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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瑯琊之蘇凰篇
──繫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中)
 
 
    叮嚀穆青帶著玉蟬,兼程趕往京西靈隱寺請來周玄清老先生參與朝堂論禮。
 
    因為心冷了,所以越貴妃會有什麼下場,她已經不想去在意。邀他來梅園,只是因為想見見他,想知道他的看法和意向。表面上他似乎站在譽王一側,但她試探地由譽王的角度切入,卻見到他的不以為然。他的這番籌謀,果然是為了靖王。
 
    回到房中,她取出一個黑木錦匣,當中還放著紅木描金盒,層層疊疊藏著的是林殊哥哥寫給她的一封封親筆信函,拿出其中一封與梅長蘇手寫的字條比對,林殊哥哥的字跡蒼勁有力,與梅長蘇的清瘦無骨,決然不同。
 
    「難道,是我想多了?」
 
    她幾乎可以肯定梅長蘇就是她的林殊哥哥,他露出了那麼多似曾相識的痕跡,他對她的感情她不會看錯,但為何他的容顏大改,字跡亦變,一則強健一則孱弱,又是如此不同。她的心忽地慌張起來,她害怕,這只是她狂妄的想像,一切如夢一場。
 
    那日冬姐來問她,是否鍾意於蘇哲。
 
    想起青兒在百里奇比鬥前說的那句話,她淡淡地對至友說道:「我在等一個有緣人。」
 
    原想按住日夜的盼望等著,她不願意逼迫他。
 
    他來京中不會只為了她招親一事,定是有所圖謀,所以不想徒增他太多困擾,僅是多方打聽關於梅長蘇的種種,畢竟,這當中有太多疑問,他究竟是怎麼變成如今這樣,又是如何走過這些年。如果情未改,為何不願與她相認。
 
    但這樣的肯定,其實是走在絲線上的信心,她憑藉的是零碎的線索和自己的感覺,如果抽去其中一點,可能就崩塌得什麼也不剩,午夜夢迴時都為此患得患失。
 
    這封手書撚去她的信心。十二年過去了,她不想再等林殊哥哥認她,她要知道答案。
 
    聽老魏來報,朝堂論禮終了,青兒送周老回寺前,老先生會在城外長亭與蘇哲一敘。她匆忙的策馬而至,穆青的車行漸遠,他還在長亭中未及離去。
 
    她從一切懷疑的源頭問起,步步進逼,他顯然對於她認出衛崢一事大感意外。若他是林殊哥哥,回京籌謀這一切定是要為赤燄洗刷冤屈,選擇與靖王親厚才有充足的理由。也唯有他是林殊,這些不合常情的作為才有圓滿的解釋。他的左閃右避,讓她的心疼得發苦,湧上了眼匯成了淚打轉。
 
    山邊的雷聲轟隆傳響,這雨,將要下起。
 
    你是誰?或者該問,梅長蘇,又是誰?
 
    「舊人,和衛崢一樣的舊人。」
 
    他轉過身去,閃避著她的視線。當她已追問至這個地步,他卻還是不肯鬆口。她站到他的身前目光直視著他,淚已簌簌地流:
 
    「你認識林殊嗎?」
    「認識。」
    「他是真的戰死了?」
    「是。」
    「戰死在哪裡?」
    「梅嶺。」
    「屍骨葬於何處?」
    「七萬英魂,天地為墓。」
    「他的屍骨都沒人收?一塊遺骸也沒有找到嗎?」
 
    她的聲音哽咽。她明明看見他眼底的淒楚,他明明也看到她的傷痛,為什麼忍心不坦承身份?
 
    「戰事慘烈,堆屍如山,又有誰能認得誰是林殊呢?」

 

    「我知道戰場是什麼樣。
   可你若是赤燄舊人,為何我剛才提到林殊之時,
   你不稱之為少帥而直呼其名?」

 

    「只是一個稱呼而已,
   不管是林殊還是少帥,或是其他什麼的都不重要。」
 
    但是對她,這很重要!她不想再問,拉起他的手翻開袖子,光潔無痕的臂膀讓她心驚,扯下他的領口卻不見熟悉的印記,那一刻她的心就像是要崩塌般,搖搖欲墜。抬望眼,是他悲慟極的神情,紅著眼沒有淚,卻比涕泗縱橫還讓她不捨。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就是我的林殊哥哥。」
 
    她撲進他的懷裡,緊緊抱住魂牽夢縈十二載的人,她再不要只能夢他想他卻不能碰觸到他,那樣忽遠又忽近。她想要將她藏盡的相思與淚水,都如數還他,而不是留在胸口凝成心傷。
 
 
 
    深吸了一口氣,他緩緩地將手搭上她的背,頭抵住她的肩,小心翼翼地,就像她是個精瓷人偶,生怕就這麼碎了。雙唇幾回開合,想要喚她的名卻艱難萬分,最終才吐露出瘖啞的一聲:
 
    「霓凰……」
 
    十二年來他從來只敢遠遠地望她,這樣的擁抱再不敢想,他怕再不捨放開她。
 
    「女人的感覺,總是這麼不講道理,
   越是什麼痕跡都沒有,我越能知道。」
 
    她雙手顫抖著捧住他的臉,梨花帶淚地想將他看仔細,卻越發模糊。
 
    「林殊哥哥,林殊哥哥,你不要再離開我了!
   你永遠都不要再離開我了!」
 
    她的髮香就在鼻間,她就在他的懷裡貼著他的心,他竟感到彼此的距離似天涯遙迢。
 
    「可我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林殊了──」
 
    還記得他們年少時在河畔共舞劍,無須顧盼不必回視,就能夠身姿一致,比翼也不過如是。但他已不是金陵城中鮮衣怒馬的明亮少年,他是在陰詭地獄攪弄風雲的一縷幽魂。連劍都再難握得住。
 
    「我本該一直照顧你,我原本以為我可以一直照顧你的。」
 
    當她的父親戰死沙場,她一身縞素披甲上陣時,他皮骨方成身心孱弱,只能眼睜睜看她獨撐大局,什麼也不能做。即便他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她相信他會再回到身邊,但他再清楚不過,是他的離去逼著她必須堅強,在支撐的背後伴隨太多的悲傷。
 
    為了雪冤之路。為了再不能相配。他任她,在無數的寒雪中,寂寞開無主。
 
    此時此刻,卻還要以她心緒相依的林殊之名,勸她。
 
    「今日之後,我還是蘇哲,你還是郡主,
   不能露出絲毫破綻。」
 
    「好。我可以等,等到你再變回我的林殊哥哥。」
 
    她笑得那樣天真燦爛,彷彿她等的只是明日的到來。他別開眼,覺得自己怎能忍心,給她一個遙不可及的希望。他從沒像此刻這樣厭惡過自己,厭惡過她心裡的那個林殊。胸口熱血翻騰心卻越來越冷,他隨著黎綱離開長亭,行跡一步沉過一步。
 
    「林殊哥哥!」
 
    她喚他,回眸望時她淺淺地揚起一抹笑,怯怯地問:
 
    「我還能去蘇宅,看你嗎?」
 
    她怎能這般癡傻地為他,不值得啊。他的心正為她而泣,卻還得回她一抹笑。
 
    「如果你實在想見我,就來吧。」
 
    他人在傘下,但心已經濕透,雨水的冰冷沁入骨髓中。勉強撐持地走回車邊,走遍周身的寒氣迸發,一陣咳,已是血染素帕。
 
    為了全盤計劃,他要撫平她的心,用的卻是淬了毒的麻藥。
 
    他明知道,她的林殊哥哥再也回不來了……
 
    於車中落座,閉上眼,染了血的嘴角愴然,嗤笑自己果然是狠絕之人,連所愛都能如此殘忍。
 
 
 
    長亭相認後,林殊哥哥病過了大半個月。年前也正是王府諸事繁忙時,今年青兒初襲爵,大小事務雖由他接手,她仍須時時在旁提點著,避免錯漏。病中她也只得空去見他一次,那時他已吃藥睡下,不想驚擾他,靜靜地,她坐在床沿看著他的模樣大半晌。
 
    除了身份確認外,其餘的諸多疑問,她只能藏在心裡,等他終有一天願意告訴她。就像是,為何他會變得如此體弱多病。冬姐曾說蘇哲對她有心而無意,因為他的壽數難長,因為他不是熱血男兒,自認無法匹配,要她別再多想。
 
    為了這些理由,所以他不願與她相認,寧可看她比武招親嗎?
 
    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是她的林殊哥哥,不會改變。只是,她不敢想像他究竟經歷了些什麼,即便允文允武,出身將門的他,最愛的還是持槍策馬縱橫沙場之上,現在馬不能騎劍不能舞,她不知道,一向驕傲自信的他如何熬過這十二年。
 
    奪嫡雪冤這條路太難太難了,他是怎麼強支病體,籌劃準備這一切?見他病勢稍緩,便起身琢磨朝局,琢磨對寧國侯府的佈局,碳盆的火映在他的臉上也見不到半點血色。他削瘦的肩承起千萬擔重,縱然是在病中、縱然是睡了,眉間的輕摺未曾稍平。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事事依賴他的小霓凰了,她有足夠的能力為他分擔。她不是女蘿,她可以當他並肩的喬木。
 
    雖然,在他的面前,她更願意當那個女兒嬌無限的小霓凰。
 
    大年初一,在王府一大串的訪客名單中看到他的名字,無疑是驚喜的。不想讓畏寒的他在風中多等片刻,聞訊便和青兒匆匆迎出門去。這是重逢後,她的林殊哥哥第一次主動來訪,心中喜不自禁。養病多時,他今日顯得較十多天前神清氣爽,俊逸的臉龐帶著和煦的笑容看她,揖手為禮。被他這一望,她雙頰微微地泛紅,幾分羞赧,不自覺地福了福身子,以女禮回之。
 
    他有一瞬怔愣。以前她也曾這樣行禮如儀,那時養在閨中,從未見識過沙場。
 
    一路從門口說著聊著走到廳前坐下,雖然在青兒面前,他們還需維持著郡主和蘇哲的身份,但能這樣三人共聚,漫談閒話,她覺得,幸福其實就這麼簡單,她別無奢求。
 
    只是平靜美好的時光,在金陵城中向來難求。老魏來報,昨夜發生內監被殺一案,蒙大統領受累。他的笑容斂起,為蒙大哥的處境憂心忡忡,她見之不忍。想要幫他,但他顯然不願意她牽涉其中,最後發現,她所能做的,只是陪著他,守在他身邊。
 
    來到蘇宅,帶來懸鏡司的消息,但她知道這本在他的意料中,她只想藉機來看看他。初春料峭,才一坐定他便拉過毛毯攏著,她取來一旁的手爐試了試溫度,拉過他的手捧著,卻發現他的手比外頭的雪還要冷,她不禁擔憂地問:
 
    「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啊?」
 
    他輕輕答道:「沒事。剛沾了點涼水。」
 
    攏了攏衣袖,他只是低頭捧著手爐暖著,一逕沉默。
 
    她突然意識到,她的發現與她的關懷是根無意的刺,戳著他內心的痛處。他不想說予她知,也不想讓她看見。藏起揪著的心,她若無其事地開了話頭絮絮談起。
 
    他不願她為他擔心,而這些痛處,也是他不自信的所在。林殊哥哥雖不拒絕她的陪伴,但她總覺得,他與她之間有一道跨不過的鴻溝,一簾不能揭開的紗。即便是私下裡,他不忌諱讓她知道所謀之事,但從來不談及任何關於他自身的隻字片語。
 
    甚至,在她面前,從未見他開懷笑過。
 
    以前的林殊哥哥是愛笑的,他從不對她,乃至不對任何人藏住他的喜怒哀樂。但現在的梅長蘇,無論是喜是怒,表露在外都是那樣淡淡的,很難分辨這些喜怒是真是假。她原以為,這是因為他背負的苦與痛太沉重,讓他已經不再恣意的笑痛快的哭。但那日她到蘇宅,在屋外卻可以聽到他對飛流、對黎綱甄平他們調笑。
 
    那一刻,她覺得心擰得快要窒息,在沒有人發現前逃離那裡。
 
    走在夜色濃重的街上,空無一人,神情恍惚的她感到臉頰泛冷,一觸,才發現已淚流滿面。
 
    她其實沒有辦法為他分憂,或者該說,她本就是他憂愁的一部份。是否面對著她,他就無可避免地想起過去的那個林殊,想起自己已經失去了多少。
 
    也許她不應該逼他相認,逼他面對她以及她背後的那道舊日傷口。
 
    從此,她知道必須留給他一個安適自在的距離。不再多問。
 
    於是私下裡,她也喚他兄長,而不是林殊哥哥。
 
    十五元宵夜,花市燈如畫。穆王府從白天起便熱熱鬧鬧地,青兒張羅來各色各樣的燈籠,掛得廊下全沒個空,入夜點起燈,在院中燃放彩炮,炫然奪目,交映生輝。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王府內大夥吃元宵猜燈謎,笑語聲不停。如此佳節,她第一次感到萬分寂寞。
 
    明明那麼近,思念的那個人,卻是那麼的遠。
 
    避開街市洶湧的人潮,轉轉繞繞來到蘇宅。從後院高牆而入,人少清靜的蘇宅內也瀰漫一股喜樂氣氛,老遠地便聽到吉嬸使喚飛流掛燈的叫嚷聲,她緩步走向主宅,轉出迴廊,就見他衣冠端嚴地站在廊下,目光悠遠地凝視著一只金魚燈籠。
 
    他們訂親後的第一次上元,她曾在林府掛上這樣的燈籠……
 
    怕擾了他,她停在原處,遙望眉宇如畫的他。想著,他可曾惦記當年掛燈的人?
 
 
 
    那日,他為她扶著梯,看她在他房前掛上一盞金魚燈。她說,要這小魚兒伴他整宿好眠,要他一開窗看著燈,就能想起她。
 
    「林殊哥哥,好看嗎?」
 
    「好看。」
 
    其實,他記不清那個燈籠究竟是什麼模樣,但腦海中永遠記得掛燈的那個人,燭火透過燈紙照在她的雙頰上,紅燦燦地,捧著燈的她笑得好甜好美。這是他最最好看的小霓凰,萬家燈火都失色。他可以忘了燈,卻不曾忘過她的模樣,每年地想起,卻只能從記憶中遙望。
 
    嘆口氣回過神,纔轉眸,便見她站在遠處的廊下,望他。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不由得看癡了,看得又喜又懼。是她來了,還是他相思所化的一抹幻影,轉瞬消失?
 
    她從千燈影下蓮步而來,勝似當年。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兄長,要出門?」
    「是啊。要去一趟妙音坊。」
    「妙音坊?」
    「嗯,有點事,要去辦。」
 
    「霓凰明白。」
  斂了斂眉,她也斂去自己的失落,再揚起一抹笑對他:
    「上元佳節之夜,霓凰也只是,突然想見兄長而已。」
 
    低眉,他嘴角淡淡的笑,不由得失落。月上柳稍頭,人約黃昏後。他有約在身,卻不是伴她。她還在眼前,他已相思甚深。
 
    他想伴她,卻總是又喜又懼。當她在時,他如地獄幽冷的胸膛會浮上一股暖意,她對他的愛與包容如同香酩,讓他沉醉,恍惚間以為自己還在當年。可是相處越多,她越能從點點滴滴中發現他的不同,儘管他小心藏住,儘管她眼中映照出的還是年少的他,但無法盡掩的擔憂卻讓這抹身影越發飄忽。
 
    現實讓酒醒得很快,醒的時候總是帶來張裂身心的痛。如果在她身邊,能帶給她快樂,他並不在乎,這樣的痛會有多深會有多久,他都甘之如飴。
 
    可是他發現,在他面前她雖帶著笑,而愁緒日濃。
 
    那一夜與黎綱他們笑鬧著,飛流發現了動靜向外奔去,返回時說:「郡主,走了。」又偏頭想了想,好似不能理解地道:「哭了。」
 
    聽著,他不由得沉默。遣退眾人,他在廊下望著不成圓的月,看了好久好久。
 
    不成圓的,當風吹雲散時便可看透。
 
    這劑麻藥退得太快了,毒卻早上了身。早該知道,她是那麼聰敏的一個人。
 
    雖然她體貼得對他的決定,從不追問理由,當蒙大哥勸說他與景琰相認時,一旁的她縱是不解也只是望著他等他的答覆,未敢多說一個字。不問,是怕他難過、知道他會難過,她小心維護著他的情緒,也不讓他人侵犯。私炮房前景琰的一句質疑,便引得她挺身而出,顧不得他是蘇哲而她是郡主。
 
    她情癡如是,他卻怕,相處日久明白越多,她是要瘋魔的。
 
    他在地獄裡逃無可逃,卻不想拉著她一起沉淪。
 
    如果相伴痛逾相思苦,不如種離恨於春草,任它更行更遠還生。
 
    四月十二日前,且把愁悵換相思。這本就是註定好的,只如今,多了一曲離情遍唱。
 
    南楚使團車行轆轆,攜來金陵春末的最後一場雨。雨霖鈴,庭中修竹被洗成一片傷心碧,無數離人雨,一任階前點滴。她立於廊前的身影如此孤寂,還未遠行便被相思瘦盡,穆青被留京中為質,她寒透了心,言語間的落寞更甚。她交託了穆青,交託了黃崗玉牌,他只能握著她的手,安撫著她保證小青無虞。
 
    一滴淚自她的臉頰滑落,他伸手拭去,心疼滿溢卻說不出半句惜別半句不捨,只是要她別多牽掛好好照顧自己。
 
    「林殊哥哥,你真的不知道我更牽掛的人是誰嗎?」
 
    她的眼底水色染,比廊外的雨更淋漓,漫上他的心。深吸了口氣,他澀澀地嚅喃出一句:
   
    「知道。」
 
    「我真忍不住想拉著你的手離開這裡,離開京城,離開所有人,
      我們一起回雲南,蒼山洱海,逍遙自在。
      我煩透了再做這個郡主,我也不想你再做什麼梅長蘇。」
 
    淚潸然,她已不住哽咽:「我想,你只是我的林殊哥哥。」
 
    她每滴淚都落在他心頭燙成一道疤,他再不敢看她的淚顏,只能拉她入懷擁在懷中。任胸口濡濕,任傷心縱泗。無論是過去現在,不管是笑著哭著,她的林殊哥哥,其實不止在她的心裡,也在他魂夢深處。
 
    「我也一直在盼著這一天,盼著我可以做回林殊。」
 
    離開的那一天霏雨初晴,她沒有道別,他也沒有送行。
 
    階前的雨乾了,翠竹的傷心碧色深深,深幾許。
 
    蒙大哥說她走了,而他來陪他。他低眉一笑,有種寂寞是越陪,越寂寞。
 
    他已無暇自顧。想起景睿,輕嘆,這世上,從不缺寂寞傷心人。
 
 
 
    雲南並非天涯,可是思念已漫海角。
 
    回到南境後,不久便收到青兒的家書,提到謝玉被扳倒,蕭景睿原來是當年南楚質子與蒞陽長公主的私生子,隨南楚使團而來的郡主便是為了認親。那夜寧國侯府凶險萬分,所幸他一切安然無恙。
 
    她知道,於公於私,他都不願意她多留京中。
 
    南楚使團必然進京而她必然要回雲南。分離於她是無奈,於他是決定。
 
    如果待在金陵,她不敢肯定是否有足夠的勇氣與平靜,看他在險惡的朝局中翻覆。自相認以後,每多一日,害怕失去他的恐懼就越深。奪嫡之路雖難,但她相信林殊哥哥一定可以辦到,卻擔心他的身體能否熬得過。他不說,但她隱約感到他的狀況比表面所見更為虛弱,又如此的殫精竭慮,熬油點燈般耗損,即便晏大夫醫術卓絕,她還是憂心不已。
 
    可是她的關懷同時是他的枷鎖,一如在靖王面前,他做為梅長蘇更為自在,在她的面前何嘗不是如此?因為執拗,沒有人能阻止他想做的事,他卻會為他們的煎熬感到難過。不願他傷心,所以,假如他覺得安適的距離是雲南與金陵,她不會有半句怨尤。
 
    只是離開才過月餘,快馬加急的文書便送來太奶奶殯天的消息。
 
    日夜兼程,未到七日便趕回金陵,為太奶奶安靈。
 
    太奶奶的容顏非常安詳,就像是睡著了一樣。站在她的棺槨前,過去的種種飛逝而過,太奶奶對一大群孩子極好,總是笑著。但十二年前林殊哥哥戰死梅嶺的消息傳來,她整整病了一個月後,便犯著糊塗,但自此不見她有什麼煩憂。也許是上蒼對她的仁慈,至少,不必再面對寶貝曾孫離世的痛苦。
 
    因為林殊哥哥,太奶奶待她也是特別的。只要她回金陵,隔三差五的太奶奶都會想起她念著要她入宮,關懷她近況如何,卻從不問她成親了沒,也不曾提起林殊哥哥。她甚至想,太奶奶心裡並不糊塗,只是她不願意再想,不願意再面對而已。
 
    太奶奶無疑是他在世上最親最親的人了,她的離世他必然傷心欲絕。
 
    掛心著他的情緒和身子,才出宮門便轉往蘇宅而去。原就清靜的府邸入夜後更為冷僻,她悄悄走近,甄平在主宅外見到她時有幾分驚訝,隨後又像是鬆了口氣般,領她入內。
 
    屋內很靜很靜,靜得只聽得到飛流折紙細碎的聲響。他坐在廊前,對著廊外的燭火默默無語,好像在回憶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能想。
 
    甄平使個眼色讓飛流跟著他離開,飛流不情不願地但什麼也沒多說。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看見她,才由恍惚中回過神。他憔悴許多,眼中都失去光彩,她依著他坐在廊前,陪他談了往事還有對太奶奶的思念。說到傷心處,他的情緒激動起來,一陣劇咳接連不斷地,像是要耗盡他僅存的力氣般不肯罷休。
 
    「我現在一想起以前的事情,
   心裡面就像有一座冰山被火烤著,
      一時暖暖的,一時又透著刺骨的寒意。」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林殊哥哥,如此陌生。她既欣喜於他願意向她吐露心聲,卻又害怕他表現出的軟弱無助,彷彿下一刻就會隨風而逝,讓她為此心慌不已。
 
    「林殊哥哥,為了將來,為了我,你要好保重。」
 
    「霓凰,如果你的將來沒有我,
   也一定會很好的,會很好的。」
 
    他喃喃地說著,像是要說服她也說服自己,最後望向她的眼神飄邈,似已遠去。
 
    將來沒有我……不要、不要!她再也不要沒有他,日日夜夜守著幻影過活……
 
    「不會,我不要再回雲南了,
   我不要再去那個離你那麼遠的地方。」
 
    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怕他一會兒就消失在跟前,竟微微顫抖起來,淚水奪眶而出。十二年來她幾乎不流淚,而這半年多,她卻像要流盡了一輩子的淚水似的,止也止不住。
 
    「可是你留在我的身邊,我會分心的。你明白嗎?」
 
    這句話像個悶鎚一樣打在她的心上卻喊不出聲,但已顧不得這樣的痛。飛快地想著,什麼地方才是他能夠自在她也能夠安心的距離……
 
    「我可以去衛陵。
   現在是國喪,陛下沒有辦法那麼快把我嫁出去。
      比起回雲南,他會更願意,讓我為太奶奶守靈。」
 
    他低頭略沉吟,細細盤算著。
 
    「好吧。我們這個陛下,心思難測,
   或許去衛陵,會比回雲南更讓他放心。
      無論是對南境軍,還是對穆青,都更有好處。」
 
    怯怯地,她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應允:「兄長,你答應了?」
 
    「我只是希望你能夠安然無恙,不要捲入任何的危局之中。」
 
    點點頭。她明白他的心意。她也同君心,只是他從來都在危局裡。可是她更明白,她不能阻止他,所以也阻止不了自己的淚放肆的流。
 
    他也阻止不了,於是只能為她拭盡。
 
 
 
    太奶奶的祭禮結束後,她上書請旨去守陵一年。陛下恩准。
 
    回雲南,是他的決定。到衛陵,是她的選擇。無論天南地北,不變的都是分離。即使他們的相逢並不是為了別離而生,但別離已經成為他們相逢後的命運。
 
    何處她能安好,何處便是他的安心處。
 
    哪怕是,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只是,風雲疾,金陵城中良辰好景難尋,千種風情亦不可得。
 
    隔年元宵,時值國喪,萬家燈火皆熄,黑夜空寂寂。
 
    他在病中其勢兇險,昏迷間看見她為他點了一盞當年的燈,照亮他,而他終於甦醒。
 
    那抹身影已經烙在他的生命裡,不會忘。
 
    不曾細算,原來他們已經分別了這麼久,她就靜靜地在遠處的墳塋守著,半張素箋都不曾相擾,他忙於京中的龍爭虎鬥,也未曾修書半封相詢。
 
    他說他會分心。所以她便不相問。
 
    當他可以下床後,取紙欲書,提筆空懸半晌,千言萬語最終只寫下幾字:
 
    「安好。勿憂。地角天涯未是長。」
 
    那日穆青來探望時,他將這封信交他轉送衛陵。這麼久了,第一次收到他給姐姐的信,這小子滿腹的好奇都寫在臉上。他淺淺的笑著,大病初癒的唇色仍泛白。
 
    她沒有回他隻字片語,只是讓穆青送來武夷山上好的茶給他。
 
    這是他畢生所愛。只一盞,茶香溫潤了他的心,茶湯和暖了他的身。
 
    他知道,無須言語也是言語不盡,他的一切,她都記掛著,不忘。
 
 
 
    坐在床沿,她將信上的幾個字讀了一遍又一遍。
 
    相思一夜情多少?
 
    她說不出,也不能說的。怕牽掛了兒女私情,累君費思量。所以償他平生所愛的茶。
 
    在衛陵的日子還未數盡,靖王親兵風塵僕僕來報,譽王謀反兵圍九安山。想起先前青兒提及陛下親允,本次春獵靖王可帶蘇先生隨行,聽得九安山危殆她不由得心驚。速速整裝後便領一千名守陵士兵兼程趕往九安山解圍,一顆懸著的心直到在殿內看到他安好才終於放下。
 
    卻見他擰著眉,神色不豫,當她再望向他時,他避開她的眼神,轉過頭跟庭生說了幾句,便朝殿外走去。
 
    向陛下奏報軍情完畢後,她來到殿外,見他正在關懷一名穿著禁衛軍裝的姑娘,她受了不小的傷,似乎是熟識之人,他還吩咐著豫津將人帶到後殿去。接著又是蒙大哥、又是靖王殿下,就是於她不聞不問。
 
    林殊哥哥,是生氣了吧?他說過,他不願她捲入任何危局之中……
 
    她領一千人卻要對戰數萬大軍突圍而上,其中兇險可想而知。派人傳信給她是靖王臨時起意,絕非他的佈局,他不會讓她以身涉險。
 
    只是既然她得到消息,就不可能坐視不管他的安危。 
 
    她走向他,他仍是不看她,逕自走上宮樓而她尾隨在後。兩人併肩站立看著士兵們忙碌地來往,原本凌亂的殿前廣場漸漸被收拾乾淨,只剩滿地的血跡訴說著三天的戰事慘烈。他依然靜默,臉色沉重。
 
    「剛聽到九安山有變的消息時,
   我真的嚇壞了,就怕兄長有所損傷。
      後來想了想,有兄長在山上籌劃布局,
   最該害怕的,應該是夏江和譽王才對。」
 
    他表情緩了緩,但還是直視著前方,像在眺望而不看她說道:
 
    「其實此役的關鍵並不在我,
   只要三日之內,景琰帶援軍趕到,就無大礙。」
 
    不是不明白這道理,可是不親眼看見,她根本安不了心。她輕嘆口氣後掠過一抹自嘲的笑。
 
    「其實有甄平和飛流在你身邊,我也用不著這麼緊張。」
 
    似乎有感於她的憂慮,他雖然沒有答話,但原本因悶著氣而僵直的身體放鬆不少,抿著的嘴也輕揚了些。見狀,她便轉個話題,想要化解略顯沉重的氣氛。
 
    「那姑娘傷得重嗎?」
 
    聽她問起,他神色一凜地看著她半晌後回道:
 
    「傷得不輕。」
 
    他的緊張引得她的注意,便問了方才就一直掛在心上的疑問:
 
    「她也是你的親隨?」
 
    她的目光牢牢望著他,他視線飄移著不敢與她對視,轉向前方悶悶地答話:
 
    「是。她是我江左盟的下屬。」
 
    在蘇宅進出了大半年,她還真沒見過有這樣的一位下屬,而且還是親隨?頓時疑問四起,探詢地直盯著他看。彷彿被她看得有些緊張,他轉過身面對她,表情和語氣滿是無奈地解釋道:
 
    「不是我叫她來的,
   她自己離開京城混入了禁軍,我事先並不知道。」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後,轉頭放鬆了神情,慢慢地說:
 
    「其實有這樣一個下屬跟著你,也挺好的,
   畢竟甄平飛流都是男人,讓他們辦點事可以,但要照顧你,
   有一個細心的女人在你身邊,我也放心。」
 
    是呀。有個人照顧他也沒什麼。她告訴他,也告訴自己。看向遠方,她露出一抹笑容想安撫彼此,狀似不在意地,他倒是慌張起來急著說道:
 
    「她並沒有照顧我,她就是女扮男裝,在我帳前站崗。」
 
    一邊解釋,他一邊不自在地將視線轉往前方的廣場,並不看她。
 
    「站崗?」
 
    所以那姑娘日日夜夜都在他帳前,看著他出入起居?她睜著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望他。
 
    他還是不敢看向她,小聲而模糊地應著:「嗯。」
 
    就真的讓她這樣守著?胸口有股泛酸的凝滯湧上心頭,她堵著一口氣說道:
 
    「好。從此你蘇先生的帳前護衛,由我霓凰負責。」
 
    看了他一眼,她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宮樓。腳步一陣急過一陣,穿過人群也不理向她行禮招呼的士兵親眷們,直到宮外無人的林蔭深處才停了下來。
 
    背靠著樹,她大口吸著氣,想要平緩自己的情緒。當氣緩了,卻開始不住地流淚,滑坐在草地上,將臉埋在雙臂裡。
 
    其實……她並沒有這麼堅強,她好怕……好怕好怕她來得太遲,他已絕命……
 
    她何嘗不明白拿一千將士拼上萬大軍是在賭命,但她顧不得這麼多,一心想見他是否無恙。十三年前她等著,卻等來了一個厄耗,她再不要只能等著卻什麼都不能做。
 
    就算他會生氣,她還是要來。她已經等過了那麼久的歲月……
 
    聽到那個姑娘能夠日夜在他帳前守著,即便知道他並無意於她,卻忍不住狠狠地嫉妒。她多麼多麼想能在他身邊一直看著他,就算沒有一言一語,就算對她不理不睬,她也甘願。而她卻只能在離他這麼遙遠的地方,既不能相守也不得相望。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若非相隔迢迢,相思何需長?世人只道此情之長,何人曾問燕鎖樓中的苦幾多?
    
    林殊哥哥,你知道嗎?
 
    思君如明燭,煎心且銜淚。如果可以,她情願不相思。
 

 

中-郡主返雲南-2.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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