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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明臺遲來的情感覺悟

 

  以程錦雲為引將明臺帶向共產黨,明樓第一個目的達成了,其後更艱鉅的是在死間計劃中留下明臺的一條命。死間計劃無論如何都必須執行,差別只在於明樓與王天風各有一個版本。雖然鄉村俱樂部的牌局明臺替明樓拿下一城,在匯豐銀行的行動卻又為王天風贏了一把。不管贏了什麼輸了什麼,在這盤棋局中,明臺既是兵也是卒,只是他所需要橫跨的既不是楚河也不是漢界,而是生死一線間。

  加入軍統成為特務後,明臺幾度在生死關頭遊走,他從來都不懼死。然而,由程錦雲在勞工營險些丟了性命時他張惶的反應,便知道,他害怕在乎的人離他而去。

  他怕寂寞,是因為童年時,死亡無情地掠奪他的母親。

  匯豐銀行的埋伏,讓他對喪鐘計劃充滿忐忑,可是路既啟程已不能回頭。惶惶不安的不止是明臺,曼麗亦如是。城樓上,兩人第二度的生死離別。

  不談死別,曼麗絮絮說起生離。那個關於她的愛情,永恆地走遠。

  于曼麗:「恭喜你。」

  (明臺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抬頭看向曼麗,曼麗也望著他笑了笑)

  于曼麗:「還沒祝賀你,訂婚。」

  明 臺:「謝謝。」

  (明臺低下頭擰著眉臉色凝重)

  于曼麗:「你不必擔心我,也沒什麼對不起我,
       原本就是我貪心。
       本來就不屬於我的,我有什麼資格讓你忐忑?」

  (明臺的嘴一張一合,想說什麼似的又說不出口)

  于曼麗:「其實我還是應該高興,至少,你對我還有愧意。」

  (明臺深深凝望曼麗含著淚水的雙眼,而後低頭慢慢說道)

  明 臺:「無論到什麼時候,你都是我最好的戰友,
       我們是永遠的生死搭檔。」

  于曼麗:「抱抱我。這一路上艱險莫測,我不知道……」

  一語未畢,明臺用力地將曼麗拉入懷中。

  還記得,軍校告別的那晚,曼麗對於自己的歸處了然於心、明臺卻懵懂無知,曼麗抱住了明臺而他躊躇著不敢回應。這次,他們對於未來茫然而感到恐懼,明臺緊緊擁著淚流滿面的曼麗,怕的是再見無期。

  于曼麗:「明臺,我真的很愛你,
       也許,只有等我閉了這雙眼……」

  明 臺:「你別胡說!」

  于曼麗:「我最近心慌得厲害,老是做惡夢。」

  明 臺:「別怕!曼麗,別怕!」

  于曼麗:「我不怕死,我怕死了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

  曼麗的這句話那樣熟悉。是了,逃出日本大使館後,在小旅館中短暫安棲的那一夜,他曾經對程錦雲說過一樣的話。只是當時的他帶著戲謔調笑的成份,而曼麗的這一句是如此情真意切。

  就像是那一夜體會到差點丟了性命的驚心動魄,此時此刻,明臺感受到即將失去半條命的神魂俱裂。他原本以為生死不過是得到全部和失去所有的事情,從沒有想過,會有半死不活的可能。

  他在,他的半條命就該在。他不在,她的一條命也該在。

  來到上海之後,明臺與曼麗,就是合作無間的生死搭檔,關於愛與不愛,明臺越逃越遠、曼麗越陷越深。可是不管怎麼逃怎麼陷,他們就是彼此的半條命,繫著兩人的那條線永遠都不會斷。

  只有生死搭檔,才是最安全的距離、最永恆的關係,他能保護她而不再傷害她。至少,明臺是這麼認真的以為,所以才會安然於此。即便是刀頭舐血的日子,槍扛在肩上的重量,都抵不住他牽著曼麗時輕快的舞步,和唇邊揚起的笑。他們總是這麼攜手著,走過槍林彈雨,走過生死關頭,他們扮演的角色是假的,可是他們的快樂是真的。

  曼麗對明臺是真的、明臺對曼麗亦是。他用生死搭檔作幌子,將自己對她的好視為理所當然,再無聊也會陪她試衣服、再猶豫也會陪她放煙花、再顧忌也會陪她拍婚紗。

  曼麗只要一個眼神,有那麼一點點委屈,他就會忍不住全都應承。

  明明那樣的好,遠遠超過一個搭檔需要做到與願意做到的程度。

  難道他不曉得曼麗愛他,這樣的寵溺只會讓她越陷越深嗎?如果連郭騎雲都看出來了,明臺沒有道理感受不到。他不是不曾試圖克制,卻每每敗在情感上對曼麗的疼惜和不捨,每每想要退一步又不自覺進了一步。

  即便捧著她會被刺扎了滿手是血,他還是放不下。

  只能撇過頭,卻還牢牢抓著。以為不去望,就看不到鮮血淋漓著。

  玫瑰嬌豔欲滴的紅,要用鮮血豢養。

  前面說過了,在感情上,曼麗對明臺是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也有著他無法對抗的支配力,如果她願意進,明臺是沒有逃避的餘地,但她的自卑總讓她伸出手之後,意識到彼此間的那道鴻溝,便又再往後縮了回去。

  她認為那道鴻溝是跨不過的,而她不願明臺為她粉身碎骨。曼麗情願眼睜睜看明臺擁著另外一個女人,也不忍他受傷。每次見她玩笑似地調侃明臺與錦雲的進展和關係,顧盼嗔笑如許嬌豔,一震一顫,紅燦燦地落了滿地的花瓣都像擰著心滴出來的血。

  讓明臺逃避,是她對明臺的放縱。讓自己沉溺,則是她對自己的放縱。

  求著明臺和她遠走高飛的那一次,她好不容易將心意說出口,但同時也將結局定在一個死胡同裡。

  于曼麗:「明臺,我能吃苦,我願意跟你去任何地方,
       哪怕是地獄也可以,就算眼前是萬丈深淵,
       你讓我跳下去,我也會先跳下去等你。」

  明 臺:「行了!(抖開曼麗的手)
       說什麼瘋話呢。」

  (明臺轉身就要離開亭子)

  于曼麗:「我愛你!」

  (明臺聞言一驚停住腳步)

  于曼麗:「我愛你。我知道我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所以我愛得很辛苦,
       我不該愛上一個我根本就配不上的人,
       我愛的很絕望,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結局。」

  (明臺轉身面對曼麗)

  明 臺:「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突然跟我說這些,我……」

  于曼麗:「你為什麼不肯對我說真心話?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從一開始就沒想跟我在一起?
       你為什麼要幫我?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明 臺:「因為我們是戰友,你是我的搭檔,
       你遇到了困難我當然要幫你,
       你遇到了危險我當然要救你。
       如果今天你把我叫出來,
       只是為了說這些情情愛愛的閒話,
       對不起,恕難奉陪。」

  討論明臺的想法之前,先來談談為什麼于曼麗要在這個時間點上告白,她的目的是什麼?追究原因,不如回頭看看早先曼麗和郭騎雲的對話:

  郭騎雲:「你是真愛上他了吧?」

  于曼麗:「是。」

  郭騎雲:「那為什麼不告訴他?」

  于曼麗:「告訴他,不就是告別嗎?」

  郭騎雲:「你還沒瘋。」

  于曼麗:「就快了。」

  對于曼麗而言,想要和明臺以生死搭檔的身份走下去,就須藏住愛意裝作若無其事,因為一旦說破了,就必須道別。此時此刻,她將心意赤裸裸地告知明臺,是為了逼他離開。如果明臺不願和她一起走,至少,讓他一個人離去,別困在殘忍的命令裡生死兩難。

  她終究是為愛瘋了,只要明臺好,她可以傷害自己無所謂。

  可是明臺的第一個反應出乎她的意料,他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嘲笑她的癡心妄想,反倒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不知所措,想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

  對於曼麗的愛,他一直是小心翼翼,偷偷藏在心裡,連自己都不敢望。

  可惜曼麗的絕望和自卑,讓她看不見明臺的在乎,眼前的她只記得要明臺趕快地走,一字一句的質疑都是為了讓他轉身離去。

  那些問句,她說得心痛、他也聽得痛心。

  以為愛若說破就必須道別的,豈止是曼麗,明臺亦然。

  刑場上那一幕幕深深烙在明臺腦海裡,他不能忘記自己的無能為力,對曼麗的感情在他人看來是如此可恥而渺小。假使讓自己強大,護佑她安好的方法是不涉情愛,他便是絕口不提。

  曼麗這一長串的問,他只能肯定地告訴她:幫她救她是他的理所應當,因為他們是戰友、他們是搭檔。可是這只是部份的事實,他說不出真心話、說不出一開始就沒想過和她在一起、而他對她的好不需要理由。

  更說不出,他從來沒有愛過她。

  他可以不說,但是說不出違心話,如果曼麗要談,他只能冷著臉閃躲。

  要讓曼麗徹底死心,最快的方法不就是告訴她他不愛她嗎?明臺做不到,只好迂迂迴迴地用程錦雲暗示曼麗他心有所屬,希望她能死心,但曼麗的執著遠遠超過他所預期的。而他也怕,一旦話說絕了,就是曼麗永遠的離開。也許,這算是明臺的私心吧,所以顯得他在處理與曼麗的感情時這般拙劣。

  理性上,基於理想的追求讓明臺屬意程錦雲,可是在情感上,他仍不由自主地被于曼麗吸引。也許是天定的,生命中的白玫瑰與紅玫瑰,他兩朵都想擁有。

  現實總是殘忍的,由不得你順心遂意。

  明臺希望能和曼麗活著再見,無論身處哪個陣營,她就是他的生死搭檔。古城上的夜色,是亙古不變的闃然而寧靜。繫在兩人之間的繩索綁得牢牢地,只是曼麗才垂降不久,刺眼的探照燈打破黑暗,無數的子彈瘋狂追襲,他不顧自身安危地站在城樓上,拚盡氣力想要將曼麗拉上來,還是徒勞。

  曼麗痴痴地看著明臺,腦海中翩連而起──

  軍校告別時兩人的那一抱。
  來到上海後除夕夜的共賞煙花。
  影樓中明臺與她扛著槍跳著舞。

  她不捨地看著明臺為她置身險地,淚裡含著笑、快樂並痛苦著,抽出隨身的小刀,一把割斷兩人之間的那道繩索。

  他重重地向後倒在城上、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彼此間的繩索繫得越緊,在斷掉的那一刻兩人承受的反作用力,就會傷得更深更重。

  明臺急瘋地起身持槍射向那些傷害曼麗的人們,可是他槍法再準,也沒辦法將他們全部擊倒,總會存在那個他射不倒的靶子,一如當時。

  王天風說過,他還差得遠呢!

  也說過,一旦走出校門,碰到的所有危險,就都是真的了。

  此刻他卻領悟到,在命運跟前,實力再堅強都會脆弱地不堪一擊。

  明臺腦海中浮現兩個畫面──

  於影樓中,曼麗拉開簾子,身著一襲白紗出現在他眼前。
  在重慶時,原本該搭船離開的曼麗,重回他身邊與他相視一笑。

  以我所見,這兩個畫面在明臺腦中浮現,也確立了他對兩人關係的定義:曼麗既是他感情的另一半、也是他工作上的生死搭檔,而這兩者密不可分。

  在這裡我們可以分析一下曼麗和明臺在對過去的回憶,產生兩種不一樣的角度:曼麗是旁觀者,她回憶著兩個人共有的時光,無論是哀傷的還是快樂的,對她來說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縱使身在其中,她卻必須把自己從中抽離,因為她認定那不屬於她,於是如夢似幻。但明臺的回憶中只有曼麗,表示他是參與者,他身在其中,只是以前一直逃避面對,現在終於真正看清楚。

  失去了才知道痛,痛了才知道自己的執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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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沉,明臺埋頭挖掘著被無情的命運所埋葬的愛情。

  曼麗是死了,但這段感情現在才坦露在他的面前。

  明臺掏出自己的手帕,仔細拭去曼麗臉上的污泥,露出嬌豔如昔的容顏,深深地凝望後又輕輕地覆上。這是他的玫瑰,他不可分割的半條命。

  初出場,他一樣是掏出手帕,手帕裡藏著一朵玫瑰。

  那時他隨手將玫瑰贈人,這朵只想永遠收著。

  花會枯萎,但不是所有的愛情都一樣易逝而短暫,有些在不知不覺間就已是生生世世般久遠,連死亡都不能將之毀滅。此時彼時,愛情於他已決然不同,他卻領悟得太晚。

  已經失去半條命的他,到這裡,已經沒有打算再活著回去。

  只是到頭來,還是被王天風設計了最後一次。

  在刑訊台上,被注射了吐真藥的明台模模糊糊地產生幻覺,站在在空無一人的十字路口中,他的表情充滿迷惑,想起了四個片段,分別代表四段關係。影樓中穿著婚紗的于曼麗與作為攝影師的郭騎雲、廣場中一身護士服與他擁吻的程錦雲,在明家的除夕夜和他一起團圓的哥哥姐姐們、在軍校最後一夜與老師王天風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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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我個人的理解,這四個片段分別代表了婚姻與愛情、家與國。畫面中的時間與背景,乃至角色的穿著其實都深有寓意,也已經有不少人對此有過詳盡的剖析,請容我略過,僅針對與明臺伴侶抉擇相關的部分稍談。

  幻覺始於一個多向分歧的路口,意喻著明台在這四段關係中其實一直處在躊躇與不知如何抉擇中,當中有三段都是真實的回憶,只有和于曼麗及郭騎雲的一段是經過他修正的,之所以修正的原因:

  第一,他此時此刻對這段關係已經重新理解,與過去不同。

  第二,這段關係是他遺憾最深的,在現實中已經沒有彌補的可能,所以在幻覺中(或下意識中)進行了補償性的修改。

  他想起了和曼麗拍婚紗的場景,正好呼應著在曼麗死前,他首先浮現的是換好白紗,驟現在他眼簾的伊人。所謂的半條命,在他內心深處並不僅止於任務的搭檔,他早就把曼麗當作了感情的另一半而不自覺。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記得,他說她的小名叫錦瑟。這首詩,卻是他對她的感情最好的註解。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他的另一半已在墓裡。

  但現實中,他選擇的妻子,卻是出現在幻覺裡屬於愛情的片段。

  不曉得有沒有人曾經發出疑問:為什麼對明臺理當很重要的共產黨,並沒有出現在幻覺之中?

  其實是有的,因為對明臺而言,程錦雲和共產黨本就是不一不異。我們回憶一下這個擁吻的場景,明臺對程錦雲產生情感的衝動,所以吻了她。檢視對話,不難發現這個情感衝動的根源,是他認定身穿護士服的程錦雲能救贖他的生命,和她一起才有光明可言。那一刻的衝動,讓他放下了未裱框的「家」,拉住程錦雲,陷入一段目眩神迷的吻裡。

  仔細分析明臺選擇程錦雲和共產黨,表面上看來是理性思考後的結果,實際上卻是充滿盲目與激情的偽理性。雖然讀書會時期他對左派思想有所了解,但那僅限於理念層面的,實務的接觸來自與上海地下黨成員互動過程中的片面認知,而讓他毅然決然地投入共產黨,主要是對國民黨陣營的失望,如若不是軍統的走私被他發現,在他看來,國民黨與共產黨並沒有太大的分別。

  所以比起激情沉澱後的婚姻,這段關係用愛情來詮釋更為恰當。

  在接近死亡的當時,明臺並不在乎對於共產黨與程錦雲是否一如他對愛情的認知那樣短暫與易逝,至少他曾經做過一個如此光明與美好的夢便已足夠。可是他並沒有因此而死去,所以接踵而來的現實便不可避免,一時的目眩神迷,終將清醒。

  明樓救人的手段,是致之死地而後生。

  行刑場上,明誠將明臺母親遺留給他的懷錶──那一個他交予程錦雲的定情之物──放在他的胸口、他的心上。深寂的夜裡子彈穿風而過,打穿了懷錶打得母親的照片面目全非,卻留下了一條命。

  明臺已死,活著的是黎家鴻。

  當大姊淚眼婆娑地央求明誠告知明臺的下落,明誠說道:

  「放心吧,他回家了。」

  黎叔是明臺的親生父親,黎家理當是他真正的家。

  可是這個家卻不像家,對明臺來說更像個牢。

  父親出現了,血緣是切不斷的關係,父子感情對明臺來說卻是繫不住的繩子。多年分別生疏是必然的,可問題不在分別的時日或長或短,而是「家」對於投身共產黨的黎叔而言,始終是被留在身後、藏在櫃中,不能說對他不重要,可是顯然是隨時準備放下的。縱使有些脈脈溫情,卻有更多的紀律與規則,這遠遠不是明臺所期望的「家」。甚或在組織的安排下,明臺也只是此處的過客,不能久留。

  可是對明臺來說,他並不會執著於此,主要在於,缺少母親做為鍵接,他和父親的血緣關係,並無法構成他心中的那個家。原本就不抱太高的期待,也就沒有太大的失落。對黎叔而言也是如此,黎家鴻、離家鴻,他的期望裡這個孩子本來就應該離巢展翅而飛,何需留戀。

  不過也因為這個家的不符所欲,所以更顯得「明家」於他彌足珍貴。

  特別是走過生死關頭,有些價值在沖擊之後顯現其重要性,在他心中的地位和取捨,有了微妙的不同。

  我嘗試從戲劇上的線索追尋變化的脈絡。明臺追尋歸屬的過程中,尚未紮根的他始終將重心放在已逝的母親身上,代表的物品就是鑲著母親相片的懷錶。

  他曾經將它交予程錦雲,我認為這象徵明臺期望把感情移轉至程錦雲身上,但後來卻出現在阿誠哥的手中,用來救他的命。從程錦雲到明誠的過程,正好印證程錦雲與共產黨的不可分割。

  母親的死亡讓他走進了明家,形式上懷錶的時間雖然停格,歲月卻川流不息地走著,直到子彈打破了母親的相片、打散了時間的標誌,正式宣告他在明家的日子終結。子彈同時意味現實和戰爭的殘酷,個人的情感在它的威脅之下,只有支離破碎的命運。

  錶所標誌的是時間,也可喻為「生命/生命的重心」,相片則是他「情感的寄託」。原本對明臺而言,兩者是二合一的,也就是他期望的歸屬,既是他情感的寄託亦是他生命的重心,兩者密不可分,但是這一次涅槃重生,這兩者就被分開了。

  阿誠(更精確地說是明樓)就像是個媒介,將意義轉換。在黎家見面時,他交了兩樣東西給明臺:

  曼麗和明臺的婚紗照、王天風留下來的手錶。

  如前所述,我們可以知道經過死別,曼麗在明臺心中已確立其定義,所以做為情感寄託是無庸置疑的,但是它被存留的樣貌,不同於懷錶,不再是可能流動的光陰,而是靜止的相片,象徵情感的區塊已經失去發展的機會,永恆地定格。

  「拍得真好。」

  明臺凝睇著照片神情悠遠,初見時的嫌棄口吻,只是期望完美的心態使然,在他心裡,他的曼麗值得更好的。可如今,這看似不完美的瞬間,卻更真實,也更甜美,又如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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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續對懷錶的定義,手錶代表生命的重心,阿誠還特別囑咐著,要明臺永遠帶著王天風送他的錶,又是為什麼?

  這時,我們就必須回頭檢視王天風之於明臺的生命意義為何。

  姑不論王天風與明樓之間的角力,王天風是明臺的老師,更是帶他離開明家的羽翼,走入報國行列的領路人。王天風用他的生命驗證,為了抗日救國、為了民族大義他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個人的性命。同時,他也是在生死關口將明臺的性命留下來的那一個人,無論王天風留下明臺的理由為何,有一點是清楚不過的:于曼麗、郭騎雲乃至王天風的死亡,對明臺來說是一個鮮血淋漓的烙痕,他註定背負起十字架、揹起未完成的志業。

  這正是明樓希望傳遞給明臺的意念:為民族國家而活。

  不過這裡會出現一個問題:明樓為明臺選擇的情感歸依對象,應該是程錦雲,為何他要讓明臺留住那張婚紗照,成為他的情感寄託?

  前面曾經探討過,明樓用程錦雲的目的,是希望讓明臺成為共產黨的信徒,就眼前的情勢而言,程錦雲已經達成階段性任務。明樓不需要、甚至不希望明臺對程錦雲的愛太深,他只需要明臺對共產黨死心塌地,當明臺進入共產黨,程錦雲的身分就是他的妻子,他的愛人「同志」,他們是愛與信念的結合,所愛與所信念的對象便是共產黨。

  這也是為什麼,即便明臺確立曼麗的情感定位,他與程錦雲的感情並不會有絲毫的改變,因為在明臺心中,兩者本來就屬於不相衝突的區塊,真正讓這段情感產生質變的,還是來自於明臺是對於共產黨的想像破滅。

  在未正式加入共產黨之前,明臺並沒有感受到共產黨的約束,可是來到了黎家,約束隨之而來,明臺是極不適應的。相較於離開軍校後,王天風對明臺睜隻眼閉隻眼的管束方式,「死後重生」的明臺受制於外頭的風聲仍緊,只能關在黎家狹小的房間中動彈不得,但這只是最初行動上的限縮,到最後,他發現自己連情感都必須以黨的意志與目標做取捨。

  還記得,他才剛恢復些元氣,在黎家休養時和程錦雲有段對話:

  明 臺:「我整天都待在這個房間,
       都分不清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了。」

  程錦雲:「現在,是黎明。」

  就我的解讀,這個「黎明」有幾層的含意:

  首先,從軍統投向共產黨,對程錦雲而言是從黑夜走向白天的過程,這段沉潛的時光,一如黑夜與白天間的「黎明」一樣,是過度而短暫的。

  其次,以創作者的角度,「黎、明」暗喻著明臺身世的真相即將大白,此時此刻正處於一個黎家與明家交接的間隙。同時意指「離明」,明臺的死去讓他在身分上,正式與明家切分開來。

  原則上,明臺心中對於投向共產黨是深有期待的,他嚮往著光明,可以用熱血為國家民族奮鬥,沒有虛偽、鬥爭、貪婪、欺騙,不必再過變色龍般的生活,就像那日的廣場在明媚的陽光下擁吻著心愛的人。他從不懷疑和程錦雲攜手,必能到達光明的未來。只是他忽略了,一直處在白日下的程錦雲覺得陽光溫暖,對他可能太過刺眼。

  前面提過,程錦雲是個以黨為意志並為此努力的人,明臺並不是。明臺在尋求歸屬的過程中,他願意犧牲部分自由、付出一些代價來得到他期望的歸屬或者是安全感,但他本人有底線,他可以放棄生命,但有些價值是勝過生命不可毀滅的存在。

  比如,那些與他生生相連,不可放棄的人們與情感。

  然而做為黨國忠誠的信徒,犧牲與奉獻是全面而無私的,往往超越想像。

  我們不得不說,這時候的明臺仍懷抱著略顯天真的理想,在這個殘酷的現實環境中掙扎著,死間計畫的洗禮只是一個開端,是幸也是不幸,此前的他做為棋子,要捨要得有太多的不由自己,他卻已經為了這些人的死去感到痛不欲生,數個月的革命情感尚且如此,更遑論,他相處近二十年的明家人。

  當明鏡被汪曼春劫持,明臺不惜暴露身分也要前往搭救,便可理解,即便有了黎家、程錦雲、共產黨形成明臺重生後的生命骨架,明家,特別是明鏡卻在此後成為他的主心骨。

  人往往只有失去、或即將失去時,才會體會到原來自己擁有的是如何珍貴。

  雖然明樓個人希望以曼麗取代明臺的生母做為他的情感依託,但他卻忽略了明臺對曼麗有情是真,但母親與愛人在情感需求上無法完全替換。更甚者,母親相片的碎裂,暗示經過生死,明臺在心中楷定的母親框架被破壞,長年來明鏡對於他的情感付出、以及自己對於明鏡的情感依賴,越發地被凸顯出來。

  明臺在刑場「死」後,明誠領著明鏡暗中來到黎家探望明臺,有一個場景足以表現明臺此刻心態上的轉變。

  在黎家的廳堂上,明鏡細細地為明臺洗頭。

  一邊洗著,明鏡一邊說著小時候的明臺是多麼怕洗頭,要怎樣又哄又抓才能洗完。現在的明臺,乖乖地坐著任大姐在他的頭上搓揉,混著泡沫的髒水染上他俊秀的臉龐,他不但不掙扎,還帶著一抹懷念並憂傷的微笑。

  個人的解讀,「洗頭」一事除了可以表達這對姐弟間的親暱,還可以藉喻為「改頭換面」或者進一步的「身份改換」。初到明家,明臺對於身份改換是有所抗拒的,這種抗拒來自他對於母親的歸屬十分強烈,同時也意識到自己並不屬於這個家,所以不願意被摸頭/馴服。可是當他回到了自己的家,卻願意被明鏡的愛馴服,正說明這麼多年過去了,即便他曾經逃避地想要另外尋求歸屬,如今理解到,明鏡在他心中早已不亞於母親的地位。

  他尋求的歸屬,其實一直就在身邊張開雙臂,等著他投入懷中。

  之所以懷念和憂傷,是他已經離開了明家,離這份眷戀的關愛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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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較於明樓的過份理性,明臺無疑是感性的。自幼在明家的保護之下,他並不是一個善於算計的人,或許該說,在感情上他對外人可以是毫無顧忌的輕佻,對自己人卻容不下一粒砂子。在他的認知裡面,親情/愛情/友情都不該是算計與利用的手段,所以離開軍校重回上海,他一開始逃避回到明家,同時他對明樓明誠隱瞞身份,還安排他刺殺明樓坐駕,乃至死間計畫的安排都感到萬分憤怒。

  他天真地希望私人的情感與任務無涉,可是家與國從來就難以分割。當他身處漩渦之中,就不可能期待周遭的親人不被牽連。第一次兄弟聯手雖然幸運地救出明鏡,卻也凸顯出明鏡對於明家兄弟的重要性,更加無法倖免於難。

  是以,藤田芳政以明鏡為人質,企圖箝制明樓、引出明臺不過是意料中事。

  在藤田確認前,明樓已從明臺私自救人的行動理解,他為明臺重新架構的歸屬並不足以掌控這個任性的弟弟,姐姐明鏡對明臺的重要性超越他原本的想像,所以在天台上他拿出了被子彈打穿的懷錶,期望透過明臺母親長久以來對他的影響力,讓黎家/黎叔對他的牽制力加強。

  明樓種種的安排,除了源於計畫的需求,很大一部分是他做為明臺大哥的愛。當明臺一腳踏入這灘泥水中,這濁世的洪流再無脫身的可能,他能做到的只有降低這位弟弟的危險。所以他不會讓明臺上前線,也不可能留在上海這個是非之地,便是遠遠地讓他到異鄉沉潛。

  從汪曼春針對他一事,明樓自然明白日方已對他產生莫大的懷疑,他乃至明鏡,隨時可能身陷險境。若明臺對明鏡的感情如此深雋,一旦知曉明鏡有危險必定奮不顧身,這絕非他與明鏡樂意見到的。

  只可惜,危險比他所預料的更快降臨。在藤田芳政出手後的第一時間,明樓即刻安排明臺離開,不單是擔憂明臺曝光,也害怕他的莽撞壞了大事。

  好運通常絕無僅有,壞事總是接二連三。蘇醫生傳達組織要明臺馬上轉移的命令後,她和黎叔的談話被明臺聽到了,明鏡深陷險境,明臺不可能袖手旁觀。慘就慘在明臺頭腦發熱、心急火燎的當下,黎叔以嚴肅而命令的口吻制止他擅自行動,恰恰像一盆油澆到了明臺心上。

  空白二十年的父子親情,黎叔並不懂明臺。明臺不像他,可以放下妻兒為黨國奮鬥,明臺的外表雖然成長了健壯了,但母親的驟逝讓他存在缺憾,有一部份的他始終是個小男孩,渴求並眷戀母愛一樣的懷抱。

  而且正因為失去過,所以更不能容忍再失去。

  明臺聞言閉上嘴,但他的表情充滿了失望。對於黨,這樣的安排太過不近人情。對於父親,他發覺兩個人的溝通,竟然只剩上下級的命令,如此貧瘠。

  為什麼說黨的安排不近人情呢?

  我們當然知道,就理性的考量,這種決定是正確的。以結果論無庸置疑,就過程而言,明樓、明誠尚且不怕曝光而親自上陣,明臺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於是乎,明臺表面上順從地跟著程錦雲離開,實則已有盤算。

  程錦雲根本控制不住他。為什麼?

  按照前頭分析的脈絡,在明臺心中程錦雲和共產黨是被綁定的,錦雲對他的影響力是來自共產黨的吸引力,可是明鏡事件再再凸顯了在明臺的抉擇中,對明鏡的感情凌駕於對共產黨的服從,怎麼期待程錦雲能夠牽制明臺的行動?

  好運沒有第二次。明鏡一如既往,為了弟弟們犧牲,從來都是義無反顧。

  明臺再一次地看著所愛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無能為力。

  他心中的那個小男孩,不是長大了,而是跟著明鏡一起死去。

  此後他的心中,只剩下黨國這一個歸屬。

  他的伴侶,便是名為妻子實為同志的程錦雲。

  也許這樣一個時代,正應了明樓說的「沒有國哪有家」,任何感情的羈絆再深,都抵不住亂世中的連天烽火。曾經喜怒形於色的明臺,沉靜了下來,不再是明家人、也不是黎家鴻,他姓崔,成為一個真正的偽裝者。

 

  後記:

  早在去年八月時,便已經寫到第四篇的一半,但種種的因緣不具足,拖到了今天才完稿,實是汗顏。首先是因為寫完了心愛的曼麗,動力頓時大減(毆),工作及家庭又進入了瘋狂忙碌期。再者,最後一段關於明臺在諸多情感拉扯下呈現的心理轉變,實是複雜、細密又不容易理清(好啦我知道是我個人能力不足),某些節點總是坑坑巴巴無法理順,即便現在寫完了,仍有不少不能通透之處。

  不過,就先這樣吧。目前已經寫了近三萬字,再寫下去我實在沒有把握還要多少字數才夠用(掩面)。

  我相信我的說法,只是其一而已,不過是個人偏好的解釋方向,也許和原著及劇組想傳達的內涵相距甚遠,但我依舊樂此不疲。經過一再再思索、一次次拼湊,這些角色們在我的心中,已然出現一個更有血有肉的樣貌,透由文字的梳理,讓他們更為生動而立體。

  最後謝謝願意花時間讀完這篇文章的人,我想能夠讀完不是因為我寫得好,是因為戲好,而您對這些角色有愛。:)

 

  印月
  
20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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