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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瑯琊之蘇琰篇
──天涯流落思無窮,即相逢,卻匆匆(下)

 

  姑不論景琰對小殊有怎麼樣的期待,在衛崢事件過後,蘇哲的付出靖王都看在眼裡,對他的信任與感激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微妙的是,理當更為親密的關係,卻開始疏離。

  這份疏離感,是梅長蘇一步一退拉開來的。

  他一直希望梅長蘇和靖王的關係,是建立在利益相連上,他們為同樣的目標努力,不需要牽涉太多感情。可是,靖王對人的信任,向來與情感的投入息息相關,也不可能對他無情無義。然而,梅長蘇的結局已經註定,若景琰付出的感情越深,痛苦就越大。

  早先因為蘇哲明面上是為譽王獻策,所以兩人不該有所交集。在梁帝再三敦促景琰要向蘇哲多多請教後,靖王便迫不及待地帶著親近的沈追與蔡荃來訪。聽得蒙摯轉述三人造訪的原由,梅長蘇對於景琰的費心之舉,不禁有感而言:

  「我費盡心血不單單是為了景琰,
   大家有共同的目標,誰也不虧欠誰的。」

  他不願景琰對他感到虧欠,也不需要絞盡腦汁為他鋪排後路,對此他甚至是擔憂的,因為後面這一路,他不能也無能與他並行。一如他自言道,發生在蘇宅的一切,在大業完成後會如同密道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也會淡出眾人的視線,所以他在靖王腳步越站越穩的同時,便悄悄地準備抽身。特別是當梁帝表明希望兩人多加親近後,他表現出來的那股生疏甚為明顯。

  除了怕景琰對梅長蘇投入的感情太多,也怕蘇哲的權謀形象玷染靖王的清明。

  不管是不是要演給蔡荃和沈追兩個外人看,但看在靖王眼裡,卻不免失落。在梅長蘇養病期間,穆青看得到人他卻連門都進不了。好不容易聽聞他身體已見起色,領了沈蔡二人來訪,蘇哲卻只顧與兩位談論朝政,他要插個嘴也難。

  此情此景,靖王不由得懷念起兩人無數個秉燭夜談的日子吧。

  蘇宅內華燈初上夜未央,高談闊論亦未歇,蕭景琰發話代蘇哲下逐客令,除了是心疼他大病初癒的身體不堪負荷,不豫的神色底,內心該有幾分吃味,還有著急。

  這麼長的時日未見,景琰是否想對他說說那份遲來的歉意,以及由衷的關懷?

  那人卻笑笑地幫沈追把被他打斷的話再接了回去,這一夜,他與他,除了大梁朝堂的蒼生與天下,再容不得其他。

  他不是真的不懂靖王的心思,只是他接受不起,便婉轉地推開。

  就連衛崢向靖王重述當年梅嶺之事時,他也遠遠地坐在書房的角落,與坐在榻上的幾位間隔著書架,分出彼此也隔成了兩個世界。除了怕自己一時的情難自抑露出破綻,很明顯地是要與赤燄案劃清界線,不相混濫。可是當他站在陰影底下,紅著眼滴著淚看景琰為林殊心痛難忍時,他們兩個人之間隔的不是書架兩側、不是舊友新交,而是生與死、地獄與人間的差別。

  那天景琰一口一聲哀嘆著小殊回不來了,他在十三年前就知道,已經回不去了。

  也許梅長蘇原本都計劃好,大業一步步完成,他一步步抽身,等到冤案昭雪之時,就是功成身退之日。即便是靖王想留他,也留他不住。

  他可以把自己存在的痕跡抹盡,但卻沒有辦法將別人對他的感情一一抽離,千絲萬縷的不可能不留蛛絲馬跡。獵宮中,靜妃的紫薑茶打濕了蘇先生的衣袖,母親的眼淚卻打翻了蕭景琰滿肚子的疑問。

  從借閱《翔地記》後,靜妃對梅長蘇溢於言表的關懷本來就引得靖王懷疑,只是一本書翻來覆去還摘抄出來細細研究,仍是找不到半點可疑之處,只得作罷。但在春獵會面時,向來沉穩的靜妃不僅對蘇哲的行為舉止超乎尋常,把脈過後的驟然落淚更讓他驚愕不已。

  當靜妃以向梁帝請安為由將他支開,耿直如他雖然說破靜妃的目的,但事母至孝的靖王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帳外,幾欲克制不了衝動想要再回帳中,還是生生地停下腳步。午後的九安山,草原的風拂上他的臉吹入他的心,一陣冷一陣熱地心緒難平。

 

  對梅長蘇而言,靜妃的淚落在心上,比倒在手上的紫薑茶還要滾燙。

  從例行的雙份食盒不放榛子酥開始,他便知道,《翔地記》裡減去的兩筆已經說破他的身份,靜妃記下了卻沒有對景琰提及,對此他始終心懷忐忑。原以為,靜妃既然願意為他隱瞞,相見時應當可以在景琰面前安然自若,沒想到一絲脈象還是讓靜妃情難自持,靖王縱然摸不著頭緒,必然疑心大作。

  靖王退出後,偌大的帳中默默地剩下靜妃細微的抽噎聲。坐到靜姨身後,嘴裡說著安慰的話,嘴角不禁掠過自嘲的笑,脈象早已揭露事實,如今再說無恙只是更加諷刺。

  「怎麼可能沒事!
   挫骨削皮拔的毒呀,你要遭多少的罪?
   你的爹娘要是知道你受了這麼大的苦,
   這心都要疼死啊!」

  「小殊,你以前,長得那麼像你的父親……」

  皮相抹去可辨識的痕跡,還是住著林殊的靈魂流淌林家的血脈,即使他不再明亮卻更為執著,拖著殘破的身子與死神拉拔,與強權對抗,離成功只差一步,和死亡亦咫尺相望,就算靜姨願意為他做到,也不想假他人之手,誰都攔他不住。

  從奪嫡以來一一細數,靜妃的能力無庸置疑,足以幫景琰登上皇位,梅長蘇拒絕她,還是源於林殊的責任和驕傲。若非他的事必躬親,當不至耗費心神累己如斯,雪冤是他身為林家兒子的使命,要親眼見證還要親手完成,才對得起已逝者,這是他安在自身的枷鎖。

  「既然我活了下來,就不會白白地活著。」

  重生的梅長蘇既為奪嫡雪冤,便要為此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才不辜負父帥竭力留住的這條命。他堅持林殊已死,除了身體上的面目全非,內心裡他認定林殊就該和赤燄軍同起落共生死,一如景琰始終被那份不該歸責於他的愧疚所籠罩,身在其中的他又怎麼可能不想,當年若是能多做些什麼,一切是否就會有所不同?

  所異者,赤燄案,景琰不求死但不怕為此而死,林殊不欲生卻要為此而生。

  若說還有其他,便是他想為景琰這條帝王之路鋪墊得多些平坦少些荊棘,能做得更多,他便少點遺憾。不是只有景琰惦記兩人年少相伴的時光,林殊亦然,縱使不能相認,但能在身邊陪伴,至少讓景琰不那麼孤單。

  看著林殊長大的靜妃知道是勸不了他的,所以只能忍著心和他一起瞞景琰。可是疑心一旦生起,所有的解釋都像是謊言,一切的真相皆化作騙局,即使靖王不願意懷疑母親與蘇先生,也不由得敏感。早前對於蘇哲的熟悉感,也許來自巧合,可能因為多心,但靜妃異常的態度,說明兩人間有不為他所知的秘密,疑心加上零碎的線索,將拼湊出一個越來越清楚的答案。

  因此,靜妃這次失控,帶給景琰的衝擊是莫大的,對梅長蘇也是。雖然兩人刻意引導,若景琰非要追根究底,梅長蘇的身份也將呼之欲出。所以在面對景琰時,蘇哲只能步步為營,可是越在意往往越容易露出馬腳。或者該說,在靖王的放大檢視下,丁點的錯漏都可以是致命的。

  何況面臨譽王謀反,三千對五萬的殊死之戰,沉重的壓力讓梅長蘇無暇他顧,越是全神貫注於籌謀應變之策,無須思考的直覺和習慣越會在不經意中流露。

  當他順手抽出景琰的佩劍直指地圖,劍光閃爍間映照出過往的一幕幕。

  映照出靖王的滿臉震驚與梅長蘇的憂懼恐惶。

  當他與景琰討論調軍的往返路徑,兩人的思緒默契得如行雲流水,忘了飛快的速度蒙摯無法跟上,也忘了兩個人理所當然的秘密小徑,其實不為人知。

  霓凰再次成為理由,只是這一回,反倒出自靖王之口,看似為梅長蘇解套實則將他綑綁得動彈不得,他再不敢對上景琰的眼睛,嘴角掠起的笑,既是牽強又充滿自嘲。

  離開營帳前,靖王看向他的眼神意味深長,一句話更道盡萬千:

  「蘇先生也不能有事。」

  短短幾字是令人窒息的灼熱,但戰事的鼓聲隆隆逼近,蘇哲已顧不上這些。

 

  九安山之變,雖驚險萬分也順利落幕,然而戰後諸事如麻,一時間靖王也無暇細想蘇哲和母親之間的周折。不料九安山捕獲的怪獸,引起梅長蘇激動的情緒和不尋常的舉動,又落下一道謎題。靜妃為怪人看病時,兩個人熟捻的互動,不像是初識之人,抵不住景琰的追問,靜妃只得託言道,蘇先生竟是恩人之子。再問了蘇哲與怪人淵源,說是久遠前便相識的朋友。

  母親有段他不知道的過去,蘇先生有個他不認識的朋友。

  他們站在他的跟前,面目依然熟悉,感覺竟如此遙遠。

  「好!一切都很正常,我不問了。」

  拋下這句話,靖王提著藥箱率先離去,並不辭別,留下身後的兩人面面相覷。此番略顯無理的舉動,正說明蕭景琰的心中有股氣又不知從何發起,在他看來,一切問題雖有完美的解釋,更像是覆上精緻的鼓面,而他被蒙在鼓裡。

  「我相信母親,也相信蘇先生。
   只是你們每個人都有秘密,反倒讓我覺得孤獨起來。」

  「你走的,原本就是一條孤獨之路,
   走得越高,心越寂寞。」

  靖王的耿直,主要體現在萬事由心,無論對事對人皆如此。他的心地光明坦蕩,唯有庭生一事不敢對人言。與人論交,以誠相待不願擺弄手腕。景琰不會天真到以為世人皆如他一般,但對於親近在意之人,不免會有相同的期待。當下他視為摯交的蘇先生,乃至最親的母妃都有不願向他吐露之事,其失落感可想而知。

  他握有的權力越大,他的心與他人的距離也越大,眼下他難以適應處在於,並不是他主動與人拉開距離,而是人們漸漸離他遠去。

  「這幾日,我時常回想起過去,
   有兄長引導,有朋友扶持,
   每天心都是定的,時時都很開心。」

  如果說,這是他成為帝王前必經的成長,要付的代價,卻遠遠不是他所預料及期望的。都說高處不勝寒,奪嫡是雪冤的手段,並非他衷心所求,若失去的恰恰是在意的,如何能不懷念起曾有的溫暖?

  如此地諷刺,因為過去的人事太美好,所以他想復其清明於萬一並執著不已,可是在追求的過程中又遺落僅存的美好,而努力重復的那些,也只似鏡花如水月,再完美,亦不可觸及。

  他是最怕孤獨的人,卻要當起世上最孤獨的那個人。

  由此,便可體會小殊對景琰的虧欠感從何而來。年少的景琰不必光彩奪目也不求引人注意,但日子是既踏實又開心,只要有小殊、有祁王兄,便日日是好日。如今,力圖雪冤的梅長蘇,卻要推著景琰走上一條與他所求背道而馳之路。

  靜妃瞭解景琰,因此她何其難受,百般不忍,但路既啟程已沒有回頭的可能,她只能盡力安慰他、陪伴他,卻沒辦法和他一起跨過心頭那道萬丈深淵的鴻溝。

  「景琰,你心頭的重負,只有你自己能承擔,我幫不上你。
   但是我相信,總有那麼一天,當你重新回頭看時,
   總有一天,你會發現,
   在你身邊,也是有朋友扶持的。」

  雖然靜妃口中的「朋友」意有所指,但對靖王來說,此時的他只能另有所想。

  那麼,在靖王心中,梅長蘇是否已經算得上朋友了呢?

  答案是肯定的,營救衛崢時兩人雖有衝突,但早前景琰已當他是朋友,誤會化解後,這個摯交在他心裡便根深柢固了。只是梅長蘇後來對他疏遠而淡漠,他不是真的遲鈍,是察覺了雖感失落但不強求,依舊赤誠待他,從春獵一路的照拂,營帳位置的安排,帳內的一應需求,無不顯示靖王對蘇哲的細膩之處。

  當然,因為在意,某些時候景琰會對蘇哲的生份有些小情緒,好比與霓凰無話不談,探病時他不得其門而入,和沈蔡二人論政將他旁置,甚至是對怪人不惜割血餵之。這種情緒不是對梅長蘇生氣,而是對自己著惱,他想做得更多卻發現不見得被接受,想要敞開心房又發現對方門戶緊掩,然而這皆緣於對朋友的關懷和擔憂,也因為這些表現,讓他的耿直中帶有率真,更顯人物可愛。對他來說親疏一向有別,所以當蘇先生跪求靜妃為聶鋒診治,他會說天色已晚明日再請。一見蘇哲身體有恙,便連夜奔向母親宮中將人請來。

  「景琰……別怕……」

  靜妃行針時他不安地坐在床沿,梅長蘇的囈語,是把揭開謎底的鑰匙,一時間恍然大悟。蘇哲方甦醒,他依然坐到了床沿,笑笑地,神情是那麼篤定,追問梅長蘇父親的名諱,甚至毫不掩飾目的,他就是要用兩人的答案對質,拆穿那張蒙蔽他的鼓面。

  只可惜,這個亦真亦假的謊言,他找到的缺口,恰是真相的一角,牢不可破。

  「母親,你知道嗎?昨天夜裡,我突然有一個念頭,
   一個非常離奇,非常瘋狂的念頭。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以為……
   我幾乎就可以確認,他是小殊。我居然以為他就是小殊。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瘋狂的念頭。」

  「小殊不會再回來了,就算回來,他也不會是這個樣子。
   小殊當年,是那般驕傲張揚,爭強好勝,
   在戰場上銀袍長槍,呼嘯往來,從不知寒冬雪意為何物。
   而梅長蘇呢,他總是低眉淺笑,算計人心,
   他總是擁裘圍爐,沒有一絲鮮活之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把他們兩個人想在了一起。」

  那夜,是他困在梅長蘇這個謎團裡最最清醒的一刻,也是最最瘋狂的時分。

  此前景琰總是用理性決斷每條線索,壓抑感性的直覺,可是從這段自述中不難發現,他自以為的理性,不過是為感性找個藉口矇了自己。根本的原因,是他情感上不能想像更不願接受,驕傲張揚的小殊會變成算計人心的梅長蘇。雖然太多線索指向兩個人極可能是同一人,他卻為它們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輕輕帶過,但曾有的懷疑會在心底沉積,他口中瘋狂的念頭,不過是懷疑已經深厚到不可忽視,露出水面而已。

  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連懷疑都令靖王自覺瘋狂而幾欲崩潰,無怪乎林殊對相認感到恐懼不安。

  走到這裡,梅長蘇知道,離開景琰的腳步已經不能再耽擱。

 

  「雖然凶險,但是此役之後,沒有任何人,可以阻礙景琰了。」

  由九安山返回後,蕭景琰離嫡位只有一步之遙,朝政上已沒有任何皇子可以分庭抗禮。經歷譽王叛變與自戕的衝擊,梁帝一下子老了許多,身體快速地衰敗著,對他也更加倚重。前程有如繁華似錦、烈火烹油的景象,和靖王的滿面愁容、鬱鬱寡歡的模樣,恰成鮮明的對比。此情此景,不說靜妃與梁帝,也不談沈追和蔡荃,連心寬的蒙大統領都看出來了。

  「他現在身上的擔子越來越重,累是難免的。
   我身邊還有你們可以說說真心話,他身邊有誰呀?
   就算靜妃娘娘可以寬慰他,可是畢竟還隔著宮禁呢!」

  蘇哲向蒙摯解釋著,不依不饒的蒙摯第一百零一遍地勸說兩人相認,也第一百零一遍地遭梅長蘇的白眼。但是,如同他的憂心忡忡不在聶鋒的病況,靖王的悶悶不樂也不為沉重的擔子。困擾他們的是同一件事,牽動情緒的是彼此。

  聶鋒的毒僅有三層,有藺晨在,解毒一事無須擔心。靖王參理朝政也不是今天才開始,以前絆手絆腳,現在順風順水,哪裡值得煩心?

  在此形勢大好之時,他們都在思忖著該怎麼拉開昭雪的序幕。景琰顯得迫不及待,雖強行壓抑卻有些按捺不住,所以表露無遺。梅長蘇等待契機,他能忍也忍得住,可是習於擔憂的他既怕時日無多,更怕飛來橫禍。

  登高易跌重,對景琰如是,對站在他身後的梅長蘇亦然。

  何況,潛逃的夏江,暗伏的滑族,隨時等著給他們致命的一擊。比起這些,梁帝身雖衰權仍在,依舊能在頃刻間顛覆他們的命運。

  「對陛下而言,祁王當年是不是真的反了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如果一旦想反的話,就隨時就可以反。
   殿下,您現在切不可給陛下這樣的想法呀!」

  對此,景琰會感到迷惘,可是曾身在其中的蘇哲看得自然清楚,靜妃也很明白。於是景琰受封東宮之後,靜妃明言當下並非提起舊事的好時機,梅長蘇也特意讓霓凰前去提醒。

  微妙之處在於,蘇先生的話還需他人轉述,而非親自告知。

  那日,景琰身著紅衣一步一重地踏上金殿接過印信,另一頭,靖王府與蘇宅的密道即將封實,了無痕跡。其實從九安山回來之後,密道就形同虛設,或者該說,當中已被一道名為「林殊」的牆,嚴嚴實實地堵起。

  不是梅長蘇單方面的刻意閃躲,靖王也有意無意地逃避兩人的會面。

  對景琰來說,將蘇哲假設為林殊是個瘋狂的念頭,縱然「梅石楠」這個名字讓一切想像戛然而止,卻還是留下了影子。有過那樣的懷疑後,於他,既對林殊有慚,也對蘇哲有愧,困窘著他無法自在。

  林殊是如此明亮而驕傲,他竟然將之認定為他們所厭惡的權謀之士,如何不慚?而蘇哲對他竭盡心力的付出,卻被他當成另一個人的替代,怎麼不愧?

  是以,他對雪冤之事著緊,除了本就勢在必行,多少還帶點補償的心理而想盡早完成。但面對梅長蘇就複雜許多,一來,他既怕見面時,那些熟悉感又勾起被他壓抑的妄想。二來,他需要時間重新整頓面對蘇哲的心態。

  還記得初到獵宮,靖王親自探看並叮囑梅長蘇的的營帳安排。大隊返京時,中途休整只見列戰英慰問蘇先生的舟車勞頓,不見景琰身影。

  只不過,回到京中的他好不容易調適停當,朝政繁瑣無暇分身是一回事,梅長蘇不再當面直言而請人轉達,又是另外一回事。於是乎,他的魂不守舍不僅是對重審赤燄案掛心,還有幾分,為蘇哲的疏離愁悵。

  如同在九安山懷念年少時光,為當下的孤獨覺得神傷。回到金陵後,看著滿朝俯首稱臣,又怎麼可能不想起那人和他爭辯政務的日子,為此刻的寂寞感到空虛。他不是不喜歡太子妃,但柳澄的孫女再好,卻擺脫不了朝堂勢力的考量。純臣良佐雖多,在無黨可爭之時,表面的心悅臣服,有多少是因為政治現實的不得不低頭?

  他看得見每個人對他的笑,但看不透對他真心的人有幾多。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

  走得越高,心越寂寞。

  還沒有走上至尊之位,他已寂寞如斯。

 

  梅長蘇身邊圍著的真心人很多,他卻只能讓自己孤獨。

  地獄歸來,不可久留。

  所以,他雖不忍,還是讓景琰獨自經歷這條路的寒冷與寂寞。因為他更不忍,一旦相認了,景琰要為他過去的痛苦難過,還要為他將來的離去悲傷,不如就讓記憶中明亮的林殊,繼續活在心裡陪他走漫漫長路。

  他多麼害怕看到熟悉的人們為他備受摧殘的身心懊惱而痛苦,遠比火寒毒復發還要折磨著他,在霓凰與蒙摯知曉真相時,他的殘驅已難支力。於是面對景琰,他除了瞞一時便一時,亦無他法可循。

  他已經不起心緒的磕磕碰碰,而他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我機關算盡這麼多年,
   不能到了最後關頭,讓自己成為導致敗局的變數。
   這樣就太對比起景琰了,所以我一定要拜託你。」

  「靖王自有他應該承擔的東西,他也不是那種承擔不起的人,
   何必覺得對不起他?說到底,
   昭雪舊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
   你就是在這點上過於執念了,才會讓你這般心神疲憊。」

  比起十二年來的籌謀,進京近兩年是對蘇哲身心最為折騰的日子。心的折騰又比身的折騰來得巨大,除了時勢多變使思慮不停,最主要的是每每面對故人,對他都是一場煎熬。若算起他倒下的時候,十有八九都是為了重逢、為了真相。就像他曾對霓凰說過的:

  「我現在一想起以前的事情,
   心裡面就像有一座冰山被火烤著,
   一時暖暖的,一時又透著刺骨的寒意。」

  景琰的確不是承擔不起,為了雪冤走上奪嫡之路,將來還要肩負大梁天下,他要承擔的太多,所以林殊對他有愧,想要在有限的時光內為他分攤。在過程中,又要提著心吊著膽,唯恐身份被識破,每次景琰瀕臨真相時,他無不被這樣火的熾熱、冰的寒冷交迫著,所以心神這般疲憊。

  在藺晨看來,林殊與蕭景琰攜手走上這條路,既是心甘情也兩願,自然沒有誰虧欠誰。但是他瞭解林殊卻不真的懂蕭景琰,他不知道對景琰而言最最在乎的是小殊,皇位於他何止如浮雲,過去十二年他避而遠之,現在為了小殊,願用一生的孤獨換所愛人們的萬世清名,以及海晏河清的期待。

  最可悲的莫過於,走上那個位置,他付出了一生,林殊也付出了性命。

  「我不想他活在我心中,我想他活在這個世界。」

  連霓凰和蒙摯都會為林殊的決定感到心痛,何況是景琰?

  如果一開始他便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他不會願意。

  也因為景琰不會願意,所以林殊死瞞活瞞就想瞞到底。  

  不知是蒼天的慈悲還是殘忍,不管是林殊想逃還是景琰想躲,那片橫隔在他們之間的窗紙,被梁帝的手持夏江的刃生生地捅破,赤裸裸而血淋淋。

  蘇哲跪於金殿之上,高湛細細地查驗著自己的雙臂、頸項,他便明白再瞞不住。梁帝雙眼如鷹,巡曳在他身上的目光灼灼,梅長蘇感到徹頭徹尾的冷,為了高堂上的帝王無情面,也為了即將到來的,江頭風波惡,離合是悲歡。

  該來的總是會來,精雕的殿門咿呀而開,背著光,熟悉的身影不遠而來。

  景琰望向他的眼神滿是探詢,而蘇哲卻無可奉告。

  直到夏江來,直到夏江指著他憤懣說道:

  「他──
   就是當年與皇長子勾結謀逆,僥倖逃生的赤燄餘孽,
   赤燄主帥林燮之子,赤羽營主將,林殊!」

  梅長蘇貌似平靜地轉身看向梁帝說道:

  「夏首尊,可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不見景琰的表情,但林殊的靈魂都在景琰心緒的一震一顫中,悄然碎盡。

  縱然只餘梅長蘇的空殼,還須拚卻盡,力保景琰的全身而退。

 

  「兒臣不信……」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蕭景琰的腦海一片空白,僅迴蕩著這四個字,無論梁帝如何地問,他也只答得出這個四個字。假使,一生顛狂一次需要莫大的勇氣,一而再、再而三時,如何能不懷疑,自己是否不曾真正醒過。

  往事如煙亦如流,他偏就是,樁樁件件記得這樣分明。

  每一縷梅長蘇不經意遺落的影子,都嵌合在林殊的身上。

  景琰不再以瘋狂形容自己的念頭,真正瘋狂的是他的不敢相認。

  曾經驕傲張揚的林殊,如今低眉淺笑的梅長蘇。

  他沒瘋,只是一直不願意醒。

  「萬事不能強求,逝去的,永遠也不可能再找回。
   就算小殊,還能回到這世界,
   只怕,他也不再是當年的小殊了。」

  此刻他才懂得母妃這兩句話的全部意義。  

  原本,景琰進宮前想不透父皇如此大的陣仗是為哪樁,現在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包括霓凰的擔憂、蒙摯的緊張。起初疑問著,不明所以的景琰為什麼會乾脆地同意霓凰劍指宮城的提議,可若是對照衛崢事件,他既然願意帶府兵和巡防營衝到懸鏡司救人,為了問出烏金丸的下落,不惜到天牢中拷問夏江,甚至為此殺人都在所不惜,眼下肯為蘇先生大動干戈也不讓人意外。只不過,如果他知道深陷宮中的是小殊,恐怕無法冷靜地分析局勢,敢隻身入宮確認情況後再伺機而動。

  但也得力於景琰的渾然無知,其震驚的表情才顯得自然真切。在梁帝認知中,景琰的耿直不懂得裝腔作勢,遑論為了林殊與赤燄案曾對他多所衝撞,又怎麼可能藏得住?善疑的梁帝不相信片面之詞,他只相信自己所見所思的結論。

  可近兩年的歷事練心,景琰懂得收斂知道隱藏,審時度勢的功夫不是不會,而是以前不屑為之。當然,他的震驚不假,只是有過獵宮的懷疑,梅長蘇即是林殊不再難以想像,激動平復後他理清來龍去脈,他的心,是前所未有的澄澈。

  對觀眾而言,瞭解真相後的景琰如此平靜,相較於每每為了小殊落淚、為了赤燄舊案爭辯的畫面,實在太不尋常了。但眼前如臨深淵,踏錯一步兩人都不再有機會重新來過。長伴君側的日子讓他對梁帝的心性有更深的瞭解,想要保住小殊,他必須更冷靜、更淡然地看待夏江對蘇哲的指控,否則將坐實梁帝的猜測。

  梁帝以為,面對林殊,景琰無法冷靜以對。
  可事實上,為了林殊,景琰比誰都要冷靜。

  以前放縱性情,是因為所傷所害者唯有自己,不妨求個痛快。但如今,等的盼的人就在眼前,便是全心全意只為了護他周全,個人的情感即刻被拋諸腦後。

  當夏江與蘇哲唇槍舌戰間,他靜默著,撫平情緒也觀察梁帝的反應。

  蘇哲論述的脈絡很清楚,由於火寒毒實是駭人聽聞,也不易驗證,趁其模糊之處,他一開始便將夏江指控他為林殊的目的引向奪嫡。因為此局勝敗關鍵在梁帝的態度,而梁帝的認知中,夏江與景琰有舊怨,曾將衛崢被劫嫁禍予靖王,如今栽贓蘇哲為林殊亦可類推。九安山事變中林殊與蕭景琰,所求本不在殺人復仇,梁帝自然無恙。但梁帝不懂他們追求的真理是什麼,只會著眼於爭權奪利,所以景琰歸還兵符護駕返京,對比夏江與譽王勾結叛變,孰忠孰奸在心中自然有所計較。而梅長蘇坦然承認的態度,反而讓梁帝對於夏江的指控滿腹狐疑。

  「夏江現在所做的,無非就是在臨死前,
   想在父皇的心裡,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罷了。」

  順著這個脈絡,景琰不辨證蘇哲是否為林殊,而是直擊夏江的居心叵測,使他與蘇哲無端受累卻百口莫辯。類似的場景,勾起梁帝對衛崢案的記憶,而最後梅長蘇的大膽假設,將賢妃與獻王一舉拉了進來,觸動梁帝對奪嫡的敏感神經,將夏江徹底打成一個翻弄朝堂的小人。

  就在他們稍稍鬆一口氣的時候,夏江這個擅於撥弄人心的惡鬼,又拋出了一句話企圖將他們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陛下!寧可錯殺不可錯放啊!陛下!陛下三思啊!」

  基於懷疑,梁帝認為夏江求私利而別有用心。同樣為了懷疑,他不會讓林殊有機會茍活在世。別人的性命於他不值一哂,與手中的天下相比,這些何異於草芥和螻蟻,可以鄙棄。就算是名重天下的麒麟才子又如何?當年享譽朝野的皇長子、威震天下的赤燄軍,不都在一念殺機後屍骨無存?

  待夏江離開後,兩人與梁帝的戰場才正式拉開序幕。他們都猜到接下來會是什麼場景,蘇哲因為看透所以心如古井,景琰看透了但不敢置信,而顯得憂心忡忡。十三年前林殊便認定蕭選的涼薄,景琰曉得赤燄案源於父皇的猜疑,可是始終不願相信他會毫不留情。

  無論是小殊還是祁王兄,誰和誰不是親骨肉,何須至此?

  高湛端來的毒酒,生生將最後一分溫情脈脈都給澆息了。如果說,早前景琰對梁帝的不諒解,來自他不辨忠奸被小人蒙蔽而殺子屠臣。現在,他徹底領悟,只要有威脅,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梁帝不會留下半點情面。

  最是無情帝王家。

  蘇哲掠過譏誚的笑,端起酒,這人對梁帝早已絕望。

  景琰取過他手中的玉杯,醇厚的香氣撲鼻而至,未入喉,已醉生也夢死。直視梁帝的憂憂惶惶,他不肯定,他的生、他的死,這人更在乎哪一個?

  手微微地傾,他們的生他們的死,不想再由他決定。

  哪怕要,夢滅,而酒醒。

 

  林殊認真地想過,保住景琰而他在金殿中毒發身亡,也是個不錯的結局。雖然看不到翻案的那一天,可是景琰定會昭雪赤燄冤情,有靜妃娘娘在,位登九五也是早晚的事。

  有遺憾,但不必面對景琰既痛又悔的模樣。

  那是比遺憾更難癒合的傷。

  他雖是巧舌如簧的江左梅郎,但也是深明君心的赤燄少帥,他有把握說動梁帝對夏江信任全失,卻對抹去他的猜疑無計可施,就算沒有夏江臨去前的提醒,不出幾日,蕭選依然會對他殺之而後快,屆時景琰若為了保他不顧一切,反倒壞了大局。

  長痛,不如短痛。

  就在他以為,該為這漫漫浮生搏一醉的時候,他的酒落入他的手,眼前翻飛出祁王兄一飲而盡的決絕貌,不由怔忪。可景琰終究與祁王不同,此時彼時,如今帝王遲暮,華髮生兮星鬢垂,已經少了那麼些殺伐決斷的氣力。

  梅長蘇的氣力,也在那杯酒傾盡時,所賸無幾。

  預想的結局並沒有降臨,低著頭,他只想要逃離這裡。

  這一刻,不見得是梅長蘇身體最羸弱的時候,卻是求生意志最薄弱的瞬間。一直以來,不能和景琰相認是他最堅持、也最恐懼的事,現在身份被當眾揭破,他能夠忍受景琰視他為陰詭之士的鄙夷目光,但不知該怎麼面對景琰眼底的林殊漸黯然漸憔悴。

  重逢後的每分回憶,是苦是甜,都是插在景琰胸口的利刃。他瞭解景琰,所以他的痛苦都等而落在自己心中,甚至因為隱瞞的愧疚而更沉更重。

  回到蘇宅,他很快地陷入昏迷,病勢凶險。

 

  凝望蘇哲蹣跚的身影,景琰連上前攙扶的勇氣都沒有。

  這一回,他終於趕上了,也保住了他,卻沒有絲毫的欣喜之情。

  景琰看著他從身邊走過,在蒙摯的扶持下遠去,蘇哲蒼白著臉連一眼都沒有看他。只差一個眼神,卻是人間最遙遠的距離,他無法不感到哀傷。

  走向芷蘿宮的腳步沒有遲疑,與他共有的記憶蜂擁而至,每個片段的意義已然不同。好的壞的,現在感覺都是痛的。梅長蘇對庭生的關懷備至。對救不救衛崢時的猶豫再三與斷鈴時的心痛難忍。在雪中勸阻他,脫口而出的那句蕭景琰。在獵宮時不由自主抽出他佩劍。昏迷中的囈語呼喚。除了小殊,誰會有這樣的感情、那樣的神態?

  景琰突然發現自己也許是這世上最寂寞的人,所有人都知道他思念的小殊就在身邊,而他卻渾無所知,曾經有過機會,只是錯過了剎那,就此蹉跎了永遠。

  以往他的淚水都是克制地泫然而落,這次再也克制不了地奔騰而出。

  「小殊對你的期許,與他人不同,你明白嗎?」

  「我就快認出他了、我應該要認出他來的……」

  每一句哭都是那樣撕心裂肺。

  景琰也瞭解小殊,所以能領會執意隱瞞他的理由。他不會忍心讓林殊為了雪冤變成陰詭謀士,也不會由著他熬油點燈、親身涉險,少了梅長蘇的費心籌謀,他們便無法走到這一步,甚至難以安度金殿相認這一關。他也懂得,驕傲的小殊,希望金陵城最明亮的少年永遠活在他心中,不會改變,所以不願讓他知道自己的面目全非。

  只是,瞭解不代表釋懷,年少時景琰幾近寵溺地包容林殊的縱情任性,一句玩笑話就讓他跑遍東海尋一顆鴿子蛋大的明珠,隨他取笑他是頭大水牛也不見生氣。他不會怪小殊欺騙他,但他不能原諒自己沒有認出他,更因此傷害過他。

  那麼,小殊對景琰的期許又是什麼?

  為赤燄昭雪冤情,為大梁重復清明,做個使江山永固,子民安康的好皇帝。當年祁王兄的風華雖難望其項背,至少能承其所志。

  那是祁王兄的心願、是小殊的心願、是大家的心願──

  也是他的心願。

  「小殊現在,最能依靠的人就是你了。
   景琰,你要答應我,沉住氣,一步也不能邁錯。
   現在的形勢,你還經得起失敗,可是小殊……
   他已經經不起了。」

  他已經經不起了。

  這幾個字,便足以收束蕭景琰全部的情緒。母妃的這句話、金殿前的九死一生,都提醒著他,眼前走的是怎樣一條如履薄冰的路。他不是不傷心不難過,但更害怕的再也保不住小殊,方才梁帝的態度,無不顯示若林殊的身份一旦曝光即刻朝不保夕。十三年前的小殊是怎樣的憤恨而死,使得他重生為梅長蘇,十三年前他不能為他們做的,現在無論如何都要為他做到,只是沒有把握他究竟還有多久可做。

  而且情感上,他若為此難過,小殊只會更難過,景琰忘不了蘇哲離開金殿時,彷彿多走一步病骨就要支離,卻迫不及待地躲開他視線的模樣。唯有他的心定了,林殊的心才能定。

  縱然相思成災,如果小殊不能面對他,他便地老天荒地等。等過他的命在旦夕,等過他的沉痾漸癒。等到了言侯壽宴上杯觥交雜間彼此錯身的默默無語,等到了天牢寒字房前望他靜定的側臉予之沉聲的誓言。

  太平淡了,平淡地好似在大海前將要匯流的水,那樣悄然無聲、那樣索然無味。失落之餘,試圖思量後纔發現,不過是曾經滄海下的深水靜流,景琰的每分平淡,都是為著林殊的體貼與溫柔。

  年少時陪他一起張揚,如今為他學會隱忍。

  蕭景琰現在偶爾還會寂寞,但不再孤獨,因為他知道,眼前每一步心路都找得到小殊過往的足跡,在前頭領著他走。這一路都凝著他的心血,熒熒爍爍,怎忍辜負。

  不能辜負。他深吸口氣,將曾經重重提起的感情,那麼輕輕地放下。

 

  眾所期盼的契機,驛馬再慢,謝玉的死訊終至金陵。

  東宮登時緊鑼密鼓,蘇宅仍舊歲月靜好。

  自景琰受封太子後,雪冤一事,不管身份是否被揭穿,蘇哲已無插手的餘地,所以致力於鏟除滑族餘孽以保大梁安定。因為要循正道為當年平反,只能在朝堂上,而梅長蘇不允許自己這樣的陰詭謀士立於大梁金階前,無論是蕭選當朝時,或是景琰登基後。但景琰一定不這麼認為,他尚且幫蘇哲安排後路,怎能不為林殊重返盤算。所以,在翻案前有些話他必須和景琰說清楚。

  「重審舊案的準備已經十之八九,
   赤燄的清名很快就能重現天下,
   你為什麼要說,不能和以前一樣?」

  「就算這件案子翻得再徹底,我也只能是梅長蘇。
   不能變回林殊了。」

  和以前一樣。

  這是他們醒著夢著,都渴望著的一件事,都盼著同一個人。

  景琰終於等到他的小殊,但他再也做不回原本的林殊。

  對蕭景琰來說,不是原本的林殊又如何?只要他是小殊,不管面目如何變都情誼不改。還記得景睿到南楚前,豫津這麼說著:

  「變了又怎麼樣?我們不是一直都在變嗎?
   如果,如果你回不到從前的你,那也沒關係啊!
   景睿,我只是希望咱們的情義不變。」

  於景琰也是一樣的道理,但當事人卻不可能如此坦然,對蕭景睿來說很難,對林殊來說更難。於私,林殊不能接受殘缺的梅長蘇等同當年金陵城中最明亮的少年。於公,他不能讓蘇哲和林殊真假難辨的身份使赤燄清白遭受懷疑,也不能讓梅長蘇這個陰詭謀士玷污景琰的清明形象。景琰也許不在乎,但林殊真的介意。

  景琰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只是他更在乎小殊的委屈。

  「其實不做回林殊,也不算委屈。
   我已經做了十三年的梅長蘇,早就習慣了。
   就讓當年的林殊,永遠保持大家記憶中的樣子,
   不也挺好嗎?」

  他真的不委屈嗎?

  從他決定成為梅長蘇開始,便不在乎這個地獄歸來的鬼魂是何感受,甚至自我鄙棄著。放下林殊的驕傲、明亮和坦蕩,他才有辦法行自己口中的陰詭之術走到今天,才能把景琰的誤解視作理所當然,將自己的心痛當成罪有應得。

  如果,他認為梅長蘇這陰詭謀士罪有應得,如何會為他感到委屈?

  但這正是景琰為他覺得委屈之處。

  他知道林殊如何看待蘇哲。那一個令人瑟縮的冬日裡,偎在碳盆邊卻冷著臉寒著心,說自己本來就是一個狠絕之人。這樣的篤定,其實是一種很深的絕望,縱然林殊的赤子之心未死,卻註定要困在梅長蘇的冷心冷腸裡憂傷以終。

  十三年來他已經為雪冤犧牲了太多,為什麼連最後救贖的機會都不肯留?

  但景琰也知道,如果不能回到當年的林殊,他情願不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向是林殊的驕傲。這人口口聲聲說林殊已死,可是正因為林殊的心不死,才執著如斯。

  是執著,也是尊嚴,景琰何忍撕破?

  梅長蘇說著說著,掠過淡淡的笑,笑虛妄的念想,帶著悲涼。

  撇過臉想藏住已經紅了的眼眶,景琰能忍的,只剩淚水。

 

  身份揭曉,還冀望大家只記得明亮的林殊,算不算癡人說夢?

  蘇哲笑自己的癡頑,是夢早應醒矣。

  挽不得弓降不了馬,這副殘驅就算金裝玉裹也當不成赤燄少帥,不如讓林殊葬在梅嶺的荒煙漫草做萬骨枯之一。他便是江左梅郎,生於江湖忘於江湖,不計生前生後名。

  但景琰不能忘,他忘不了小殊,也忘不了梅長蘇。

  「蘇先生便如同我本人。」

  彼時他對林殊說,我的就是你的。
  此時他對蘇哲說,你如同我。
 
  無須論及我的你的,因為你我不分彼此。十三年的分別將他們的身體遙遙相隔,卻把他們的靈魂緊緊相貼,不是兩人分攤,而是願意承擔所有,無一遺漏。

  不管他要當林殊還是梅長蘇,景琰與他之間無須分別。

  不要、再不要一個人承受那些黑暗的痛苦的。

  這份心意,林殊如何不動容?只是他太習慣當景琰身後的梅長蘇,把林殊的感情收得太緊密,戒慎恐懼地待在他身邊,以致於相認後,恍然記不起怎樣的表情和語氣與他相處,才是他的小殊。

  「殿什麼下!
   就算我聽你的,不去爭林殊這個身份,
   難道你在我面前,還一直是梅長蘇嗎?」

  金殿相認後,景琰心中對小殊的情緒是滿溢的,表面平靜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所以傾全力地克制。這次會談,幾度眼眶盈淚,卻被他一收再收,不想讓小殊因為他的難過而更難過。可是,還有些感情是無法妥協的,景琰可以接受蘇哲的淡漠,但不能對林殊的生份坦然,這一聲吶喊,不過是將壓抑的情緒宣洩出來。

  這一聲吶喊,是真性情,是那個十三年不變的莫逆至交。

  在心裡的一角,始終正當初、正年少。

  這一喊,林殊唯有怔然。

  景琰……

  有多久了呢,只敢在夢裡叫這個名字,是他牙牙學語後便常常呼喚的那個人。他又花了多久反覆地練習,讓他們兩個相對時,他是他的殿下而他只是他的臣?

  望著既失落又期待的眼神,這人等這聲喚等了好久好久。哪怕只一聲,其實償不盡景琰十多載的夢迴無數。

  哪怕時日無多,梅長蘇和林殊,都將要回歸來處。

  「小殊,你跟我說句實話,你的病還好嗎?」

  「痊癒是不可能了,
   我現在就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再也打不過你了!」

  蘇哲攤開雙手,狀似輕鬆地用林殊明朗的笑,對他。迴避了問題,他不想讓生離死別的愁悵,攪擾了所剩不多的相聚時光。

  景琰也跟著笑了起來,只是笑著笑著,笑彎的眉眼又泛出了淚。

  悲欣交集,哀樂莫名。眼前是屬於他的小殊才有的語氣和神態,他回來了,是為了不忍他傷心,而他的傷心是為著他短暫的歸來又復去。

  天涯流落思無窮,即相逢,卻匆匆。

  如果小殊不願說他便不再問,不問,是不必多說,彼此都懂。

  懂得更多不忍言語也言語不盡的心事重重。

  那年建府開衙,兩人沐浴在陽光下,對牆內滿懷好奇。
  這年東宮已立,他們並肩於陰影底,對牆外無限唏噓。

  年少時的他們可以恣意地光明燦爛,不懂朝堂險惡亦不識人心冷暖,現在懂得復識得,赤子之心仍在,但不管表相是陰詭的或是清明的,心中都有一塊晦澀的陰影不為人所知,留自己悲傷、為對方難過。

  珠蚌扎了刺受了傷便分泌珠液層層包裹,用漫長的歲月涵養成七彩絢爛的珍珠,華美地讓人忘了裡頭藏著痛苦,忘了那些凝聚起來的,是它為痛苦流下的淚。

  鴿子蛋的大小,包裹著多大的痛苦,又費盡多少的眼淚?

  景琰不知道珠蚌的痛苦多大,可他記得當年的悲傷有多少。他把珍珠帶回來,小殊卻不在了。那顆珍珠一直惦在心裡,仔細收藏,等著有一日可以完成對小殊的諾言。

  十三年過去,珍珠又凝上多少眼淚無人知曉。

  林殊把錦盒打開,看到珠光婉轉,也看到了淚光斑斕。他一時恍惚,想起這個承諾是為最後相聚的最後一抹笑。誰又想得到,那抹笑,要用這麼多眼淚來換?

  閤上,他與他相望,他與他的點滴,他或他,都不會忘。

  笑了笑,這次不為了安慰,瀟灑地像林殊的當初,一轉身,或可輕別。

  「哎!你不說點什麼嗎?」

  迴身睨了景琰一眼,舉起手是那樣理所當然。

  「這是你欠我的!」

  景琰的胸口有抹熟悉的無奈,為小殊一向的任性與他一向的寵溺。

  「謝了啊!」

  無奈卻是那麼暖那樣地甜。這是他們重逢後,唯一一次復刻過去,在他們心裡一直栩栩如生的小殊和景琰,跨過了十三年的長河,用這顆罕世的珍珠,把未完成的故事圓滿。

  至少,少了一樁遺憾。

  也許是他唯一可以償景琰的圓滿。

 

  遺憾太多,因為不是每個故事都能幸運地接續或重來。

  結局已定的故事,只能改變評價的方向和口吻。

  金殿之上,蒞陽長公主一字一句地重新解構赤燄案,將背後的陰謀一筆一劃地添入陳述中,角色翻轉,忠臣良將和亂臣賊子互換,是一個更加血腥與悲慘的故事。翻案,對於殿上所有人來說,是為了把惡夢解脫,在梁帝看來,是惡夢開始。昏庸殘暴多疑這些卑劣的字眼,將跟隨他萬世久遠。

  人人都道他當年糊塗,他倒覺得自己最糊塗的是那回的錯辨。

  「你、你、你是誰?你不是蘇哲!
   你是、你是那個復活的亂臣賊子。是吧!」

  抽起架上的佩劍,梁帝想要一劍刺進林殊的心頭,卻抵上了景琰的胸口。是了,那天搶下毒酒,今日擋住利劍,這世上除了林殊,還有誰會讓景琰這樣不管不顧,願意拿性命護住?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梁帝以為這是他的天下,但是他忘了,若無天下人何來天下?

  一意孤行而眾叛親離,那他還是天下人的王嗎?

  眾人屏息著,他手中的劍鏗鏘落地,迴盪在金殿的雕樑畫棟間,那則繚繞十三年的故事,那些纏綿十三年的夢裡人,終於有了新的歸宿。

  歷時一個月的重審,將赤燄案歸復應有的定位

  事已定,人,都再也回不來了。林氏宗祠恢復供饗,然而,堂上牌位平添,堂下致祭的僅餘一人,是半生亦半死。景琰看著林殊的牌位羅列其中,心緒百轉千折,仔細地將之蓋上紅布。這些年來他的傷心與思念都無處憑弔,現在有了去處但不願憑弔。

  等來那人一身素縞,揖禮互敬,他們終於還給赤燄英魂一個清白。

 

  林殊的心願已了,景琰心裡清楚,生離抑死別,他都留不住他。

  不過他們都沒有想到,最後會這樣道別。

  狼煙升戰火頻,殺伐聲四起,各處告急。當景琰步入東宮看到蘇哲靜立在輿圖前的身影,他有個預感,這人的心在千里之外,身也將追隨而去。母妃雖然說得含蓄,但他對梅長蘇的病況心下了然,當蘇哲提出要隨軍出征時霓凰焦慮的模樣,便曉得他的身體並非他說的那麼輕巧,只是他瞭解小殊決定的事情,沒有人攔得住。景琰何嘗放心讓他遠赴戰場,可是沒人比他更懂得,小殊體內的軍人鐵血正如何沸騰著。

  明知可能徒勞,蕭景琰還是設下了條件,因為還有和他一樣在乎的人。

  「好,如果真是這樣,你把那個大夫叫過來,
   他如果當面跟我說你可以去,我就同意。」

  但,沒有任何人,可以留住。

  日已暮月未昇,景琰站在城樓上眺望萬里江山最模糊的時刻,是因為天色晦暗,因為眼前氤氳。若沒有必勝的把握,蘇哲不會冒然請纓,道理他都明白。只是……

  「以前,我們都是一起上戰場,
   我還從來沒有,眼看著你出征,而我卻只能留在這裡。」

  只是這一走,不僅是天涯路遠而已。
  只是這一留,是此生到他生的永遠。

  「作為一個明君,你要知人善用。
   此役主帥的不二人選,是林殊。」

  他終於要放下梅長蘇,做回林殊了。當他提到北境和大渝的時候,眼底熠熠生輝而義無反顧。雖然嘴裡說著不委屈,他卻比任何人都渴望林殊回歸,縱然只有一時半刻也好。景琰知小殊甚深,即使有去無回,亦不會攔他。可是,景琰多麼想陪他走到最後,卻只能留在這裡,留在他的身後守著大梁河山。

  景琰年少時未曾想要位登九五,他只想和小殊一起馳騁沙場,奈何造化弄人,他現在必須承擔起作為明君的職責要知人善任,哪怕這個人是他最想保護的,哪怕這個人需要為此付出性命。

  他開始有些懂得,為什麼坐上金殿寶座,人會漸冷酷、漸無情。

  「可是十三年哪,十三年的分離呀!
   對你、對霓凰、對每一個人,都太艱難了。
   只是這一別,又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

  少時輕別,是沒料到再會難期。此時明瞭再會無期,還是唯別而已。那時他離開,他向他討要一顆世上難求的鴿子蛋,他找了回來。這次他遠行,他向他索求一條人間難留的性命,雖是難於上青天,但他仍要說、仍要冀望。

  「皇長兄當年一心只願江山繁華,百姓安康,
   你如此相信我能夠承其所志,做個以民為重的好皇帝,
   那就盡你所能,安然無恙地回來,
   我絕不會讓帝王之位,動搖我的本心。
   但我仍然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邊,
   親眼看著我,去開創一個不同的大梁天下,好嗎?

  「當然。」

  你能一直在我身邊。

  他們一起許諾一個,過去的天經地義,如今的好夢難成。

  景琰紅著眼眶,向小殊保證他不會被帝王之位動搖本心,會堅持著他們的理想,開創一個天下人的天下。他雖知道這條路本就是孤獨,但內心深處仍是那個渴望有兄長依靠、有好友相伴的蕭景琰。

  林殊的這句「當然」,並不全然是安撫景琰的謊言,他何嘗不希望能夠陪他?只是不管是梅長蘇,或是短暫回歸的林殊,都不可能辦到,這是他心頭最苦澀的一部份,也是對景琰最大的虧欠。但如果他的三個月可以換得北境再無後顧之憂,他們期待的大梁天下才有實現的機會,他所能做的,便是為景琰鋪平眼前這一哩的帝王之路。他縱是不在了,於這秀麗河山也無處不在。

  林殊會一直活在景琰的心裡。

  而無論他魂歸何處,他們共有的那顆赤子之心,都會長伴相隨。

  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
  然諾重,君須記。

 

  這天,景琰第一次送林殊出征,也是最後一次。

  幾個月後凱旋的歌聲唱遍,小殊已回不到他的身邊。

  緩緩掀開覆上牌位的紅緞,一陣流光在眼前婉轉,牌位前是他贈小殊的鴿子蛋,像是早已預示結局地在這裡等待,等待為那人的故事斷下句讀。

  他終於走回了林殊的結局。

  東海明珠奉在景琰與林殊之間、生與死之間,是誌記也祭奠著他與他十三年前的青春歲月,十三年後的滄海桑田。
 
  這是景琰相贈於他的那顆心,還君明珠時,林殊也將自己的心寄託其上。「我的就是你的」,於今是景琰的也是林殊的。所以他捨不得帶走它、捨不得它與他一併成灰,置它於牌位前,以無瑕的七彩光潔牽引他的英靈來歸。他要看著伴著,景琰開創不同的大梁天下。

  景琰凝眸望著,珍珠朦朧地映照他的身影與滿堂燦然的燭光,他向來晶瑩閃耀的雙眼再也無淚,吸納了悲傷渲染成幽深無垠的夜,藏盡了微光似繁星滿綴,點點都是對逝者的懸念。

  再大的珍珠、再多的眼淚,也換不回那人的一抹笑靨,何必徒費。

  也曾重重提起,也曾輕輕放下。卻都是執著。

  於今鬆開手,有一段感情隨著豔豔輕綃,飄然而落。

  落在他的心上,成了一記永恆的朱砂。

 

  世上已無林殊,亦無梅長蘇。

  北境軍整併,新伍初成,蕭景琰懸著筆,帝冠垂落的珠簾掩,金階下群臣濟濟,無一人看得清他眉目間盤桓的究竟是些什麼。

  慎而重之地寫下「長林軍」三個字。

  擊退大渝重築北防,是林殊、也是梅長蘇的心血。

  在他心裡不能或忘的,是林殊也是梅長蘇。

  生死有盡處,相思無盡期。

  端坐的景琰那樣默默地,那雙眼不再氤氳。他開始學著習慣怎麼走這條孤寂的帝王之路。他已經與當年那個哭著想小殊的人不太一樣。

  風起了,而這宮中的風,從來都沒有停過。

 

  故事到此,本該掩卷罷讀,卻留下一聲聲長嘆繚繞於胸。

  不由得再想起梅長蘇的那段感觸:

  「世間有多少好朋友,年齡相仿,志趣相投,
   原本可以一輩子莫逆相交,可誰會料到旦夕驚變,
   從此以後,只能眼睜睜看著天涯路遠。」

  旦夕驚變的原因有千百種,林殊與蕭景琰是其一、蕭選與林燮及言闕又是其一。時間能夠改變的事太多,蕭選與他的總角之交們,不也是同生共死過?但在他們之中,有人迷失了、有人執迷了、又有人放棄了,儘管表面看來容顏未改卻心志迥然,走上完全相悖的路,何止是天涯路遠而已。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林殊與蕭景琰的可貴處在於,哪怕生死相隔、哪怕面目全非,都無法改變他們對彼此情義的看重、對赤子之心的執著。在十三年之間,他們各自遭遇了很多或身或心的衝擊,不管現實如何殘酷,處境如何艱難,都將對方及一同堅持過的信念放在生命裡做為主心骨,支撐自己走過漫漫長路。

  這不代表十三年中他們始終如一秋毫未改,相反地,他們都變了,唯一不變的只有初心。甚至,他們都為了對方,願意去做自己厭惡的事情。林殊要做陰詭的謀士、蕭景琰要當孤獨的帝王,可是為了洗清冤屈,為了成就理想,縱然相隔迢迢,兩人都未離開年少時便服膺的道途。即使會讓自己痛苦,也願意為對方付出,成全對方的想望。

  就算最後他們會失去彼此,這顆赤子之心卻從不失去。

  只是,命運的殘酷在於,十三年前的那場變故,已註定他們的結局不能同路,真正的天涯路遠便由此開始。劇中回憶年少的場景不多,但都是明媚燦爛陽光正好,更顯得之後的歲月如何晦暗幽澀。

  林殊的痛苦從十三年前就開始了,從天堂到地獄,原本引以為傲的一切都被梅嶺的大火燒盡。對他來說,實是生不如死,可是卻必須為了莫大的冤屈活著,原本張揚跳脫的林殊連痛苦都要收斂住,因為他的身體和心靈都承受不了。戲裡偶然見到蘇先生的眼淚,其實就算沒有眼淚,他的哀傷都是徹骨的,浸在血液裡的悲慟,來自於加諸於他身上的種種經歷淬練而成,是冷極地充滿絕望。

  因為他的目的、他的身體,梅長蘇對於情緒是極大程度地克制。笑是那樣微微地,痛也是那樣靜靜地。他心彷彿有個調節閥,不可遏止的時候只能緩緩地流淌出來,從眉稍眼底嘴角,乃至於身形幾不可辨的顫抖。即便是那樣微少,卻因為太濃,只要一觸目便可驚心、即是動魄,一到舌間就是透全身的苦。看著他哀傷,讓人哭不出來,但心頭總是感受到窒息般的痛。

  但蕭景琰不是,十三年前於他的痛不是假,但更多的時候,即便受父皇冷待、即便承受了不被理解的孤寂無數,和林殊的身心巨創比起來,現實對他的殘忍還是少了那麼一些。當他想小殊而流淚的時候,那樣的情感純粹而無造作,是溫熱地哀傷,即使痛也很暖。每每,讓這個高偉的男人變成當年痛失兄長與摯友的少年,無助脆弱地令人想呵疼守護。

  他真正的痛苦,是從蘇哲的出現開始,他慢慢理解到赤燄案中小殊究竟是遭遇了什麼,從一點一點的發現與懷疑他的身份,甚至覺得自己就快要瘋魔。最初他的確冀望小殊活著,但當梅長蘇露出一絲絲的線索時,他想證明林殊活著的同時又害怕蘇哲真的是小殊,因為那意味小殊必定經歷難忍的痛苦才會走到現在的模樣,在期待又排拒、追尋又害怕面對的矛盾煎熬下,如何不瘋魔?

  金殿對質時,當年那個無助的少年,也在剎那間成長並掩藏起來。他所要追索的傷心與難過,不在過去,而是為了眼前人。在懷疑變成現實前,景琰已想過無數的可能,此刻不需再思考便可以確立要保護的是什麼,是故他能夠以前所未有的冷靜與堅定面對。他在靜妃的跟前,是那個少年最後的追悔。自此後,他始懂得將情緒更深的斂藏,他不再是郡主口中的直筒子蕭景琰,他的痛苦更深卻更少流露出來。

  所以樓城上的訣別,他萬千不捨與憂悒可以藏在輕笑、藏在嘆息之後。小殊死亡的傷痛,只會流轉在眼底的幽壑、流轉在眉間的輕摺、流轉在還君明珠的微光底,飄落。

  彼時,他是為赤燄軍而活的梅長蘇。
  此時,他是為天下人而生的蕭景琰。

  還記得在獵宮時,靜妃娘娘曾對景琰說:

  「總有那麼一天,當你重新回頭看時,
   你會發現,其實現在,在你身邊,
   也是有朋友扶持的。」
 
  在奪嫡的路上,雖然景琰不知道蘇哲的真實身份,但是林殊一直在他身邊扶持他。乃至於十三年的歲月,他想念他時,他也在另一方想念著。他流著淚的時候,林殊會為他心疼。如今林殊真的不在了,純臣良將雖多,已經沒有可以衷心傾訴的朋友。當他走得越高,那不含目的與期望的感情就越難得,甚至需要將自己的感情從外收束而起,讓人不再覺察。
 
  林殊在的時候,有一個人可以拉住他的頭腦發熱、他的意氣用事。如今他的權力越大,一個喜怒所牽連的人事物就越廣泛,影響越深遠,不能再萬般由心。一如臨別時城樓夜話,林殊跟他說:「作為一個明君,你要知人善用。」縱然這包括著,他會永遠失去他最好的朋友,為了大局他仍要決斷,仍要犧牲。
 
  為何要走上帝王之路,這帝王之路中又失去了些什麼,都將變成景琰的緊箍環,牢牢套在他身上。梅長蘇當年背負七萬赤燄軍與祁王的冤屈及理想活著,如今冤屈卸下了,但理想與天下卻要由他開始背負起來,不可謂不沉重。
 
  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蕭選登基的一路上有林燮和言闕相伴,他本不會如此孤獨,可是因為他的猜疑、他的權勢不容旁落,於是親手將這帝王之路鋪排成如此清冷與可悲的風景。景琰本無欲求,正是兄長的血、好友的冤迫使他走上這條路,他多希望身旁有他們陪伴,卻在登上帝位前便孑然一身,而階前的血未凝乾,七萬赤燄英骨未枯,再再提醒他不能忘卻本心、時時想起坐上皇位所為何來,只能守著代價莫大的理想,踽踽獨行。

  我們不知道帝王之路走下去,他會遇上些什麼,最終性情會不會改變。但至少,因為這些,因為他曾經十三年的執拗,他將難以忘卻,這一路走下去應該堅持些什麼。
 
  即便他不悔,但這條路,終究是漫長而孤獨。

 

  有人說,林殊最後的決定,對於景琰來說太過殘忍。他一輩子都要承起江山重擔,永遠記得他的好友為江山付出了性命。

  林殊用他的死亡帶來深刻的痛,使蕭景琰不會動搖本心。

  但是,這真的是林殊的初衷嗎?

  對這兩個人來說,分別是十三年前就已經寫好的結局,但十三年前與十三年後的意義決然不同。十三年前所有的故事結束在一個不堪的陳述中,他們曾有的明亮都被打為黑暗,是一道永遠沒有辦法結痂的傷口,停留在身心上隱隱作痛。可是十三年後,故事雖然不能重新來過,至少蒙塵的過去被擦亮,不必再為冤屈而抑鬱難過。即便林殊還是葬生在北境,但是他不是被盟友無情屠戮,而是為理想奉獻性命。

  同樣是死亡,一則黯然一則光輝,對林殊是泥與雲的天壤之別。他重生為梅長蘇時,自喻為地獄歸來的鬼魂,如今變回林殊在戰場上走完人生,亦是將自苦許久的靈魂從地獄釋放,迎來真正的解脫。

  蕭景琰依舊為小殊的死亡不捨,但若這是小殊的希望,即便流著淚他還是會為他揚起一抹欣慰的笑。就像他願意拿自己的命護住小殊,他也願意忍受痛苦成全小殊的快樂。

  林殊同樣也不捨景琰痛苦,可是若不能避免,他也只能選擇一個最有價值的方式成就。梅嶺的變故,讓林殊對於人性感到懷疑,他認定了蕭選的冷酷無情,甚至不敢肯定庭生將來是否會改了性情,但他對景琰卻是十足十的信任。若不是這份信任,便不會選擇景琰作為赤燄雪冤的重要關鍵。也許兩人多年未見,他有那麼一點點不確定,不過隨著每一次景琰想起兄長好友,對於理想與堅持的不肯妥協時,都再再立定他心中景琰不會因權勢改變的想法。

  所以他不會用自己的性命去換蕭景琰不變的初心,因為那對景琰是無比的殘忍。假使他有此打算,一開始便不會選擇隱瞞身份。隱瞞,不僅僅是怕影響大計,更重要的是他不欲景琰為了林殊承受痛苦,他又怎麼會用死亡作為防制景琰改變的手段?

  蕭景琰是不會變的,無論小殊會不會回來,當年他便已確立自己要守護什麼、厭棄什麼。在沒有任何枷鎖的時候都願意堅守,現在他承擔起江山,也不會忘記權力的慾望曾經如何摧毀他的幸福與快樂、扼殺他的兄長和友伴,為了這些,他不會沉淪不會低頭。

  梅長蘇是這麼認知景琰的:

  「景琰從小在祁王兄身邊受教,自然與眾不同。
   雖然按照現在朝中的風氣,扶他上位難了些,
   可一旦成功了,憑他堅定的意志,
   一定能夠成為一個明察忠奸,清明公允的好皇帝。」

  言侯也曾經如此評價蕭景琰:

  「當年的宸妃和靜嬪親如姐妹,靖王自幼便跟在祁王身邊,
   為人處事,治國方略,承自於祁王,這一點我對他是放心的。
   只是他的性情和祁王有些不同,
   多了一些堅毅沉穩的味道,而少了一些灑脫的意思。」

  景琰的堅毅沉穩,除了是性格使然,也因為赤燄案的挫折,洗歷得更加明澈。最後他在金殿寶座上靜靜寫下「長林軍」這三個字的時候,無論這個宮裡的風怎麼吹,都吹不走他對林殊的思念,也吹不動他對兩人理想的堅持。

  這一個故事,裡頭有了太多太多的不圓滿。

  但卻讓我看到這兩個人的情義,如何在殘忍的黑暗中變得更加燦爛。

  林殊始終是當年一襲白衣,金陵城中最明亮的少年。

  蕭景琰也一直是身著紅衣,那個永恆照亮少年的日輪。

  他願意照亮他,而他願意為他明亮。

  所以,我也願意這麼相信著、並感動著,他們的亙古不變。

 

  印月
  2016/6/23

 

蘇琰篇下-長林軍-1.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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