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汪芙蓉

  

  坐在粧鏡前,看著挽起髮髻的自己,初時陌生的感覺如今已漸消散。

  轉變再大,還是會習慣的不是嗎?

  起身,到前廳向公婆問安後,我回到蘭苑,取來僕人備好的湯藥細細餵過蘭哥哥──他的雙眸仍是緊閉,失卻往日飛揚的神采,僅有幾分爾雅深雋,盤桓在眉目間不離。

  輕輕拂開他掩在額前的髮絲,想將這幾分看得更分明。

  大夫說,蘭哥哥的病情已漸穩定,但是何時能醒來卻難料定。

  儘管生命暫且無虞,太過平靜的睡顏令我捉摸不著此刻的他是在生或死的境地,每回驚心,總忍不住伏在他的胸口,依著他的心跳安撫自己。

  「蘭哥哥,今年的冬日寒得遲了,園裡的梅株都還未著花呢……」我輕輕訴說著,怕擾著了他,但這靜默的空間,再輕巧的聲音聽來都份外明晰,「你是不是來得及陪我看滿園的花落如雪……」

  君梅不愛看這蕭索的景色,往年伴我的多是蓮哥哥。今年身份再也不同一般,想來是,寥寥園中只餘花飄孤人影。

  蓮哥哥──是咫尺,也註定天涯。

  「蓉姐姐,妳在嗎?」聞聲,我步至小廳外,就見君梅的小臉蛋探進門,她看我出來相迎,索性就入屋來,門一闔,將冷凝的風雪擋在外,「大哥還是老樣子嗎?」

  我無語,回身便領她來到床畔,而床中人唯有不變的恬謐。

  君梅悄悄地嘆了口氣,拉著我再到花廳中坐下,「想著他若能無憂地睡著也許能平靜到老,但人事不知又怎算得上幸福?對妳,又怎麼幸福……」

  「嫁給蘭哥哥,我不曾後悔過。」將熱水沖入茶盞,舒開的茶葉在方圓中淺淺浮泛著,覆上蓋,那裡就是它的天地、它的一切。

  「不後悔不等於幸福呀!」她握住我的手,還有幾分風雪的寒意,「大哥要知道妳這樣為他,定是心疼死了……」

  「不這樣為他,我也會為他心疼。」我輕輕脫開她的手,將和暖的茶盞遞給她趨寒,「現在的我很好,能為他盡點心力,我很高興。」

  「你們──」看了我半晌,君梅只是再次嘆息,緩緩地將茶喝盡,「我該走了,晚些雪若下大,爹娘又不肯讓我出門去。」

  「有約了?」這陣子,君梅總是把握住各種出門的機會,似有所往。

  「嗯。」輕點頭,她笑得有些嬌酣,飛霞染頰。

  臨出門前,她想起什麼般轉頭又問了我一句:「蓉姐姐,愛情於妳該是怎樣的意義?」

  我沉默著,她不及等我的回答,便逕自轉身,消失在樓閣盡頭。

  愛情……

  這是一個我難以回答的課題,我曾經以為愛情應是如才子佳人那般的柔腸幾許,但當自己為心動而懵懂時,伴隨而來的卻是甘苦相溢。

  現下,撫過紮實的髮髻,情絲已縛的我,愛情早無法論及意義。

  「蘭哥哥──」幾日周旋,我不再尋找答案。閉上眼,伏在我該仰望一生的胸膛之上喃喃:「你知道嗎?我就只有你了……」

  突地,我感到頸後一鬆,及腰的長髮散了滿床。一抬首,與那久違的眸光重相逢,「芙蓉……」

  他蒼白的唇牽起一抹笑,如故的俊逸。手裡,握著那原在我髮上的金簪。

  我掩住口,淚水直墮,害怕一切只在黃粱夢魂中。

  蘭哥哥,這回是真的醒了,池家上上下下莫不為這個消息慶幸。婆婆縱然眼淚掉個不停,但上揚的嘴角,掃去多月來愁累的疲憊不少。蓮哥哥更是激動得握著他的手,久久不放。

  再經過月餘的調養,蘭哥哥雖未能出房走動,可已能下床至書房的案前坐坐。或是撫一段琴韻、或是揮幾筆丹青,有時要他多休息片刻,他卻笑著說,已經休息得太久。

  縱使及時醒來,我與他仍是辜負滿園落梅,只得揀幾枝未凋的寒梅置在案前瓶中,掬殘香,繪它的風骨幾分。

  「果然生疏了。」畫未畢,一聲嘆,蘭哥哥擱筆就要揉紙作罷,卻給我先一步擋下。我取起紙細細審視,「這梅神韻還凜冽著,是你求好心切了。」

  他笑著搖頭,端起我方才為他沏的熱茶輕啜。

  「芙蓉──」聽他叫喚,我擱下紙轉身對他,而他望向我的眼神盈滿憐惜,「是妳包容太多,委屈了自己……」

  對這突來的感慨我莫名所以,「怎麼這樣說呢?我從沒委屈過自己。」

  「在我之外,妳值得更好的人託付終身。」

  原來,是這件事……

  我笑得淡淡,答道:「嫁來池家,是如我所願,沒有其他歸宿是比這更好、更值得的了。」

  「可是,我不過是風燭殘軀……」蘭哥哥未竟的話語,全被我按在他唇上的指擋下。

  「別糟塌自己,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或許……」眸光一斂,我記起他曾有的風華滿身,緩緩收回自己的手,退了退,「我並不是你理想中的妻子。」

  「不是、不是這樣的!」他急切的站起,握住我的手,將本欲離去的我拉近。他溫熱的氣息就拂在我的耳畔,吐露出的調子低沉瘖啞,「我只是不敢相信,妳真的願意嫁我。我而真的能夠,得妳相伴餘生……」

  「蘭哥哥──」抬首,我恍然發覺,他眼中深藏的,竟是情意切切。

  原來我,辜負了這麼多……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是無力也是纏綿,「真的嗎?妳真的願意嗎……」

  我沒有答,僅是輕啜去他唇畔的冰涼。

  他握我的手一緊,未待我分離,他便再趨前一次又一次地吻著我的唇,以虔誠、也是珍惜的姿儀,眷眷依依。

  感覺窗外風起,我睜眼,就見風捲起案前的梅花瓣瓣飄起,和飄落的梅瓣後,蓮哥哥難辨的神情。

  和他,悄悄離退的身影。

  心中一慟,好似什麼被就此拍板定案,拍去我所有的心力,只得虛弱地靠在蘭哥哥懷裡,這一個,我理該安然的天地。

  我本來,就只有蘭哥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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