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這一日,皇淵與穌浥驅車至東山,平緩的丘稜上藏著一座鮮為人知的廟宇。

  午後出發,抵達金熙寺的山門時,已是申時。

  此處是未家私苑,沒有多少人知道寺中有一株八百多年的銀杏樹王。這座寺和這株樹,都是為了當年的未皇后所建所栽。佛家在海境並未廣傳,佛寺也僅此一間,早沒了住持的僧侶,留下幾名僕役照看。山嵐恆幽,梵唄杳清音,唯有晨鐘暮鼓相伴,皇淵年幼時曾經陪著母妃來過一趟,便惦記著這一樹芳華至今。

  皇淵打算與穌浥留住一宿,鉛十三鱗前一日便派人上山打點一應所需。畢竟是佛門淨地,不免入境隨俗,寺中所食見不得葷腥,為此鉛還特地延請京中擅烹素齋的大廚隨行而上,免得苦了王爺那張被養刁的嘴。

  金熙寺佔地不大,除了大殿之外,只有一處藏經閣和一院分為東西廂的禪房,建築形制沿襲中原盛朝,質樸剛毅沒有多餘的雕飾,顯得莊重肅穆。銀杏樹王就栽在大殿前,恭敬謙默的姿態,好似佛陀最虔誠的信徒,伏在祂的跟前永生不渝。

  傍晚時分,皇淵與穌浥坐在大殿廊下的木地板上享用香茗與茶點,看夕陽把觸目所及處渲染成一片金黃,和舖樹蓋地的銀杏葉相映成趣,猶如佛經裡形容的極樂世界。與楓葉的哀艷大不同,銀杏的輝煌燦爛,不可忽視地奪人眼目,展現強健的生命力,讓人相信,葉落了只是另一番新生的開始,不是終點。

  「八百年啊,這株銀杏如何能走過漫長的歲月,而不會寂寞?」穌浥羨慕這一株樹,即使是葉落的此刻,都還是蓬勃生機,一無所懼。一年一輪迴,花了兩季的光陰將綠葉長滿枝枒,又一季催黃滿樹,再用一季的時間將它落盡歸於空寂。

  「它怎會寂寞?殿中石佛的萬古凝視,未曾移開。」

  「百年無語,怎知不是各懷心事兩處寥落?」

  「百年無語依舊不離不棄,如何不是兩心相知但求相守?」

  穌浥不再應答,低首緩緩笑開來。兩人一言一語相執不下,好似以前,意見相左不是為了爭長論短,只是逗著嘴不想寂寞了共伴的時光。

  舉杯啜了一口金風玉露,穌浥還未及吞下,便被皇淵湊上來的嘴盡數劫掠而去,最後離了寸許,用舌尖拂過被茶湯潤澤的唇瓣,點滴都不肯放過,莫不是太貪。

  瞋了皇淵一眼,穌浥別過臉深吸著氣,想要撫順驟然的心跳歸於平靜。

  皇淵倚几側看笑意漸深,他是貪,卻不為杯中物。點朱櫻,每每翻紅了桃腮,如此絕色教人如何不貪。更何況,他對他的吻早是上了癮,唯癡而已。既貪且癡的他,怕是佛陀千古難渡之人。只要這千古裡,都有穌浥,情願執迷不悟,一任輪迴中顛倒。

  每每,奼紫嫣紅的春色稍縱,穌浥的一雙靈瞳便會浮上秋意的蕭索。

  一遍又一遍的吻,次次教穌浥心驚,皇淵越是貪,他越是怕。

  「穌浥……」皇淵也怕,穌浥的秋意雖美,背後的心緒太傷神,「你在怕什麼?」

  「我怕,有一天,你要的我給不起。」穌浥沒說出口的是,更怕,有一天,他要的皇淵也給不起。一個不愛的人至多使人癲狂,若愛得深了,如何不瘋魔。癲狂的他尚且傷人,瘋魔的他會如何,令人不敢想像。

  日已落,空氣中稀微的熱度被晚霞一併帶走,唯剩凍人的寒氣森冷。皇淵取來一旁備好的手爐放到穌浥的掌中溫著,連人帶裘擁他在懷裡,「你怕的,是我不要你。」

  穌浥默然。

  這一句,將他心頭殘存的一點熱血,凝成霜雪。

  是的。他怕。他怕那個詛咒變成他的宿命,他終於是不要了他。

  他已經剩不了什麼可以給的,當他掏空了而皇淵厭倦了他的虛無,便是終點。

  「我們,可以像石佛與銀杏,不乞不求的相伴就好嗎?」閉上眼,穌浥不帶奢望問著,這是一個皇淵不可能滿足的結局,「如果這樣,能有八百年,甚至更為長久。」

  「你知道銀杏為何八百年還這麽守著嗎?」吻了吻穌浥的額,盈著疼惜,「每一年,它都將枝椏多舒展一分,也許再過八百年,便能搆得著那張日思夜念的容顏。」

  「搆著了又如何?或許根本就不如期待……」穌浥低下頭,不由得張惶。他既不是堅韌的銀杏,也不是莊嚴的石佛,他的根已腐朽身已殘破,經不起探求。

  「我並不盲目。」皇淵轉過穌浥的身子面對他,讓他看得見自己澄澈的眼,「你經歷過什麼,我知道。你在我身上做的那一些,和那個人並不相同。相反的,我很高興,你願意將悲傷和痛苦傳遞給我,縱然只有千萬分之一,也讓我多靠近你千萬分之一步。」

  「我已經不再是當初的穌浥了,永遠也回不了過去的樣子。」

  「我也不是當初的皇淵了。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變,那又如何?」

  「當我變成那個傷害你的人,又該如何?」穌浥將手撫上皇淵的臉頰,簌簌地,「你原來不需要承受那些痛苦。你不明白,我有多怕……」

  「我明白。」皇淵將手覆上他的,貼著自己的臉,不再顫抖,「你不明白的是,我更怕,你永遠在我生命中消失。為了留下你,我可以用任何代價來換。」

  「你不需要付出這些代價……」

  「不要一直想著我。問問你的心,到底需不需要我。」側過臉,皇淵的唇一下又一下吻著穌浥的掌心,殷殷叩問,「你的心裡,真的不需要我嗎?」

  一陣陣激靈透過掌心傳到心底,穌浥不由得閉上眼。他既不敢問,更不敢答。

  他的無語,卻是皇淵的不能放過。

  「穌浥,能夠傷我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不要我了。」拉著穌浥的雙手合攏在自己腰後,讓他貼近,近得能感覺彼此的心跳,「告訴我,你是要我的,對嗎?」

  「要……可是我怎麼能夠要?」倚在皇淵的胸膛,他的心跳聲在腦中震耳欲聾,每每在夢裡尋找著沉湎著,直到再也聽不見自己的脈搏。

  「怎麼不能?」托起穌浥的下頷,漫長的對話,讓皇淵等著這個吻的機會等了好久。和方才帶著調鬧的戲謔不同,皇淵正經的吻,總是想要將滿腔的溫柔吐露盡,卻不霸道,耐心地等待穌浥的回應後給予,直到用盡最後一分呼吸才不捨的退開。

  將唇移到穌浥的耳畔,氣息酣熱而語調喑然,「現在,不全都是你的?」

  「這只是,一個吻而已……」穌浥別過臉迴避著,不敢承認,怕是一旦認了,提了起就再也放不下。

  「穌浥啊,我已經給你的,可不只一個吻。」皇淵拉起穌浥一隻冰涼的手,探入衣襟裡撫上胸膛貼在心口,讓熱度銷蝕冷然的推拒。

  「你──放肆!」穌浥霎時從脖子到耳根都染上緋霞,想要抽回手卻被人抓得死緊,「在佛前這麼膽大妄為,要遭天譴的。」

  「我膽大,卻不妄為,只求祂作個見證。」把另外一隻手一併貼上,讓胸前的那隻手無處可躲,皇淵深情地凝睇眼前人,「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

  「不要!」皇淵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穌浥給摀住,「不要再說了……」

  穌浥不需要皇淵的誓言,每多一個字,被綑綁的不是皇淵的感情,而是穌浥的心。當這根繩子變形了,心也就跟著扭曲了,他是個太容易當真的人。

  所有喟然埋在穌浥的指間悄無聲息,皇淵拉下掩嘴的手,也放鬆了那隻燙在心上的。要說他的熱情沒有半分消減,那是騙人的,減去的那半分並不是因為被拒絕,而是意識到毫無保留的付出,或許灼傷了穌浥令他疼著。

  「你不想聽,我不說便是了。」擁著穌浥,皇淵將臉頰貼上他的,玉滑般的肌骨透著冰涼,竟找不著溫熱起它的方法,「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什麼也不需要做。現在這樣,就好。」不再想過去,也不許諾未來,眼前有一分便是一分的好。穌浥不必數算過去有過什麼,也不用計較將來應得到什麼,沒有任何一把尺的存在讓他多心地去丈量皇淵對他的感情是多了少了,由此忽喜忽悲。

  「就算,現在你能得到的只有一個吻?」捧著穌浥的臉端詳,皇淵看進那汪紫光瀲灩的湖裡,明明漾滿眷戀多情,曾經多少淚水都是為他流淌,所以從來不懷疑他是要他的,可是當他想給了,他卻不敢要。

  穌浥劃開了笑,那一彎是湖心的扁舟,僅容得下一個人載浮載沉,再多些什麼便要翻覆,「一個吻,夠了。」

  皇淵撩起穌浥垂落胸前的鬢髮,烏黑與艷紫交錯著,權作繫舟的繩纏在左手的食指上,深怕它飄遠了再不見蹤跡,「那這個吻的長度,要一輩子才夠……」

  俯下身,這個吻有些不同以往。少了急切,不再竭盡呼吸,而是用一個個短暫的分離吞吐,連綴每次相濡以沫匯成涓涓長流的情意潺潺。

  如果他只敢要一個吻,那只好把所有都傾注在一個吻裡,給他。

  那闕誓言,即便他不想聽,它早已鐫在心上。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也,不願與君絕。

 

  哪怕這樣的感情會遭天譴,亦不悔。

 

  ※※※      ※※※      ※※※

 

  三日後,蕩世劍終於回到了義鋒堂。

  回來之後便是一場大病,穌浥連忙回家照看,皇淵還派一名僕役跟著,就怕累壞他。纏綿病榻十日之久,蕩世劍人憔悴許多也顯得蒼老,一時之間沒了過去的英氣煥發。問起這段時日的遭遇,靜默地不願多談。

  康復後的第一件事情,蕩世劍並不是回義鋒堂接手工作,而是把院後的陶窯徹底拆了,再不留半點痕跡。對穌浥而言,心情是複雜的,那裡包含與母親的美好回憶,同時埋藏最為痛苦的經歷,當陶窯夷為平地時,這些全化為塵土歸於天地。

  第二件事情是成立鰭鱗會,收容流離失所的波臣,特別是被三脈權貴欺壓受害的人們,委請常在江湖的紊劫刀照顧。

  穌浥原本打算隨父親回到義鋒堂,或是陪紊劫刀待在麒麟會,但無論是哪一條路,蕩世劍不同意,皇淵也不許。談起北冥無痕時,蕩世劍的神情除了戒備謹慎,還多了幾分恐懼,以及過去不曾出現過的憤恨,對於那個人不可預料的作為,不願意穌浥冒丁點風險。

  皇淵當然不能首肯,不僅僅是因為危險,更是為著他想長留穌浥在身邊。

  十天了,十天讓他回家盡孝,已是相思能夠忍耐的極限,即便這十天當中沒少過到穌浥家去瞧他,可也只能那樣遠遠瞧著,超過一臂的距離對皇淵而言和天涯沒什麼分別。

  接穌浥回府的這一日,車簾才放下,皇淵便擁著懷中的人兒深深吻了一回又一回,直到穌浥受不了一再窒息的感覺推開他,方才罷休。

  虛軟地靠在車廂喘息,臉上佈滿因缺氣而泛上的潮紅,穌浥刻意離皇淵遠遠地,就怕他又得寸進尺。奈何車廂就這方寸大小,躲得再遠,一隻手還是被人纂在掌中吻著不肯放。皇淵這些不甘寂寞的舉措,看在穌浥的眼裡,好氣復好笑的同時,心也被搵得既甜又暖。

  氣息平穩後,穌浥難得主動地環住皇淵的腰,偎近他安撫著,「我不過回家幾日,又不是跑到海角天邊十數年,何必如此難耐?」

  「消說幾日,幾刻不見吾便坐立難安,你說,怎麼能耐?」皇淵將臉埋在穌浥頸間汲取他的味道,想把空缺幾日的記憶一一補滿。

  「你以前,沒這麽黏人的。」拂著皇淵的頸後,輕柔地。穌浥知道這個位置這個力道,總能讓他覺得安適放鬆。

  「以前,是我還沒偷得這軟玉溫香。」皇淵在穌浥的頸窩輕輕嚙著,而後深深一吮留下一個吻痕。

  「你──你教我這幾日怎麼見人?」一貫紮起高高的馬尾束冠,白皙的頸項從來是一覽無遺,這痕跡是怎麼遮也遮不住的。穌浥不禁氣惱地瞪著始作俑者,後者卻還是笑笑地看著他的傑作,甚是滿意。

  「便是把你藏著,不讓見人的。」無視伊人餘怒未消,皇淵散下穌浥的髮,吻痕被掩在流洩的青絲之後。雙掌托著他的臉蛋,款款情深低啞道,「若是你肯,還要藏你一輩子。」

  星眸半歛,穌浥扶住皇淵一邊的手掌以頰輕蹭,感受隨年歲增長的厚實,「我們還太年輕,不要承諾一輩子的事情。」

  皇淵並不爭辯,再多的言語都不足以讓穌浥相信遙遠的將來,他所能做的唯有以時間來證明。攬著穌浥,想起他這些天的言行,與前段日子相比略有不同,「這幾日,你開朗許多,不再時不時眉頭深鎖。」

  「之前,我太執著於自身的痛苦。回過頭再看,就會發現該走的路還很長。」一直以來被父親及皇淵的羽翼保護得很好,那樣的挫折不可謂不小,但與天崩地裂相比,也不值一提。比他更為悲慘的人比比皆是,穌浥要做能做的事太多,不該沉浸自傷讓關愛的人受累。

  何況,此時此刻,他尚有這個人的寵溺。

  「真好。」皇淵握著穌浥的手十指相扣,他願意就這樣牽著他慢慢走過心底的泥濘直至坦途,「不枉我十日的相思苦,換你多一點笑意。」

 

  真是一個癡人呵。

  拿滄海抵一粟的買賣,他竟捨得。

  他卻為他的癡,有太多的捨不得。

 

  ※※※      ※※※      ※※※

 

  鰭鱗會的據點設在皇城北方百里處的戴雲山聚仁莊,穌浥家在戴雲山腳下有一片田地,平時由佃農耕作,聚仁莊便是佃農群居之處。往年秋收,穌浥陪父親來過好幾回,和佃戶們也熟稔,其中勞叔家的孩子昔蒼白特別黏他,只要他來莊裡便是跟前跟後的溜轉著。

  「穌浥哥哥,這一回王爺沒有跟來吧?」一見穌浥的車駕在院門前停妥,昔蒼白便迎了上去,趕緊瞧瞧他的身後有沒有多出一個人。

  「王爺進宮去了。你不喜歡他來嗎?」穌浥拉著昔蒼白的手往四合院裡走去,這個九歲的孩子聰明靈巧,就是話多了點,圍著他可以整天說個不停。但他喜歡聽他這樣說著,合著生動的表情誇張的描述,再單調乏味的事情都可以趣味橫生。

  「也不是啦!」昔蒼白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解釋道,「王爺人很好,只是他來了你就不能陪我。」鰲王爺來過兩次,陪他們上山也陪他們下田,就是太緊張穌浥哥哥了,這不許他做那也怕他受傷,哪像以前穌浥哥哥和他到處跑都沒這些關礙。

  昔蒼白所指為何,穌浥心裡清楚。頭兩回皇淵不放心,說什麼都要跟著。這裡的前前後後都讓他瞧個仔細,又一番好說歹說之後,才同意讓穌浥在旬休日時到此待上一宿。若非玄玉府到聚仁莊要兩個多時辰,怕他車行勞頓,這一夜恐怕也是不能放過。出一趟門皇淵絕不肯放他單人獨行,除了基於安全不能辭退的兩名侍衛外,其他安排跟上的隨從全讓穌浥給推了。

  兩個月來,父親創立鰭鱗會的用意,穌浥已然明白。自從鱗王在壽宴上讚賞北冥無痕進獻的水磷燒花瓶巧奪天工,一時間三脈貴族爭相競用水磷燒製品,因此受害的波臣隨之增多。縱然改以人骨人血製作水磷燒非蕩世劍所願,他還是成為始作俑者之一,樁樁件件的罪孽,是此生贖不了的自責與愧疚。對穌浥而言亦復如是,若非為了他的安危,父親也許不必受北冥無痕的脅迫不得不為。

  穌浥走進大廳時,管事言鯖正帶著兩個壯丁整理分配藥材和生活雜物,就是沒見到紊劫刀的身影,「伯父不在莊裡嗎?」

  「聽說魯家村有好幾戶的壯丁都被強拉去作水磷燒,留下好些孤兒寡母,刀兄帶著幾個人過去看看。」言鯖邊說邊搖頭,一個月來進莊裡安置的有十多戶人家,有的在抵抗時被打傷甚至重殘,光是安排房舍及生活必須,每日都忙得焦頭爛額。

  聽著,穌浥內心的悲憤與哀慟隨眉頭越擰越深。北冥無痕的封地內這樣的事每天上演,來得及救的紊劫刀盡力去救,可是畢竟在北冥無痕的轄內,不能明目張膽,獲救的人極少,更多受害的波臣因為怕牽連親族,甚至連鰭鱗會的接濟都婉拒。

  在三脈的眼底,波臣的命,還比不上一只賞玩的器皿。為了追逐一時風雅,滿足無關生命存續的私慾,輕易犧牲他人的性命。憑什麼同在太虛海境,波臣唯有任三脈宰割的命?

  最可悲的是,受害的人們,連求一線生機都還擔心受怕看人臉色,毫無自我,乃至自覺卑微的,任之予取予求,唯有忍受。

  即便散盡家財,在階級桎梏底下,改變不了這些人的命運。

  每每這麽想,穌浥心底都不由得沉重,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還有重生的機會。

 

  翌日風塵僕僕返抵玄玉府已是午後,當穌浥回到房中,皇淵躺在臥榻上小憩,手邊還搆著一本書,想來是看累了。坐到他的身邊,望著寧靜祥和的睡顏,彷彿可以忘卻世間的陰暗與殘忍。

  穌浥一直相信人性本善,可是這點善念就像微弱的光明一樣,風吹飄搖,而人性之惡如同烏雲,隨著慾念增長擴大。如果八風吹滅心念的微燈,餘留下的烏雲便將本心吞噬,甚至吞噬了別人。若非這個人堅持著用他的光明照亮穌浥幾乎要被烏雲吞噬的心,他根本沒有辦法走過那麼痛苦的經歷。

  不是所有三脈之人都是惡人,可是能夠像他這樣平視,甚至珍視身為波臣的自己,卻是鳳毛麟角。不懼傷害,不問付出地求他快樂,除卻父母,恐怕就唯他一人。穌浥多麼希望護住皇淵這一顆純然真摯的心,不受塵染不遭霜雪,讓他相信美與善可能長存。

  他能夠奢求,這樣的皇淵,一生一世都不會改變嗎?

  這是一個太過艱難的願望,連他都不能保證,下一刻的自己依然當初。

  低下頭,穌浥溫柔地在皇淵唇瓣落下一個吻,蜻蜓點水似的,怕擾了他的好夢。他只能保證此時此刻的吻,已然傾盡所有感情,哪怕是輕輕淺淺地,他都不能察覺的痕跡。

  起身走到一旁的屏風後更衣,穌浥卸下華麗繁複的外掛與衣袍,也卸下從鰭鱗會帶回的沉重思緒,才搭上起居的內袍,就被人從身後環著腰攬進懷裡。

  「怎麼不多睡一會兒?」穌浥已經習慣皇淵的溫度與味道,縱然沒有任何預警都不會感到驚異,彷彿生來就是為了與他相依。

  「你回來了,怎麼捨得再睡?」皇淵拏過穌浥的腰帶幫他繫上。比前先前剛回玄玉府時的形銷骨立,現在好不容易養回些肉,人也勻稱許多。等不及讓穌浥把外掛穿上,便摟著他在耳邊撒嬌,「想你呢,連夢裡都在等你。」

  即便習慣了皇淵的懷抱,當他用這樣蜜蘸的話語哄著時,穌浥總還是赧紅了顏色。

  稍稍推開皇淵,把衣衫穿整完畢,穌浥想拉著他往外走時,反被他收臂拉回,抵在牆上便是唇上的一個輕觸。

  「下一回,等我醒了再吻,我不想錯過,也不想讓你等不到回應。」

  語畢,皇淵再次俯首,戀戀不捨地四瓣摩娑,深深糾纏。

  方才的是回禮,這一個,才是他想要給穌浥的回應。

  不管得到了多少,他要給他的都是綿長無盡。

 

  ※※※      ※※※      ※※※

 

  這一年,驚濤駭浪後歸於靜溪潺流,終是過去。

  年後復印開朝,鱗王頒的第一道王旨,是晉麗妃為未貴妃,在后位懸虛的現在,便算是後宮之首。以她的出身以及這半年所受的榮寵,這一道旨不過是意料中事。可是兩個月後,玳王年滿十六分封的另一道旨,卻讓某些有心人嗅出不一樣的端倪。鱗王給予玳王的封地,是離京畿最近,同時也最為廣大富庶的周郡,並授予他隨時入京返朝參酌政事的權力,與其他皇子只能鎮守封地無旨不得回京的安排大不相同。

  恩寵如是,流君卻推辭了周郡這塊肥美的封地,而是自請往北方邊關貧瘠的幽郡,理由是比起豐饒的周郡,幽郡百姓更需要皇恩照拂,他願代王前往廣佈德澤。流君的婉拒非但沒有招來龍顏大怒,北冥宣還大加讚賞他的善體民情以及為君分憂,除了應他所請改封幽郡,連帶將邊關駐軍的管轄權都交給他。

  這一舉措,表面上看不出來,暗地裡倒是給朝臣們不小的震動。君心難測,沒有人肯定這朝堂的風,要吹往哪個方向去。但可以肯定東宮裡的風雲詭譎,恐怕還不能歇止。

  可是不管風怎麼吹,對皇淵而言,都吹不進玄玉府這座絕於朝堂的府邸,只有那吹渡溪岸的春風繽紛了十里桃林,可以吹滿了溯水而上的他和穌浥,瓣瓣沾了衣衫與青絲如雪。

  一早與穌浥賞完桃花回到玄玉府,府中已經等著一個理當沒空過來的貴客。兩人相偕走進大廳,就看到流君坐在一旁看著手中的卷宗思索沉吟。

  「流君,你不是忙著封地和軍權的交接,怎麼有空過府來?」好一陣子看不到這個忙得團團轉的弟弟,皇淵甚是高興,畢竟將來想要見上一面,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放下卷宗,流君笑笑望向兩人,沒有漏看進門時皇淵與穌浥交握的手,而後見他在廳中,穌浥才輕輕掙開,朝他行禮。一下子,流君明白他這個皇兄為何遲遲不讓人見穌浥了,前頭是不忍,後頭可是不捨,「就是因為忙,所以一定要來討救兵。只是如今看這樣子,吾要空手而回了。」

  「有什麼東西是你要而我給不起的嗎?」與穌浥雙雙落座,皇淵習慣性地回頭關顧了穌浥一眼,瞧見髮間藏著一枚桃瓣,隨手為他捻去。

  「我向皇兄要的不是東西,而是借一個人。」流君看穌浥的神色比當時好多了,不用想也知道皇淵是用什麼把他的心頭沉痾治好,毫不掩飾的寵溺,哪能容他把人帶走,不由得搖了搖頭,「現在,我可不敢借了。」

  「你要借穌浥?為何呢?」捨不得是一定的,但皇淵還是想知道理由,畢竟他對這個弟弟也是不同一般的疼愛。穌浥聞言同時看向流君,不明所以。

  「穌浥家的礦場正在幽郡,義鋒堂與邊境守軍向有往來,這些年在蕩堂主身邊已熟知相關事務。更不用說他飽讀詩書,對政論頗有見地,最重要的是比起鮫人,他是我更為信任也能夠倚重的人。」一串理由說下來,流君啜了口茶,他不確定皇淵能否同意,但憑他的瞭解,穌浥必然會感興趣。

  「穌浥身為波臣,無法參與政事,如何為你分憂解勞?」流君這回接下的擔子有多重,皇淵略知一二,但他與穌浥都無能涉足於此。

  「吾雖不能給他一官半職,但初到任時若他在,能助我更快掌握幽郡的狀況,也能與我參酌意見。假使皇兄和穌浥願意,就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流君想穌浥幫他的,遠不只是一個月的事情,眼下,他能求得一個月恐怕已是極限,往後的事見機再議。

  一個月,想來就覺得漫長的時光,皇淵不由得躊躇。他雖不受封地限制,但也不可能長時陪著穌浥待在幽郡,怕為流君招來父王不必要的猜疑。可又清楚,穌浥一定想去,他從來不是一個能夠甘於安逸的人。

  「流君,給吾三天的時間,再答覆你,好嗎?」

  「當然。」收起卷宗,流君站起身道,「皇兄不要太過掛意,流君但隨你的決定。」

  揖手,流君向兩人拜別,便腳步匆匆離開。留屋裡的兩個人,有時間好好商量。

  見人影遠去,穌浥蹲在皇淵身前握著他的手道,「穌浥願意幫玳王殿下這個忙。」

  「我知道你願意,我何嘗不願意呢?」拉起穌浥坐在懷裡,皇淵擁著他,光想到分別,思念便溢滿胸膛,脹痛著,「可是一個月,那麼遠的地方,想瞧你一眼都不可能……」

  「讓鉛伯伯陪你遊山玩水,天南地北的走,一個月後到幽郡接我便是。」穌浥明白皇淵的不捨,他也不捨,可是他更想見識這塊過去不能碰觸的領域。看過鰭鱗會人們的苦楚百態,他要找尋一個長遠而有力的解決方式,必須跳脫波臣桎梏才能辦到,眼前便是契機。

  「你連如何安置我都想好了?」皇淵笑得苦澀,穌浥永遠比他所理解的想得更多更快,「那我還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你?」

  「你真不願我走,我便留下。」話雖如此,會有什麼回應穌浥也是篤定的。

  「你吶,明知道我縱然不願也不敢留你。」皇淵啄了一下伊人的唇,這句擺明是哄他。把人留下看穌浥鬱結在心,就變成兩個人的煎熬,「明知道,我見不得你不快樂……」

  撫著皇淵的頸後,穌浥的額抵著他的額,閉上眼,針偎似的疼點點漫上,沒料到分離的惆悵這麽快縈繞心房,「是,我知道。」

  皇淵的心裡還是苦著,仍生了一些歡喜。

  寵得多了,穌浥總算懂得一點任性。

  懂任性,才懂得自信地跨過殘缺,擺脫穢著心的汙泥。

 

  每一分苦,不過是想換他心上的點點清明。

 

  ※※※      ※※※      ※※※

 

  五日後,穌浥隨流君啟程前往幽郡就封。

  那日皇淵只在玄玉府前把人交給流君,不敢遠送,怕送得越遠,越不捨讓他走。儘管如此,在離開後的一個時辰內,已有過無數次後悔的念頭。他並沒有按穌浥說的天南地北漫遊,而是循著舊日的足跡,一處處找著兩個人曾經的影子,藉由回憶讓自己以為,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從來沒有走遠。

  皇淵沒想過,可以這麼思念一個人,就像遺落了身體的一半。

  天地悠悠,看盡了滿樹的桃花落,枝枒成空。

  穌浥的思念從踏出玄玉府便開始了,但並沒有足夠的空閒讓他時時惦記,一入幽郡紛至沓來的問題讓他和流君無暇分心。處於邊關的幽郡甚少做為皇子封地,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是邊關駐軍,政務歷來多由鎮關將軍兼管,談不上吏治,人民生活也貧困。說到底,北冥宣將駐軍管轄權一併交給流君,也是為了維持幽郡向來軍政合一的體系,避免因為他的突然介入造成軍政衝突,使邊關軍心動搖,人民不安。

  抵達幽郡前,流君與穌浥已研擬方針,抵達後花了十天時間勘查礦場及土地,確認計畫的可行性同時進行修改,接下來和駐軍溝通採礦和屯田的配合,向人民宣導並鼓勵開墾,與當地三脈權貴協調佃農徭役變更,樁樁件件都還在角力之中,要能實行新政,恐怕還要耗費不少時間才能如願。

  距離相約期滿之日只剩三天,是夜流君放下未竟的工作,與穌浥單獨在書房中深談。近一個月來兩人對坐的時刻不少,通常是滿桌的卷宗和陳條,像這樣閒散地坐在窗下臥榻,只有一爐一壺合著兩盞茶相伴,是絕無僅有的景象。

  「這段時間,對於新政的推行,你有什麼看法?」流君把茶飲下,淺淺地留了點茶湯混著茶漬,倒入茶盤中。

  啜了一口茶,穌浥緩緩說道,「常言政通人和,但人不和,政不通矣。新政說來不過是幾紙文書,沒有一條踰越封主的職限,主權的你卻成為最弱勢的一方。且不說麟王給你的駐軍管轄權處處受制於實際統帥的鎮關將軍,無關軍務的內政,又得看地方權貴的臉色,波臣雖屬多數,長期受三脈挾制,即便明旨施恩,也不敢循令擅動。」

  由上而下,表面上是牢不可破的階層,鯤帝掌權的背後,亦受鮫人及寶軀的箝制,當資源掌握在他們手上,環環相扣的利益勾結變成龐大的勢力,多的是方法可以陽奉陰違,所謂政令如果與他們的利益產生扞格,也和廢紙沒有太大差別,結果都是虛的,甚或徒勞無功。

  「人和與政通之間的平衡點,便是關竅。強龍不壓地頭蛇,可也不能由得橫行。打蛇打三寸的功夫,最難的不是把蛇打死,而是讓他活著又不能咬傷你,最好還能幫你把鼠輩吞了。」走到桌案前,流君隨意翻看那些回報的文書,不外乎是敷衍之詞,「你說,這些蛇該怎麼處置好?」

  「分兩階段來做。眼前恩威並施,適時的讓步和好處必不可少,但得讓他們認清楚誰才是可以要了他們命的主子。等大局盡入掌握,拔了毒牙是最徹底的方法,吞吞鼠輩還有餘力,沒有辦法反咬你一口。」穌浥把兩盞茶斟滿後,拿起剪子把蠟燭多餘的棉芯裁去,原本漸黯淡的火光又復盛明。

  「唉,你走了,就留我一個當這弄蛇人。」坐回臥榻,流君舉杯一口口慢慢嚐著茶,可惜杯身太淺,沒三兩下就盡了,「你可知道我多想把玄玉府搬到幽郡來?」

  「玳王爺的能耐,當弄蛇人是大才小用了。」炭爐的水滾了,穌浥將水沖入茶壺中,一時間茶香盈了滿室,「你看的是朝中那群蛟龍和猛虎,這些,可不在你眼底,玄玉府何必大老遠搬這一趟?」

  流君聞言,笑意不由得深了,「我想做些什麼,不也都在你的眼底?」

  「不止是我,皇城裡心如明鏡的人多著。」將兩盞再度斟滿,端起茶甌,穌浥一手微微煽著,讓清香在鼻間繚繞,「我並沒有料到王爺會走上這一條路,而且還得到貴妃娘娘襄助。」

  「如果沒有母妃,我這第一步,怕是沒有路可走。」剛沏好的茶極其誘人,可趕著喝下只會燙破口舌。所以流君等著,任杯子留於几案,一隻手似有若無地轉它。

  穌浥將茶放下,這一盞的溫度剛好,他並不急著入口,「我可以問,為什麼嗎?」

  「為什麼?真是一個好問題。」流君把冷冽的離塵水汲入壺中,九分滿,是一個水滾了就會溢出的高度,「一開始的理由只有一個,後來已經多到不可數算了。」

  「一開始,是因為他吧。」穌浥拿著鐵鉗翻弄炭爐,灰黑的木炭看來冷淡著,一翻開都是艷紅熾熱,不必觸碰都能灼人。流君對皇淵的在乎,從來是比表面看到的多上許多。

  「穌浥啊,若不是自小一起長大,我真該怕了你。」比起皇淵的心思單純,流君和穌浥屬於同一類人,不必言傳也能意會對方的想法。只是,正因為能夠了解,他們的心會適時的保持距離,留一塊永遠不會讓彼此探知的空間,「這樣的你,願意幫吾的忙嗎?」

  「他不會希望我踏入這趟渾水裡。」穌浥側首看向窗外,月輪未滿。猶記得啟程前的那一夜,玉蟾東出,流光皎皎映上立在庭中的他,從眉目間灑下的點點都是離別的惆悵。

  他不是沒有後悔過,放下他的不能放下。可是再後悔,也沒有後悔過走這一遭。

  盞中茶空香冷,下次水滾不到一刻,卻因煎熬而顯得漫長。流君閉目等待,手指在案上規律的輕扣,似是百無聊賴,何嘗不是步步心機,「身在鰭鱗會,你的心早就在渾水裡了。」

  「也許,從那天起,就已經逃不掉了。」看著壺水蒸騰而出的熱氣,穌浥的眼前浮起了許許多多的畫面,那個可鄙的人張狂的笑容,父親帶著恨與悔的眼神,鰭鱗會中那些愁苦的、哀傷的、憤怒的臉孔。雖然這些都不像他的臉時刻的牽掛在心,可也沒有一張能輕易抹去,背後情感的分量,與自身的痛苦交疊,變成必須擔負的責任,無論這份責任是來自使命或愧疚。

  「在吾承繼大統之前,你還有時間考慮。」壺水沸了,熱水澆在炭火上滋滋作響,兩個滾燙相觸結果便是煙消雲散。流君將水沏入新茶裡,沖出迥然不同的馥郁芬芳,「王與相,我需要你的能力、你的身分,而這個位置能實現你想做的事。」

  王與相嗎……

  那是天階,對流君、對穌浥,都是。

  但他與他都有不得不攀的理由。

 

  若是翻天覆地時,他倆人,可還護得住皇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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