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淵學習內功後,習武課堂上益發熱鬧。一年的進程雖然有限,但與先前毫無內力的狀況相比,至少可以和流君及穌浥對招而不怕被他們所傷。

  定海扇以劍術著稱,但刀、掌之法亦有極佳的根底,流君從他學劍,皇淵依他學掌。流君聰穎勤懇,年僅十四劍術已得定海扇九成真傳,剩下的一成差距不在招式而是內功,可他的內力已遠勝武齡相同的孩子,定海扇暗忖再過兩年,他便可青出於藍。

  由於父親只有獨子,伯父也未娶妻,穌浥兼習天干日六式的劍法和地支月三字的刀法。尋常時候是單劍或單刀,可義鋒堂這兩套刀劍的精妙處,便是左刀右劍非但不會彼此干擾,還能發揮加乘效果。歷來能刀劍同使之人寥寥無幾,穌浥的六臂金肢,恰好給了他優勢,刀劍互運毫不費力,即便內力遠遜流君,單刀單劍不能匹敵,一旦刀劍雙運即可百招之內不會落敗。

  可今日不同以往,五十招後穌浥的敗跡已露,刀劍之勢雖如行雲流水但心思不屬,流君一招遊龍穿雲破空而來,一挑勁穌浥的刀倏然脫手,鏗鏘落地,手腕不及閃避還被劍氣劃了一道血痕,石板地上瞬時灑落一朵朵的似桃花盛放。

  一旁的皇淵疾步上前,擰著眉拿手巾幫穌浥壓住傷口止血,口氣不免添了焦慮,「過招之時最忌大意分神,傷口疼嗎?」

  「抱歉……」穌浥的眉目低低,眼神飄忽著心神不寧。

  皇淵嘆口氣,按著傷痕的力道不減,語調卻軟了,「我不是怪你。」

  流君收劍後隨即拿了傷藥走近,「穌浥,你母親的病況還好嗎?」

  是好,還是不好呢?穌浥默然,不知該從何答起。自冬日裡染上風寒後,娘親的病未曾真正好過,咳嗽不得消停,體力每況愈下。入春回暖後咳嗽緩了,可是人更倦了。表象看來,風寒疾症漸漸除癒,身體徵兆竟慢慢衰敗,請了一撥又一撥的大夫,只能用滋養的補藥吊著,睡是安穩多了,可醒的時間卻少,這一日又一日過去,穌浥的心是愈來愈慌。

  這些天總會沒來由的怔忡,他有著不好的預感……

  定海扇走過來拍拍穌浥的肩膀,他的情況他都看在眼裡,「汝回去吧!不要勉強。」

  穌浥恍惚回道,眼神還是不能聚焦,「在家也不知能做什麼,看著心更慌。不如留在玄玉府讀書習武,就沒有時間胡思亂想。」

  十三歲,不大不小的年紀,希望能夠成熟獨立,內心對父母的依賴仍深,面對至親可能的死亡感到茫然,無處安置張惶的心,所以選擇逃避。皇淵不忍探問,擔心說錯什麼就把穌浥努力築起的堅強粉碎,他不比穌浥成熟多少,生死課題也未勘透,但他能做的是始終如一的陪伴。

  「鉛,備車。」取過流君手裡的金創藥將傷口包紮妥當,皇淵牽著怔愣的穌浥往府門走,「就算什麼都不能做,至少能陪著。若有萬一,遺憾會少一點。」

  遺憾,真的能因為多些陪伴,就會消減嗎?

  穌浥雙眸氤氳,兩行清淚悄然墮,隨腳步迤邐於地影影綽綽。

  只這兩行,上車後的穌浥便無聲無息,看著窗外讓風乾痕跡。皇淵拉過穌浥的一隻手,手心的溫度有些涼,表情比起剛剛六神無主靜定多了,可是這種靜定,又像是心念飄到更遠更遠的地方,遲遲未歸。

  皇淵用指尖在穌浥的掌上寫了一個「安」字後,將他的五指收攏成拳,再用自己的雙掌包覆,呵著,「人家說,心手相連,在手中寫字就能傳到心裡去。」

  這一句話拉回穌浥的目光,望向被層層裹住的手與心。他沒留意皇淵寫了什麼字,但他能感受到那一分暖意,「謝謝。」

  「不管發生什麼事,吾都會在。」

  過去,都在。以後呢?以後,還在不在……

  穌浥回憶著,五歲與王爺相遇至今,快樂的悲傷的每個片段,都找得到他的身影,漸漸地身與心的相依相伴變成一種理所當然,他不曾想像過生命裡沒有這個人會是怎樣的境況。這種理所當然,就像是認為父親、母親一直都會在他身旁不離不棄。

  但娘親,隨時可能,要永遠不在了……

  有隻看不見的手,正剝著挖著把身體的一部分取走,他張口結舌看著,不知道該不該叫、不曉得能不能哭。理智與情感是分裂的,理智告訴他生死無常萬物該然,這一天只是早來與晚到,沒有拒絕的可能。情感卻是不甘心不放手,懷抱一絲絲僥倖企求一點點機會能夠挽回。

  到底哪一個是真理?孰錯、孰對?還是都錯了、都對了?

  越想,卻是越迷糊。

  沒有人能夠告訴穌浥答案,也沒有人能夠幫他。道理通通懂得,只是不知怎麼坦然接受。穌浥突然體認到人是如此寂寞的存在,來時孤孑,去時獨踽,所有的相依相伴不是理所當然,而是黃粱夢裡的一晌貪歡。

  他放不下娘親。也放不下,這一雙堅持溫暖自己的手。

  誰和誰,皆是貪歡。

  可是有一天,他還是不得不放下,是嗎?

  他能待在玄玉府的日子,所剩不多了。

  「王爺,到了。」

  隨行而來的鉛十三鱗在車外靜候,皇淵正準備起身下車時,忽被穌浥拉住,「我一個人進去就好。」

  皇淵坐了下來,定定看著面前的少年。穌浥的神情沉穩平靜,但多了幾分令他感到陌生的愁緒,無法捉摸,「讓我陪著你,不好嗎?」

  嘴角微揚,笑中夾雜苦澀,「王爺的心意我明白,但是,我總要學著自己面對。」

  一揖手,穌浥下車接過鉛手裡的沙騎韁繩,推門而入。當木門闔上時,悵然若失縈上皇淵心頭,他竟不捨收回視線。

  穌浥走進他的家,而有些什麼,走出皇淵的世界。

  「王爺,要回府嗎?」鉛坐入車中,問道。

  將車簾放下,皇淵閉上眼,「走吧。」

  車行搖搖,思緒遙遙,晃蕩出久遠前的畫面,潮水般波湧不息。那是一張漂亮可愛的小臉,眼角綴著比鮫珠晶瑩的淚滴,唇畔揚著比朝陽燦爛的笑靨,純稚的吻印在頰邊,微濕微暖,透著毫不掩飾的喜歡。慢慢有了些不一樣的氣息,笑收斂了原有的飛揚,卻更為明媚,讓他懂得春光何以醉人,偶爾凝眉望他的目光深邃,兩排濃密的睫羽藏著為他而生的憂慮,恰似秋水,他不再像兒時那樣膩在他的懷裡,兩人並肩的咫尺,有了更深的,無以名狀的牽絆。

  那一雙他常常握住的手,從柔軟嬌嫩,漸漸纖長勻稱而指節分明。

  「鉛,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都不必長大,永遠留在過去?」那一個,說著有他就可以不寂寞的人,今天選擇了寂寞離去,他也只能寂寞。

  時光悠悠,何時能夠,天地緩緩。留一個人一段事,而不怕匆匆。

  鉛頓了頓,聲音裡添了幾許不敵歲月的滄桑,「光陰無歇,我們每一刻都在成長、都在老去。但在回憶裡,可以停住那一刻,永遠留在心中。」

  「只能在回憶裡找尋永遠嗎?如果,不小心遺忘了,是不是也永遠失去了?」不曾細思所以不曾驚覺,穌浥的身影在他心間已是一大落的層層疊疊,最初的那個在最底的一篇,想回憶卻不敢抽起,怕一抖成了滿樹飄花,紛飛凋零。

  「真正深刻的回憶,是想忘也忘不掉的。」鉛輕喟,為這一語作註。

  要怎麼樣的回憶才能算得上深刻?刻骨銘心夠不夠呢?若是刻骨銘心如何能不苦不痛?他想要留的是一顰一笑間的短暫快樂,該怎麼深刻?

  皇淵這一問,問住了自己,而萬物俱無聲。

 

  ※※※      ※※※      ※※※

 

  穌浥的母親在三日後於睡夢中長辭。

  送葬弔唁時,皇淵看到穌浥一身縞素長跪於地,連昔日嫣然的唇色都褪為蒼白,沉靜地對親友們行禮如儀,與幾日前相比,減了青澀多了堅毅。人來人往間他僅能輕輕地對他說一聲保重,穌浥的頭始終沒有抬起,一切無言盡在深深的一伏底。

  他與他之間,仍是咫尺,皇淵卻有了天涯錯覺。

  惆悵自分別那日起就沒有斷過,回到府中,望見穌浥置於兵器架上的一刀一劍,抽劍離鞘如銀龍出谷,皇淵闔上眼,一起手便是天干日六式的劍法。劍鋒時而飛揚時而跌宕,都落在與穌浥相仿的位置上,挽了朵朵劍花,每分燦然都開在一樣的地方。

  一聲鏗鏘劍勢驟停,皇淵睜眼,是流君持劍與他相交。只這一頓便默契地繼續以劍相和,流君僅是運招而不提勁,雙劍一進一退一攻一守如同舊日時光,不曾遠離,直至兩人大汗淋漓方纔歇止。

  隨意癱坐在地上喘著氣,流君看向與他對面而坐的皇淵低首,汗水從眉頭鼻尖涔涔滑落,散漫地撩亂了痕跡。

  皇兄這十天的情緒一直低潮不起,原以為是掛心穌浥所致,可今日與他一同前往弔唁,他望著穌浥的神情裡,疼惜有之,卻有更多哀傷。那股哀傷讓流君快要不能分辨,這場葬禮失去親人的究竟是穌浥還是皇淵。

  「皇兄,你在擔心什麼?或者是,害怕什麼?」

  抹去臉上的汗水,皇淵雙手抵額沉思著。

  這算是擔心、算是害怕嗎?

  「不過是忽有所感,世事多變而我們都不得不變。」皇淵環視庭中的一景一物,十四年過去了,日日看著不覺得,其實很多都與當年大不相同,「有一天,玄玉府安在?我們安在?沒有什麼是想留就能留的。」

  「你是怕,留不住穌浥?」除了穌浥,沒人能令皇兄如此善感。

  皇淵低低笑了,這個弟弟該怎麼說才好,總是靈敏過人又一針見血,「怕,有用嗎?」

  的確沒用,因為留不住是必然的。一年後皇淵年滿十六,即將分封,穌浥伴讀的身分也不再存續。他不是鮫人寶驅,無法隨之前往封地就任,本身亦有家族責任要擔,「皇兄,你真想一直留穌浥在玄玉府嗎?」

  「無職無份,我拿什麼留他?」皇淵理解穌浥學著單獨面對困境的心思,因為就算自己願意將人留在身邊護佑一輩子,他豈能拋下義鋒堂長駐玄玉府?他不能這麽自私,為了個人想望就把穌浥困住,「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去習慣改變。」

  將近十年的朝朝暮暮呀,要習慣亦不可能旦夕而成,無論是皇兄、穌浥乃至於自己,都必須面對現實有所調適。穌浥表面柔順實則剛毅,若想明白大抵就塵埃落定。倒是皇淵,流君不由得擔心,他太重情又太在乎穌浥,即便道理清楚了,心裡的苦楚怕是少不得的。眼下意識到分離將近就這般心神難安,真到各分東西時會怎樣失魂落魄?

  偏偏穌浥的留與不留,都是難題啊……

 

  ※※※      ※※※      ※※※

 

  告假十五日,穌浥終於回到了玄玉府。

  只不過,改變遠比皇淵預料的更快開始。早上的課堂結束,穌浥陪他們用過午膳後便匆匆告辭,說是自此後需要學習義鋒堂的事務,不能多留。

  穌浥的話少了,沉思的時候多了,他還是會笑,就那樣掛在嘴邊淺淺。和皇淵說話時,目光不再直視他的雙眼,總是低眉斂睫帶著謙卑。他的臉龐消瘦了過去的圓潤,可那線條又份外好看,美得像遠山的峰稜俊俏。

  他的穌浥成了可望不可即的遠山,峰尖的那個角插在他的胸膛上,叫人心碎。

  皇淵拿出所有的理智按捺情緒,說服自己漸漸改變才能慢慢習慣,一年後他們數日、數月乃至數年才能見上一回,現在這樣根本算不上什麼。

  算不上什麼,卻每分每秒令他窒息,一顰一笑如同凌遲。

  這一日,當穌浥準備道別,皇淵再也忍不住地上前拉了他的手,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我有話跟你說。誰都不許過來!」

  流君深深嘆了一口氣,皇兄比他所以為的還要不能承受。

  沒有掙扎,穌浥任皇淵拽著,低頭凝注兩人一前一後雜沓的腳步,神情平靜得過份,像是早就預料了此情此景,從大廳到東院的漫長路上不發一語。

  進入房中後,皇淵將門粗魯關上,返身從穌浥的背後緊緊地將他抱住。

  「穌浥……穌浥……」一路疾行,讓兩人都不住喘息,皇淵提不足氣說滿一句話,只能抵在穌浥的肩頭呢喃他的名字。兩顆心貼著,感受彼此瘋狂的跳動。他是快瘋了,才五日就幾欲發狂,「你變得太快、太快……快得我跟不上腳步,被你遠遠拋在身後。」

  只有這樣擁著,才能感受到穌浥仍然存在,不想管,如此親暱早就失了分寸。

  這一年皇淵長得極快,已經高過穌浥將近一個頭,他完全被他所包覆,彷彿要被揉進身體裡那樣緊密,「我從沒想拋下你。」

  他怎麼捨得把這個人丟下?就是因為捨不得,才需要用更長的時間換將來分別的空間,如果不從現在開始,他們倆誰都放不下誰,只會受更多的苦。

  「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好嗎?好嗎……」皇淵的嗓子瘖啞著,聽來像是哀求,「縱然只剩下一年,就許我這一年,穌浥……」

  穌浥的一雙手交錯地搭上環抱腰間的臂膀,撫著哄著,「一年後,你會更苦的。」

  「那一年後再苦吧。」用臉頰蹭著如綢似緞的髮,像隻貓兒那樣撒著嬌取著暖,「多這一年,值了。」

  「這樣,值得嗎?」儘管對未來忐忑,穌浥卻狠不下心腸拒絕。這些天他能感受到皇淵的失落和難過,還有壓抑的痛苦,所以不敢看他的眼,深怕望見了,所有的堅持都要潰散。

  作足了十五天的準備,卻抵不過他一刻的糾纏。

  「看不見你的苦,好過一年見著你卻若即若離的折磨。」皇淵的氣息在耳畔,令人酣熱。

 

  你這人啊……

  穌浥喟然。偎著說出這些話,言者可以無心,聽者如何無意?

  可知,這也是折磨……

 

  誰和誰,皆是貪歡。

  不能拒絕的自己,何嘗不是貪歡。

  就算明知道耽溺了,一年後,他們都會苦上加苦。

 

  ※※※      ※※※      ※※※

 

  玄玉府的午後重回往日,三人相伴。人如故景依舊,仍有些絲絲縷縷,不同一般。自那日後,皇淵明瞭並不是只有他對穌浥一籌莫展,穌浥也對他的執拗無計可施。

  不忍一時半刻的虛度,於是旬休的後半日亦不肯稍歇,出宮後便尋著穌浥,或是陪他在工坊鑄爐前打鐵、院後陶窯裡塑胚,最常做的是拿出水磨工夫纏著穌浥,邀他同賞堤上柳、池中荷、山間楓,冬日裡哪兒也不去,用炭火將房內燒得和暖,焚一段檀香裊繞,躺在榻上枕著穌浥的腿,閉上眼,聽清亮的嗓音為他絮絮說著書裡的壯闊山水,隨一字一句神遊四海。

  讀罷掩卷,穌浥聽見皇淵平緩的呼吸聲,早已入夢,拉來暖裘為他蓋上。輕輕撫過頰側湛藍的鯤鱗,想起幼時童言童語,這一身恰似波光粼粼的大海,比什麼都要絢麗。

  再過半月便是年節,年節後,不多時就是王爺生辰了。

  一年容易逝匆匆,為誰淹留?不捨,還是要捨。

  離別苦,你可受得?

  穌浥的眉間折了愁思淺淺,為著這個夢裡不知身是客的人兒,於心不忍。

  然而,離別未及添上名為相思的新傷,舊創就被血淋淋的扒開來,痛不欲生。皇淵生辰的這一日,宮裡傳來王旨,猶如平地驚雷,碎盡他對父子親情的最後冀望。

  「鰲王皇四子皇淵素性恭謹,恪勤醇厚,然未蒙天眷,稟賦殊異,悖鯤帝常道。夫立國邑以護皇城,封諸子以尊宗廟,奈何聖賢明訓,德不配位,恐損天地綱常而招災殃。為崇天道以安太虛,削除皇四子紹位之權,亦免藩屏之職,加歲祿三萬石,食邑一萬戶,任擇皇地建府,御府兵一千,享永歲安樂,保百年無憂。欽此。」

  從傳詔官手中接過王旨後,皇淵仍長跪於地,良久不起。府中眾人一逕沉默,無人敢發隻字片語,不知道從何安慰起。

  皇淵曾經以為,不去探究就不用承受,事實告訴他全是癡人說夢。好一個恐損天地綱常而招災殃,在那個人眼裡,他的殘缺原來是個禍害。那為什麼不乾脆下一道旨將他賜死了?何必要他享永歲安樂,保百年無憂?

  是因為虎毒不食子嗎?所以只能假天之名,徒嘆奈何。

  真正奈何的是,想殺卻不能殺吧……

  攥著王旨,皇淵渾身冷得讓他不由自主發抖,唯一熱著的只有奪眶而出的淚水。穌浥的心為他擰疼了,跪在他的身前幫他拭淚,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沒有用。

  「讓我一個人靜靜。」拉住穌浥拭淚的手,皇淵並沒有看他,站起身時雙腳因麻木而顫巍巍地,穌浥想要扶他卻被掙開,獨自撐著廊柱,緩緩朝內院走去。

  穌浥正要跟上時被鉛十三鱗攔下,「就讓王爺靜會兒吧。」

  他是鉛看著長大的孩子,沒人比他更明白,這個心結自周歲起如何綑綁著束縛著皇淵,為了所愛的人,他不會傷害自己,但是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去發洩和消化痛苦。

  「我不會擾他,只要遠遠地看到他聽到他就好。」請求著,見不著他穌浥放不下心。

  這個孩子啊……鉛鬆開了手,「唉,好吧!」

  輕著步伐,穌浥從皇淵消失的轉角追了過去。

  「師尊,為什麼會有這麼狠心的父親?為什麼……」流君咬著唇忍著氣,力道之大讓唇瓣裂出一條血痕,「十五年的冷落難道還不夠嗎?還要傷人到這個地步……」

  「在紫金殿上,在海境蒼生面前,他首要的身分是鱗王,並不是一個父親。」最是無情帝王家,歷來為了皇權殺戮最多的往往不是外人,而是血脈親緣。

  「為了莫須有的害怕,不必要的擔心,就可以輕易抹殺一個人存在的價值嗎?」皇兄何辜,周歲的鯤鱗覆體全不由自主,從來不爭不搶甚至一句抱怨也無,於皇權何礙?於蒼生何礙?他不曾傷害過任何人,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傷害,太不公平了……

  「因為對王來說,既不是莫須有、也不是不必要。眼中沙、肉中刺,能夠輕易消除,亦能經過反覆的折騰致命。猜疑,有時候就是這個反覆折騰的歷程。」

  猜疑,究竟折騰去多少的人命,到最後是否連自己的命也折騰進去?

  流君不懂,那一個冷冰冰的皇座,真的值得拿這麼多命來換?

  若皇權天授,天道豈是以剝奪他人幸福為宗?

  這是私慾,不是天道。

  他要證明太虛海境的天道,該怎麼走,才是正途。

 

  ※※※      ※※※      ※※※

 

  皇淵進房後,便將門窗緊緊鎖起,穌浥不敢叩門擾他,只能倚在廊下守候。一個時辰的靜默過去了,屋內開始傳出物品器皿被砸碎的聲響,還有一聲又一聲的低啞嘶吼。

  每一陣框啷啷地,都是這樣的震耳欲聾的,心碎的聲音。

  閉上眼,穌浥覺得紛飛的碎片都扎在心頭,疼得他每口氣,都要掙著力才能呼吸。氣空力盡了,不由得滑坐在地,腦海不停旋繞王旨上的字句毫無所遺,他頭一次這樣痛恨自己過耳不忘的本事,想要無動於衷都不可能。

  就算他充耳不聞,也辦不到無動於衷吧。皇淵的悲慟都看在眼底,心怎能不動不慟。

  曾經羨慕鯤帝一脈站在海境的最頂端,可以毫無顧忌地滿足所欲所求,現在卻認為他們何其可悲,最根本的親情人倫竟能稀薄如斯,稀薄得不可欲又不可求,在權力面前都不值一哂。哪怕對此無欲無求的皇淵,都不可避免地成為犧牲奠祭。

  最令他難受的是,眼睜睜地看皇淵獨自舔舐傷口而無能為力。

  王爺,到底有什麼是我能為你做的?

 

  皇淵的房內只有面目全非一詞可堪形容,所有看得到的,不管能挪不能挪,幾乎都被他砸個稀爛,紗簾床褥坐墊也不能倖免,撕得支離破碎。

  當他隨手抓起床頭的一個黑瓷罐就要往牆上扔的時候,卻頓了動作。喘著氣靠在床座邊坐了下來,端詳手中毫不起眼的罐子,眷眷難捨。

  那年徹夜難眠的小穌浥,費力抓來一隻隻的螢火蟲養著,小心為他捧來。奶聲奶氣的娃兒說著,以短暫的生命換得螢光點點,為了照亮他,與他為伴。

  仰著頭靠在床沿,皇淵闔上雙眼,彷彿還能看到那一夜在床帳中紛飛的螢火,當時,他第一次覺得,無盡的輪迴並不苦,只要有人亙古相陪。寧作微螢,僅取朝露一點,這樣輕賤渺小的存在他都能甘願。

  那個夢,實在比現在這一個,美好的太多太多了……

  他失去的,本來就不曾擁有,痛,是因為自欺欺人的夢,殘破得太過不堪。坐擁天下的那個人,在他鯤鱗覆體的那一刻起態度就已明明白白,仍執意高估血緣在王者眼中的價值,天真的以為一個兒子能夠乞得一名父親些微的憐憫與慈愛。

  是被這些雕樑畫棟迷惑了吧,恍惚間的富麗堂皇,張開眼驚覺斷垣殘壁才是現實。

  嗤笑著,如今的滿目瘡痍才是他存在的位置,與他多麼相襯。

  應該要為自己的幡然醒悟好好慶賀一番。

  「穌浥,幫我拿幾罈酒過來。」皇淵並沒有開門,但他曉得穌浥一直都在。

  輕輕應了聲,穌浥請鉛十三鱗張羅來一些酒食與金創藥後,叩門道,「王爺,酒來了。」

  「東西放著,你們全都退下吧。」

  讓僕役將酒放在門邊,穌浥把藥及糕點接過手,便遣人散去。擎著托盤,他就站在門邊候著,一點也沒有離開的打算。過了好半晌,裡頭傳來一聲嘆息,門咿呀而開,皇淵拏了兩罈酒逕自回房去,見他沒有拒絕,穌浥便跟在身後進了屋。

  申時已過,掩上門的房內太過昏暗,穌浥找著被扔到角落的燭台,點了一盞燈跪在皇淵身前,拉過他的手,就著微弱的火光清除扎在掌心的木屑和碎片。皇淵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可也沒有理會他的意思,提起酒罈一口接著一口地喝。

  一隻手上完藥,穌浥見皇淵持酒的手沒有鬆開的打算,開口道:「另一隻手。」

  望著溫柔但堅定的神情,皇淵清楚拗不過他,放下酒罈將手遞出,「你該回去了。」

  「我已經請鉛伯伯派人稟告父親。」沒有抬頭,手底拭血的白巾染滿斑斑點點。

  皇淵用另一隻手舉壺再喝。美酒醇厚,滑入喉嚨是灼熱的,落在心頭是滾燙的,足以麻痺一切,「我不需要人安慰,也沒有人安慰得了。你留著何用?」

  「我沒有安慰你。我只是做我想做的。」審視著身上還有哪些傷口,穌浥正要拂上皇淵頸側的一道血痕,卻被他撇過臉閃開。

  「何必一廂情願?你曾經拒絕過,該知道有些事唯有自己能夠承受。」一仰頭,皇淵把這罈酒喝乾,酒氣發酵著,不單是心麻痺了,連腦海都有些朦朧。

  這樣也好,什麼都不必想,心也不會痛。

  「一廂情願嗎……」將燭台置地坐在一旁,穌浥的臉落在光暈之外,顯得模糊黯淡,「是啊,我是一廂情願。我拒絕過,可是你把我留下了。我以為我應該留下的……」

  一年之期已屆,玄玉府再無立足之地,他拿什麼理由留下?穌浥脫下暖裘擱在皇淵腳邊,站起來背對他道,「別空腹喝酒,太傷身了。」

  看著穌浥離去的背影,皇淵胸口彷彿有塊東西崩塌了,令他慌張恐懼。

  穌浥準備拉門的那一刻,忽被皇淵翻身抵在門上,未及反應時唇已經湊了過來,將酒渡入他的口中,霎時間熱辣辣的感覺在全身瀰漫。皇淵的額靠著他的額,唇只挪開寸許,呼吸間盡是酒香馥郁,低吟,「我要你,陪我……」

  他醉了,穌浥知道。才喝上一口酒的自己,亦醺然。

  開門又拿了一罈酒,皇淵拉著穌浥走回床邊併肩坐下,把酒遞給他,「喝酒。」

  將酒抱在懷裡,穌浥並沒有打開,怔愣地凝視眼前的燭光,心間有些什麼燒烙而過,帶點疼,卻未能成灰,留了星火掙扎著。

  他只是,醉了……

  「不喝嗎?還是……」皇淵側首枕上穌浥的肩膀,額頭微熱貼在他的頸邊,低低笑著,「要我餵你?」

  將泥封揭開,穌浥一連喝了好幾大口酒,不適酒氣的他被嗆得眼角泫然。這罈酒沒有半分澀味,卻喝得滿懷酸楚,穌浥分不清酸楚的究竟是什麼?是他說的一廂情願,還是他的借酒裝瘋,或者是那顆不該怦然的心?

  又是為什麼,早該離開的自己,半步都邁不開……

  「穌浥,不要走……」枕著肩的皇淵雙臂環住他的腰,聲音聽來可憐兮兮的,像個害怕被遺棄的孩子,「你走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

  聽著,所有為自己的酸楚,都化成替他的心疼,絞出了淚雨潸潸。

  做什麼生他的氣,要不是他心裡太苦,怎會拿話激他走?又何必喝酒買醉?

  略苦帶鹹的液體滑過臉龐,滴上皇淵的唇,驚起了他,抬頭不捨望著穌浥,「別哭啊,你若要走,不留你便是了,我不留你……」

  哽咽地說不出話來,穌浥只能不停搖頭,皇淵的手指笨拙地抹不清淚,便用嘴一滴一滴去汲,沿著軌跡來到唇邊慢慢吮著,而後頓了頓,「甜的……淚是鹹的,穌浥是甜的……」

  舔了舔自己的唇瓣,皇淵戀著方才的甘美,情不自禁的再度俯下身擷取穌浥口中的瓊漿玉露,無法饜足地越探越深,舌尖撬開了他的齒,滑入與之交纏。

  自己,也醉了吧……

  穌浥暈眩著,全身脫力地只來得及勾住皇淵的頸項,重心一失拉著兩人仰倒在地,踢翻了一旁的燭火,屋內瞬時陷入一片闃黑。就在兩人幾欲窒息的時候,皇淵稍離,以肘半支上身粗喘著氣,另一隻手在昏暗中摸索,找尋穌浥的輪廓,「穌浥……穌浥……」

  沿頰邊的線條找到了下顎,輕抬,又是深深的一吻後,唇碰唇摩娑著,「我後悔了,這輩子,我都不要放你離開……不管你留不留,都不要你走……」

  每一個吻,都令穌浥醉得更深,醉得沉淪,醉得再也不願意醒來。

  這些醉話,他不該當真也不應記著,聽過了卻再不能忘。

  明日,這個人呀,什麼都忘了吧……

  對他是如夢一場。於他是一場,如夢。

  閉上眼,穌浥不願意再想。

  無所謂吧,曾經,這樣就夠了……

  他會告訴自己,忘了。

 

  ※※※      ※※※      ※※※

 

  翌日皇淵醒來時,已是未時。

  睜開眼,人是躺在東院偏房的床上,勉強坐起身,頭還是疼得緊,像被無數的車騎輾過那樣四分五裂的痛。胃也絞著,才想到一天一夜間除了酒,粒米未進。

  「鉛……」

  一直在房外候著的鉛十三鱗輕聲推門而入,手上端了解酒湯和粥走到床畔,「王爺,先用點白粥暖胃,再喝解酒湯。稍後就為您送上午膳。」

  迅速地將粥與藥用完,靠著床頭歇著,等身體的不適緩解後,檀木桌上已佈好幾樣清淡吃食。正要下床用膳,瞥見榻邊矮几上放了一件收摺整齊的紫色暖裘,是穌浥慣常穿的。

  「穌浥呢?」

  「昨晚戌時已經返家了。」

  昨晚,是被他氣走的吧……說了那樣的話,穌浥一定很傷心……

  最後清晰的記憶是穌浥的背影,在幽微的火光映照下更顯單薄削瘦,看在他的眼底是那樣落寞。不願他為自己灰頹的模樣心疼,冷言冷語地激他離開,又讓彼此都難受。

  他何嘗不是一廂情願?過去是,現在也是。

  在夢裡他留下了穌浥,卻惹得他哭了,一滴一滴的既苦又鹹,可是那些苦,都抵不過穌浥的唇沁入心底的甜,令他貪戀。

  他想要留住這個人,很久、很久。

  「鉛,勞煩幫我備車。用膳後我要到穌浥府上一趟。」

  「是。」

 

  穌浥並沒有待在府內,院後的陶窯也不見人跡,皇淵正無頭緒時,不遠處傳來笛聲,是流君教過穌浥的《杏花天影》。循著哀婉的樂音來到青溪畔,孰悉的紫色身影就坐在柳樹下,靜靜吹著笛。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

    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

    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今日的天色陰霾,空曠的溪岸風不息,帶著濕冷的水氣拂上臉,凜冽得叫人清醒。

  不忍擾他,皇淵輕著腳步走近,但穌浥還是察覺了,停下吹笛的動作卻沒有回頭,凝望水流潺潺而過似乎出了神。蹲在身後,皇淵將暖裘覆上穌浥的肩頭,「昨天,我很抱歉……」

  搖了搖頭,穌浥淡淡的說,「抱歉的是我。我的確該走了。」

  穌浥站起身時一陣暈眩襲來,不由得踉蹌,皇淵連忙扶著他的背穩住,「穌浥!」

  「我沒事。」朝他笑了笑,帶著疲憊。舉步要走時卻被皇淵攔腰抱起,往義鋒堂祖宅的方向行去,受窘的情態讓穌浥不由得掙扎,「我可以自己走。」

  「但我不想讓你走。」

  皇淵的手緊鎖著他在懷裡,沒有商量的餘地。宿醉未消又徹夜輾轉,穌浥沒有力氣爭辯,頭虛軟地靠在皇淵的頸窩,閉上眼,倦得想睡,「一年了,好快……」

  鼻間縈繞著他的氣息,令人心安。記得小時候,窩在這懷抱入眠時,都會有個好夢。

  他還可以,再做一個好夢吧……

  當皇淵帶穌浥回到房中,他已經沉沉入睡。怕將人驚醒,便倚著床頭坐下。擁著他,讓皇淵覺得踏實,胸間的空虛都被填滿了,總是可以把心搵得很暖、很暖。

  「一年、五年、十年,對我來說,都是不夠的……我們用一輩子相知相伴,好不好?就算你說我耍賴,也不要緊,我就是賴你……」

  昨天,至少有一件好事,皇淵不必到一個離穌浥很遠很遠的地方,為了相思莫可奈何暗自神傷,想他的時候,可以找到他確確實實觸碰到他,而無須依憑想像。他不用強留穌浥在玄玉府,只要能待在穌浥的身旁就好。

  這是那個人,給他的唯一慈悲吧……

  只這一點,其他的絕情,他願意如數收下。

 

  穌浥,這樣賴著你的我,你可願意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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