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境從不下雨。

  海皇座上的皇淵仰望著,被氣勁震盪的無根水,迸發出詭譎的顏色,而後歸於晦澀的灰,濛濛地,有些什麼星星點點的佈滿天空。

  落了下來。一滴一滴,是雨又不是雨。

  穌浥,你……看到了嗎?

  海境為你……下雨了……

  皇淵閉上眼,淡淡笑了,帶著苦澀,混著甘美。

  他想起了,此生見過的第一場,是雨又不是雨,那樣動人心弦……

 

  ※※※      ※※※      ※※※

 

  玄玉府的春日正熱鬧,皇淵和流君帶著幾名下人,在寬廣的內庭玩起蹴鞠。暖陽驅走微風中料峭的寒意,一夥人追逐著,不過少頃便汗流浹背。皇淵側身閃過撲來的小廝,抬腳一個使勁,球高高越過流君頭頂,朝球門奔去,未料差了分毫,堪堪擦過門框飛向遠方。

  接著傳來一陣框啷啷,像是什麼瓷器被砸落,鐵定碎了滿地。

  皇淵不甚在意地朝球追去,反正府裡最不缺的就是精巧的花瓶器皿,三五天來個一回剛好汰舊換新。追到門廊前,皮球落地之處散佈青瓷碎片,碎片中有兩條在水灘掙扎的金魚,一個比陶瓷娃娃還晶瑩的小人兒愣愣地站在那兒看著。

  「破了……」

  娃兒扁了扁嘴,白玉般的臉蛋因為憋著委屈浮上紅暈,兩道羽扇一樣綿密纖長的睫毛眨了眨,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串一樣滾滾墜了下來。

  皇淵也看愣了,沒見過哭得這樣好看的人,腦中浮起昨天纔讀過的詩句。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突然覺得,灑落庭間的春光,此時應當黯淡方才應景。

  「哎!小鰱,快去拿個水缸來,這魚再擱下去會死的。」

  隨後趕到的流君招來僕役把地上的碎片和金魚收拾停當,他蹲在娃兒身前輕聲探問:「小弟弟,球砸到你哪兒了?疼不疼?」

  吸了吸鼻子,還帶著幾分哽咽地說:「不疼……可、可是……魚缸……碎了……」講到傷心處眼淚又漫了出來,娃兒伸手抹了抹臉,想要故作堅強。

  「浥兒,怎麼哭了?」

  「父親!」聽到熟悉的聲音,娃兒轉身撲進來人懷裡,本來將停的哭聲反倒大了起來,似乎想把傷心一股腦訴盡。

  皇淵回過神,看到鉛與一名從未謀面的青年到來,青年身姿高拔,容貌清癯透著儒雅,衣衫下隱約可見的肌理分明,應當是練家子。娃兒攀在他身上,像一隻小小的八爪章魚──這才注意到,他有六隻手臂,金燦燦的膚色甚是美麗。

  「鉛,這位是?」收起打量的目光,皇淵問道。不知何時,流君站到他的身旁,似乎也對眼前陌生的一大一小好奇不已。

  鉛十三鱗趕忙趨步向前,躬身稟告,「王爺,這是臣的故友,義鋒堂堂主蕩世劍以及其子八紘穌浥。久別經年,他前陣子才從關外返京定居,今日攜子過府與臣敘舊,沒想到驚擾了二位殿下。」

  蕩世劍拍拍好不容易止住淚的孩子,略整衣裝後拉著穌浥一併恭謹跪地揖拜,「草民蕩世劍拜見鰲王殿下、玳王殿下。犬子冒昧唐突了兩位的興致,還望恕罪。」

  「起身吧!玄玉府沒這麼多規矩,既是鉛的好友,就不必拘禮了。至於令郎……」皇淵走到穌浥身前將他扶起,綻出一抹和煦的笑容對他說道:

  「抱歉,把你的東西打碎了。你可以原諒我嗎?」

  「沒、沒關係……」穌浥有些不知所措,低下頭手指絞著衣擺。一路上父親殷殷告誡,城中皇冑貴戚雲集,玄玉府更是四皇子鰲王的居所,諸事都得留心。父親與鉛伯伯在前院的六角亭裡閒聊,他坐在不遠的廊下,捧著鉛伯伯送他的兩條金魚賞玩,沒想到從天而降的皮球將魚缸打翻在地應聲而破,他一著急一心疼便唏哩嘩啦哭了,跑過來的小王爺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裏直瞧著他,一句話也不說,他還以為自己闖了禍,惹得來人不高興,正擔心著,卻沒想到鰲王殿下不但不介意,還向他道歉,笑容又如此真誠溫暖。

  「不生氣了?那就和我們一起玩吧!」皇淵笑得更燦爛,牽起穌浥的手不由分說返身往內庭走,「鉛,你們就自便吧!穌浥借我一下。」

  腳步被皇淵拖著走,不明所以的穌浥回頭看向父親,就見蕩世劍擺擺手,要他放心地跟著。流君搖頭失笑,拿他這個萬事隨心的皇兄沒轍,快步追上,牽著穌浥另一側的手,三人的身影就消失在穿堂盡頭。

 

  ※※※      ※※※      ※※※

 

  一夥人玩了一個時辰蹴鞠,都有些乏了。遣退陪玩的僕傭各自散去,皇淵和流君帶著小穌浥回到廳上休憩。三人一落座,婢女連忙遞了濕巾拭汗擦手,隨即呈上方沏好的金風玉露,還在黑檀桌上佈置各色糕點果品,琳瑯滿目,看得穌浥的眼都花了。

  「穌浥,想吃什麼自己動手,別客氣,就當自個兒家一樣。」皇淵隨手抓起一塊碧柳絲吃將起來,穌浥睜著大眼東瞧西望半晌,卻遲遲不知該如何下手。

  流君見狀,將一碟切好的沁心梨端到穌浥面前說道:「滿桌子甜膩膩的,先吃這個,最是消乏解渴。」

  穌浥拿起一塊咬了口,這梨子果肉細緻,慢慢嚼著,香甜果水溢滿口中,冰涼的汁液滑入喉嚨,不單生津止渴,連心火都被消去泰半,味道和山間野梨大不相同。就連剛剛飲的金風玉露,馥郁回甘,與尋常喝的百里聞香也是天壤之別。他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好新鮮,卻也好不踏實,像是夢一樣。不,是連作夢都無法想像的世界。

  「唉唷!」穌浥不禁掐掐臉頰,直到一絲絲疼痛傳來,才肯定自己是清醒的。

  真是一個小可愛。皇淵學著動作,笑笑掐了穌浥另一邊的臉,但力道是輕柔的,帶點愛憐,「你以為自己在作夢嗎?」

  「王爺,這裡和穌浥的家什麼都不一樣。」皺著眉,穌浥有些困惑。

  「那你喜歡這裡嗎?」不知為何,皇淵很想知道他的答案,卻有點忐忑。別開眼拿了一顆軟玉棗吃著,裝作不經心。

  「喜歡。」穌浥的笑比蜜漬過的棗子還甜,用力地點點頭。

  「哦?穌浥喜歡這裡的什麼?」除了唯唯諾諾的僕役,平日裡接觸到年齡相仿的波臣機會渺茫,流君對於穌浥眼中的玄玉府甚感興趣。

  穌浥認真扳著手指一項項數算,「喜歡鉛伯伯送我的金魚、喜歡大大的宅院、喜歡有趣的蹴鞠、喜歡好喝的茶好吃的梨……好多都好喜歡喔!」想起什麼似地一臉燦然,比午陽明亮,雙眼彎彎的卻像是新月,「但穌浥最喜歡王爺。」

  「咳!咳──」聞言,正喝著茶的皇淵被嗆得厲害,一時間開不了口。

  流君瞟了他一眼,伸出手順順他的背為他緩氣,接著問穌浥道:「喜歡我和皇兄?喜歡我們什麼?」

  「玳王殿下很溫柔,像哥哥一樣照顧我。鰲王殿下很好玩,會逗我開心。而且──」穌浥轉頭看了看窗邊小几,上頭的琉璃缸中兩條金魚正悠游,接著回過眼仔細端詳皇淵後說道:「鰲王殿下很漂亮,比金魚還漂亮!」

  漂亮?!比金魚還漂亮?!

  這句話,聽得流君和皇淵都懵了,兩人面面相覷。先不說拿皇淵跟金魚比實在太過不倫不類,鯤鱗覆體雖是男性鯤帝的必經過程,但與未覆體時俊秀的形貌相比,正常人都不會稱之為漂亮。而周歲便進入鯤鱗覆體的皇淵,漂亮這個詞約莫也從對他的形容裡絕跡。

  皇淵只聽母妃宮中的嬤嬤曾提起,周歲以前的他是人見人誇的漂亮孩子,完全承襲了母親海境第一美人的容貌。周歲之後,何止稱不上漂亮,甚至是……

  想著,皇淵的神色不禁有了幾分蕭索。

  「咳!這個……我說穌浥啊,你這個漂亮是從何說起呢?」頓時陷入沉默讓氣氛顯得尷尬,流君清了清喉嚨,接著又問。

  支著頤,穌浥困擾的表情好像是流君問了一個很難的問題,他努力地想了想後說:「穌浥喜歡漂亮的東西,金魚亮晶晶的很漂亮,鰲王殿下的鱗片,像陽光照在大海上一波一閃的藍色那樣,更漂亮。」

  這小子的邏輯,真讓流君開了眼界,「那在你眼裡,皇兄比我漂亮嗎?」

  穌浥的表情有些為難,看了流君好一會兒後,貌似遺憾地點點頭,「嗯……」

  這個答案讓流君哭笑不得,不過他心裡卻是開心的,為皇淵開心。偷偷覷了他的皇兄一眼,這傢伙自顧自地吃著糕點,彷彿兩人談論的那個人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卻可以看到雙頰漸漸紅赧,他不禁興起了捉弄的念頭:「可是穌浥,皇兄是人,不是東西也不是魚喔,你還喜歡嗎?」

  「喜歡呀!」小人兒跳下椅子,跑到皇淵的身邊抱住他,整個小臉蹭進他的懷裡,「是人就更好了,可以陪我玩呀!」

  心磕噔一下,好像漏跳一拍。皇淵低下頭,撫著穌浥絲緞般光滑柔軟的髮,惶惶說著:「你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嗎?他們都說……說我這樣不正常……」

  穌浥抬起頭看向皇淵,嘴巴嘟得老高,好似不高興有人這麼說而辯駁著,「誰說的!一點都不奇怪,穌浥喜歡的都不奇怪、都很正常!」

  皇淵的心忽然暖了起來,卻也疼著。一直以來雖然有母妃寵愛,有鉛呵疼,玲姬姐姐和流君也待他極為親厚。但除了他們以外,包括自己的父王,都視他為異端,避之唯恐不及。一般皇子在年滿十六歲時才會分封建府,唯獨他周歲後便在皇城內闢了這處玄玉府,自此在宮外由鉛照養,與父母兄弟隔絕。

  儘管,已經學會忽視他人恭謹外的私語和冷情。他只要好好擁抱這些願意給他溫暖的人就足夠了。再多的,習慣了不去期待,也就不會有失望。

  他,能夠期待他嗎?

  「看來,我們撿到一個寶呢!」流君把氣嘟嘟的小穌浥抱到自己的腿上坐著,摸摸他的頭讚許,「穌浥最聰明了,其他人都太笨,不明白這個道理。」

  「真的嗎?父親也誇穌浥聰明,說我學文章最快了!」小傢伙很好哄,褒了一句,想起得意的事情,方才的氣都沒個影了。

  「哦?穌浥識字嗎?都讀了哪些文章?」聽他這麼一說,流君有些意外。波臣子弟能夠讀書的並不多,住在皇城裡外的波臣因為和三脈交往頻繁,也許能讀寫些常見的字,懂詩詞文章的,恐怕寥寥無幾。不過想回頭,穌浥的父親既然能與身為寶軀的鉛交厚,家世在波臣中或屬上流,能讀書識字也是應當。

  「讀完《弟子規》、《千字文》、《三字經》、《朱子治家格言》,現在正學《詩經》。」

  「學的真不少。穌浥幾歲了?」

  「五歲。」

  這娃兒小小一隻,還以為不足四歲呢,原來五歲了,只比他小一歲而已。

  流君笑吟吟地望著皇淵,便停了口不再說話。

  捻一塊豌豆黃塞進穌浥小嘴裡,皇淵明白流君想些什麼,接話問著:「穌浥喜歡讀書嗎?」

  口中的糕點還來不及吞下,穌浥只得點點頭以示回應。

  「如果……」皇淵把穌浥唇邊的細屑拭去,「讓你每天到府裡陪我和流君讀書,你可願意?」

  「願意!」穌浥連忙跳下流君的腿,興奮地扯著皇淵的袖子,緊抓著彷彿怕他突然反悔似的,而後想起什麼又鬆開手,垂下的小臉皺成一團,「可是父親會答應嗎?」

  「哎,這就不必你擔心了。」流君湊近跟著幫腔,點了點他小巧的鼻子逗著,「讓鉛去說項,令尊沒有理由好拒絕的。」

  還沒聚攏的陰霾很快地散開,穌浥笑著,五官都明晰起來。

  像一道光,照進皇淵的心房,透著亮。

 

  ※※※      ※※※      ※※※

 

  說起義鋒堂,波臣可能一無所知,寶軀卻是家家能聞。義鋒堂祖業是刀劍鍛鑄,相傳在鯤帝獨領太虛之前便已存在,起初是一系單傳的鑄劍師,僅為刀劍客量身鑄造兵器。三脈制度底定後,寶軀為將,對義鋒堂的仰賴日深。後因族人日多,海境戰亂頻起,軍用器械需求更甚,枝葉便散開來。現今海境鑄劍師,若追溯其源,多少都可以和義鋒堂攀上些關係,但兵器譜及秘傳之術,只有義鋒堂堂主代代相傳,不曾外流。

  能鑄出神兵利器的師匠,無論是否練武,必定深諳武理。義鋒堂自有武學傳承,各代堂主縱然不是絕世高手,亦是上乘之流。只是武學原為鑄劍所需,所以僅傳族內子弟,並不對外收徒。

  這一代堂主本該是蕩世劍的雙生哥哥紊劫刀繼任,奈何紊劫刀對煉鑄之術毫無興趣,性格又任俠豪烈,去年上元節為了救一名女子還與皇城軍發生衝突,讓當時已經病重的老堂主氣得與他斷絕父子關係,家業傳承的重擔,便落到弟弟蕩世劍肩上。去年隆冬老堂主過世,原在邊關照看兵器坊的蕩世劍偕妻兒返京奔喪,同時接任堂主之位。

  除了邊關兵器坊,義鋒堂在皇城內也有一座工坊,專事個人兵器訂製。因為常常往來京城與邊關運送資材,堂中有一隊子弟兵組成的衛士,有時三脈之人也會聘請他們護送貴重物品到境內各地。

  在波臣之中,義鋒堂無論是與三脈的關係或是財富,都算得上首屈一指。

  即便天縱英才、家世顯赫,只要是波臣,都需對三脈卑躬屈膝。錢財積累了卻不能有相應的用度,衣不過棉布,器不越陶皿,住至多一進四合院。關係再好,一旦翻臉無情也是朝不保夕。

  鰲王殿下開口要穌浥伴讀,無須說項

,蕩世劍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與皇子結交,是福是禍只能看穌浥的造化,作為父親無論有多少憂心忡忡,都不能左右將來,預料結果。

  「父親,浥兒陪兩位王爺讀書,您不高興嗎?」

  從家中前往玄玉府的路上,穌浥與父親共乘一匹沙騎,和平時的說說笑笑不同,今天父親異常沉默,讓他覺得有些不安,忍不住探問。

  「不是不高興,只是有點擔心。」蕩世劍摸摸穌浥的頭安撫著。這孩子聰穎慧黠又善體人心,只要不張揚,跟著皇子們一起增長見識,未必是壞事。昨日看兩位都頗為寬厚,應當會善待浥兒吧……

  「浥兒在玄玉府會乖的,很乖很乖,不讓您擔心。而且……」仰起小小的臉蛋,揚著大大的笑容說著,「我很喜歡王爺喔!和他們在一起很開心,就不會寂寞了。」

  是啊,浥兒不會寂寞了。蕩世劍嘆息著。

  如果那個孩子還在的話……

  但願一切都是他杞人憂天吧,也許有皇子可以倚仗,能保浥兒一世無憂。

  「答應父親,玄玉府不是等閒之處,兩位王爺也非等閒之人。你素來機敏伶俐,但需懂得收斂鋒芒,遇事三思而後動。若心有不平,能忍要忍,不能忍還是得忍,好嗎?」

  「浥兒明白。」

  一路殷殷叮囑著,皇城北門不覺間便到眼前。卯時已過半,遠遠可見街市中有不少店家小販開始張羅一日營生所需。入城後,父子二人牽著沙騎在青磚道上行走,座落在皇城東北角的玄玉府,不過一刻便可抵達。

  卻沒料到,府門前鰲王與鉛已在那裡迎候。

  「草民惶恐,讓鰲王殿下久候,實是罪過。」蕩世劍連忙帶著穌浥上前作揖賠禮。

  皇淵皺了皺眉,不樂見來人過分恭謹,「本王說過了,玄玉府沒這麼多規矩,到府前等穌浥是吾的決定,與你無涉,不必為此掛懷。」回頭提點鉛,語帶抱怨卻是笑笑的,「蕩堂主是你的好友,好生和他說說吧!若是每回都要這般客套,我可不敢再見他了。」

  「是,臣會和他說清楚的。」

  步下石階,皇淵見穌浥早起卻精神著,嘴角不自覺揚起,「師尊與流君應該也快到了,我先帶你到書堂看看。」

  伸出一隻手,皇淵等著穌浥將它牽上。

  穌浥向父親拜別後走上前,小小的手扣在皇淵的指掌間,緊密地,相偕而行。

  蕩世劍和鉛目送兩個孩子穿越了明庭與暗廊,明暗交錯間身影難辨。

 

  ※※※      ※※※      ※※※

 

  海境自古與中原淵源深厚,雖然數百年來鎖國自絕於外,但歷代丞相皆可出境遊歷,帶回的典籍亦不可勝數。與中原獨尊儒家不同,海境子弟所學包羅萬象,儒、墨、道、法、兵皆備,惟書冊難全,往往是斷簡殘篇。三脈子弟在三歲時入學,童蒙授課首重兼修,年紀稍長再依個人稟性與偏好揀選獨門或三兩門深學。

  由於三脈底定鯤帝為君,鮫人為相,寶軀為將,考量臣佐之需,夫子與伴讀多是鮫人,武師與陪練則為寶軀。但因皇淵厭惡鮫人傲慢的態度,長年來又與母系親屬熟稔,所以為他講授文武的定海扇出自寶軀,一直以來也只有小他一歲的同母弟弟流君相伴。

  書堂位於玄玉府一進東廂,靠著內院的一側植滿海梧桐,另一側則臨於綠湖邊,可棲鳳凰亦能容鴻鵠,喻讀書志向應寄高遠,不限尺寸之間。

  「一心堂」的牌匾高懸,筆力蒼勁,出自師尊之手。

  師尊定海扇,也是世間難見的妙人,父祖三代都是皇城御軍統領,他這一脈單傳的獨子,雖然劍術卓絕,偏偏只愛舞文弄墨,不思武職。博通諸家,學淵五車,卻不任文官,說是願司春風化育,勝過埋卷終日。讓他做皇長子的太傅又謙詞婉拒,寧可在宮外教著皇淵這個備受鱗王冷落的皇子,閒暇時指點上門求教的波臣子弟。

  據說他曾是雨相覆秋霜最得意的門生,學成之後兩人卻形同陌路。旁人問起是何因由,他總是笑笑地說自己不肖,有虧師尊教誨,所以赧顏羞見。

  雖是伴讀,穌浥還是準備了六禮束脩,請師上堂三叩首,正式拜在定海扇的門下。玄玉府突然多了個學生,定海扇神態淡然,沒有半分驚訝,甚至未有探問,倒是對穌浥的知禮數懂進退讚許地點點頭。課堂開始前簡單考核了他的程度,沉吟半晌後說道:

  「殿下,我們今天從《論語》講起可好?」

  「嗯?接著不是要說《韓非子》嗎?」流君對於師尊突如其來的改變不明就裡。

  「法家興刑抑情,不若儒家溫柔敦厚。你們年紀尚幼,過些年再學法家吧。兩位殿下以為如何?」

  「但憑師尊安排。」流君和皇淵皆是一點就通的人。法家以君權為本,雖受皇家器重,但主張性惡而生法度,對人性有太多猜忌鄙夷,穌浥身為波臣又還懵懂,此時習法實不合宜。

  「那麼,就從《學而第一》開始吧。」

  自此後,玄玉府的朗朗讀書聲,多了一道稚嫩清亮的語音相合。

  皇子的日課是固定的,皇淵與流君雖不在宮內就教,文武進程仍需跟上。每天辰時學文,巳時習武,午後各自安排,但練字溫書、內外功夫的鍛鍊也是必然。除旬休日和端午、中秋、年節可以稍憩,便是日復一日直到十六歲分封建府為止。

  一個時辰的課堂結束,三人來到大廳中略事休息,才坐定,一旁的婢女擎著托盤似乎候了許久,迭忙上前躬身道:「請王爺用藥。」

  盤上是一碗湯藥,以及一碟的玉粉翠。

  雖然這湯藥也是六年來的日復一日,皇淵見著了還是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王爺,你生病了嗎?」穌浥在皇淵身前身後努力地東瞧瞧西瞧瞧,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生病嗎?」皇淵嘴角自嘲地揚了揚,「算是吧。」

  周歲初入鯤鱗覆體時,他反覆高燒一個月,太醫們試遍方子都無成效,直到請教一名高養在家的太醫耆老,推測是鯤鱗初現亟欲與血脈相容,年幼體弱的他承受不起劇烈的變化而高燒不退,便以此藥減緩鯤鱗結合速度,同時抑制體內躁動之火,平穩氣血二脈,服藥七天後總算把命保了下來。

  那一個月中母妃日日以淚洗面,甚至動了胎氣而早產。父王只在發現鯤鱗覆體的那一天來看過,此後再沒有探望過他,對太醫的診治也毫不聞問。

  有些病落在心裡,而藥石枉然。

  「這個藥看起來好苦喔,真的要喝這個才會好嗎?」不單是顏色黑烏烏,這藥才端上來,空氣便漫上一股苦得嗆鼻的味道,小穌浥忍不住用手指把鼻子給掐住,臉蛋都擰了起來。

  小傢伙的表情和動作把皇淵和流君逗樂了,流君把穌浥拉到身前,湊在他耳邊小聲說道:「皇兄最怕喝藥了,你願意幫他一個忙嗎?」

  「願意!可是要怎麼幫呢?」雙眼睜得雪亮,穌浥很期待他的答案。

  「你幫他喝一半,就不會這麼苦囉。」悠哉哉喝著茶,流君涼涼地說。

  聞言,穌浥的小腦袋瓜低了下去,咬著唇嘴巴抿成一條線,很是苦惱的樣子。

  「胡鬧!」皇淵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流君,後者毫無所覺般繼續喝他的茶,「穌浥乖,別聽流君瞎說,藥很苦,可是得自己喝才有用。」

  「我知道不能替王爺喝藥,可是穌浥幫不上忙很難過……」想起了傷心的事,穌浥的手纂得緊緊的,頭低得更低,「娘親也喝很苦很苦的藥,可是肚子裡的妹妹還是不見了,我什麼忙也都幫不上……」

  啪咑啪咑的,眼淚就直直落在他的鞋面上。

  方喝完藥的皇淵見狀,連玉粉翠都沒顧得上吃,手忙腳亂地把人摟在懷裡拍著,「沒事沒事,這藥我每天都在喝,沒什麼大不了的,怎就惹得你哭了?」

  皇淵不禁懷疑這娃兒是水做的,怎麼每天都有掉不完的眼淚?

  這一哭,連流君都愣了,連忙道歉:「是我不好,不該開這無聊的玩笑。」

  「會好嗎?王爺喝了這個藥,病就會好了嗎?」穌浥的聲音軟軟的,仍是模糊。

  「會。會好的。所以別哭了好嗎?」拍背的手沒有停,皇淵抱著小穌浥,覺得他的身體也軟軟的,暖暖的,燙貼著胸膛,嘴裡的苦味竟也慢慢淡了。

  其實讓他這樣哭著,他哄著,也很好。

  「真好,這樣王爺就不會不見了。」穌浥拭去淚,笑著,也暖暖的。

  「嗯。不會,永遠不會。」

 

  ※※※      ※※※      ※※※

 

  在習武課堂上,三人所學就別別不同。

  知曉穌浥出自義鋒堂之後,身為寶軀的定海扇明白他的家學傳承,為了避免學習上的扞格,只讓他以小周天練精化氣,配合基本的五行拳鍛練身體。流君習武三年,小周天早已精熟,大周天運行兩刻後,再進入拳法與劍術的外功進度。

  皇淵的體質特殊,顧慮血脈波動影響鯤鱗將有危性命,成年前不能習練內功。吐納調息兩刻,讓藥力運行平穩氣血和鯤鱗,才進入外功的練習。也因為這樣的限制,使得皇淵先天上,幾乎喪失了皇位繼承的資格。

  歷代鱗王都須練就鎮海四權,以海皇戟役使水氣。鎮海四權要能功成,除了少數天賦異稟或是格外精進者,通常需有十八年的內功功力才能運發。皇淵在十八歲成年後還要一年的時間讓鯤鱗穩定,才可修習內功,算起來三十七歲方可將鎮海四權完備,才有資格繼承王位。

  古來的傳承如此,於是乎,過早的鯤鱗覆體在鱗王眼中看來即是一種殘缺。

  縱使在定海扇的認定裡,皇淵學武的悟性奇高,但缺少內功配合,終究有形無體。他曾為此找遍武學典籍,皇淵體質的桎梏,至今仍是無解。人定勝天總有難盡之事,他亦清楚,這孩子為此承擔了多少,因為疼惜,所以更為惋惜。

  皇淵本人倒是豁達,現在不能練,又不是永遠不能練,單是外功的學習也可以強健體魄,自保有餘。至於皇位,他並無欲求。真正不容易釋懷的,只有父王看待他的方式吧,還連累了母妃與流君,遭受冷待。

  他曾經問過母妃,是否有怨。母妃笑笑地對他說:「有何可怨呢?你和君兒能夠平安度日,吾願足已,餘下的不過浮雲。恩愛有時,而福禍難料,不如現今踏實。」

  那一日,母妃站在牡丹花叢前,拿著小剪修去殘枝敗葉,盛開的豔紅牡丹在翠葉的襯托下張揚千姿百媚,僅為博得一瞬凝睇,卻美不過母妃波瀾不驚的恬然優雅,靜靜綻放,好似歲月不涉,光陰無損。

  出身顯赫的寶軀未家,才貌豔冠群芳,十六歲入宮後曾經聖眷無匹,不過兩年又恩寵盡失,最美好的年華,盡在深宮蹉跎。其中冷暖懸殊,母妃能夠不怨,他又算得上什麼?

  釋懷難,唯有學著看淡。不計榮辱,當一輩子的富貴閒人,也無什不好。不必為了奪嫡盤算得失,拉攏關係,遠離朝中宮內的權慾之海翻攪。

  若不是在宮外,也不可能隨他縱情任性地指著身為波臣的穌浥伴讀。

  焉知禍兮福兮?又或者,因禍得福。

  「王爺、王爺,你看你看!」小傢伙急忙忙快步走來,卻不敢跑,懷裡捧著那日鉛送他的兩條金魚,生怕又把魚缸給砸了般地小心翼翼。

  午膳後,皇淵坐在臨窗的臥榻上隨意翻著《詩經》,遠颺的思緒被他的一聲聲喚叫回。原本在廊下吹笛的流君也停了下來,踅進廳裡想看看穌浥又發現了什麼新鮮事。

  穌浥把魚缸捧到皇淵眼前,「這兩隻金魚生了好多好多小魚喔!」

  原本只有水草和兩條金魚的缸裡,頓時多了幾十條細小的金紅色身影,熱鬧無比。

  「這些小魚的命真大,母魚昨天被折騰了一回,居然還能安然順產。」想起昨日的初相逢,皇淵對這些魚兒強韌的生命力嘖嘖稱奇。

  「金魚真好,生一回就這麽一大家子,都不怕寂寞不會無聊。」穌浥把魚缸放在臥榻几上,眼珠子追著小魚的影子溜滴滴轉,沒一會兒就覺得眼花撩亂了。

  「子非魚,怎麼知道魚不會寂寞不會無聊?」流君想起濠梁之辯,笑笑地說。

  「何難之有?將心比心而已。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朱熹注為『推己及物。』亦是同理可證呀!」沒有遲疑,穌浥回答得理所當然。

  娃兒突然這麽伶牙俐齒,流君吃驚地呆了呆。不過真正讓他吃驚的倒不是他的嘴上功夫,「穌浥,你以前讀過《論語》嗎?」

  「沒有呀!」穌浥側著頭睜著大眼,似乎不太明白流君為何有此一問。

  「你剛剛說的那段,應該是在《衛靈公十五》,師尊還沒有教到吧?」流君早前自行閱覽過《論語》和朱熹集注,深處的義理也許還不夠明白,文辭已可了然於胸,但這個孩子怎麼會知道?

  「課後休息時我把朱熹的《論語集注》翻完了,剛好記得。」穌浥講得稀鬆平常,眼光轉向他心愛的小魚兒們,羨慕地看著他們嬉鬧玩耍。

  「看來令尊說你文章學得快,所言不差呀!」流君覺得,這孩子的天賦異稟,比那些魚兒的生命力更值得嘖嘖稱奇。

  「何止不差,依我看蕩世劍說得謙虛了。」皇淵沒料到穌浥的聰慧到了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地步,而且領悟力極高,「流君,我同意你昨天說的,我們真的撿到一個寶。」

  「啊!慘了啦!」原本彎腰看魚正入迷的穌浥想起什麼後,突然站直了身子,轉頭望向皇淵和流君,竟是哭喪著臉,「答應父親的事情,我忘記了……」

  說著說著,他的眼眶裡某種東西似乎在打轉,有了經驗的皇淵趕忙開口:「等等!眼淚先收著。你答應令尊什麼?為什麼要哭?」

  「浥兒答應父親好多喔!在玄玉府要收斂鋒芒、要三思而後動、能忍要忍、不能忍還是得忍……」穌浥認真一條條算著,「如果不遵守約定,萬一惹王爺生氣,我就不能再來了……就看不到王爺了,嗚……」

  說到底還是來不及阻止,皇淵只得再次把他拉到懷裡安撫著,他覺得自己已經越來越熟悉這樣的動作,也越來越肯定這娃兒是水掐的,「穌浥這麽聰明,我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會生你的氣呢?」

  「真的嗎?」怯怯地,穌浥還是擔著心,不敢肯定。

  「真的,吾不要你卑躬屈膝,只願你真情真性。你是我和流君的友伴,不是下人。」皇淵挹著袖子的一角,幫他擦淚,他以後應該隨身帶著手絹的,「答應我,在玄玉府,你不需要拘束,也不要藏著拽著,更不要瞞我騙我,好嗎?」

  「好……」應和著,依然是那樣甜甜的笑,融在皇淵的心裡。皇淵莫可奈何地,誰叫自己這般嗜甜,怕是這輩子都戒不掉。

  一旁的流君若有所思地沉默著。他原本還想,蕩世劍失算了,竟沒有叮嚀他的浥兒不要總是哭哭啼啼。後來發現,或許沒有囑託實是先見之明。他的皇兄天真任性慣了,對於他人的感情並不敏銳,甚至不容易理解,可是對穌浥的一顰一笑卻格外留心,甚至縱容。

  穌浥的哭是讓人不討厭的那種,是情之所至毫不矯作,加上一張漂亮可愛的臉蛋,使人油然生起愛憐之心。如若是他,憐惜有之,可要像皇淵那樣哄他寵他,恐怕辦不到。

  應該是件好事,有個人,讓皇淵懂得付出、能夠付出,雖然那個人不是自己。

  在心中失笑,他發現,居然有點嫉妒穌浥了呢。

  不過他並不難過,他知道自己要站定另一個更重要的位置:保護這個被無情剝奪太多東西的哥哥,讓他不再為了上蒼的不公失去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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