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遇——汪芙蓉

  

  滿池的荷花雖然謝盡了,但庭院裡的鞦韆架不再只是陪著我、陪著旋飛的亂紅擺盪歲月。

  多了蓮哥哥,還有君梅。

  成長的過程中笑笑鬧鬧的玩伴不少,但總因爹爹官職的變遷而分別,聚散如蓮池的飄萍般,生不了根。每回離開的時候,心中不捨都讓眼睛像做大水一樣哭得厲害,爹爹會將哭不停的我攬在懷中,又疼惜又取笑地道:

  「我的芙蓉兒呀,真是天生水養的。」

  我不懂,難道天生水養的,就註定只能逐水而流嗎?

  有一回,我與蓮哥哥他們盪著鞦韆,想起以前陪我這麼玩著的朋友在好遠的千里之外,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隨風落在背後推著鞦韆的蓮哥哥頰畔,他慌張地停下鞦韆,問我為什麼突然傷心起來。

  我搖搖頭,眼淚卻像怎麼甩也甩不完般一股腦兒地掉,用哽咽的聲音將爹爹的話與心底的疑惑告訴他,我問:「我們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分別呢?」

  蓮哥哥用袖口輕輕幫我擦淚,向我承諾,「我也是水養的蓮,無論芙蓉到哪裡,我一定會陪著妳去。」

  聽他這麼說,我笑顏逐開,旁邊的君梅卻扁嘴哭得驚天動地,「不管不管,梅花不是水養的,可是你們到哪裡去人家都要跟啦!」

  手足無措的蓮哥哥為了哄君梅開心,幫她推了整個下午的鞦韆,雙臂都麻透。我看著他們,第一次很認真很認真地想要在此天長地久待下去。

  我想和蓮哥哥一起在這裡生了根,不離。

  日落臨別前,蓮哥哥拉起我的手說道:「妳可不可以再也別走了?我捨不下妳、君梅也捨不下,」歪著頭,他想了一回會兒又說,「還有,蘭哥哥一定也捨不下妳的!」

  蘭哥哥,時常出現在蓮哥哥的言語間,我卻因他的病弱始終未能緣會。

  他病過了一個秋天與冬天,遲至春日,我才見到蓮哥哥口中溫雅的他。

  記得那天,蓮哥哥和君梅隨池伯母回外婆家,留下孤單的我坐在鞦韆上,看著新製好的蝴蝶紙鳶在空中招展。

  春風徐吹,載著蝴蝶紙鳶婀娜起舞,不知是蝴蝶舞得顛了還是風吹得狂了,在我的一聲驚呼中,斷線的紙鳶飄然墜落在池家院內的大樹上。

  樹後,是座精緻的閣樓,讓樹影替它掩去過份炙烈的陽光。

  記清紙鳶掉落的方向,我前往池家,央著池家的僕人帶我去取回心愛的蝴蝶紙鳶。在巧砌的迴廊幾個周轉後,來到一處我不曾到過的庭園,當中靜靜座立的便是我從圍牆另一頭見到的閣樓,樓上的雲窗半開,流洩出悠揚琴韻。

  來到樓下,音律忽地歇止。提著粉紅裙擺,隨僕人登樓的我正惋惜這麼好聽的調子不再,一上樓,便見一名白衣的少年倚著欄杆,細看手裡的事物。

  他手裡拿的,正是我那隻從九天飄墜的蝴蝶。

  「大少爺!」我聽到領路前來的僕人是這麼喚他的,「我帶芙蓉小姐來拾回她掉落的紙鳶。」

  大少爺,那他就是蘭哥哥囉?

  「芙蓉?」原本全神凝望紙鳶的他聞言一怔,隨即轉身看向我,唇畔還泛起一抹笑問道:「是這只蝴蝶嗎?」

  「嗯。」我接過他遞來的紙鳶道了謝,本要轉身下樓,突然想起方才聽見的琴韻,回頭問他,「剛剛那陣好聽的琴曲是你彈的嗎?」

  「是的,妳想聽嗎?」

  「想!」我連忙點頭,赧顏再問,「我、我可以聽嗎?」

  蘭哥哥秀逸的臉龐笑得如春陽煦暖,「當然可以,聽到妳倦了都可以。」

  「我才不會倦呢!」高興得一時忘形,我上前輕抓著蘭哥哥的袖子,熱切地想告訴他我多麼喜歡聽他的琴曲。

  「大少爺,你的身體……」擔憂的僕人,怯怯開口道。

  「不礙事的。請人到汪家通報一聲,芙蓉小姐要在府裡多待一會兒。」

  「是。」

  僕人退下後,蘭哥哥領我到他的書房中,琴案就置於雲窗下,上頭的焚香未息,裊裊薰煙飄散在四周,繚繞出不似人間的氣氛。他端坐琴前,修長的指輕一撥撩,這絲絲絃絃便奏出清靈的音調。

  光影穿過雲窗映向專注彈琴的蘭哥哥,照透他白色的衣衫,益發顯得纏綿病痾的身子細瘦單薄。不知為何,我總感到一股濃濃的寂寞將他圍攏,儘管他輕抿的唇像是對現有的一切感到萬分滿足。

  坐在一邊的我抵著膝頭想,這麼溫柔的人,不應該屬於寂寞的。

  「蘭哥哥,我以後可以常常來陪你嗎?」

  「可以呀。只是,」他彈罷最後一個音,抬頭看向我,懷著幾分歉意地苦笑道:「只是我的病時好時壞,能不能彈琴是說不定的。」

  「那、那……」我瞥見身旁的蝴蝶紙鳶,雙手拿起,將它遞給蘭哥哥,「如果蘭哥哥想我陪你的時候,就把它掛在樹上,芙蓉就會過來。就算不能彈琴也沒關係喔!」

  「為什麼想陪我呢?」

  我把弄自己長長的辮子想了半晌,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吶吶回道:「我就只是想來陪蘭哥哥而已。」

  收下蝴蝶,蘭哥哥含笑幫我將微亂的髮辮整理好,「芙蓉真好。」

  看著他笑起,我亦開心地回他一個笑。

  自此,我的生活中除了蓮哥哥與君梅的鞦韆架,還有蘭哥哥的琴韻聲。

  那個春天極暖,蘭哥哥的身子也好上許多,有時我會和蓮哥哥他們一道纏著他說好多好多故事,有英雄闊氣,有兒女情長。有時我們會將蝴蝶紙鳶放得高高的,看它在藍空下振翅翩翩。

  他還教我識音辨調,熟悉那些宮商角徵羽的鏗鏘。

  夏荷未開的時分,我已經會彈第一首曲子,《江南可採蓮》。

  我問他,為什麼先教這首曲子呢?

  他說,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聽我在鞦韆上迎風唱著的輕軟歌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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