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色匆匆來到宮外請旨求見時,皇淵的腦中是空的、心裡也是空的。當侍衛領他前往華申宮,仍是無意識地前行,直到侍女小蘭向他行禮喚著他,才回過神來。

  一時間,幾乎記不起他為何而來。

  路經花園,由曲徑蜿蜒而過,方才玄玉府的一幕幕漸次浮起,最後定格在穌浥淒楚的神情和唇畔的一綹血色。

  怵目驚心的,令他疼得都忘了為自己的痛。

  是他忘了,穌浥說盡了道理,從來不會說起他自己。不會說,看到他與玲瓏在一起時窒息的苦,聽見婚事傳言時絕望的痛,抉擇要離開時心口撕裂的傷。

  若他奉旨成親,玄玉府中觸目所及便都是折磨。

  也忘了,夾在他與鰭鱗會之間,穌浥的何苦。

  這些不能言說的苦堆疊,到最後,就只能變成恨了吧……

  恨他,更恨自己。

 

  隨小蘭來到繡房,母后正專注於眼前的繡架上,是一幅將近完工的鳳求凰。皇淵行禮後並沒有擾她,靜靜站在一旁等待,同時思量著該如何啟齒。在他還沒有主意前,未緗琦已繡完鳳鳥的最後一根彩翎,收針後轉身笑吟吟地開口:

  「你不是和玲瓏聽戲去了嗎?怎麼突然入宮求見?」

  「那齣戲她不喜歡,便要我早早送她回府了。」見母親站起身,皇淵上前攙扶,相偕往廳堂踱去。

  「快十六歲的姑娘家,還一副長不大的孩子樣。」未緗琦拍拍兒子搭在臂上的手笑著說,「她這翻來覆去的性子讓你頭疼了吧?」

  「玲瓏有話直說不藏心機,沒什麼不好。」倆人雙雙落座後,皇淵招來侍女奉上熱茶。

  「下午你大舅才來過,提起玲瓏這脾氣也只有你能容得了她,還問我何時幫你們把八字合了。」端起茶盞,杯蓋半掩吹去熱氣,不急著喝,「你說,我該怎麼回他?」

  聞言,皇淵沒有遲疑地站起身,而後長跪在地,「孩兒不孝,這樁婚事吾不能答應。」

  面對皇淵突來的舉動,未緗琦的反應很平靜。將杯子擱回桌案,她有足夠的耐性等茶涼些再飲,「可是玲瓏哪裡不如你的意?」

  「玲瓏很好,是我配不上她。」皇淵低著頭雖懷歉意,神態裡透出的卻是不屈。

  看著眼前教她心疼半生的孩子,縱非完美也無不美好。拉他起身坐定後緩緩地說,「不是配不上,是你心裡有人,對嗎?」

  「此生,我心裡只有這一個人。」抬眼望向母親,是前所未有的堅毅。

  「是那個叫穌浥的孩子吧?」許諾終身又未曾提起,那這個答案幾乎是肯定的。多年前在宮裡見過一面,是淵兒讓他扮成小廝偷偷帶進來的,看得出淵兒對他十分在意,那樣的在意隨著相處,在歲月中漸漸化成愛戀,也無須意外。

  「是……」皇淵的眉目歛下,可未緗琦沒有錯過歛下前一閃而過的痛楚,「為了他,我情願終身不娶。」

  「這就是你急著入宮求見的原因吧?」知子莫若母,淵兒與穌浥應該不是這三兩天才底定的事,他的心思向來單純,提出這個要求恐怕不是未雨綢繆,是事到臨頭已為難住他們,「你若終身不娶,王要是問起,可不好交待。」

  「父王政事繁忙,恐怕沒有心思過問這個。」皇淵真正想說的,是紫金殿上的那個人,根本不會在乎,可如此直白會傷了母后的心,「真要問起,便說孩兒自覺殘缺,不敢誤人。」

  那個人,不會希望鯤帝皇室中,再出現第二個像他一樣的人。

  這是一個對北冥宣沒有破綻的理由,來自於他的偏見與無情所造就的理所當然。未緗琦心裡當然懂得,卻更懂得這一切對皇淵的不公與傷害。

  為了那個孩子,淵兒不在乎這個傷口擺在身上,成為印記。

  她的淵兒,竟情癡如是。

  既為他的心有所屬高興、又免不得替他可能的為情所苦擔憂,「你可知道一輩子有多長,而你和他之間的懸殊,未來會有多少艱難?」

  「我知道一輩子代表的是什麼。」想起穌浥的神傷,皇淵不自覺的握緊拳頭,「無論有多少困難,都不能讓我放棄他。」

  慈愛的拍拍皇淵成拳的手,未緗琦將它攤開掌心朝上,放入他向來喜歡的玉粉翠,「愛一個人,有時候不能緊抓著不放,放開手,才能得到更多。」

  不能緊抓著不放……

  只顧著貪膩穌浥在身旁,曾幾何時,他的以愛為名將玄玉府變為牢籠,妄想困住他。

  將玉粉翠放入口中咀嚼,甜膩的外衣裹住治病的藥,因為喜愛所以格外熟悉,連那一點點難以發現的苦都是,可怕苦的他不曾為著這一點苦,減去半分喜愛。

  明知是牢籠,每次出去,卻還是甘願回來。

  他的穌浥,也是癡的。

  「如果放開了,他再不回來,又該如何?」皇淵不能肯定,這一次,穌浥可還甘願,為他再癡一回?

  「去與留,在他不在你。」以手探過杯身,這茶,已經太涼,喚人將它撤下,隨後挽起皇淵到花園漫步。能在蕭索的秋意中綻放的花朵不多,顯得芳草落寞,可行走間金桂的馥郁始終飄香,縱然眼不見,無時不盈滿胸懷,「強留下一個不願留下的人,對彼此都是痛苦。愛不只是擁有,還要懂得成全。」

  成全嗎?

  儘管他不能完全明白,怎麼樣才叫做成全,但他絕不願意看穌浥為了他痛苦,那不是他愛他的初衷。他要的,是給穌浥快樂,足以撫平心傷的快樂。

  記起了,他那個幾乎要被遺忘的本心。

  「母后,謝謝您。」停下腳步,皇淵轉身擁住這一個他世上最愛的女人,她給他的是無盡的包容與呵護,「還有,對不起。孩兒總教您為難,又讓您憂心。」

  「傻孩子,哪個母親不為子擔憂呢?」輕輕拍著他的背,好似小時候那樣的哄著,笑笑地說,「比較為難的是,我那床繡好的鳳求凰錦被,你怕是用不上了。看來,只好當作宇兒和珊瑚的新婚賀禮。」

  「珊瑚?」放開懷抱,皇淵看著母親的眼裡流露出驚訝,「她要成為皇兄的妃子?」

  「你大舅回京就是為了這樁事。璇璣過世後宇兒一直鬱鬱寡歡,王聽說珊瑚溫柔賢雅,而且飽讀詩書才情斐然,所以想讓她作你大皇兄的側妃。」言談間未緗琦腳步輕挪踅至小橋另一端,一叢木芙蓉正盛放,朝開潔白勝雪,過午淡粉嬌嫩,及至傍晚轉為華艷的深紅,多變的風采教人迷醉,何曾想到美麗的花朵藏著劇毒,要人斷腸。

  這位只小他幾個月的表妹,皇淵對她是既熟悉又陌生,雖是玲瓏的胞姊,兩人的性格迥然不同,珊瑚聰慧內斂並不多話,總是含著雲淡風輕的笑,可你永遠不知道她所思所想。

  大皇兄宮中並不缺佳人陪伴,不能展顏,是因為唯一鍾情的人早已不在,新人再來,無論如何的才貌絕艷,都不是舊人,又真能重得心歡嗎?

  於皇淵,這世上若無穌浥,便是了無生趣。

  即使不在身旁,只要他活著,就好。

 

  ※※※      ※※※      ※※※

 

  皇淵回到玄玉府時,酉時將盡。清輝皎皎當空,讓東院籠上一層濛濛的亮,可是少了淵雨樓中的燈火輝煌,這座華美的庭園只能在夜裡失色。

  穌浥沒有點燈。

  推開房門,裡頭靜得不像有人。將引路的燈籠置於桌案,熒熒孤盞映出穌浥伏在坐榻上的矮几睡著,走近時又聽得細微的嚶喃由他的口中逸出,似乎並不安穩。

  俯身欲抱人回床安眠,卻觸到一團火熱,滾燙得教皇淵心慌。

  「來人,快!快傳太醫!」

 

  一陣紛雜的腳步來來去去,淵雨樓登時燈火通明,照得當中的主人心更顯焦灼。

  「王爺,這是尋常的風寒之症,本不該有大礙。但公子近日長時勞累,原已成疾,只是靠心力強撐著沒有發作。如今心虛體弱,寒邪又趁隙而入,病勢一時洶湧而起。三日中若高燒不退,恐怕……恐怕性命堪憂。」額頭的汗水涔涔直下,午太醫說到後來,連雙手都不禁哆嗦。

  在玄玉府多年,深知鰲王殿下對這位穌浥公子有多麼看重。這回病雖不大卻千難萬難,難就難在這心虛體弱的怕是藥力難行,原有的經脈凝滯只會雪上加霜。

  「吾不想聽到性命堪憂這樣不中聽的話,保住他的命,才能保住你的腦袋。」語調出奇的平靜,可冷淡中隱有殺氣。皇淵沒有看向午太醫,一逕凝視著穌浥,幫他掖好被子,拂開散在頰邊的髮絲,「只要告訴我怎麼樣才能把人治好,無論什麼要求我都能夠做到。」

  「老臣、老臣盡力……盡力而為。這就、這就和幾位太醫研擬藥方。」汗濕了滿頭的白髮蒼蒼,午太醫說出口的話不由得顫抖。

  「希望你的盡力足以救得了自己。」拉起穌浥的一隻手握在雙掌之中,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溫熱,此時皇淵寧願它像往常般涼冷,「你們全都下去吧。」

  不過幾個彈指屋內一大撥人盡數撤空,誰都曉得這時候千萬不要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房中瞬間靜得只聞燈花細微的爆響。

  「穌浥,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將穌浥的手掌貼在頰邊,皇淵絲毫不敢移開眼,就怕人在跟前便消失不見,「氣我不讓你走,所以要用這種方式離開我?」

  這輩子,他沒有比現在更後悔過。

  他知道是什麼讓穌浥的心累得再也撐不下去,連帶這副身體兵敗如山倒。為什麼當下他不能明白穌浥的身不由已,明白他的有苦難言,沒有發現他的責難對他是沉重的負荷?

  「我只要你活著,好好活著,你聽到沒……」淚水緩緩滲入穌浥的指縫,沿掌紋流淌仿彿逶迤的河,來不及到達彼岸便被熱氣消融,「活著,我便允你天南地北的自由。你若敢死,我會追到下輩子也不放你走……」

  將吻落在穌浥的掌中,落到了心間。

  是生是死,他隨他起落。

 

  ※※※      ※※※      ※※※

 

  起初太醫定的方子為四個時辰一服,可如原先所料,穌浥的身體承受不住藥力,服藥後的一刻間便全數吐出,試了兩回不但沒有留下丁點,還嘔出苦黃的膽汁。穌浥昏迷中卻痛苦難耐的模樣,讓心焦的皇淵險險把太醫的手腕給捏碎。

  如此疲憊又虛弱的狀況,太醫也無法施針,還得用口服的方式行藥,於是將藥量減半改兩個時辰一服。藥是吞下去了,但兩服過後症狀沒有緩解,體溫仍持續升高,推斷是凝滯的血脈使藥氣不能順利運行,只好請皇淵在服藥後的兩刻中以輕緩的內力暢通穌浥的血脈,溫度才略略降了下來。

  然而,降溫僅維持一個時辰便重又升高,兩日後穌浥依然高熱畏寒也沒有發汗,顯見邪寒之氣只是被藥力壓下並未驅出。體內正氣勢弱,假使不能祛寒,將被吞噬而無力回天。時間已迫在眼前,試著在皇淵運功時,讓穌浥浸於溫泉水中,想借內外相交之力逼出寒氣。

  救命之法一試再試,皇淵不眠不休的守著穌浥,偶爾倚在他身側閉眼小憩,些微的風吹草動都讓他驚起,不管鉛十三鱗怎麼苦勸,都沒有辦法使他放開穌浥的手獨自安歇。

  他必須要陪穌浥撐過性命交關的這三天,不容許錯落,經不起閃失。

  第一回的溫泉行藥已畢,穌浥倚在他的懷裡,體溫比池水還高,雙頰泛著紅暈,仍舊沒有發汗。穌浥始終沒有清醒,有時夢魘著,細細呢噥些什麼並不分明,最為清楚的是一聲聲低喚他的名。

  溫泉沁潤著身心,釋放了疲累也卸下防備,在只有他倆的現在,皇淵心底的軟弱無助,隨著池水盪漾開來,「你若念我,為什麼不醒過來,看看我……」

  看我,已被你的病折磨得如何。

 

  穌浥被困在一座火宅之中,四面既沒有窗也沒有門,周遭晃亮的都是赤焰的光,分不了白日與黑夜,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每寸肌膚都被熱氣燒灼得疼痛難當,可身體裡宛如千年不化的冰窖,讓他只能簌簌地抖。

  皇淵,你在哪裡……在哪裡……

  火光中驟然浮現皇淵的身影,悲傷的表情帶著責備,嘴歙張著好像說了什麼,他一句也聽不到,而後轉過身,挽著一個看不清臉孔的女子離去。

  不要把我留在這裡,不要……

  被冰凍的手腳,一步也邁不開。想要呼喊,乾涸的喉嚨吐出的字句都是破碎的,連自己都不能分辨,嚷到力氣都沒了,最後只能反覆唸著他的名字。

  皇淵、皇淵。

  巨焰張狂的燒著,轟隆地響充斥在耳裡,他的叫喚,聽不見任何回應。

  被困在這裡是他的罪有應得嗎?是嗎?是吧……

  蜷坐在原地,穌浥抿緊雙唇,閉上眼,不再喚,也不再掙扎。

  是他,是他自己決定,要放下他的。

  皇淵不會原諒他吧。

  他不值得,不值得被原諒。

 

  才過一夜,穌浥的病情急遽惡化,體溫不停飆高,咬緊的牙關根本無法餵藥,即便捏著頷骨讓他張開了嘴,倒進去的藥一口也不肯吞,盡數從嘴角溢出。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原本努力維持情緒平穩的皇淵,再也控制不住地怒吼著。太醫們被吼得身子一縮,其他兩人都望著為首的午太醫,他只好硬著頭皮,危顫顫地上前幫穌浥把脈,把完之後身體卻抖得更厲害。

  「這、這脈、脈浮而無力,陽氣虛危,若……若再不能服藥,讓體熱下降,寒氣散出,那、那……」午太醫就算脖子再硬也硬不過刀子,結論噎在喉嚨不敢說出口。

  任何情緒都無濟於事,皇淵深吸幾口氣壓下胸間的波濤洶湧,「廢話就不用再說,告訴吾現在該怎麼做。」

  腦袋飛快的轉,浮現了一個方法,雖無把握也只能一試了,「請王爺再試著餵藥,老臣這就去準備藥浴,即便口服無用,藉由藥浴同時以內力暢通經脈,或許還有轉機。」

  「那還等什麼?你的命可經不起耽誤。」

  「是。」

  太醫們匆匆退下,皇淵將僕役遣出房中到廳外待命。他試著再餵半匙藥仍是徒勞,眼前人安靜得不像活著,連高燒作祟的輾轉和囈語都沒有。皇淵擁著他,瘦弱的身子軟綿無力,彷彿一鬆手就會墜入深淵,教他害怕。

  將藥含入嘴中,皇淵極細微極緩慢地渡入穌浥的唇齒間,讓湯藥化在口內無法溢出,大半碗藥花了一刻有餘才餵盡。嘴裡充斥的苦澀久久不散,還比不得繚繞在心頭的酸楚。

  「穌浥、穌浥……」皇淵的唇貼在穌浥的耳畔喃喃,「我愛你,你還欠我的回應,欠了江南雨、大漠沙的約定,所以不許走,我不許你走……」

 

  穌浥感覺到雙唇貼上什麼,濕暖的復又溫柔,勾起甜膩的回憶,帶來的卻是苦味。

  所有的甜膩都是屬於皇淵的,被他變成了兩個人的苦。

  一陣低低的聲音傳入耳裡,投到他的心底。

  『穌浥、穌浥……』

  是皇淵嗎?那樣孰悉,又讓他眷戀的叫喚。

  『我愛你……』

  心口有一點灼熱開始向外拓開,冰封的五臟六腑化出漫漫水澤,脹滿胸懷。

  這是註定被辜負的情感,辜負他辜負了自己,因為他辜負不起那許許多多人。如果能有如果,他不想抉擇,不去秤量它們在天平上的重量,還能自欺著欠他的情,他償得起。

  在玄玉府裡,他全部都可以是他的。

  出了玄玉府他連自己的都不是,該能怎麼償?

  『不許走。我不許你走……』

  穌浥想起了兩人的爭執。走與不走,都是一樣的痛。

  都如現在渾身泛起,細密的針扎遍,想躲也無處可躲的痛。這針彷彿有生命,慢慢的在他的肌理間增長,越拉越長,穿透了他的軀殼,困頓的水澤找到出口狂涌著,涓滴不剩。

  宣洩而出的水,將火宅的熾焰一一澆滅。

  他所耽溺的那一句句我愛你,終究藏不了、留不住。

 

  藥浴行氣半個時辰後,穌浥開始發汗,體溫隨之下降。午太醫大大鬆了一口氣,押在閻王殿前的那條命,好不容易討了回來,讓他險些痛哭流涕。謹慎地再把過脈,雖然仍有些虛浮,可總算不再無力,「王爺,公子的脈象已漸平穩,最難的關頭過去了,後續只要好生調養即可康復。」

  「連日費心勞力,辛苦你們了。退下稍歇吧。」

  「是。」

  以意收力將真氣歸元後,皇淵把穌浥抱出浸浴的木桶,讓下人為之換除濕衣。轉身才走幾步,一陣天旋地轉忽地襲上腦門,雙膝一軟跪落在地,守在旁邊的鉛十三鱗連忙上前攙扶,滿懷擔憂地說,「王爺,保重身體。」

  聽得穌浥無事,疲憊便如潮湧讓皇淵一時支力不住,幾個吐納調息穩了下來,重新站起身笑著安慰鉛,「吾沒事。夜色已深,你也早點回去休息。」

  一揖手,鉛領著僕役退出淵雨樓,屋內歸於寂然。

  凝望躺在床上的穌浥恬靜的睡顏,皇淵有了這三日的波折都是黃粱一夢的錯覺,若不是空氣中的藥味飄散不去,他都要認為此刻的驚悸未定是枉然、是多心。

  和衣躺在穌浥的身旁,皇淵與他十指交扣著,掌間貼住的是往常孰悉的溫度,微冷微涼等著他為他暖上。海藍的眸歛下,胸中紊亂的跳動漸緩漸平和。

 

  只要你平安,哪怕一朝醒來將面對你轉身告別,我都能笑著入夢。

 

  ※※※      ※※※      ※※※

 

  悠悠張開雙眸,目光聚焦後浮現皇淵沉睡的臉,讓穌浥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夢。待在那座火宅太久,都要以為那便是歸宿,再也回不來。

  是回不來,還是不想回來呢?

  想要挪手幫皇淵蓋上被子,疲軟的身子使不了丁點力,同時感受到一隻手正被牢牢扣著動彈不得。重又望上這張魂牽夢縈的容顏,昏迷前的點滴霎時躍然心上。

  是愛是恨、是生是死,他都不會放他走的,是嗎?

  回來,就是現實,不是夢。

  再閉眼,那些個依稀彷彿的,盤桓在唇上的暖,都要不復記憶。充斥焚身烈火的宅子,倒教他生出了點惦念,縱然接續而來的是苦。

  然而,這惦念竟釀出甘蜜的甜,留連在唇上濕潤著,是他妄想得癡了吧。

  「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本想用吻喚回穌浥,沒料到他就那樣靜靜地無動於衷,不禁讓皇淵擔心他的病情,半坐起身子仔細探看。

  不是妄想……

  倏地睜眼,眼前皇淵湛藍的瞳色帶上初醒的朦朧,一如披覆晨霧的大海,使人迷途。

  「沒……」開口便是粗啞的聲線,喉間的刺痛唯有失語,穌浥只得搖了搖頭示意。

  「還病著,就不要多說了。」皇淵低頭將額抵著他的,吐露了一聲喟然,拂在臉龐的氣息溫熱,夾了幾絲秋日的涼,「你還在,真好。」

  感慨裡揉雜了欣喜的,恐懼的,還有些微憂抑。

  勉力抬起頭在皇淵的唇邊輕吻,而後揚起一個笑安慰他。

  穌浥的笑帶著虛弱,卻是破空疾至的箭簇,射穿了佯裝堅強的殼,淚水從碎裂的縫隙中滲出,來不及遮掩的皇淵只得將臉埋在穌浥的頸窩,教他不能看見。

  但穌浥聽見了。

  從壓低的哽咽裡,震動的胸膛中,濡濕的青絲間,沒有言語而一字不漏。

  費勁的舉起一雙手臂,環住這個哭得像孩子的男人。

  哪怕必須得走的,他也是,放不下他。

 

  這場風寒,穌浥養了半月有餘,有些病氣仍是糾纏。

  時序才走到霜降,空氣裡的涼意就凍得人指節發冷,想來這個冬天會格外酷寒。因為冷得太早,即便穌浥下得了床,皇淵也不許他走出這扇房門。他的身體還虛弱,皇淵實在是怕透了不可預料的萬一。

  淵雨樓中的炭爐日夜焚燒,唯有此處不知寒暑,一逕春暖。

  僕役在花廳佈完午膳後,皇淵喚了幾聲,蜷坐臥榻的穌浥沒有半分動靜,自顧自的一頁翻過一頁,好似不把手中厚實的書冊讀完不肯罷休。

  走到穌浥的跟前,挑起埋首書間的臉,皇淵在他還沒有意識過來前便是低頭一吻,趁著間隙渡進一口鮮美的雞湯,「該用膳了。」

  「我還不餓,你先吃吧,我看完這本書再說。」這點甜頭並沒有勾起穌浥的食慾,一轉眼便找尋剛剛看到一半的段落。

  「看完這本還有下一本。」將大掌掩在頁面上,皇淵心裡埋怨司馬光把《資治通鑑》寫得太長,穌浥縱然一目十行整個早上也看不完,「吃完再看。」

  「要不了一刻,等等再吃。」說著便把皇淵的手移開,不過少時又是兩三頁過去。

  穌浥愛書成癡也不是今天的事,有時貪看到誤了餐也不記得要吃,現在人在病中可不能由他任性。皇淵坐到他身側傾前又是一吻,只是這個吻不再蜻蜓點水,倒像蝶戀花的徘徊難捨,一次深過一次的唇齒交纏,扶在穌浥腰背間的手越縮越緊,直到竭盡彼此呼吸才退開。

  手中的書不知何時已掉落一旁,穌浥虛軟的靠在皇淵的胸前喘息,想抗議都無力說起,皇淵還得寸進尺在他耳鬢摩娑,以氣音充滿挑逗的說著,「若你堅持要看,我不介意用這種方法在你看書時一口口的餵。但我不保證在用完餐前,會不會忍不住就先把你吃了。」

  從耳根紅到臉頰的穌浥惱著眼前人的無賴,「你──我還是病人,這樣未免過份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病人啊。」他的穌浥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臉皮薄受不住他的大膽撥撩。皇淵笑笑地抱人到桌邊就座後,幫他盛了半碗湯暖胃,「是病人就該乖乖按時吃完飯再說。」

  人都被帶到了桌前,穌浥自是沒有再反抗,明知這些是皇淵為他好的手段,低下頭淺淺的笑漫開,小口小口喝著湯,心比胃還要暖。

 

  用膳後,穌浥其實也乏了,就是掛心沒看完的書。回房坐在床上,背倚寬闊的胸膛,羽睫半斂聽皇淵將書中的文字一段一段的唸給他。

  穌浥很喜歡很喜歡皇淵的聲音,不高不低又格外沉穩,似大海規律的潮來潮往,將心間的穢雜捲去,再湧上一波水將傷痕撫平,痛楚皆隨浪花的白沫消逝。

  最喜歡,聽他深情喚他的名。

  「穌浥……」

  放下書,皇淵伸手撫著穌浥的長髮。病中的他並未著冠,如瀑青絲垂散在身前身後,卸去凌厲的氣勢,溫順得令人不得不愛憐,「要不要睡了?」

  「再唸一段可好?」側身攬住皇淵的腰,枕在胸口聽他的心跳,穌浥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心口不一的說道,「我還不想睡。」

  俯首將吻落在伊人髮上,皇淵愛煞了這樣心無旁騖眷他的穌浥。就像這個用炭火顛倒了季節的房間,此般纏綿是他與他默契地撥亂了歲月偷來的空閒,而那些該來的,腳步怎肯稍歇,不過是未到眼前。

  終將會到了眼前。

  「鉛說,你的父親與伯父,明天會過來探望你。」說得輕巧,皇淵的語調稀鬆平常,指掌順著穌浥的髮流而下,是逐波的魚,徜徉復流連。

  睫毛瞬動了兩下,抖落微塵卻沾惹輕愁,穌浥的眸光凝注在衣袍繁複的繡紋上,看它描摹出人世百般周折,無從點評,唯有模糊的呢喃應和,「嗯……」

  謬想光陰在房內沉滯,屋外的日月依舊追逐。

  皇淵以為穌浥倦得睡了,未料聽得他清亮的語音破開靜謐,「皇淵,我該離開了。」

  歲月遺留在萬物身上的痕跡從不誑言,沒有半章自欺欺人的虛篇。

  庭中的楓落盡了,風捲起地上綿疊的紅葉,沙沙的碎響是蒼天終於哭啞的嗓子。落了就是落了,縱然迭次翻飛,空茫的枝枒已是定數,誰都留不住。

  皇淵的心跳聲一下一下的毫不紊亂,彷彿穌浥的這一句並不存在,撫髮的手也沒有停,一下一下的來回反覆。許久許久以後,纔捻起一縷紫紅纏在小指間淡淡地說,「那天,我到宮裡求見母后,告訴她,我終身不娶。這輩子,心裡只有一個叫八紘穌浥的人。」

  原本平貼在皇淵胸前的手揪緊了衣襟,伴隨細不可覺的輕顫,「你這是何苦。」

  「你呢,又是何苦?」鬆開穌浥的手,將它扣住了自己的交疊著,「不要以為藏著掖著,我就不知道你的身不由己又言不由衷。」

  「知道了,我還是要離開,何必讓彼此為難。」穌浥情願皇淵覺得他狠心,畢竟再多的不得已都是他的選擇,沒有資格奢望包容與寬恕。

  「吾不許你離開玄玉府。」穌浥聞言想要坐起身,卻被皇淵環在腰間的手鎖在胸前,「但是我允你去做想做的事,不管多久多遠,我都在玄玉府等你回來。」

  這一番話,全然出乎穌浥的預料。原以為皇淵對娘娘的請求,是要他再沒有理由走,可轉過頭又甘心放手,「那……為什麼……」

  鬆開懷抱,皇淵拂散他微蹙的眉,停在眼角曾蓄淚水的淺澤,「為了這個。」

  凝望眼前人,這樣的他,遠比那個放不開的人教穌浥難捨,「這樣,值得嗎?」

  「只要你會回來,就值得。」皇淵捧著穌浥的臉像捧著稀世奇珍那樣,溫柔地一次又一次啄吻他的唇,喑啞的低語,「穌浥,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不對……」

  這個人啊……

  根本不會留下任何機會,讓他離得開他吧。

  「你會寂寞的。」

  扶住皇淵的頭,勾纏他的頸,穌浥將彼此的徬徨吞沒在情熾的相濡以沫底。

 

  寂寞,好過心痛。

  我不怕孤獨的活著,就怕活在一個,再也沒有你的世界裡。

 

  ※※※      ※※※      ※※※

 

  七日後,康復的穌浥隨紊劫刀走出玄玉府,往邊關而行。

  這一年冬天,對皇淵來說,格外的冷。

  紫金殿上卻格外鬧騰。

  蝗災引發的饑荒與流民,雖然在冬日降臨前得到控制,可是成千上萬的波臣已為此付出性命。當事件告一段落,覆秋霜立即上書請罪,將一切過失歸咎於己,聲稱無顏再任丞相之職,同時舉荐欲星移接任輔佐王上。

  北冥宣出言挽留了幾次,但雨相辭意甚堅,而且民間的怨聲載道已不限於波臣,的確需要有人為了這樁天災衍生的人禍負責。三日後王令正式宣達,准覆秋霜卸任並由欲星移上位。

  按海境傳統,丞相繼承人確立後,便要出境遊歷一年。冬至這日,桀傲的淡藍色身影消失在海境與中原的邊界之處。

 

  待諸事塵埃落定,都化為應和季節的寂寂。

  關外的朔風亦疾疾,冰封了流水潺潺,蒼茫了原草離離,劫掠這塊貧乏土地殘存的芒花紛紛,絮絮染上穌浥的紫衫滿身,綴成別後的思念瘋長,萋萋復戚戚。

  坐在篝火旁,還是暖不了被凍僵的手,可止不住一再的於晶礦上描摹。

  沉吟著,那日繾綣的耳語猶在,寂寞的,是他。

  「八爪的,接著!」夢虯孫拋來一壺酒,穌浥伸手接下,「燒刀子,暖身正好。」

  拋酒的人坐了下來,從懷裡拿出的卻是百里聞香,大口大口的喝。

  打開瓶封,穌浥啜飲著應可解憂的杜康,然而相思是病非憂,不過徒然。習慣不了繚繞心頭的恍惚,只習慣了烈酒滑過喉間的熱辣,灼人心腸。

  「伯父他們有消息傳回了嗎?」

  自覆秋霜辭去宰相之位後,北冥無痕沉寂了一段時間,連幾處工坊都停下抓人的動作。直到前些日子,盯著關口的人馬通知,有三個裝扮殊異的人離開海境。穌浥暗忖,應當是早先入境消失的那一批人,或許將有後續動作,即刻請紊劫刀帶人守在海境出入口附近。

  「有。就是拿這來找你的。」夢虯孫掏出懷裡的書信,遞給穌浥,「刀叔這趟門出去的可久了,有麻煩嗎?」

  揭除蠟封,穌浥快速瀏覽過後便將之收折,輕描淡寫說道,「麻煩倒是沒有,只是北冥無痕近來沒有動作,讓人起疑,所以到幾個工坊附近查看是否有異。」

  夢虯孫年紀尚輕,穌浥還不想讓他知道太多過於複雜的事情。

  「沒事就好。真希望刀叔早點回來,試試我最近新練的劍法。」抽出洞庭韜光,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劍刃的冽冽寒光添了些許暖意,恰好襯著夢虯孫的熱血熱心腸,「八爪的,我演示給你看可好?」

  噙著酒,穌浥沒有說話,揚起笑擺出一個招請的手勢。

  待在鰭鱗會一年有餘,不再挨餓受凍的夢虯孫骨架也長開來,身形高壯不少,即便鑌鐵之器較他原本的劍沉重不少,使來仍是遊刃有餘。此番演示的八景江湖是夢虯孫以其父的劍法為基礎,變化衍生的新招式。一如夢虯孫的性格,劍式大開大合,一刺一挑都是快意灑脫。招式名稱是充滿詩意的風景,流露出的盡是潑墨江山的酣暢淋漓。

  目光注視夢虯孫行雲流水的身影,穌浥同時在心裡思忖信中訊息。

  約有十個黑衣人潛入境,分為兩批行動,一批在北冥無痕的封地附近跟丟了人。另一批紊劫刀跟著,在皇城外的村莊落腳。跟丟的那批多半是回到北冥無痕身邊,皇城左近那批暫且沒有動作,反而令人懸心。

  北冥無痕那邊就由原本監視的人接手,皇城方應通知流君處理……

  八式舞畢,夢虯孫汗也顧不得要擦就跑回穌浥身邊,獻寶似的得意說道:「你說說這新練的八景江湖是不是不簡單呀?」

  「以你的根基能有如此成果,的確不簡單。」穌浥這句是老實話,十四歲的年紀就能觸類旁通自創劍法,夢虯孫在武學上的天賦無庸置疑,「但瞻前不顧後,攻勢凌厲卻破綻不少,待伯父回來後你可與他切磋修改。」

  「哈!在他回來前,我就要把劍式改得讓他嘖嘖稱奇。」語畢,夢虯孫再度演練劍招,時不時的停頓思索,比劃著各種改變的可能。穌浥見他專注的模樣,提起還剩半壺的酒離開,不想擾他。

  回到房中,穌浥寫罷予流君的書信,想起了什麼而陷入遲疑。

  還是那樣一口一口喝著剩下半瓶的酒,直到竭盡。酒香繚繞鼻間濃烈,有些情緒蹀躞心腸難下,拿出玉笛吹奏了半曲想要排解,卻是興味索然,轉頭凝望案前的鑌鐵晶礦,一聲不知為誰的嘆息逸出,重又提筆寫了另一紙。

  兩三行的沒有多少字,一撇一捺卻慎而重之。仔細封箋了,與方才給流君的文書一併放入另一個信封中以火漆彌封,囑託人送往關內的義鋒堂工坊。

  穌浥抬頭覷向漸至圓滿的月輪,在浩瀚的星空映襯下,熱鬧得尋不著孤單。

  再過半月便要年節了吧。

  他們分別了將近一季,偶有的書柬往來,也不過是尋常問候和叮嚀。真正想說的,又豈是尺素能書,唯有黯然了文字掩去衷腸。

 

  掩不住的,留下寥落的幾筆輕淺,他可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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