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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墜》

 

  流星飛逝的日子,大抵上都是悲傷的。

  有人說,是地面的淚光湧動太濃,牽引星光墜落。也有人說,是星子拋撒的弧度,使淚珠自眼眶紛墮。總之,星光攪和淚光,夜晚的人間,往往炫耀淒楚般的絕美。

  只有他和少數的人知道,那背後意味生與死的纏綿。

  琉璃仙境,有著全武林最為壯盛美麗的流星,彷彿只要抬手,流星就可以盈上滿袖。可他已沒了足夠的淚水,挽住每顆星子最終的光芒。

  僅管如此,他仍在它們濱臨地平線的前一瞬,攤開掬取的手勢。

  『你明知道,這麼做是徒勞的。』

  他順著語音緩緩放下掬取的手,視線從指尖上緣處望去,漸次看到髮、眼、鼻、以及那張敘說著微張著的唇。他停止動作,就好像是捧著,少年神采飛揚的笑臉。

  讓他漏失了,回到琉璃仙境後的第一顆星子。

  算不上嗟嘆地鬆手,他重又將視線調往燦然的夜幕,才接續少年投遞來的對話:『有些事,是必須,而不是徒勞與否可以衡量。』

  『哦?必須背叛、必須為背叛妝點成悲傷的模樣,甚至必須因背叛演一場死亡的劇碼?』少年凝望著他的眼神很專注,和出口的字句一樣鋒芒畢露,『被背叛的人已經不會在乎那些喜樂與生死,需要安撫的究竟是誰呢?』

  何必問他,究竟是誰明明很清楚的……

  沒有回答這個問號,他只是轉眸與少年對望。見他的沉默,少年笑笑地,和他一同拋開前一個沉肅的話題,『素還真,我終於等到你了。』

  『等我?』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少年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突然別開面對他的目光轉向穹空,用瘖啞的調子,像夢噫,『一起看這滿天星斗的興榮與衰敗。』

  他審視少年仰首後側臉的輪廓和角度,那樣的姿態在自己身上反覆過無數的夜晚,早熟稔到能預期少年眼中將映出哪些星子,『我獨自觀望它們幾百年,已經累了。』

  『所以我來、所以是一起。』

  與之相同堅定的口氣和保證他聽多了,往往是一時心血來潮的產物。他不甚在意地微笑以對,全副精神放在天際搖搖欲墜的星星,預想著將用怎樣的虔誠與傷懷來迎接。

  流星殞滅的瞬間,他攤開的手卻被少年牢牢握住。
  『你知道我背後的布袋是做什麼的嗎?』

  有一種比星星更讓人迷惑的東西,就是少年的眼睛。此刻少年正用他熠熠的雙眸,一步步牽引他邁入某種他不知所措的軌道,『是用來盛裝星星墜落的碎片。』

  『碎片?你留下它們做什麼?』

  他這才發現,從回歸琉璃仙境後的第一顆星子,到現在接續的每個流星,終點不再是他的手掌與他的淚光的交合,都紛紛掉進少年身後不可勘測的布袋之中。

  『這是秘密。你只要記得,我是你的同志,以及……』少年原本漾著笑容的神色忽然一斂,更替以莊嚴甚至是肅穆的表情,『背叛的使者。』

  『背叛……』

  『不談這些。看了這麼久,你能告訴我那顆星星是屬於我的嗎?』

  他搜尋著的星羅如奕,影映在仙境的地面,未動分毫,而投射在少年的眼底,已是墜落的姿態。

 

 

《情墜》

 

  正如同他說的,他累了。

  疲憊,少年便是在他生命裡只剩下這個感覺時降臨。他不知道少年的降臨是遲來還是早到,但少年對世事的積極、對武林的熱忱、乃至於對他個人的關注,遠遠不是這時候的他可以承受的。

  方才由歐陽上智的百年智鬥脫出,轉眼間魔龍和天虎之爭已迫在眉睫。一樁又一樁陰謀及詭變接連不斷為他鋪陳,同志呀同志,生死的更替越發緊密與快速,他的生存,難道只為了見證這些嗎?

  那晚在燦美的眸光下,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將在少年的、同志的綿密的網中淪陷而終老。

  就這樣了嗎?就這樣了嗎?一定還有些別的吧……

  四顧茫然時,他看到不夜天的燈火,悄悄轉亮。

  女子的倩影綺麗、女子的語音悠婉,她的多情讓他忘了自己的多情,也忘了那些害怕忘但不得不忘的人事物。

  朱雀雲丹影響你的心志了……

  是呀!他的心志正期待轉變與影響,僅管他無法分別她是劑解藥、還是另一枚毒藥。他幾乎用盡全副的氣力去吸食它、用生命去運行它,堅持得讓正道的同志們無法忽視、不可容忍。他越是巔狂,少年的眼神也越是清冷,火熱與冰冽就這麼地雙雙煎熬著他。

  最令他感到無措的是隱藏在那雙眼神背後的,傷痛。

  於是他跌跌撞撞為了醫治金太極的三物西來東往,奔奔逃逃閃避攫抓心頭的傷痛。波幻迷掌的併發,更令他身的、心的苦難交錯。不曉得是有意無意,抑是命該如此,他最終還是在傷痛之前,一絲搏鬥之力也無地頹倒。

  神識漸失之時,依稀感受到少年將他攬進懷抱裡,以低微的聲音在耳畔訴說:

  『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難道就非她不可嗎?你明明該知道……』

  一滴不知從何而來的淒冷珠水淌在他的頰邊,為所有知覺落下個休止的句逗。

  不能揣度自己昏睡多久了,醒來時迎接他的便是熟悉的素白床帘、熟悉的檀木桌椅,連坐在床沿的少年,也是在丕變清冷前熟悉的溫暖笑臉。

  『為什麼非她不可?』少年開頭的聲音是輕柔的,正勸慰,『事有輕重、有取捨,有時候人也必須背叛自己的感情。你的理想目標、你身邊這許許多多的人,難道都抵不過她嗎?』

  『這兩者不相干的!』

  『相干!她是魔龍、我們是天虎,只要是對立的一天就絕對相干,她活著便是對我們的阻礙,你──』少年原本平復的口氣越發激動,可是他猶帶虛弱的語音卻更消蝕人心地打斷少年:

  『而我只知道我不能讓她死,即使……即使是我的生命來換。』

  未完的話,少年就這麼哽著,再不出口。

  晚來的微風吹起少年的長髮,朦朦朧朧地覆蓋住他凝望著他的神情以及沉默,讓一切看來如此遙遠而不可捉摸。良久,少年唇齒彷彿歷經僵持後的艱難,無法流暢,『那麼、那麼我──我會為你,留下她的性命。』

  少年起身轉向門扉而去,離去前像疑問,亦像嘆息的一句:

  『她能給你的,是你從我們任何人身上都找不到的吧……』

  眼睜睜望著少年的背影被布袋掩沒、被夕陽吞噬到一點痕跡都不存。他酸澀地看天色更替上黑幕,是一片無星無月的純然。

  沒有星星……

  他還清楚地記得,與少年初見的那晚、那晚星星流轉的模樣。

  『為什麼非她不可?』他的自語,浮上一抹苦笑,『所以你來、所以是一起。我其實也想問,你,為什麼會是我的同志……』

 

 

《心墜》

 

  同志一語所昭示的,沒有人會比他更瞭解。
  就如同異佛的血,滾燙地,在他背後所烙下的命運。
  那是再多眼淚也洗刷不盡的。

  為他。
  是一個多麼堂而皇之的理由。

  在理由背後,藏匿各色或誠摯、或虛偽的面容,無論是攬責還是諉過,都不由得他去拒絕與接受。每每傾聽人們這樣訴說,他心緒總不知該悲該喜。可是對於少年口中的,為他,少年的真心,以及真心歸向的結局,悲與喜的分別卻太清楚。

  少年明明知道的、就像他明明該知道的。

  那為什麼他們還是要堅持地,往這條可預見的悲傷而去?

  強挽住已然疲憊的他同行,他終屈服,不過疲憊會衍成麻木,而殘忍。殘忍的雙刃,一面穿透他、一面穿透別人,越是貼近他的心的人,將被傷得越重。無關乎辭親割愛的大義凜然或冷血無情,只是經臨痛楚的極致,往往是鎮痛的良方,對彼此都是。

  選擇以殘忍為之,僅僅因為絕望,是最溫柔方式。

  對於愛,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幸福,離棄有離棄的快樂。他無疑是愛女子的,所以殘忍。沐浴在風中,他甚至能聽見風如何如何地唱頌,來自女子、緣於殘忍的故事,不停旋繞,令人將至泫然,但無法陶醉。

  少年,想必也聽到了吧!

  『為什麼不救她?』

  『我無能為力。』

  『因為愛,所以無能為力?』少年的眼角唇畔浮上淡淡的神色,淡得難以區別他的喜樂哀愁,『那麼,我來救。』

  『鬼王棺的目標是我,與你無關。』

  『我說過,我會為你留下她的性命。即使,』少年的堅定,一如他曾經對少年所言地那樣堅定,『是用我的生命去換。』

  『冷靜點,崎路人……』想要開口說些什麼的他,卻被愈漸昏暗下,少年愈漸灼爍的目光所鎮攝、所吞噬,和那個充滿星子的夜晚,如此相似。

  『第一次見面所說的等你,甚至是包含著等待今天的到來。知道嗎?被背叛的人將因為瞭解,而無怨。』

  少年邁開腳步離去的同時,他悄悄轉過身子,任彼此相對的背影,以時間以空間,綿亙出不能牽繫的距離,一個比相遇前還要不可企及的長、遠。

  『我的感情背後藏匿另一段感情。我卻無法肯定,你若瞭解了這一切,是否真能無悔?』

  他沉默了下來,風又輕輕再唱起,另一則故事。

  一線生來到他的身後,以只在他倆人獨處時才有的平靜,說著:

  『你這麼選擇,對崎路人來說,很殘忍。』

  『是的,我是殘忍。走吧!事情終歸要有個結束。』

  事情終歸要有個結束。

  他們終歸是逃不開那條,星空所許諾的燃燒和墜落的軌道。
  星子奔赴著,他攤開的指掌,也就停不了迎接的時刻。

  千邪洞,迷離的陣圖並不能把殺喝及淒唳囀化成優美的樂章,洞裡的一切與一切,藉由呼響,演繹膽顫心驚的畫面。少年一掌掌承受的苦痛,一聲聲穿透他的耳膜,脹滿心緒,而他卻如此清醒。清醒地看少年渾身淋淋的血漬,清醒地聽鬼王棺湛冷的威嚇:

  『我的要求要你進入洞中,我的條件也是這樣。』

  『這點劣者恐怕無法答應,』他生生地背過身子,眉宇垂斂,『我無能為力。』

  這一句讓虛弱得閉上眼的少年,撐著如遊絲的氣勁,定定凝望他的身影。

  對他,原來也是無能為力呀……

  『那你就眼睜睜看崎路人死吧,啊──』

  鬼王棺疾厲的掌氣直下少年的天靈,霎時間他轉身而對的姿態,眼見紅豔豔的血色如花,襯著少年不辨悲喜的笑容。

  『今天……我總算是真……正……瞭解你……』

  少年的話,使他舒張的指掌一縮,緊緊地蜷住,指甲扎進肉裡似的,怎麼攤也攤不開。溫熱的液體順著手緩緩流下,釐不清是少年的還是自己的,連痛也是,分不明是來自少年的還是自己的。

  為什麼?為什麼要瞭解?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幸福……

  他覺得自身所有的水氣在匯聚,奔騰欲出。可是他的耳畔卻響起,靈心異佛死時,少年歷歷訴說的一字一句:

  怎麼掉眼淚了?眼淚,只會讓星星再一次的墜落。有一天,我也會為你而死,那麼……千萬、千萬別讓我見著你的眼淚。我的心,不想再墜落一次。

  涸著雙眼靜靜審視少年潑灑而出的血麗風景,他實踐了,那不掉眼淚的誓言。但是少年可曾預料,少年的心還懸在天邊的一角,而他的心,卻早已代替眼淚朝向那個夜晚的、闇黑的山洞,墜落。

  忘了問少年,他背後包囊星子碎屑的布袋,可會收容他心的殘骸?

  少年並沒有告訴他,關於他身後布袋的秘密。

  直到後來,一個介於生與死的瞬間,他才明白。

  那是一個哀傷與衝擊堆壘到臨界的時刻。他疲憊的身子拖著他疲憊的心,鬼王棺陰狠的眼佐以咄咄相逼的掌氣攫抓著他不放,就像攫抓著俟饗的獵物。他的心裡有個方向,可是卻是一個令他害怕的歸屬,害怕著此往的生死難定,害怕著沒有再一次面對的勇氣。

  但他已沒有了別的去路,僅能依依從向荒野淒清的墓穴。

  他持著最後的一口氣,跑進墓穴之中,裡頭塵掩土埋的布袋忽地撐張,竄出華光萬點,映照少年帶笑的俊朗面容,一如當年。鬼王棺為少年突然出現感到驚愕,倉皇地逃離。

  站在墓口的少年的笑容,隨著光點散去絲絲流逝。他攤開雙掌仔細托著少年的臉,依舊挽不住曾經飛揚的神采,只能任掌間的感知由微溫直至冰冷。

  他的唇,輕輕吻落最後一抹嫣紅的色澤。

  『謝謝你。然後,對不起……』

  他的眼淚,終究還是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天邊的一顆心,悄然而墜。

 

 

印月
2001/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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