鑌鐵晶礦的淬鍊比想像中的困難,溫度太低無法將表層的頑石燒化,溫度太高又會將裡面的晶礦與頑石融成一體,每次燒淬都需要花上一個日夜,還要隨時注意水火石的溫度,所以連著幾天穌浥白天都往義鋒堂的工坊跑,讓盯了煉爐一晚的蕩世劍可以好好歇息。

  嘗試過七個日夜,依然以失敗告終。穌浥汲了滿身疲憊回到玄玉府時,已是戌時。罕見地皇淵並不在府上,說是申時末了,帶著車伕和小廝出門,想要去散散心。

  聽著,面對滿桌子佳餚的穌浥毫無食慾,草草吃幾口便叫人撤下。

  奔忙了幾日都不在,讓皇淵覺得寂寞吧。

  睏倦著卻不想獨自回房,穌浥便等在前院的角亭中。時序已入深秋,夜裡的風寒意足以徹骨,抬頭望著皎皎明月,還差了幾分便至圓滿,數算起日子竟是中秋將屆。去年中秋的種種,有些恍如隔世、有些彷彿昨天。

  當時,何曾想過他倆人會有今日。

  不敢奢望的,到了今日,還是有幾分不真實,總覺得這像是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只是還沒有醒而已。那天父親的告誡,他曉得,卻依舊貪歡,將這座府邸內的點點滴滴自絕於海境的現實之外,忘了他是鯤帝、忘了他是波臣,甚至忘了,他們是兩名男子。

  這幾日,忙是現實,逃也是現實。

  逃開那個只能沉醉的自己,逃開那個終將驚夢的宿命。躲在現實裡,用足以焚身的火燒煉理智,想讓它變得堅實,不再被似水的柔情浸潤得,每每遇著皇淵,就淡薄了思路。

  逃,哪有可逃之處?

  兜轉著,還是為情牽著愛染,回到原地,作那點不化的頑石。穌浥甚至懵懂了,這樣周折一番,堅固的究竟是理智還是情感?

  不管他們忘了什麼,都忘不掉,他愛他。

  這是怎麼翻轉都顛不破的現實,還是一場,怎麼掙扎都醒不了的夢?

  穌浥無法抉擇他希望是哪種情況更多一點。如果希望一邊,就有一邊絕望。

 

  到了子時,才聽得門外車輪轆轆,被下人攙扶而入的皇淵,醉了。

  卻醉得並不徹底,那半睜的眸子還留有一些光彩,瞥見穌浥時就顛躓著腳步朝他走來,險險撲倒前倚在他的身上,是那樣地沉重。

  穌浥突然感到,承擔不起。

  皇淵喜歡品酩,總是淺酌,印象所及,如此酣醉的情狀,除了十六歲的那夜,只有今晚。喝酒的理由也許不同,可是當他的體溫貼上了他,穌浥卻能察覺,有一些些情傷,這次和那次無什不同。

  鉛十三鱗上前幫忙扶住,一邊詢問隨行的小廝,「王爺去那兒了?怎麼喝得這麼醉?」

  「王爺說想找人陪他喝酒聊天,所以就……就到倚翠樓去了……」說著說著,小廝的聲音越來越低,王爺雖然喝得不少,但會醉到這個地步始料未及。

  「罷了!先將王爺扶回房間吧!」囑咐兩名小廝攙著皇淵返回東院,鉛十三鱗和穌浥隨後跟上,鉛覷了眼身旁的人,穌浥的神情並沒有任何異狀,只是帶些倦累。

 

  皇淵其實並不算醉,他一直醒著。

  連日來心底積壓了一些自認為不該有的情緒,又無法排解,所以不想待在沒有穌浥的玄玉府裡任之發酵、擴散,打算找個熱鬧到沒有空隙胡思亂想的地方。

  隨小廝的引領到了倚翠樓,華燈初上的海境恐怕找不到一處比這裡還要鬧騰,歌舞喧囂不絕於耳,交雜著男男女女的人聲鼎沸,又嘈吵得讓他的頭生疼。進到包廂找來三五個歌妓吟唱消磨光陰,幾名姑娘圍著他勸酒餵菜,貼近的脂粉氣味令他胃口全失,不過一刻便讓她們全撤出去,只留下一個琴師彈曲。

  琴聲,在夜裡格外的清靈,卻是曲高和寡。

  這樣熱鬧的地方,不再是一個人。

  沒有他,不是一個人的時候,更寂寞。

  空腹喝著酒,記起,他說過這樣太傷身。他想問他,不願傷心的時候,酒該怎麼喝?

  比起返家的十日,比起到幽郡的一個月,明明,穌浥天天都在的。他牽掛的越來越多,生命越來越滿,皇淵越來越不能確定,自己還剩多少份量。

  他說,要幫紊劫刀和夢虯孫打造刀劍。

  夢虯孫……

  聽在耳裡皇淵莫名的不是滋味,隨著穌浥的忙碌一日又一日增長。

  纔發現他是有私心的,想要穌浥的眼裡心裡只有他,沒有其他。

 

  「鉛伯伯,王爺我來照顧就好,您去歇息。」將人送回房中,僕役端來洗漱的熱水和解酒茶湯,鉛十三鱗在一旁擔心地張望。夜已深沉,不曉得皇淵這一回的醉還會折騰多久,穌浥不忍鉛勞苦,勸退著他。

  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皇淵,鉛明白他是為何而醉,自己的確不該多留,「如果有需要,就喚下人幫忙,不要自己累著。」

  「穌浥知道。」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房中只剩下他倆人。

  擰了手巾端著解酒湯,穌浥回到床畔時,皇淵已經坐起身靠著床柱,雙眼闔著,眉間蹙起的是不能舒張的苦。將解酒湯擱在旁邊矮几,穌浥幫他拭臉,一隻手撫上皺褶為他緩去。

  穌浥輕喟,這人總是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折磨他。

  一隻手猛地拉他入懷,穌浥跌坐在皇淵的腿上,沒來得及反應便被襲上了唇。

  這一個吻,深深的,是前所未有的蠻橫和粗魯。

  穌浥嚐到他口間酒氣殘餘的澀味,鼻息縈繞一陣陣濃烈的脂粉花香。

  一陣陣的,心被一陣陣刺著。

  他身上留著別人的味道,穌浥覺得快要不能呼吸,掙扎地想要推開皇淵,卻還是不能逃脫的被他箍著。一想到他寂寞的時候用其他人補著他的空缺,心幾乎窒息。

  穌浥咬破皇淵的下唇,兩個人都疼了。

  「你要逃到哪裡?」皇淵的嘴退開,手依然沒有鬆,「你就這麼想把我放下嗎?」

  「你不也把我放下了?」抿著唇,穌浥明知是他先讓皇淵寂寞了,可就是不想退。

  望著眼前的人兒別開臉,紅了眼眶又倔強著不肯掉淚的模樣,皇淵的心突然軟了下來,為他的醋意不捨,摻著一絲歡喜。低在他耳畔呢喃,「要是放下了,就不會在這裡和你糾纏。」

  「你已經和別人糾纏了一晚,恕不奉陪。」使力想要掰開皇淵的手,唯有徒勞,穌浥不想被那些粉香染上,冷冷地說,「放開我。」

  「不放。」怕被懷裡氣頭上的人再咬一口,皇淵的唇轉移目標,吮吻著穌浥的頸項,讓他想閃又閃不掉,「吾這輩子只和一個人糾纏。」

  穌浥摀住那張不安份的嘴,「你身上不該有別人的味道。」

  「你心裡不該有別人的影子。」皇淵拉下穌浥的手,沒忘了這幾天心裡過不去的究竟是些什麼,「你的醋勁這麼大,我的又該怎麼算?」

  「我沒有。」穌浥不想承認醋意,更不承認心裡有過別人。

  「可是我看到了。」皇淵閉上眼,臉頰蹭著穌浥的手摩娑,他不捨穌浥的酸楚,穌浥是否會為他的感到疼惜,「你為別人整日的忙,我是何滋味?」

  原以為皇淵只是寂寞,沒料到遠遠不止於此,穌浥放輕聲說道,「你想多了,我為的不是夢虯孫。」

  「你什麼都不說,我只好這麼想。」皇淵凝視穌浥的眼,深邃得教他看不透,「你心底的事太多,我不會追問,但別讓我忍不住去猜。」

  「我不想拿不相干的事擾你……」手指描摩皇淵的眉,看著他如海湛藍的雙眸,穌浥最愛的便是這當中的澄澈純粹,每每讓他的心感到無比的寧靜。

  「和你有關的,都不是不相干。」皇淵拉下穌浥冰涼的手,習慣性地握在掌中暖著,「別老當我是局外人。」

  低著眉,穌浥沉思半晌後說道,「再給我幾天時間,有了結果,我會告訴你的。」

  「好。」啄了一下伊人的嘴,是心心相印的允諾,「現在,可以扶我到浴間洗去這身味道嗎?」比起酒,這些花花草草的甜膩才是讓皇淵頭疼不已的罪魁禍首。

  「你分明沒醉,何必要我扶?」不管有沒有糾纏,流連花叢還是令穌浥心中不快,趁著皇淵鬆了懷抱起身往外走,「我累了,今晚在偏房睡。」

  「抱著你不醉也醉了。」皇淵追上前把穌浥打橫抱起,走回床畔,「所以,應該是你要負責。」

  「無賴!」穌浥依舊反抗無效,想不明白這個人回府時的醉態到底怎麼來的。

  「還有更無賴的,」把人放倒,皇淵脫下衣袍甩開惱人的脂粉味,欺身將穌浥壓在床上動彈不得,「用你的味道,把這些討厭的通通都抹去……」

  俯首吻著穌浥,淺淺的,這一回,溫柔復眷戀。

  觸上皇淵坦露的胸膛,熱燙的透過掌傳到心,直教人焚身。

  癡纏如許,穌浥是怎麼逃都逃不掉的。

 

  他不逃了。

  就算被燒成灰,也認了。

 

  ※※※      ※※※      ※※※

 

  三日後,鑌鐵晶礦的淬煉終於有了理想的結果。

  穌浥沒有料到,褪去漆黑外層的晶礦,會是這麼美麗的存在。純粹的蔚藍晶瑩剔透著,不禁想起皇淵的那一雙眼睛。

  撿起當中最燦爛的兩顆礦石,滌去塵染,小心放入錦匣收著。

  這一日恰好中秋。

  與父親和伯父在祖宅用過晚膳後,穌浥早早告別他們。驅車返抵玄玉府時,在宮裡參加中秋家宴的皇淵尚未歸來。

  流君今日也在京中,兄弟倆話敘,想是一時半刻不忍分別吧。

  回到房中後將錦匣置於桌上,穌浥倚在坐榻隨意翻看著書。十日來掛心晶礦未能成形,直到今日終於鬆了口氣,積累的疲憊一股腦湧上,不過兩刻,他便倦得快睜不開眼。

  當皇淵進入房中時,穌浥已經沉沉入睡。他沒有忽略放在桌上的錦匣,打開來,裡頭裝著兩顆璀璨的不知名礦石。

  這是穌浥連日忙碌的原因嗎?

  皇淵抱起穌浥往房內走去,平日淺眠的他總會在此刻翻醒,現在卻毫無反應,想是真的累壞了,讓人格外心疼。穌浥耗費這麼大心力去完成的事,對他而言,應該是很重要的吧。

  將兩人的衣袍髮冠卸下後,皇淵躺在床上凝望身邊墜入夢鄉的人,不捨吹滅燭火,想要這樣看著直到入睡。抬手撫觸穌浥的眉眼,走過俊峭的鼻樑,描繪淡紅的唇瓣。

  忍不住趨前吻著,這唇就是吐蜜的花,而皇淵便是被勾引的蜂,怎麼都不饜足。

  他眷著這個人,一日復一日地深,再不能饜足。

  皇淵不能確知這樣的感情始於何時,是一年前吻著他底定心跡的時候?是那一夜繚亂後他想用真心補滿他的空缺便開始?還是更早的,他為著十六歲的分別不能自控的張惶?

  又或者,是他們初遇時,小小的娃兒說喜歡他的那一刻起。

  不管是何時開始、怎麼開始,點點滴滴都被歲月釀成教他癡迷的酒。這一罈裡包含不可勝數的原因,入喉時,會醉的成分只有一個。

  他愛他。早在不能分辨那就是愛的時候,愛他。

  為了他的笑容沒來由的歡喜,為了他的蹙眉不自覺的愁苦。有時為他的,都忘了自己的,只要裝入一個穌浥,心就已經滿溢,填不下任何東西。儘管穌浥從不敢相信,但皇淵每次說的一輩子,都是無比認真。那些早就生了根,和血脈相連,如果不走過一輩子,要怎麼將它取下而不會痛不欲生?

  穌浥對他而言,只有一輩子這種可能。只能是這種可能。

  以前認為這是天經地義,近來越發的不能肯定。穌浥一直在他的保護下成長,哪怕是受了傷,也是在他懷裡重新站起,錯覺著以為他離不開他。忘了雛鳥總有羽翼豐滿的一日,甚至忘了他不是一隻溫順的鴿子,而是雄鷹。

  沒有一隻雄鷹會甘願躲在另一隻雄鷹的翅膀下。

  會不會,有一天,他覺得這座玄玉府是個牢籠,忍不住想掙脫而出呢?

  他終究要展翅高飛,皇淵很清楚,卻不清楚,飛遠的穌浥是否還願意回顧。他的每一分癡纏背後都是一分害怕,用他的愛將他膩著,讓他暫時忘記要飛。

  即便他們能夠同翱翔,可是兩頭雄鷹,不存在比翼的可能。

  「你可知,我比你更怕。」皇淵摟著穌浥在懷裡,心裡不安的忐忑,「你的不敢要,將來,便是不想要了……」

  皇淵什麼也不求,只求他的於心不忍。

  這樣愛著他而甘願折翼的自己,在他徜徉天際時,能有一低頭一回眸的不捨。

  飛倦了,記得有個人用一輩子在等。

 

  ※※※      ※※※      ※※※

 

  這一夜,穌浥睡得很沉、很沉。

  沉得,夢都沒有。

  當他在皇淵的懷中醒來時,閉眸前的那幾行字句,腦海中完全不復記憶,更別說皇淵何時回來,又何時抱著他解衣回到榻上。

  扣在腰間的那隻手臂,即使睡了也沒有鬆,於是穌浥也不忍動。

  皇淵離得那樣近,未及寸許,若稍稍傾前,他的唇便能觸上他的。微微嘆息,穌浥的手輕輕揪著皇淵鬆開的衣襟,悄悄貼近,在將觸未觸時,落下遲疑。

  濕暖的氣息徘徊在唇前,嚅喃著無聲的愛語。

  皇淵卻不曾遲疑,深沉地,將那些未敢吐露的隻字片語全數收盡在一個吻裡。

  「你何時醒的?」窩在皇淵的胸前喘息,用他的體熱燙貼耳鬢。穌浥其實愛煞了這樣的溫存,秋意再冷,都吹不進心底。

  「夢見你要吻我的時候。」撫著他的髮,數著自己的心跳,皇淵有那麼一些些冀望穌浥能夠聽得懂他的心曲,「可我不要夢,要實實在在的吻。」

  「哪有人做夢還討價還價的?」穌浥低笑,不知道該說這個人天真,還是算計。

  「做夢不行。但是對你,我不討不行……」復又低頭,皇淵盡其可能地索求著,哪怕一個吻,都不想放過。

  從何時開始的呢,穌浥不禁想著。原本吻得心驚,如今連他都這般貪戀。總怕將彼此作了繭,現在才曉得,早和這個人困在繭裡而不自知。

  「穌浥,我愛你……」耳鬢廝磨間,這是皇淵從未漏過的一句話。他的不敢說,而他從不吝去說。與其說是承諾,倒不如是,他一再的叩問,那遲遲未得的回應。

  回應,卻只存在夢裡、皇淵的不知不覺裡,最後埋在穌浥的心裡。

  閉上眼,穌浥把這一句再度藏進,那個很長很長的夢裡。

  皇淵已習慣他的沉默,甚至不再喟然。將吻落在穌浥額間的兩點之上,把問號翻成句讀作結,不想為難了他。

  「皇淵,我把鑌鐵晶礦帶回來了。」穌浥的手指沿著皇淵胸前鱗片的邊緣走著,這個幽深的藍,和晶礦多麼相似。

  「鑌鐵?」皇淵抓住穌浥在身上游移的手,以免他不知不覺間點起不該燃的火,「你要打造的是鑌鐵刀劍?為何呢?」

  雖然對刀劍涉獵不深,皇淵至少知道,鑌鐵礦尋常可見,但現存於海境的鑌鐵兵器恐怕屈指可數,穌浥大費周章不可能沒有理由。

  拉皇淵坐起身,穌浥幫他繫好中單的衣帶,「一言難盡,早膳後我再慢慢說給你聽。」

 

  玄玉府內走動的人太多,穌浥想說的事情並不適合讓第三人聽到,於是兩人踅步而出,在玄玉府腹地的曠野上漫走。他絮絮向皇淵談起流君的邀約,從鰭麟會眾人身上體會到波臣被階級壓迫的無奈,他想要改變不平等的現況,乃至無意中發現鑌鐵兵器能夠突破鯤鱗戰甲,都一一交代。

  穌浥一路上聊著,皇淵只是靜靜地聽,偶爾側身看向他眼裡迸發的光亮,和掌中的鑌鐵晶礦交互輝映。穌浥的心底擘畫一幅廣大的藍圖,包含整個太虛和子民,那是片寬闊的天空,天空下有一座座崇山峻嶺等待翻越。

  皇淵喜歡這樣神采飛揚的穌浥,曾經的痛苦都消融而去,回到最初壯志凌雲的少年。

  雄鷹正揮舞著翅膀,不知何時要飛起。

  「穌浥,我還是那一句,記得顧念自己。」皇淵停下腳步,此時他的心裡是複雜的,尚且無法度量是喜歡多一些,還是憂愁多一些。

  察覺了皇淵的停頓,穌浥迴身望他,薄薄笑開來,走回頭拉起皇淵的手交扣著,「還要記得顧念你。」

  為了這一點不忘,皇淵揚起唇角,暫且,不想費心釐清憂喜,徒增困擾。輕輕鬆開兩人的手,率先往前走著,「穌浥,你想過離開海境嗎?」

  「你想去哪裡?」跟著皇淵的腳步,穌浥記得他向來喜歡閱讀各處的地理方志,書庫中記載九界山川風物的典籍都被他翻遍。

  腦中浮起許多曾經想像的畫面,九界的景致各異,但皇淵非去不可的地方只有一個,「中原啊,美食之鄉,大漠的黃沙,江南的雨季,書中所述的繁華,誰不好奇呢?」

  「這──就是你的志氣?」這一回,換穌浥佇足。突然發覺,他總是習慣皇淵守在他的身邊,守在玄玉府,未曾想過他所嚮往的地方遠在海境之外。

  「這樣不好嗎?反正有流君在,什麼事情也不用我操煩。」十六歲時被父王徹底褫奪參政的權力,皇淵便不再去想朝政如何子民如何,想再多他都不能插手。縱然明白穌浥的理想,能幫上他的只剩下流君,皇淵除了支持與陪伴,其餘無力可施。

  他也相信流君的能力,只要願意,沒有什麼做不到。

  語畢,皇淵緩緩前行,穌浥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走。

  他和皇淵想走的,其實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沒有誰對誰錯、也沒有好與不好,只是適性罷了。穌浥心目中的皇淵就該這樣閑散自在,在山水間縱情忘我,清流濯足不涉塵染。

  而自己,抉擇了一條註定泥濘的路。

  皇淵卻留在這條路上陪著他。

  是不是他把皇淵困住了,困在一個不屬於他的世界裡?

  「皇淵,如果你想去中原,不必顧慮我。」逆著風,穌浥聲音不大不小地說著,他不能確定已經走了一段路的皇淵能否聽見,甚或是,不能確定想不想讓他聽見。

  穌浥希望成全他的夢想,可又成全不了彼此的不能放下。

  前方那人像是心有靈犀,走回身邊,幫他攏順被風吹亂的髮,「沒有你,我到那裡也沒有意義。還記得小時候你問過我的那首《伯兮》嗎?」

  「記得。」那是一首穌浥依舊不能懂得的詩,因為不懂下雨的感覺是什麼。

  「我要帶你去江南。」皇淵牽起穌浥的手,慢慢往玄玉府的方向走,「海境從不下雨。到了江南,一蓑衣,一扁舟,青山遠流,共賞煙雨。你我就能懂得那首詩的意境。」

  那麼久以前,那麼小的疑問,即便穌浥早就放下了,皇淵卻惦記著,甚至成為一個想望,「縱然你需要等我五年、十年,或者更久,也沒有關係嗎?」

  「我夢裡的那場雨,必須有你,我可以用一輩子等。」皇淵停下腳步轉頭凝視穌浥,看著他,也看著那個日思夜念的遠方,「你願意陪我一起去嗎?」

  這個人,已經太癡,總是拿一輩子去賭他與他之間任何微渺的可能。不知不覺中穌浥欠下了皇淵不曉得幾輩子的事,可每每對著他的殷殷切切,又何忍拒絕?

  「等我完成該做的事,無論是江南的雨季,還是大漠的黃沙,我都陪你。」

  「這個約定,吾可不許你耍賴……」玄玉府已在咫尺,皇淵拉著穌浥隱在樹後,低下頭,要一個更深更纏綿的保證。

  儘管那個保證,落在不知何時的將來,那樣地模糊和遙遠。

  但皇淵知道,再遠,他都會追著他,等到那一天。

 

  ※※※      ※※※      ※※※

 

  兩顆鑌鐵晶礦,穌浥把其中一顆送給皇淵,另一顆,時刻捧在掌心上。

  如此愛不釋手的模樣,讓皇淵都吃味了,問他為何這麼喜歡它,穌浥竟語塞,沉默好半晌之後低眸輕聲地說,「它出於尋常,卻又難得,所以值得珍惜。」

  語調淺淺的,雙頰染上紅緋,也是淺淺。

  與平日的侃侃而談不同,穌浥這一番話說得靦腆,皇淵並不理解是何緣由,也不想追究,他只貪看著眼前人少見的風情,一逕沉醉。

  皇淵也喜歡晶礦。理由很簡單,因為那是穌浥給他的。

  不管它是尋常還是難得,都值得他全部的愛。

 

  然而,晶礦煉取難得,鑌鐵之器的鑄造亦復如是。蕩世劍足足花了四個多月的時間才打造完一刀一劍,穌浥分別取名為「陽關道」與「洞庭韜光」,並賦予意義。

  完成的時機恰好趕在紊劫刀壽辰前,穌浥便以「陽關道」為賀,同時請伯父作見證,與夢虯孫兩人結為異姓兄弟,「洞庭韜光」即是義結的贈禮。自此,鰭鱗會就像是夢虯孫的家,而不單單是個落腳之處,有個如父如友般的紊劫刀,還有兄長穌浥愛護,為他的顛沛流離正式畫下句點。

  少了一個夢虯孫,海境顛沛流離的波臣仍有增無減,枉死者有過之而無不及。

  水磷燒迫害波臣之事,穌浥曾請流君向鱗王婉言勸諫,僅換來淡淡的一句:

  「若無動亂,無痕自有分寸,你不必費心。」

  穌浥覺得自己真是糊塗了,北冥宣對皇淵尚且狠心如斯,怎能期待他的愛民如子。

  在上位者的放任,讓水磷燒的需求不但未見消停,反倒因為稀少變得炙手可熱,受害的波臣已經不限於北冥無痕的封地之內,部分想要諂媚上司的地方官,甚至主動抓取波臣進獻,以換取精緻華美的水磷燒為禮。

  就好比這一個每回前往戴雲山都會經過的小村落,一夕空城。

  不顧護衛的阻止,穌浥堅持下車查看。村中物品散亂著,地上還留有斑斑血跡以及雜沓的腳印,距離事發應該不久。挨家挨戶地尋覓是否有受傷或是藏匿的村人,最後在枯井中找到一名少婦,和襁褓中的嬰兒。

  將兩人救出時,婦人驚魂未定,緊緊抱住嬰兒摀住口鼻怕他哭出聲,畏縮在角落閃避著。穌浥卻注意到那個孩子臉泛青紫,分明沒有了呼吸。

  手握成拳,穌浥站在原地,止不住渾身顫抖。

  波臣在三脈眼裡,到底算什麼?

  命,竟比水磷燒還不值。只要不妨王權,燒殺擄掠都無所謂嗎?

  七戶人家數十口人,天倫和樂瞬時夢碎,男女老幼無一倖免。那孩子才來到世上幾個月,還來不及將世界看清,便再也沒有機會看清了。

  穌浥在心中嗤笑著,長大了又如何?這世道,混濁得連他都看不清了。轉頭望向情狀恍惚的婦人,心不由得揪痛,但再多憐憫,於她,都已無濟於事。

  連哄帶騙的將人攜回鰭鱗會,神智終於清醒的她看著懷中面色反黑的嬰兒,瘋了。

  穌浥多麼明白她失去一切的痛苦,陷在癲狂的絕望裡,那也是他的曾經。

  因為階級,輾轉在波臣之間的曾經。

  如果只想亡羊補牢,結果便是於事無補。不思變改,那些曾經將降臨在眼前安穩的波臣身上,而這些波臣,就像關在籠裡目睹屠夫揮刀的雉雞,永遠不認為下一個就是自己。

 

  翌日是皇淵生辰,穌浥趕個清早從聚仁莊回來,抵達玄玉府時才巳時。皇淵不涉朝政,居處又不在皇城,雖無過府賀壽的人,可畢竟是皇子,賀禮還是堆滿廳堂。當穌浥進到廳中時,鉛十三鱗正在核對禮單,忙得是不可開交。

  趁皇淵在校場練武,穌浥幫忙鉛分擔工作。賀禮清點完,鉛領人將它們入庫時,小廝又端來一個方方送到的錦盒,賀帖署名是汾郡王。

  打開錦盒,當中放置一對玲瓏剔透的酒樽,穌浥取起其中一支,形制是他所熟悉的,只是杯身不是印象中的淡紅色,而是華艷的朱紅。

  意識到這是什麼東西時,穌浥從頭到腳都是冰冷的。

  「穌浥手上拿的是何物?好雅緻啊!」從校場回來的皇淵見到穌浥盯著掌中物出神,好奇地上前看了一眼,他手裡的酒樽無論是做工還是色澤,都屬上乘。

  皇淵的聲音喚回穌浥的心神,望著這人口中的雅緻之物,上頭繁複細膩的紋路,標記著波臣的悲慘故事,它的名字是與他脫不了干係的恥辱,「水磷燒。」

  「喔──原來是無痕近來所造的玩物啊!略有耳聞。」聽說這一兩年三皇兄花費不少時間在水磷燒之上,不少王公貴族也競相爭逐。皇淵對這位兄長向來沒有好感,因為穌浥的關係,甚至是厭惡的,所以北冥無痕所愛之事在他看來不過是玩物而已。

  波臣的性命,在鯤帝心裡都是玩物吧?

  了不起,換得一聲雅緻。

  可嘆的是,活人還抵不上這個死物引得他們青睞。

  穌浥的心被這股悲涼寒透了,語調聽來也不帶溫度,「你口中的玩物,是北冥無痕用家父的燒煉技術,坑殺無數波臣用其骨血所燒製。」

  「啊?吾不知情。」皇淵懊惱著自己的不明所以,若水磷燒是蕩世劍的技術,想來是保下穌浥的條件交換。當年全心全意在穌浥身上,僅叮嚀流君關顧蕩世劍的安危,未曾追究過他為無痕做了些什麼。

  轉過身背對皇淵,腦海浮現鰭鱗會裡一張張的被折磨過的臉孔,最後清晰的是昨日少婦瘋得不成人形的模樣,可這些三脈都不放在眼中,讓穌浥不由憤恨起來,「你當然不知情。」

  就算看在眼裡,他們,也不會在乎吧……

  「穌浥……」無數的波臣骨血換得的安穩,穌浥的愧疚可想而知。雖非他的過錯,但這人一定會把罪責攬在身上,對此皇淵並無語開解,不知如何是好。

  將酒樽擱在桌上,穌浥沒有轉身回應皇淵的呼喚,「我累了,先回房歇息。

  說是疲憊,穌浥的腳步遠比往常的快,像是急著逃離這裡。

  皇淵只能由著他逃,半步都不能追去。

  那件事情,在穌浥心中,終究是還沒過去的坎。當初的痛苦以另一種形式延續下去,傷己之痛、傷他人之痛,都是偎在心上拔不了的針。一只酒樽、一句無心的話,一但勾動了,都讓他疼得唯逃而已。

  皇淵自問著,他給穌浥的愛,除了止痛,難道不能治癒傷口嗎?

  藥石百味,他已然下了最重的一帖,還不能回天。

  又或者,穌浥根本,未曾服下這一帖?

  問了,皇淵並不能自信地答,害怕得到一個枉然的結果。

 

  進到房中,穌浥和衣躺在榻上,疲倦確實存在於他的身心,可人太過清醒,唯有無眠。即使閉眸,心眼卻怎麼也闔不上的透亮,哪怕他很想很想要糊塗過這一遭。

  下意識撫摸晶礦,一不注意被銳角割破指腹,微微痛。吮著傷痕,一絲絲血味淡入口中,縱然只有一些,還是藏不住的腥膩。

  令穌浥難受的,是皇淵,卻也不是他。

  不是皇淵做錯什麼、說錯什麼,而是無論他做什麼說什麼,都是他的出身、他的理解的必然如此。就算皇淵對他體貼入微,能夠感知的也只是他,不會旁及其他。

  穌浥是波臣的身份,對皇淵而言不存在任何意義,不會因為它影響他對他的愛,更不會因為愛而改變對波臣的認知,那是深入骨髓的價值,難以撼動。

  皇淵憐的從來就是穌浥,不是波臣。並非他不願意設身處地,是不能。

  真正讓穌浥傷心的是這個「不能」,意味兩人間的鴻溝,是再多努力都無法跨越。如果他只求和皇淵的短暫愛戀,那便是不管不顧,走到盡頭後各安天命去了,可是穌浥卻發現自己哪怕是不敢要,還是忍不住祈求長久。

  那個人念念不忘的一輩子,儘管穌浥再再逃避,依然落入耳根、落在心間。

  打破階級還太虛平等,對穌浥來說也是一輩子的事情,而且絕不可能捨棄。但皇淵的「不能」,底定了他難以體認波臣的痛苦,沒辦法理解穌浥的堅持是為什麼,有一天他必須為此付出代價甚至做下犧牲時,皇淵真能接受嗎?

  也許是杞人憂天,可穌浥沒法不盤算將來的萬般可能。

  假若皇淵能輕易對他放手,是否就不必顧慮這麼多可能?

  當這個念頭浮現,另一個自嘲的聲音同時響起:如今的愛意拳拳,興許過些時日便清減了情思,擔心皇淵不能放手未免自戀了,他有什麼值得他愛逾一生?

  不願相信一輩子,不正是等待被徹底放下的一天嗎?

  等待著,不得不夢醒的一刻。喚它是夢,就是有太多太多不能在現實長存。

  真正可笑的是他,還真的想作一輩子的夢……

  這抹笑從心底湧上,由嘴邊逸出,幾不可聞的卻氤氳了眼角,震動了胸口,泛起痛。

  不能放下的從來不是皇淵,是自己,所以才需要不停在心中提醒。

  他才是那個太癡的人。

 

  等不著穌浥,皇淵還是禁不住找了過來。

  在房中瞧見榻上背對他的身影,靜定得一動也不動,可皇淵就是知道,穌浥並沒有睡。輕步走近,側臥在穌浥身後將人擁入懷裡,捉起他的一隻手,冰涼的,猶如春日裡料峭的風,教人瑟縮,「方才的事,我真心誠意的道歉,你可以原諒我嗎?」

  「需要道歉的不是我,無謂原諒與不原諒。」皇淵的手素來和暖,穌浥就著他的溫度褪去指尖因冰冷而生的麻痺感,縱然這都是暫時的,只要放開他的手,便重又凍得失去知覺。

  穌浥的語調聽來平靜,可是看不到他的表情,讓皇淵放不下懸著的心。半支起身子,扳過穌浥面對他,覷見眸色中淺淺的紅,「總歸是我讓你難受了,不是嗎?」

  不管是否無心,於皇淵,這都是事實,他不會逃避,亦沒有藉口。

  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半斂眼,穌浥抿緊了唇。

  對,也不對,所以這是穌浥回答不了的問題,當中千迴百轉無從解釋起。

  「穌浥……」拂開額前的髮,拂散穌浥不自覺凝起的眉,皇淵的手指盤桓在額間的兩點燦然之上,雙瞳被憂抑渲成深邃的藍,「和我在一起,你快樂嗎?」

  這個眼神令穌浥不捨,心頭糾結不開的愁緒,已然染上向來心寬的他。穌浥沒有答,反而拋出一個雷同的問句,「你呢,快樂嗎?」

  「我和你同悲同喜。」似答非答,皇淵也模糊著被探問的心跡,倒不像那個一貫明明白白的他。

  「不要為難自己。」穌浥翻身坐起,背對著皇淵,鬆墜的衣袍坦露出白皙的頸項,零落的髮蜿蜒其上,是散漫卻勾纏的痕跡,「沒有人可以承擔別人的悲喜而不會痛苦。」

  「你不是別人。」皇淵欺前圈住穌浥的腰,下頷抵在肩上,於耳側噥噥,「是我的心頭肉。」

  穌浥嘆息,這人總有辦法將冷然的話鋒轉成熾烈的愛語,讓他不能招架。

  並非真的不能招架,是不願拂了心逆了意,辜負一片衷情。

  罷了,今日是他的生辰,不該惹得他心憂,穌浥換個話題開口,「你用過午膳了嗎?」

  「沒有。我等你一起吃那碗長壽麵。」未時已到,皇淵覺得餓了,忍不住吮著穌浥頸側,讓他癢得想躲又無處可躲。

  「麵是給你添壽的,要自己吃完才成。」皇淵那點心思,穌浥如何不懂?這個人喜歡美食佳餚,尤好甜品,可偏偏對麵條毫無胃口,每次生辰吃那碗麵都是苦著一張臉,時間拖得老長才能食盡。

  「有何不可?既是心頭肉,我的壽數當然由你決定……」

  不容穌浥拒絕,皇淵將承諾用吻封箋。

 

  早在一年多前的那一天,皇淵就把命交給穌浥,從不打算收回。

  是長是短,都不會有半分怨尤。

 

  來不及同生,但願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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