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岩謀反不過一日就塵埃落定,後續在朝廷內外掀起的浪,卻是兩三年後仍餘波盪漾。先是朝中鮫人勢力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清洗,被貶被殺之人難以計數。其後龍脈引發的階級嚴明,讓兩位分別與鮫人及波臣結合的未家小姐深受其害,連出面求情的公主玲姬都因此受罰。

  身在宮外的皇淵對這些風波的感受遠不如流君深刻,這一樁一件在宮裡成了諱莫如深的禁忌,誰也不敢多談。常常可以看到母妃獨自嘆息而眉頭深鎖,玲姬皇姐更是大不相同,收起了開朗明媚,沉靜地猶如古井之水。帝王無情面,君心深似海,無論你的身分是什麼,都抵不過皇權撥弄,瞬時萬般皆空。

  這座皇宮越來越叫人窒息,分明是金裝玉裹的牢籠,對流君來說,只有到玄玉府的短暫光陰可以稱之為自由,算得上生活,他們毫無顧忌地高談闊論,嘻笑怒罵,恣意揮灑童年。

  對小穌浥而言,這幾年,卻成為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無論到哪裡,有一隻手牽他前行,當他疲憊時,有一個懷抱讓他依偎。

  他忘了一個人的孤寂,再不識,寂寞是何滋味。

  一轉身,有個人總是笑著侯他、尋他。

  「哎,這玩意真不容易。」旬休日的午後,皇淵臨時起意跑到穌浥家中,剛巧穌浥和母親在後院的陶窯塑胚,一時興起也跟著玩起來,搗鼓了老半天,一支陶瓶還是歪歪扭扭的,站都沒得站穩。

  穌浥笑笑地過來幫他把歪到天邊的瓶子整了又整,不過一刻便有模有樣,「這土裡混著魚骨粉,黏性較差,本就不易塑形。王爺第一次做還能弄出個瓶子的樣,已經很了不得了。」

  從有記憶以來,穌浥就跟著母親把這陶泥抓在手裡把玩,少說也有十年的工夫,技藝比許多師傅們還精湛。當年初到關外的父親因為喜愛黑星燒的美麗,向外祖父拜師,才與母親相識相戀。六年前返京定居,父親為了排遣母親思鄉的寂寞,便在院後蓋了一座陶窯,閒暇時也陪她做些器皿什物,少數留下來自家用著,其餘便分送給村裡貧困的人家轉賣,讓他們賺點銀兩好過日子。

  皇淵把好不容易站起來的瓶子接過手,不死心地又動手試了試,才三兩下又歪了。瞥見一旁穌浥做得細緻漂亮的瓶胚,靈機一動,將自己的瓶子湊到穌浥的瓶子邊貼著,「哪!這瓶子靠著瓶子,兩個黏成一堆,誰都不怕誰倒下。」

  「啊!哪有人這樣的?兩個瓶子黏一塊兒,是要怎麼用呀?」一個精美的瓶身挨著一個歪斜的伴兒,這畫面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穌浥對於皇淵的突發奇想感到哭笑不得。

  在旁邊看孩子們嘻嘻鬧鬧的眷金妍走了過來笑著說,「兩個瓶子相連,也不是沒有的。」

  「娘親,真的有這種東西嗎?」穌浥眨著大眼看向母親,他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瓶子,也不知道能有什麼用處。

  「有,只是尋常人家、尋常時候用不到。」坐到台前,眷金妍把兩個瓶子整成一模一樣又同高同寬,接著把兩瓶腹部處挖空接合,左右再各添上一個把手藉以持壺。

  「這是雙連壺,在祭典或兩國締結時所用,相連的瓶身讓酒得以相通,雙方對飲喝的是同一壺酒,誰也不怕誰下毒,是友好和平、相敬相親的象徵。據傳遠古時黃帝和炎帝結盟,就是用雙連壺共飲誓約,才能化干戈為玉帛,所以又稱為『生死之交一壺酒』。」

  「生死之交一壺酒呀……」聽著雙連壺的用處和典故,皇淵低頭沉吟了半晌,轉頭對穌浥認真說道,「這兩個瓶子,一個是吾、一個是你,我們就當一輩子的生死之交,同甘共苦。」

  「嗯。」穌浥點點頭。雖說是童言童語,但他不曾懷疑皇淵對他的許諾。

  儘管一輩子還太長,生死還太遠,而他們對於何甘何苦還太過模糊。

 

  ※※※      ※※※      ※※※

 

  這樣的日子,於皇淵,何嘗不美不好?

  美好到可以忘卻那個人的冷漠,忘卻與生俱來的殘缺。他不覺得自己缺少了什麼,甚至害怕得到了太多太多,會遭到老天剝奪。然而,就像在呼應他的恐懼那般,時序走到了他十四歲的這一年,上蒼毫不留情地提醒著那些,他已經遺忘的痛苦。

  當年皇姐玲姬的調笑猶言在耳,麗妃娘娘還未找到屬意的媳婦兒,卻迎來皇淵另一個生死關頭。他褪去童稚成為少年甚至邁向成年,身體加速轉變再度引動血脈不穩,吃了十多年的藥已壓制不住鯤鱗躁動,鎮日高燒時昏時醒,醒時渾身撕裂般的疼,不必碰觸,一吹風就感到椎心刺骨。

  當年的太醫耆老早已仙逝,太醫們再三參詳都難有定論,只能將藥換了又換、試了又試。甚至貼出告示廣招天下名醫,就盼有一線生機。半個月過去,太醫好不容易試出一帖藥能讓疼痛減輕,服藥後可暫時壓制體溫一個時辰,讓皇淵能清醒進食。命是保住了,但此藥對身體虛耗極大不宜久服,若要穩定鯤鱗尚須另尋良方。

  流君和穌浥的日課並沒有因此停歇,只是他們誰都無法全神貫注在課業武功上,連師尊定海扇都免不得憂心忡忡。穌浥牽掛著不捨離去,索性就在玄玉府住下,流君卻是不得不回去,他尚要安撫為皇淵操碎心的麗妃娘娘。

  「鉛伯伯,王爺我來照顧就好,您去歇著吧。」穌浥接過鉛手裡的藥,拉著他到一側的偏房休息。鉛十三鱗對皇淵的關愛一如當年,可身體早不若當年健壯,半個月來蒼老許多,穌浥看著極其不捨。

  「唉,有事喚吾。」說是歇息,就算闔眼了也睡不安枕,但鉛心知,要照顧小王爺不能硬熬著,何況日子還不知道何時可以到頭,他可不能倒下。

  穌浥端著托盤回到皇淵身邊將他扶起,初春夜裡仍透著寒冷,皇淵的身體卻熱得像火盆,神智不甚清醒的他咬牙緊皺著眉,忍耐被碰觸的疼痛,好不容易坐起身卻脫力地將頭靠在穌浥的肩上喘氣。

  「喝了這個藥,病就會好了嗎?」

  皇淵的聲音低微,呼出的氣拂在頸側是滾燙的,穌浥的心揪了起來,為他所受的痛苦疼著。他不敢拍他,只能輕聲地哄著,就像小時候他哄著他一樣,「會,會好的。」

  想起那一年的事還有可愛的小穌浥,皇淵扯著嘴角想笑卻力不從心。當年他是篤定的,算不得哄穌浥。如今,他知道穌浥是真的在哄他,因為沒有人能為他的疑問提出保證。

  讓皇淵倚著床頭,穌浥一勺勺餵他喝藥以及藥後的玉粉翠。這藥比過去喝的要苦得多,儘管皇淵已經不是那個怕苦的孩子,甜品卻變成一種習慣,甚至是嗜好。玉粉翠裡頭包含清熱解毒的成份,當初因為太苦所以做成甜品,卻還是留有淡淡的藥味。可皇淵還是喜歡它,只因為裡頭有鉛對他的關愛,絲絲甜膩就算混著藥味,都讓他有種幸福感。

  閉上眼,皇淵調整吐納使心緒平緩,同時讓藥效得以發揮。一刻鐘後,他的額頭開始冒出一層薄薄的汗,體溫慢慢下降,原本發昏的腦袋漸漸清明。算好時辰,僕役送進清補藥膳,皇淵聽到他們忙碌的腳步和佈上碗盤細碎的聲響,卻假寐不動聲色。

  「王爺,用膳了。」穌浥喚了聲,皇淵置若罔聞,他知道他並沒有睡,但能感受到他散發出的那股子疲憊,或者更精確地說,是厭倦,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無能為力的厭倦。對此穌浥拿不出什麼辦法,甚至搬弄不出一個振奮人心的說詞,因為那些都太過虛偽了,他唯一能夠做的還是哄著,「陪我一起用好嗎?我餓了。」

  這招次次見效,或許是托大了,但穌浥每回總是賭贏的那個人。

  「穌浥……」皇淵星眸微張,眉目仍斂,拉過穌浥的手握住,穌浥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已經恢復如常,「我在想,是不是我上輩子做了太多壞事,以前沒償完,所以這輩子從周歲起還要再受這些苦。」

  穌浥拿起擱在一旁的披風為皇淵搭上,「王爺這麼善良,上輩子一定不是壞人。古有明訓,痛苦有時是因為需要承擔的東西太多,不是來自罪惡。」

  「吾不想當孟子口中的那種人。」記起穌浥喊著餓,皇淵挪動身體讓他攙扶下床,到黑檀桌前落座,「我是自私的,只想替關心的人承受痛苦,但現在卻讓關心的人為我感到痛苦。」

  母妃、鉛、皇姐、流君、穌浥乃至師尊,雖然他們在他的面前都藏得很好,可是皇淵心底很清楚,他身體苦,他們心中的苦並不比他來得少。若真要承受,他一個人擔著就好,何必讓他們也陪著受罪?

  「穌浥不苦。」病中的皇淵胃口並不好,穌浥先幫他盛了半碗藥膳粥。

  「撒謊!以為我不知道你偷偷哭了好幾回?」在那些病情反覆的夜裡,都是鉛和穌浥輪流照顧皇淵,高燒中的他模糊了意識,隱約間還是可以聽到鉛一再的嘆息,和穌浥偶爾的低泣。七歲之後穌浥很少哭,一個年頭見不得他哭一回,正因為如此,他的眼淚才讓皇淵體會到他的難過。

  「真的不苦。」低下頭,穌浥的臉赧紅,「只是捨不得王爺承受太多。」

  他的心意皇淵有數,只是穌浥的心甘情願並不能消解他的於心不忍,可也不願再多說,徒增彼此惆悵。皇淵有一口沒有口吃著面前的粥,倒是幫穌浥夾了好幾回菜,一個碗添得滿滿的,讓他只能拼命地吃。

  來王府七年了,穌浥長高不少就是不長肉,一直讓皇淵養得很沒有成就感。

  「王爺,這藥膳是補你身子的,不是幫我補。」就在皇淵舀了一勺薏仁山藥羹準備送到他碗裡時,穌浥忍不住捧著碗閃開,再這樣下去他的肚子可要撐破了。

  「你也該補。」皇淵直看著穌浥,一點也沒有把手收回的打算,穌浥只好投降地把碗遞了出去,「假使你累倒了,我就不止是身子痛而已。」

  「如果王爺的身子早些好,我便累不著,所以……」穌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連忙舀了兩三瓢羹到皇淵碗裡,「穌浥吃多少,王爺就吃多少。」

  敢情是學會了討價還價,不,根本是坐地起價。皇淵輕輕笑著,想不明白這些年自己到底把他慣成什麼樣。不再往穌浥的碗裡添東西,只得認份地緩緩吃著不減反增的粥。

 

  ※※※      ※※※      ※※※

 

  皇淵的病遲遲未癒,也讓他錯過了大皇兄北冥封宇的太子冊封大典。

  朝堂之事向來離皇淵很遠很遠,錯過也就錯過了,他並不在意,只是沒有想到這次缺席,在幾日後為玄玉府招來兩名貴客。

  這一日,皇淵與流君、穌浥在房中剛用完午膳,門外便傳來了鉛的通報:「王爺,太子與太子師相偕來訪,探望您的病情。」

  房中三人面面相覷,皆浮上一抹驚異。雖說大皇兄在幾個兄弟裡,性格溫文待他也算得上友愛,但仍是疏遠,除了年節時會來一趟玄玉府,其他時候就是在宮裡的點頭寒暄。也許,立為太子的北冥封宇仍是他的大皇兄,可是多了一層身份,背後代表的意義以及處事的考量必然有所不同,所須要做的也不單純是兄友弟恭而已。

  「別讓大皇兄久候了,快請他們進來。」

  皇淵身體虛弱又吹不得風,病後起居全在他所住的院落裡,也只能在此處待客。僕役迅速將桌面收拾妥當,穌浥攙著皇淵到花廳就座後,便與僕役們一同退了出去。離去時在迴廊中巧逢鉛十三鱗引著北冥封宇和欲星移前來,他退往一邊低首恭謹地讓他們先行後,便轉往院中水榭候著。

  水榭與皇淵所居的樓房隔著一汪綠池遙遙相對,臨池的幾株楊柳都依水榭一側而生,春日裡青絲抽長,隨風擺動時如同翠簾掩映,既能看到樓門動靜,又不招人注目。面對樓房,穌浥倚著美人靠看書入了神,不覺光陰飛逝,也不覺有一人的腳步悄然而至。

  來人並不擾他,只是站在水榭外端詳。臨水而坐的少年面如冠玉,略帶青澀仍掩不住風流韻致,一襲深紫衣衫雖是棉織,但做工細膩隱有暗紋,衣領袖口都有精巧的刺繡綴邊。墨如子夜的長髮以飾銀紫帶高高束起,白皙的頸項一覽無遺,持書的手露出半截金臂,午陽映照下殊色燦然。

  方才迴廊錯身而過時,這人與奴僕們並立可氣質迥然,特有的六臂金肢,一眼可知是金蛸族人。皇親貴族豢養貌美的金蛸族少男少女狎玩時有所聞,可這個孩子佼佼不群,雖是波臣但懂詩書,神情裡猶有幾分傲然,絕非讓人隨意凌辱之輩。

  「看你的衣著和舉止,應當不是玄玉府的下人。」

  聞言,穌浥不急不徐起身轉了過來,見著一抹俊秀爾雅的淡藍身影,揖手回應道:「在下八紘穌浥,是鰲王與玳王兩位殿下的伴讀,見過太子師。」

  知道他的身分還能如此不卑不亢,欲星移帶著笑回禮,對眼前人的興致更多了幾分,「以波臣之身作皇子伴讀,想來閣下是萬中之選。」

  「不過是因緣巧合。家父與鉛十三鱗是舊識,又得王爺抬愛罷了。」

  「冒昧請教,令尊是……」

  「義鋒堂堂主蕩世劍。」

  是義鋒堂呀,以波臣而言這家世夠顯赫的,能與三脈相交實不意外。欲星移捋了捋胸前的鬢髮,瞥見一旁石案上的棋具突有一想,「太子與王爺們家常閒話,一時半刻也不會結束,汝可願與我對弈一局聊作消遣?」

  「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落座,欲星移一擺手,以主人之姿請客先動。穌浥擱下了手中的《墨子》,捻起黑子落在右上的星位佔角。

  「《墨子》可都學完了?」不加思索,欲星移把白子置入左上的星位與之相對。

  起手布局不外乎幾個流派,穌浥接著下在右下星位右側小目處,「師尊尚未講完,但吾已略略讀過。」

  「對《尚同》一篇可有想法?」欲星移並不隨他,依舊落子在左下星位之上。

  「『選擇天下賢良聖知辯慧之人,立以為天子。』其意雖好,但仍須依層分立政長行一同天下義之務,卻免不了形成另一種階級桎梏。」這一子穌浥並不打算出乎意料,立在右下星位的左下目外,確保無憂。

  「階級未必是桎梏,次第嚴明的同時也是劃分權責。在上位者既是賢良聖知辯慧之人,其下眾人亦可從善如流。」棋子置於天元,欲星移這一手正中而坐意定江山。

  「君者為源固然不差,但如何確保源清而不會流濁?所謂賢良,是民之選?抑或掌權者之選?墨家雖循天志,天無言,天志可明乎?民智未開,天志不過是上位者的穿鑿附會,怎麼確定天子所循的天志真能法天法自然,而不是假天之名滿私欲之實?」天元右方的一目黑子,捱著白子頗有克制之勢,穌浥顯然不想輕縱。

  不急著落子,欲星移望著低頭思索的穌浥笑意極深。這孩子小小年紀卻很有見地,將來絕非池中之物,只可惜身為波臣無權參政,讚賞的同時也讓他不由惋惜。

  墨家的次第也許成不了桎梏,海境的階級卻是枷鎖。

  欲星移將白子隨意放在天元與兩個星位之中的空缺處,非攻非守,與此前的布局彷彿毫不相干,似是另闢戰場,又像誘敵之招,這一著令穌浥斷不出個章法。抬頭看向欲星移,眼前人卻是一派輕鬆望著樓房之處,好像身在局外,對他打量的目光無動於衷。

  樓門開了,鉛十三鱗率先於門外等候,想是裡頭兄弟們正在話別。

  嘖,這麼快就結束了,看來他這個學生虛與委蛇、言不及義的功夫還要再練練。

  北冥封宇步出樓門,欲星移見狀站起身,穌浥也隨之而起。整衣衫,欲星移揖手言道,「今日幸會。來日方長,你我再將這盤殘局下完。」

  「蒙君不棄,定當奉陪。」穌浥淡漠有禮地回應著。

  轉身步下台階,欲星移忽一佇足回首問道,「墨家可有汝認同的立身處世之道?」

  「命者,暴王所作,窮人所術,非仁者之言也。」

  這句話使欲星移有了一瞬凝思,但很快地就被慣常的逍遙意態取代。頷首示意,唇角的笑帶著對人世的譏誚,映著他的疏眉朗目多了一抹桀然。

  沿著來時路從容而返,行於池畔小徑的欲星移腳步悠然,而太子已在盡頭候他。

  不知為何,穌浥想起開在綠池中的蓮,明明,離著花信仍遠。

  那花,是濯清漣而不妖,還是陷於泥中不可自拔?

  穌浥沒有答案。

  唯有花謝之後,才品得到蓮子心苦。

 

  ※※※      ※※※      ※※※

 

  旬休之日,定海扇一早還是來到了玄玉府。

  流君待在宮裡,穌浥返家探望雙親,趁著皇淵藥力發作尚能清醒的一個時辰,有些話定海扇需要單獨對他說清楚。從懷裡拿出一本封面無字的書冊擱在桌上翻開來,新白的紙上是初乾的墨跡。

  「此書是吾默記縱橫家論著,雖是斷簡殘篇,但裡頭包含了許多武學理論與縱橫之術。」定海扇將書重又闔起,遞到皇淵面前,「今日,便交予你。」

  「師尊此舉,學生不懂。」若論武,目前他尚談不到追求武學進程。論文,他無心朝政何須縱橫之術。定海扇將縱橫家的斷簡殘篇交予他的用意,皇淵真的毫無頭緒。

  「這當中有一個篇章,皆是縱橫家獨有的武學,其中內功心法是中原所傳。此內功霸道,運功時五臟六腑、精氣血脈乃至身體髮膚皆為之所御,耗費身心之劇非常人能忍,但收效也極為快速。只需五年,就可得一般人苦練十年的功力。」定海扇曾經試練內功,但與既有的功體互相扞格,惟恐走火入魔所以棄之不用。

  「若非常人能忍,吾受鯤鱗覆體所苦,又如何能修?」

  「正因汝非常人,所以才值得一試。當年你年紀尚幼且服藥即可穩定,不需鋌而走險,是故一直按下未提。我思量許久,當前遍尋良藥都無法穩定鯤鱗躁動,不如嘗試以此內功強使鯤鱗吸附。如若幸運,還可加速你被鯤鱗限制的功體進程。」

  以此內功控制鯤鱗雖有風險,但有他在一旁應可度過難關。目前皇淵所服之藥是以傷換命,是藥亦是毒,若等到身體虛耗至疲弱將遭到反噬,便再也無力回天。

  「但是,此為縱橫家傳承,師尊不怕學生成為第二個北冥清漣?」海境皇家子弟所學甚廣,唯獨視縱橫家為禁忌,即是由於八百年前北冥清漣帶來的風波。

  「吾深知你的秉性,你絕不會成為那樣的人。」皇淵這個孩子重情義而寡權欲,即便身在皇家不得不捲入權位鬥爭,也不會讓海境被縱橫家這樣的陰謀逐利之輩操弄,「不過,汝不可告知他人此書是吾所傳。縱橫之術本不該在海境重掀波瀾,今日為了救命不得不然,於你於我低調沉潛方為上策。」

  「連流君、穌浥都不可說?」

  「是。若能讓他們知曉,我就不會選在此時告知。假使他們問起,你便說自己在書庫中發現。未家本就可能接觸到縱橫之術,這點並非說不過去。」定海扇心知如此說法瞞不過那兩個聰明的弟子,可是依他們對皇淵的信任和情感,若皇淵這麽回覆,兩人就會瞭解這件事不能說也不該問。

  「學生明白。」皇淵能理解師尊的考量,但仍有疑惑,「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可是想問,為何我會拿到縱橫家的著述?」

  「是。」

  「你是該有此一問,但吾有不能說的理由。」定海扇苦笑,這一切是緣也是劫。他曾經意氣風發甚至利慾薰心,於是那人本要自己成為海境縱橫家的傳人,可是,他後來體會到有些東西遠比權位還要珍貴,而縱橫之術連所愛之人都要算計,都要犧牲。無論怎樣汲汲營營,他最想要的那一個,這一輩子都再也得不到。

  皇淵點點頭,師尊既有難言之隱,他便不再探究。也許他當年刻意遠離朝堂甘於平淡,就是不願意權位爭鬥及縱橫之術侵蝕本心。而本該飛揚跋扈的年歲卻將一切都收斂了,又該有過怎樣痛徹心腑的領悟才能辦到。

  「時間不多了,我們就從第一訣開始吧。」

  不再多想,皇淵盤腿坐於榻上,屏氣凝神,依一旁師尊所教將靈台歸於清明。

 

  ※※※      ※※※      ※※※

 

  皇淵習練內功後,最初幾天病況更加惡化,每回運功一個大周天,體溫便會驟然升高,原本清熱的藥效縮短為半個時辰不到,差別在於他並未陷入昏迷,身體的知覺非常清楚,從裡到外渾身的疼,像是在掙扎反抗。

  據定海扇所言,一般人練功初期也會發生類似的狀況,這是身體本能想要擺脫這股霸道內功的箝制所產生的反撲。雖有風險,尚在可控制的程度,幸好皇淵的情況每天都在進步,從第一天高燒疼痛持續兩個時辰,到第七天已縮短至兩刻鐘。內功強力御使氣血二脈,身體抵抗但氣脈卻是極其平穩,鯤鱗的躁動反較先前輕微。

  第八天起內力和身體已漸調和,不再出現高燒疼痛,甚至藥效過後體溫雖然略高,也不致陷入昏沉可以行動如常,精神和體力都比前段日子好得多。

  為免麻煩,玄玉府中只有鉛、定海扇、流君和穌浥四人知曉皇淵以內功調治鯤鱗之亂,於是乎太醫們對突來的惡化又迅速的好轉完全無從解釋,只能推想鯤鱗習慣身體成長的速度所以穩定下來。第十天起便將皇淵的藥換回過去常服的那一帖,免得身體繼續耗損。

  一如定海扇的預測,皇淵的說詞並未招來流君與穌浥的詰問,即便是最為凶險的前七天,他們也沒有阻止皇淵習練內功,只因他們了解皇淵的作法來自師尊的授意,兩人相信他必定經過深思熟慮,不會拿皇淵的性命做無謂的冒險。

  只不過,流君的心思還是出乎定海扇的意料。

  當穌浥在房內陪伴皇淵下棋時,流君在綠池邊留住定海扇準備離去的腳步,「師尊,學生有件事想向您請教。」

  定海扇看著眼前的流君,神情中有謹慎,還有擔憂。他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這個孩子的早慧與成熟,遠在皇淵和穌浥之上。穌浥對縱橫家一無所知,自是不疑有他;身為鯤帝一脈,流君不會毫無所覺,「你是想問皇淵所練的內功之事吧?」

  「內功之事已經無妨。吾想問的是,雨相是否為縱橫家傳人?」師尊年少時曾經師從多人才奠定博學廣聞的基礎,跟隨覆秋霜的時間也只有三年,並不算長,但在眾多師承中雨相是最有可能的人選,特別是定海扇之後的人生抉擇以及和雨相的關係,更啟人疑竇。

  「這個問題,不是你該問的;這個答案,也不是我能說的。知否?」真正沒想到,他會敏銳細察到這種地步。定海扇表面雖紋風不動,內心卻按不住驚詫。

  「學生可以不問,師尊也可不說。但我必須知道,皇兄習練縱橫家的內功,他日是否會招來禍事?」縱橫家是鯤帝一脈的禁忌,他可以不理會縱橫家的淵遠流長,可不能不顧忌與縱橫家扯上關係,是否會讓皇兄置身險地。師尊不承認無妨,對流君來說,此後覆秋霜就是必須提防的人物。

  「若無縱橫家的刀法和劍術配合,單就內功是看不出源於何處。如若我在,亦不會放任縱橫家傷害皇淵。」定海扇心知肚明,皇淵的安危對流君來說是多麼重要的事,他放棄爭逐甘於冷落,無非為此。

  「如果傷害皇兄的不是縱橫家而是鯤帝,我們該當如何?」流君不由得感到哀傷,從皇淵出生起,傷害他的從來不是別人。曾經想著,過早鯤鱗覆體的殘缺既成事實,假使能讓他的皇兄遠離朝堂,未嘗不是好事。如今一場危局換得一線轉機,當他有了足以問鼎皇權的本領,面對父王的冷待還能平心靜氣嗎?

  「唯有盡人事,聽天命。也許我們該相信,皇淵純然的本心不會因此蒙塵。」流君想的定海扇當然能懂,這也是為何他拖到了逼命的此刻才將內功教予皇淵。不是不信他,而是塵世太過汙濁,一片烏煙瘴氣裡,誰清誰濁在盲目的世人眼中無有分別。

  比起皇淵,定海扇更擔心的人是流君。皇淵雖因自身條件所囿,不得不淡泊,但多少也是天性使然。流君的淡泊,卻是因為執著,執著於皇淵、執著於不離不棄的陪伴。如果有一天他執著的因緣轉變而不再淡泊,恐怕,將令他深陷泥淖,成為最不可自拔的那個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流君朝綠池走近了幾步,看到自己倒映於池中,陽光正盛影子的五官因背光更為模糊,「師尊,學生不明白,究竟是塵染人,還是人逐塵呢?」

  定海扇走到他的身邊,默然無語。

  綠池中有冬日殘破的枯葉零落,熬過酷寒的老枝亭亭,還有春暖初發的新綠招展,同一池泥同一汪水,養著映著的卻是各般不同顏色,箇中想必也是別別滋味,竟都匯在一處輪迴。

  樓中隱約傳來皇淵朗朗的笑聲,還有另一道穌浥的相和。不過數日,房內的人相同,氣氛已大不相同。房外的人亦同,可心情卻大不相同。

  是染是逐,由命還是由人呢?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從來是因緣和合,既不由命也不由人。

 

  ※※※      ※※※      ※※※

 

  海境無根水裡高張的水氣,每到夏日總是濕黏難耐,日裡夜裡都令人昏沉。好不容易熬到了七月,西來的金風褪去溽暑,帶來一絲夜涼如水,恰適人意。

  經過四個月的內功調御,皇淵連原有的湯藥都無須再喝,鯤鱗服順著身體的成長,才短短一些時日,便抽高了許多。除卻了懨懨的病氣,終於有了與年齡相當的精神煥發。不過這一場病以及病後的調養,讓他整整困在王府中大半年。

  中元節的這一夜,穌浥特意留在玄玉府。遣退東院服侍的僕役,趁著夜色昏暗,兩人偷偷的從後院翻牆溜到府外,跑到東門街邊。雖不若上元節時的花市燈如畫,中元放水燈的習俗,仍讓這小小的街坊羅列不少攤販,人來人往的,絲毫不比白日裡遜色。

  上元節的燈市皇淵年年逛著,都有些乏了,可這中元節的水燈,他未曾體驗過,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情致。減了歡愉,多些幽思,街市上並不吵雜,偶有的交談聲都是低低的。

  穌浥領著皇淵在一個小販前買了兩個彩紙糊製的蓮花燈,走到街市底,連接皇城唯一通往城外的河渠畔。邊上滿滿的人群,或是合掌默禱,或是細語喃喃,神情肅穆底帶著無限遙想,將盡在不言中的寄託於微燈一盞,水渠的浮光點點,與銀河的星輝燦燦交相呼應。

  穌浥點起燈,蓮瓣層疊交錯掩著燭火隱隱約約,將其中一只交予皇淵,「都說中元水燈能把災禍帶走迎來安泰。今年你走了一遭生死關,就讓厄運都隨此離開,再不回頭吧。」

  「這是你今天帶我來放水燈的目的?」原以為穌浥只是因為他悶得慌,所以才陪他出王府透透氣,沒想到還存了這點念想。捧在手裡的蓮花燈雖是輕巧,情意卻是貴重,皇淵突然有些捨不得將這盞燈火隨水而流。

  火光透過蓮瓣的紅紙襯上穌浥的眉目嫣然,他沒有答話,淡粉的唇勾勒出淺淺的一弧,睇向皇淵的那眼顧盼生輝,擎著燈牽了皇淵,回頭穿過人潮往水邊走去。

  皇淵的心狂跳著,為了那不經意的一笑一盼。他一直知道穌浥長得極好,年幼時可愛,經過歲月洗禮越發的俊俏,甚至是清麗。以為早該看慣了,仍時不時為此心旌搖曳。他只能慶幸昏暗的天色以及鯤鱗的覆蔽,遮去了雙頰的燥熱,可手心還是不自主地微微冒汗。

  渠畔石子濕滑,穌浥閃避著人群不小心絆了一下,皇淵連忙將相牽手往自己的方向收緊,重心不穩的人兒不由得倒向他的懷裡。穌浥顧著手上搖搖欲墜的燈,沒來得及注意到皇淵越顯紊亂的心跳和呼吸。見穌浥站穩了,皇淵急急放開他,低下身把掌中的蓮花放到河中,目光刻意調遠,藉此整理慌惶的心緒,根本無暇去想放這水燈意欲為何。

  緩緩走到皇淵身側蹲下,穌浥將燈端在面前,閉上眼默默念禱,過了好半晌才把燈置於水上,一手輕撩著水波將紅蓮送走。

  「穌浥的這盞燈,又是為了什麼呢?」他是為了驅災,穌浥可是想要祈福?

  「我想告訴她,我過得很好。還有……」穌浥視線追尋遠去的燈火,沉吟著躊躇著。

  「還有什麼?」皇淵知曉那個「她」所指何人。多年過去了,穌浥始終放在心上,但這些年他不再哀傷,就像懷念遠行的親友那樣。這盞燈,莫不是他的寄語。

  「沒什麼,要她不必掛心我們。」朝問話的這人綻開一抹笑,穌浥眉睫卻低,掩了點心思。

  皇淵也笑了笑,牽起穌浥的手迴身離開渠道。

  望著眼前日漸寬闊的背影,穌浥跟隨的腳步,從來不必遲疑也無須思索。不管這條路的終點為何,他都願意與他相伴而行,一無所懼。

  夜闌珊,燈火漸闌珊,有些什麼卻隨流水,意潺潺。

  在天如有靈,願她,庇佑著這個人,歲歲身常健,日日心常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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