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室細碎的水流聲底,他悠然轉醒。
矇矓的視線終聚焦,凝著黯淡空間中隱微的光,為他照見熟悉的長者面孔,尚虛弱的身子淺淺逸了抹笑,一切已無須言語。
那時縱要言語也是困難的。他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的光陰,可是有好幾個月的時間,起居皆仰賴一線生張羅,日子泰半襲染在藥香的馥郁裡,和馥郁後的苦澀。
前輩從未和他提起外頭的風風雨雨,他們兩人就在這偌大的石穴一隅平靜過著,連想像日升與月落都不必。
默默傾聽時無間歇的水聲,他知道,玉波池上的濤瀾未息。
『要離開了?』
停下手邊整頓紫霹靂的零瑣工作,一線生抬眼望向他,不是驚異也不是無動於衷,倒顯幾分淡然,『有什麼打算?』
他踩著,一年餘來首次堅定如許的平穩步伐踱到牆邊高櫃,於堆如翰海的書叢中挑撿幾本冊子,『沒有打算。也許是天涯浪跡。』
撫著美髯,一線生打量起這個簡樸得甚至有些空洞的石穴,『要離開也沒什麼不好,只是──』
晃了晃手中的書本,他笑道:『這回,我會記得帶點武功秘笈。』
拍拍他的肩膀,前輩含笑,沒有送他。
人世間,他的足跡漸飄蕩成飛鴻雪泥,東西不計。在偏離中原的軌道外遊走,偶爾還巢,大抵是母親祭日時返家的一柱清氳默禱,聊以誌記。
多年來未曾再沾染武林些什麼,若真要說起,概惟墳前早他來到的白蓮芬芳,依依隨行。
今年,天下第一境裡的花影杳,淨瓶空寂,僅有一名未識的藹然長者持蒲扇負酒器,以眉間的愁鬱,候他。
對方見著他,霎時間竟失措無語,話難啟齒。他心下了然,多點一柱檀煙裊裊,從容祭悼畢,輕抖落下擺浮塵粒粒。
『前輩,我們走吧。』
雲塵盦,重遇思慮無波的父親,睡容祥靜。白袖素襟,與別時無異。
初來到,父親清醒的時候甚少,睜著半眸似懵懂,過往的精明盡斂,透徹稍減。或許,並未真正清醒過。儘管每回替父親微整額前亂雲,暫淡風霜的嘴角,會隱隱浮上安心的笑。
有時怔忡,以為這就是幸福。梳順父親的髮一遍又一遍,自己卻明白,撫不平他不見盡頭的坎坷志業。
理著,他的記憶不知溯至哪個時空哪個境地,走得遠了,忽地被一種凝睇的熱切喚回。纔回首,是父親清瞿的眉目,望他。
眼角氤氳太久的水氣,匯成了淚。
一早醒來,父親便央著他扶他坐起,觀遠山。
即使靈秀未及翠環山與琉璃仙境,塵雲盦的景緻,也堪擬桃源。縱是如斯美景,父親沉痾未癒,鎮日纏綿床榻,能懷擁的只有窗牖外的一方天地。
父親看得專注,目光所向的是翠峰連碧,也可能是更遠的,狼煙漫天起。
他在屋外搭起竹籬,籬下,遍植湛黃秋菊,綿亙如茵。
私心欲竊得幾分悠然,伴病期。
父親是堅強的,他知道。
藥氣行走全身筋絡,如刨解似割裂的徹心痛楚,他也知道。
僅著單衣入藥浴的父親,雙眼是靜寂地闔著,彷彿沉睡,豆大汗珠卻沿頰邊而下,次第消失於濃墨的藥水間。
低首,他添藥添水的動作沒有遲疑過。
修長而帶薄繭的指尖觸上他的眉心,抬望眼,是父親溫然的笑,對他輕搖頭,欲撫平那擰了千萬折的愁思點點。
煦日照暖,父親坐上輪椅,指著不遠的山頭對他說:
『我們登高可好?』
秋草經霜後,染成蒼茫顏色,櫬淡白的葦花,是種不刺目的美。骨碌響起的車輪聲,有別高吭的鶯燕語,低鳴沉吟。行到巔頂,是一片平廣草原,雲塵盦就在腳下。腳下,依稀可見他栽植的菊開得正盛,迎風恣搖曳。
『能陪你過這日子,真不容易。』
重陽日。父親握住他的手,不放。
久久,直到他們看盡那半邊天的也無風雨也無晴,泛起霞暈。
緩步下山時,晚風徐拂,偕來一抹寒氣。
他曉得,這秋,漸而地遠了。
那方招展的菊,終將謝盡。
印月
200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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