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選擇的人生。

  萬聖佛與萬鬼魔珠的聖佛兩道靈氣,在地脈奔竄,直直貫入初生的嬰孩,驚破夜色的震天哭聲,喧嚷地分不清是告示抑或哀悼。

  眾所囑目,天命的手銬腳鐐鎖上。

  離開母親體內溫暖的包容,風采鈴也只能擁有孩子到這一刻。紫竹林的訣別,是場排定上演的劇碼。續緣、續緣,名字裡鐫寫的莫不是為人母的一點希冀,然隨著神祕馬車的揚長,如煙塵般渺茫。

  可是他的路才開始。

  一記天棺壓頂,馬車衝破狹道天關,直落還本道口。十三邪靈脫出禁錮,飛也似流散,魔瘴的氛圍自此漫開。不經意的錯誤,卻是上蒼的安排,伏魔,但看車中未足歲的稚子。何辜呀!慈航渡嘆息著,同時以誕丁銼骨之法揠苗助長。

  原來所謂應天而行,也會違反自然。素續緣,連蒙昧無知的權利都沒有。

  滅境諸天的殷殷教導,小續緣機靈頑皮的模樣恁是天真,智慧與膽識在蓄意的栽培下遠非一般孩童可及,正義使然,小小的他願為掃蕩邪靈而努力。慈航渡等是疼愛續緣的,但他們目光後的期盼卻太灼熱,以至於忘了他只是個孩子,需要不該是法佛院的經藏武典。雖然,聰明的他並不負期望……

  血緣,終不是呵護備至就能彌補,所謂天倫,亦非說說就足夠。

  天下第一行走江湖,以凝聚造世七俠誅邪為務,然苦境對他的意義,非僅止於天命的擔當。雲渡山上,翩然初現的美公子與備受景仰的素賢人,父子相會,竟是疏禮的淡漠。不知道在小續緣的心裡為父母畫下如何的形象,但他必定是滿懷渴望,熱切到會有些情怯。怯的是,理想與實際的鴻溝。而白蓮,面對自己假設的可能成真,有些無措。孩子,對他來說,有些縹緲……

  不是突如其來的錯愕,只是太陌生。父子親情於他二人,向來為各自的憑想,非是交集。於是乎,落差造就的衝突,接二連三襲來。

  看著白蓮為醫葉小釵寧入虎口,續緣拒絕的原因除了理智的評斷,是不是還有一份計較?父親為同志懷憂,可曾想想他的安危,難道,他比之葉小釵還不如……他要的不是一個用權威支使他的人,忿忿離去的同時,父親的形象在心底開始扭曲。

  那母親呢?山林裡,恬靜渡日的風采鈴。

  仍是情怯,眼前暖紅的背影,怕又是一場幻滅。『是妳遺棄了他嗎?』問出口,心不由得顫抖……清澄的淚水,包溶為人母的深情與思念,從風采鈴的雙頰滑下,他惶惶的心自此落定,在母愛裡棲得一片安穩。但不夠呀!天倫怎會是分東離西的破碎,聰慧的他暗忖:以父親與自己的能力,為何要讓母親在僻遠的荒野孤寂終身?臨走時對母親承諾:一家團聚。

  他不知道的是,父母造就他的骨肉,如今還須至親之血方能延命。

  根深的魔氣隱伏體內,蓄勢待發。重回江湖,為武林、為母親,父子二人不時地意見相左,竟至水火難容,分道揚鏢。

  只知有母,不知有父?

  私以為如此指陳未免太過,若不是曾有深切的期盼,失望的傷不會這般濃重。風采鈴全心的呵疼,使他獲致親情溫暖的同時,也讓天下第一的心中有了比較。恨得入骨,來自於愛得徹底。

  恨,讓魔燄更加高漲,但真正墮魔,導源於愛的絕望。

  與風采鈴再會面,竟是死別。囹圄池下,母親慈祥的臉孔浮沉在血泊裡。血的溫熱,化融不去瞬間凝霜的心。欲哭無淚呵!天倫,竟是上蒼對他最大的捉弄。

  還真對其子入魔的事實又是如何對待?糾結著失望與傷心,雙掌凝氣,孽子啊!而驚見風采鈴面孔的他,除了錯愕,可有絲絲的慚愧?疾來的掌氣襲上胸膛,不及心裡的痛。

  續緣的心既已封閉,就無謂聖魔,無謂正邪,直到生命終結在江湖不盡的殺戮。天下第一境,閉眸前,他用最後的一絲氣力凝望母儀天下的石碑。是了,母親是續緣心裡唯一不想蒙塵的記憶。可是,我見到風采鈴的血在陽光的蒸融下,漸至乾涸。

  什麼也沒有了……我哽咽著,為采鈴、為續緣。

  而掌握文武半邊天的素還真,連殺子之仇都無能下手,又是情何以堪!

  『生於殘酷世界,死後回歸自然』慈航渡的錦囊所示。開墳,白蓮見稚子的枯骨僅如七八歲孩童的大小,難道,一線生機仍存?

  抱起續緣的屍骸,第一次,看見他父子是這般親膩。

  手因期待有些顫抖,仔細地將之放入江中。如果可以,他實在不想把續緣淹沒在污穢的葬屍江。不過,一切都太遲了,自從續緣負天命而生,就在漫漫的血路江湖打滾,何處又堪稱清淨?

  江水任自東流,希望的火光被無情的波濤吞噬。

  三人轉身離去,如今只能聽天呀……

  據說,葬屍江隱隱傳著童娃的嘻鬧聲。

 

 

 

  逐龍氣,翩降聖佛巖的小沙彌。

  見他與三聖佛的對答斡旋,不知該笑三聖佛枉為先天,抑或讚他的超凡卓絕。

  從何方來?是何姓氏?沉吟,來自水中寺,名叫吾不知。不知名,滿腹的經綸與深厚的武學根基外,他的記憶裡究竟還剩什麼?重生後的景況,是不自覺還是刻意?

  遺落了白髮,遺落了六根情愛。

  乍見白蓮,心底的異樣情愫,聰慧如他,應是幾分明白的。但不知名,或許並不想明白。然淚水,恣是淌流,豈是鐵石心腸就能禁絕。孩子呀!你對天倫親恩的渴求從無一日或忘,刻骨地連死亡都不能抹煞。

  允文允武,以聖童之姿掌七彩雲天。相較於天下第一的意氣縱橫,迫人的飛揚神采,不知名舉手投足仍難掩不遑多讓的智慧根基,但行事上卻更顯內斂沉穩。隱在他的風采之後,是我的憂心:不知名,正一步步再涉江湖。合修會眈眈的野心攫奪武林,清聖之境,亦伏流暗潮。即便他都看在眼裡,竭力扼阻,卻也攔不住蒙昧的蒼生陷羅網,包括天象、人海兩大如。

  『修行宜絕跡於塵寰,悟道當涉足於世俗。』他毅然離開兩者皆無的七彩雲天。

  所謂陰謀,是容不下威脅逍遙。九龍菩提經的連環布局,縱有百口亦難辯,但辯了又如何?群眾恁是無知,一逕地甘受鼓動。公審會上,肅殺的血河遍洗佛門清涼地,一頁書挺身相護至死。豈有天理!不知名信誓旦旦,此仇非報不可,縱身跳下黃甫橋。

  命不該絕,是天意的仁慈抑或殘忍?死的人可以撒手,活著的已無從選擇。

  獲救後,他殷殷記惦著未了的仇恨。當然,重回武林的他失卻昔日的沉穩與智慧,最大的根由導因於曹百哀對人性的不信任,暗下毒手。但是,一個溢了滿腔仇恨的人,理智往往會被過激的情緒所淹沒,又如何籌策?不知名的精明靈巧,已蒙塵。

  舊恨未了,新仇再添一樁。服下玩命金丹,不單是對天殘武祖的挑戰,更是想回到過去探查殺死恩公的兇手面目。幸運沒有第二次……字句猶言在耳,不知名漂流皇甫橋下,遲遲不見曹百哀前來。

  如夢,一個恍惚飄然的身影,輕輕地將他擁在懷中。這樣溫暖的懷抱,我以為他會眷戀著,可是初醒來,不知名依然只掛意殺人兇手。莫非仇恨已將他的全神攫取,他居然甘願對往日心心念念的幸福放手?離去的太匆匆,我依稀可以看到被他遺在身後的人影神情落漠,他無緣的母親,風采鈴。

  我又想起天下第一死時陽光下蒸融的血河……

  真是無緣嗎?連在幻夢的相聚亦是短暫。天倫,竟在虛空也難圓。

  歷劫歸來,卻一波又起:他體內的毒已入膏肓。據說,求藥者乃是白蓮,為此他踏出迷情之墓,猶記得,黃甫之劫他隱此袖手。其間他和一頁書的默契與計較我不想多談,他的現身,除了抱信的諒解與時機的成熟﹝合修會的實力昭然若揭,非是莫可測的暗流﹞,是不是真在乎他的安危?

  雖然,他也常為同志甘冒風險。

  同志?我不信有能周旋在詭譎的江湖風波的素賢人,會推敲不出不知名與己身的特殊牽連?當然,他只是不想讓別人明白。

  不過,苦境裡藏龍臥虎,沒什麼是絕對的秘密。龍腦青陽忖度著,此子乃是致命的弱點,至於答案,白蓮心裡最清楚。既然是一著大有可為的利棋,沒道理不試它一試,菩提學院滴血認親,公開父子倆心下有數的事實。

  還是訝然,闊別的稚子,並不喚他父親。素還真此刻心裡究竟陳雜些什麼樣的情緒,是鬆了口氣?還是失落?更或許,腦海翻飛的是天下第一的怒目相對。

  而不知名在俐落坦蕩的背後,又掩藏些什麼?

  親情曾是把雙頭利刃,在他們的心頭各自劃下的血口,恐怕還隱隱地痛。

  口頭的倔強,不代表心裡不會牽掛。為力保慕容娟的白蓮盜合契,為身罹夜魅花之苦的素還真入代刑堡,不知名都甘之如飴,乃至往後素還真病中神智蒙昧,他除了多方找尋醫治之法,也肩挑齊天殿的武林瑣事,無聞怨尤。這一齣齣動人的父慈子孝裡﹝私以為子孝為多﹞,兩人並未曾有真正相處時光,匆匆一瞥就在彼此的解厄與受難間交錯開來,唯有神祕女郎和不知名聚首的時日較多,對其溢表的關愛亦涓涓深長。難道唯有脫開素還真的顧忌,所謂的父子親情才能彰明?

  我嘆息,因白蓮的可悲,因這對父子的緣淺。

  緣淺肇因於素氏之子的宿命。血道天宮,不知名被陷無盡天涯,目的是箝制中原正道群俠。為了以利驅使,山濤君讓他吞下釋陽丹,不料三千青絲恣是蔓延,昔日的九陽神童如重生。

  無論是何臉孔,都脫不去素氏的包袱,不知名的面目,也不再有意義。

  何必訝異,他只是歸回擺脫不去的命運軌跡。

 

 

 

  許久沒了消息,他歷歷的事蹟被江湖的濤浪沖刷,幾成了傳說。

  這不是他的心之所願嗎?隱在鄉野,隱在市井,就一只青囊為伴,如此也遂了母親的盼望。

  天下之大,卻總在人寰,無絕跡的可能。在秦假仙瞠目結舌的當口,他笑笑的說:素昧平生。我咀嚼著,舌尖的微酸微澀和無奈的後味,酸澀是我的不捨,無奈是他笑容後沉澱出的情緒。紅塵裡的來來去去,又識得幾人的真面目,即便那人是他的父親,啊!應當說,尤其是他的父親。半神半聖亦半仙的代價是:俗世的天倫,要籌謀,要盤算,方能竊竊接近。

  行醫,為他積陰德吧!像是嘲弄,實則悲憫。武林裡相干與不相干的生死,不免都要算上白蓮一筆,相干的尚且由人去說,不相干的也無從辨駁,百年來,陰冥府界的怨債,怕累累地難以點數。言過其實?殊不見那些安逸的蒼生,稍起的風吹草動,就擺起臉色來,素某人的錯,十指所指,討的是武林和平債。

  武林和平,虛幻又沉重的擔子,還真踽行的血路。

  斂起光華,真神仙周旋生老病死間,默默還債。

  江湖債,久歷的他何嘗沒有。盼夢圓為雪狼之死仇殺天涯,歸元聖童所為雖非他意,鮮血總是染滿雙手,於理虧欠,而往日縱橫的武功招式,早被埋在仁心仁術下,自保不足,輾轉流離終是逃不過流光也似的子彈穿破胸膛。

  琉璃仙境裡蒼白的臉孔,奄奄的喘息,素賢人匆匆的一瞥。是精明還是糊塗,是謹慎抑或大意,一個忘年,他將關愛的距離拉開,遠到連我這個外人都覺得寒冷。欲蓋彌彰,歐陽上智果真如此不濟?白蓮如履薄冰,陪著的續緣再懂事仍不免凍傷。或許,寒的從來是我這個局外人。

  生死關,續緣向來不陌生,但這次他盤桓了好久。

  醒來時人事全非,為父親的安危千里尋奔海鯨島,除了戰後的荒殘,已無白蓮行跡,一如流年慣常的安排,不預留父子的交集。

  偶有交集,就是分別在即。百鍊生鯨紋的面孔非是熟悉,連慈藹的態度都是那麼不踏實,他叨叨絮絮地說些什麼我早不復記憶,眼裡只有他執起真神仙的那雙手,呵!提挈、提挈,這雙該攜的手,白蓮直到此刻才和暖地握住,續緣都與他一般高了!

  去者危子,留者危身。續緣不想左右父親的決定,其實他也無能左右,武林與親情在還真天枰上的份量如何,他心裡明白,只是擔心白蓮遠泊的安危。可是素還真,心築情巢中的一語道破,你又計略什麼?懇懇切切地叮囑續緣小心,卻又要他肩挑武林,真神仙非是文韜武略兼備的天下第一與不知名,忍心將他置諸混沌的世局,無疑俎上肉,是幌子吧!續緣又是你那著棋的屏掩?你明知,去者危子。

  原來,素還真的選擇,就是續緣要承擔的天命。

  真神仙無怨,而白蓮的痛,來自於太明白他將會失去什麼。他悔嗎?揚帆啟航時,就不容回頭,其子的苦難,在他的帷幄裡正上演……冷鉤斷七一挑手,真神仙連痛呼都不及,殷紅的筋脈生生地抽出,我的眼霎時迷濛。

  白蓮踏上久違的國土,好友與愛子迎接他的景況怕已在午夜夢迴裡輾轉數度,意料中不是?而他往後的選擇,也在我的意料,汗青編出言威脅,莫召奴與素續緣只能擇一,不能兩全,他悲傷卻從容的準備殮葬。

  漫天的冥紙旋舞,襯還真一身素縞如雪,黑紗似夜。

  續緣的唇畔漾著笑容淺淺,哀樂徹遍,恰如他出生時哭聲般喧鬧。

  輓歌,也是天命排定的曲目,父親的瑩瑩珠淚,正為奠儀。

 

 

  後記:

  霹靂的故事是用無數的悲劇累積而成,素續緣也是其中之一。每個人的悲劇原由不盡相同,私以為續緣的來自於天命,生為素還真之子的悲哀。天倫,則是永難圓的夢。心疼續緣,不免忿恨起素還真,而解釋苦蓮心,卻不由得憐憫起他來,最終只換得看戲的我一聲聲嘆息。

  素是個太沉重的姓,續緣又是一個盈滿哀愁的名。

  從天下第一一路走來,我這洋洋灑灑的篇章,也只能概括素續緣其人的輪廓,許多細膩的心路轉折難以詳述,有些更非我拙筆得以形容。其間天倫一項,就可再作深入的評析。

  眾說紛紜,續緣未死。私心上我寧可抱持思念細細品味他的種種,也不希望他再涉江湖。

  縱是風姿卓絕,終要苦劫綿綿。

  劣者謹以這篇獻給我愛的續緣,以及許許多多愛他的人。

 

 

印月
1999/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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