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當這一紙素箋遞到皇淵跟前時,再過三天便是除夕。

  清瘦的字跡端嚴,寫字的是個太過清醒的人。皇淵不曉得穌浥喝了多少酒,但顯然醉不了他,才有了這幾筆。

  也或許是醉了心,才有這幾筆。那人向來將感情藏得,教他不能看清。

  哪怕還是藏著,不說相思不言憔悴,只談一甌歌也無味的酒,嚐在皇淵心底,是蜜釀的酸楚,忽喜忽憂的,讓他成了一個清醒不了的人。

  溫熱的指腹梭巡在墨字之上,消融出些微的松煙香,流連指間。

  鉛說,這個年節蕩世劍不在京中過,想來,他是見不著穌浥了……

  苦笑著,因他的爭忍不相尋。說到底也是自己寵出來的,怪得了誰?

  將隻言片語收折起,不捨飲盡悄然流瀉的情思。

 

  皇城內濃厚的年節氣氛,絲毫不被幾個月前的蝗災與饑荒褪去顏色,家家戶戶拿新桃換舊符,華燈遍照市街中的青石板路,倒映喜慶的紅暈。

  除夕家宴中,北冥封宇一側坐著珊瑚,往年與皇淵同席的流君亦攜了新婦,幾個兄弟只有他的身畔空落落的。可歌舞喧囂,觥斛交錯間,誰都來不及意識到寂寞,便輕輕的揭了過去。

  皇淵不甚在意,他知道他的那一個人,永遠都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裡。

  喝罷應景的一盞屠蘇,是夜他不想醉,沒有再續。

  他的寂寞,終究有人看在心底,皇后娘娘特意將皇淵留在宮中,陪她將這個年過完。流君不急著趕回幽郡,難得與皇兄偷個閒,圍在母后跟前重溫舊時光陰。

  兄弟倆第一次同榻而眠,肩抵著肩聊著童年瑣事,待天邊露曉,才怨更漏太疾。

  許多許多年之後,皇淵只要想起流君,腦中浮現的便是那一夜他絮絮說著的的側臉。俊朗的輪廓峰稜起伏,遠望的眼神乾淨而純粹,那樣虔誠,隨記憶浮起的笑比燭火明亮,照得人心頭暖暖,不知歲寒。

  還有他閉上眼,低聲說的那句:「此生最好的一件事,就是與你成為兄弟。」

 

  十六便要復印開朝,於是十五元宵,所有屬於年的歡愉的放縱的都要在這晚揮霍了徹底才肯干休。厚重的雲翳遮去這一年圓滿的開端,層層疊疊的不能窺見,而闇晦的天幕恰好讓人間的火樹銀花燒烙出一道道閃瞬即逝的裂痕,隱微的,又不可彌補。

  玲姬不愛熱鬧,壽宴上不過三五個親近的家人圍成一桌,沒有歌舞,僅有交談聲笑語聲,倒比除夕那夜更像尋常人家的團圓飯。

  宴散後步出宮城,一身酒氣微醺,皇淵卻不想回到孤冷清寂的玄玉府。

  「鉛,陪吾走走可好?」

  留下駕車的小廝在宮門前等候,主僕二人一前一後沿著護城河畔的柳堤漫步。初春夜裡的風,挾來比深冬刺骨的寒意,吹得人不得不清醒。因風而起的柳枝婀娜而多情,拂上衣袖不捨離人依依的挽留。

  皇淵駐足,閉上眼,撲面的風涼冷卻溫柔,像他的手。

  毛裘由身後搭上肩頭,「深宵風露冷,王爺多保重。」

  「這時節,關外還是天寒地凍吧?」任裘衣鬆鬆攏著,側過身,皇淵朝北眺望,見不著荒野莽莽,映入眼簾的是被燈海照得如同白晝的街市,間歇著直衝天際的火光。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是。通常要到春分後才有暖意。」

  「春分,還要這麼久啊……」按來時路往回走,皇淵猶記得,在這樣的天氣裡即便炕上和暖,那人還要蜷縮在他的懷中才能睡得安穩。沒有了他,是否輾轉難眠?

  沒有他,他唯有輾轉。

  遠處一盞燈火搖曳而來,無月的夜色昏暗,持燈的人面目難辨。隨著腳步接近,幽微底照見紫色衣衫款動,腰佩在行步間隱隱約約,同樣隱約的,還有胸前一抹藍光熒熒。

  恍惚著,皇淵不由得止步。

  是醉得太厲害了嗎?抑是想他,想得神魂顛倒了……

  人影緩緩,停在一臂外的距離,縱是夜朦朧,也朦朧不去這個刻在心頭的輪廓。

  「皇淵……」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皇淵一個箭步上前將人攬入懷裡。

  轉瞬間,他的燈籠脫了手,他的裘衣落了地,這個擁抱緊密的讓捧在胸前的晶礦扎入彼此的心口,使重逢的歡愉不可避免的帶上刺痛。

  他沒有醉,可他真是想他想得幾欲顛倒了,「你居然忍心、怎麼忍心……」

  跌墜的燈被熾烈的火焰吞沒,賸下的,是成灰的相思默默。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便都化為一聲不忍的愧意,「抱歉。」

  「你該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一句。」吻隨著細語落在耳間,瀰漫酒香的呼吸格外灼熱,繚繞著意圖誘人入醉。

  「我以為,已經寫在那張紙箋了。」不知是這人的懷抱太暖或氣息太熱,穌浥可以想見自己的雙頰酡紅著,酣然如醉。

  「拿三行抵我的四個月,這太無賴了,穌浥。」要說皇淵對於這段獨守玄玉府的日子沒有半分怨半分氣那是騙人的,當初的允諾雖不是一時衝動,卻不得不承認他錯估彼此太多太多的東西,「吾要聽你親口說,明明白白地說。」

  越過皇淵的肩膀,穌浥看到鉛十三鱗低頭打理毛裘沾上的塵埃,當前四下無人的堤岸,誰又曉得何時會冒出個路過的或男或女,「我們先回玄玉府,好不好?」

  險險忘了,穌浥向來羞於在人前過分的親暱。鬆開雙臂,皇淵牽著穌浥往車駕的方向行去,握在手裡熟悉的溫度,讓他空懸的心漸漸踏實。

  原本有些匆忙的腳步也漸漸放緩。

  忽然間,他不是很介意是不是能很快地聽到穌浥傾訴衷情。即便無語,能夠執子之手,想像著這一條路沒有盡頭,就此偕老,也很好。

  即便路途茫茫,沒有火炬可以照引前方。

  即便是,下一步踏入深淵,粉身碎骨都可以是幸福的。

 

  ※※※      ※※※      ※※※

 

  回到車上,兩人並未放開交握的手,有默契似的,誰都沒有開口,穌浥靜靜伏在皇淵的腿上,因著寒冷因著情緒緊繃的神經慢慢鬆泛下來,車行不過一刻便進入夢鄉。

  皇淵這段時間的委屈,就這麼靜靜地被撫平大半。

  嘴裡嚷著鰭鱗會才是歸宿,這人的身體卻很誠實地訴說,對他有多少的依戀。

  他也是想極了他吧,趕上整天的路不留在玄玉府歇息,偏又到皇城尋他,那不能等的一時半刻,對於冷靜自持的穌浥來說,是多少的情難自抑才會急切如斯。

  抵達玄玉府時,穌浥仍沉沉睡著,皇淵輕手輕腳抱他下車,才走沒幾步人就醒了,掙扎著想下地,可皇淵遠比他更堅持,「方才在外頭我隨你的意。眼下是玄玉府,就由著我好嗎?」

  聞言,穌浥停下動作,安份地攬住皇淵的脖子,枕上他的肩頭。

  行走間,皇淵掂了掂懷裡的重量,想起那三行未盡的詩意,不由得心疼,「還真的瘦了。怎麼才幾個月,我費心養了幾年的肉都被你消磨盡了?」

  「這樣不好嗎?省得你心血來潮想抱又抱不動。」鰭鱗會不比玄玉府有人一日三餐加午茶與夜宵地餵他,而他既無心思也沒胃口努力加餐飯,往往肚子不餓便作了數。

  「不好。」皺起眉頭,皇淵一副千萬個不願意的模樣。進到東院隨口吩咐下人準備點心送過來,及至房內花廳落了座,還是把穌浥抱在腿上不肯放下,「不必煩惱我抱不動,我只擔心你又累病了如何是好?」

  「瞎操心,我不是孩子,懂得照顧自己。」穌浥曉得這人向來怎麼牽掛的他,比他的父親還要提心吊膽。笑笑地伸指點了下皇淵的鼻尖,馬上被人攫在掌中。

  「是,你不是孩子,沒一個孩子能有你的頑劣。」輕輕吻上穌浥被抓住的食指,而後淺淺地咬了一口,既疼惜又埋怨地,「也不想想,我這心病是誰嚇出來的。」

  「抱歉……」虛了氣,穌浥用被咬得點點疼的手指掠過皇淵的額間,他知道這裡更疼。

  「吾說了,想聽的不是這一句。」刻意將那張該說話的嘴留給穌浥,皇淵嚙著他柔軟的耳垂,吮著光滑的頸項,已經等不及那份夜宵吃將起來。

  「這……這是要、要我怎麼說?」皇淵這一著弄得穌浥又癢又痲,話都說不分明,縮著脖子肩頭直想要躲,連忙騰出兩隻手捂住作亂的嘴。

  皇淵倒也沒有反抗,吻了一下穌浥的掌心後,僅是定定地瞅著他。

  每回凝望這雙湛藍的眸子,總教穌浥看得癡。盛滿如大海無盡的包容與愛意,表面的波光粼粼遮不住深邃的思愁,好幾次想著,假使溺斃在這汪水裡,亦可以無憾無恨。又有多少次無眠的夜,腦中浮現的就是這一雙眼。

  將吻落在他的眉睫,穌浥抵著他的額呢噥著,「我想你,好想、好想、好想你……」

  想得不敢再想,還是停不了。

  呢噥漸漸化為哽咽,隨掩嘴的手鬆落,兩頰滑下比鮫珠璀璨的淚,滴在皇淵的胸口。

  皇淵後悔了,情願聽不到他說的想念,也不想看他為了思腸落淚。可又覺得,若是不問他便不會說,把所有的難受壓抑在心底,直到因此窒息為止。

  無論哪種選擇都讓皇淵難為,就像走與不走都使穌浥為難。

  皇淵想問穌浥,為什麼要為了別人飽受相思折磨?可話到舌尖繞了三繞便又噎下肚。其實答案不用問他也知道,但知道不代表由衷接受,而再再追問只會把難題拋進一個無限循環且看不到終點的迴圈裡。

  「我愛你,穌浥。」

  這一句話不是答案,卻是所有問題的結果,或是原因。痛苦都是因為他愛上這樣的他,也可能是這樣的他所以讓他不能不愛。它依然是一個迴圈,皇淵不打算深究,抑不願出走。

  穌浥的情不自禁只出現那麼一下子,在皇淵說出更多的安慰的話語前,便已將情緒收拾妥當。當僕役送入夜宵時,除卻眼角淡紅的痕跡透出端倪,誰都不會想到一刻前他還為了難忍的相思潸然。

  惟有皇淵能夠確知那幕情景曾經存在,哪怕是確知,事後回想竟有些不真實。不真實的原因並非是他認為穌浥有任何矯作,他太習慣這人總用平淡、冷靜乃至隱藏面對情感,就像那張不會說盡的字箋,如果不是太熟悉他了,定會遺漏從眉目從唇畔散逸出來的訊息。

  這些訊息真如他所理解的那樣嗎?皇淵不想驗證,他只能這麼相信著。

  如果不相信,他怎麼有辦法熬過鰭鱗會在穌浥心中比他更重要的現實。

  一個他想和穌浥繼續並肩,就必須接受的現實。

  「趕了一天的路,你大概沒吃多少東西吧?」皇淵決定中止這沒來由的漫想,牽起穌浥到黑檀木桌前坐下,壽宴上喝的酒比吃的飯多,他是真的有些餓了。

  今天的晚點是應景的元宵,桂花酒釀湯中漂浮著幾顆白糰子,也不曉得當中包裹著怎麼樣的餡料。皇淵從來不去多想,舀起了便往嘴裡送,直到咬開軟糯的皮才嚐到,不管喜不喜歡都是一種驚喜。

  穌浥的吃法與他大不相同,輕輕嚙出一個口子,從裂縫中看到了內裡,再由喜歡與否的程度決定要三兩口快快吃完,或是小口小口慢慢品嚐。

  這樣的吃法實在太辛苦了,皇淵心想。含起一顆元宵,在穌浥未及防備時拉過他吻上,在兩人的唇齒間將糰子咬破,沒有預期的味道就流淌在舌尖。

  由於皇淵突來的動作,以及不曾體會過的味蕾刺激,穌浥有一瞬間的怔忡。這是他最喜歡的芝麻元宵,總是小口小口吃,不曾讓它一整個瀰漫在嘴中,以至於他從未曉得,它是那樣的甜與膩,香氣如此濃烈。

  他人都還沒有緩過來,皇淵便又趨前,以舌拭過穌浥嘴角殘留的芝麻餡,一溜便竄進了他的口中,比芝麻更為甜膩的交纏著,變成一個濃烈的吻。

  閉上眼,穌浥決定細細地體會。

  他要永遠記著這顆元宵的滋味。

  不是因為它的甜膩不同以往,不是因為它留在齒間太過漫長。

  因為它獨一無二的,有著屬於皇淵的味道。

 

  ※※※      ※※※      ※※※

 

  穌浥這回留在玄玉府一個月有餘都還沒有要走,皇淵甚至想,他們也許有機會看上三月的桃花紛紜。

  天地的時序按既定的軌跡前行,孤寂一季的桃枝漸次冒出花苞,為來日的燦爛揭幕。世事的變化卻沒有恆常的規律可循,春分過後關外的天氣暖了,皇城內迎來酷烈的寒冬。

  北冥宣病了,病得又快又猛,不過三天已入膏肓,群醫找不到原由又束手無策。當分封各處的皇子聞訊趕往皇城的途中,便傳來鱗王駕崩的消息。

  寢殿內外充斥或大或小的哭泣聲,皇淵的心中無悲無喜,只是有些什麼梗在胸口,以至於連造作的眼淚都無法流出,靜默的彷彿他不過是個局外人。望著床上再無聲息的男子,他已經想不起多久沒有好好端詳這張臉,如今,不再需要逃避他的眼神,以及眼神中映照出的自己,因為他沒有機會睜開眼看他。

  除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殘酷,父子之間是全然的蒼白與貧瘠。

  皇淵以為這結局對兩個人來說都是一種解脫,那人不必忍受他的存在,他不須為他的無情黯然。

  大堂上不停的跪拜、誦經,一切的行禮如儀折磨了身與心,最後意識中浮現的竟是心頭多年前被鑿開的洞,任由靈堂上的冰冷氣息穿梭而過。皇淵才發現,真正解脫的只有死去的那一個,洞永遠都不可能被填滿而癒合,是一道結不了痂的傷口。

  才發現,他並非真的都不期望那一個人的改變,那一個人的溫情。

  真正永遠失去機會的不是他,是自己。

  終於痛哭了失聲。

 

  待得守孝的二十七日過去,城外的桃林也謝盡了,剩下遍地花瓣鋪成的血路迤邐。

 

  國不可一日無君,北冥封宇的登基大典訂在三日之後。

  說來北冥宣才四十開外的歲數,算是盛壯之年且向來身體強健,一場突如其來的怪病襲來就殞了命,甚至來不及留下任何詔令,使得朝堂上哀戚籠罩以外,還瀰漫詭譎。登基之日,北冥驕雄稱病,北冥無痕也因封地傳來急報提早離京,兩位王爺的缺席,讓儀典上的莊嚴肅穆,多了些風雨欲來的氛圍。

  而風雨,比預期中更早降臨。紊劫刀派人來請穌浥回鰭鱗會,理由是幾處水磷燒工坊都發現不尋常的人力調動。

  穌浥接到消息後立刻起程,他的心中有不祥的預感,事態正朝糟糕的方向行進。北冥封宇繼位本不如他的期望,登基未滿十日即見蠢動,恐怕連北冥宣的死都是佈局的一環,但從中作手的是哪一方、甚至有哪幾方都難以判定。

  也許欲星移出境遊歷的時間點,都是刻意設計。

  怎料,人至中途便傳來北冥驕雄、北冥無痕、北冥流君三王聯名討伐北冥封宇的檄文。指稱北冥封宇得位不正,他們握有北冥宣生前立好的廢太子詔書,北冥封宇為了繼承大統,不擇手段毒害親父。兄弟三人作為人子須為父報仇、作為人臣要匡正朝綱,斷不能容忍傷天害理之人穩坐鱗王之位。

  隱藏於深宮的煙硝,在北冥宣這個天之蓋被掀去後,竄成烽火連天。

  北冥封宇素有仁德之名,一時被說成弒父奪位的逆子,海境還真沒有幾個人相信。可是三王聯名討伐,言之鑿鑿且握有證據,亦不似空穴來風,孰真孰假朝野上下無人能辨。

  遑論真假,總有些人迫不及待的押定立場,有些人按兵不動隔岸觀火。

  為了聯名討伐一事,抵達幽郡的穌浥沒有轉往關外,而是到流君的府邸。不意外的,門口已有一名小廝等候,見著穌浥便領人到書房,房中流君正站在懸掛壁上的海境州郡圖前,聽見人來了也沒有迴過身。

  穌浥走到流君一側與之並立,抬望眼,可以預見這片江山染血,「為什麼?」

  「我沒有選擇。」流君嘆了口氣,而後面對穌浥言道,「應該說,我只能選這條路走。」

  「比起北冥無痕,北冥封宇會是一個更好的合作對象,不是嗎?」穌浥可以推敲出流君的理由,但他需要知道的更多、更清楚,才能為往後籌謀。

  「可是和大皇兄聯手沒有必勝的把握,雨相及中原勢力會給予三皇兄多少助力,至今無法掌控,要承擔的變數太大。」扣除還在觀望的,檯面上的勢力,二皇兄與三皇兄合力就足以與大皇兄分庭抗禮,「一旦三皇兄得勝,依他的性格將是徹底的清算。」

  「即便同一陣線,也不能保證他會放過你們。」可以為水磷燒草菅人命的北冥無痕,如何期待他重情重義。

  「吾惟有賭,賭他不能贏,以及就算贏了,我還能有點籌碼。」當三皇兄找來時,流君就清楚在他心中非友便是敵,沒有中立的可能。如果拒絕了,他們連這場戰禍都撐不過,因為他不會讓自己成為大皇兄的援兵,「我和三皇兄談的條件,是確保母后和皇兄安然無恙,其餘的我可以不要。」

  這條件對北冥無痕而言只是順水人情,皇淵被先帝褫奪參政之權,向來閒散,幾無威脅可言。未皇后身分尊貴,未家在海境勢力根深柢固,多有利用價值,應可無虞。但流君,即便成了合作對象,依然是一根芒刺在背,未必願意容忍他活著。

  「那你呢?不管哪方贏了,你都可能輸了性命。」穌浥何嘗不懂流君的心意,卻不忍眼前這個看來理性,其實最為感性溫柔的人犧牲自己。

  「吾明白。」苦笑著,早在決定奪嫡時,流君已瞭解這條命不比風中殘燭好上多少,「但大皇兄不會株連身在局外的母后與皇兄,所以我才敢站定現在的位置。」

  「皇淵若知道你為他這樣……」

  「所以別讓他知道。」流君看向穌浥的眼神,帶了點哀傷,「如果真走到那一步,別讓皇兄因為我付出無謂的代價。好嗎?」

  「我盡力而為。」目前的形勢變幻莫測,穌浥並不能肯定誰能在這一局全身而退,如有可能,他亦不願皇淵受累,唯有步步盤算,「你等我來,應當還有其他事吧?」

  「戰事將起,鰭鱗會有何計畫?」

  「這是皇家之爭,沒有鰭鱗會插足的餘地。可是百姓無辜,能力所及我們會盡量救助。」饑荒才使一批百姓流離失所,戰鼓將擂又是多少家破人亡?明明與權力鬥爭無涉,波臣偏偏承受絕大多數的苦果。

  「當前戰略安排,無痕要我拿下包含幽郡在內的邊關四郡,我會將傷亡盡可能降低,並且保證境內百姓平安。鰭鱗會若有需要可把流民帶到幽郡,我會協助安置。」雖是同盟,無痕不可能允他接近皇城左近,如此一來也合他的意。流君不想興戰,但阻擋不了時,保住邊關這片淨土,是他可以替子民做的事。

  「會談之時,覆秋霜可在你們當中?」

  「沒有,所以變數才是不可預測的。我不認為雨相和無痕的合作有變,可是包含中原勢力都還在暗處,說明他對吾與驕雄並未完全信任,也可能是覆秋霜另有所圖,想趁機由內部打擊皇城。」好似想起什麼,流君微微一頓後才開口道,「還有一個人要留意她的動向。」

  「誰?」穌浥隱隱覺得,這個人,應該是流君下最終決定的關鍵。

  「未珊瑚。」這個表姊,可說是出乎流君意料,他自是明白她的伶俐聰慧,卻未能摸清她的心思,「皇兄登基當日,她曾與我深談,言談中透露無痕和驕雄可能作亂,明面上希望我能支持大皇兄以維正統,並且保證母后及我們兄弟的安全。無論她以何種立場說這番話,都代表她已涉入其中。就我觀察,她的深沉與心機,未必在欲星移之下。」

  後宮參理朝政,在前朝也不是不曾有過,海境王宮並未如中原帝王對此多加禁制。在欲星移離境後,北冥封宇所缺正是謀臣智士,若未珊瑚能補上空缺,應當增加北冥封宇的勝算,而不是讓流君因此失卻信心,「你是認為,她幫的人未必是北冥封宇?」

  「她把雙方的優劣分析得太過清楚,清楚到腦袋不糊塗的人都能意識到大皇兄有多麼缺乏奧援。」作為一名說客,再笨拙都會藏住不利的條件,開誠佈公可不是面對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態度,更何況她是這麽精明的人。

  穌浥記起皇淵提及,北冥宣非常喜愛這位新媳婦,才貌雙全不說,還誇獎她的手藝青出於藍,比皇后娘娘略勝一籌,特別是她研製的芙蓉糕滋味絕妙,連不嗜甜食的北冥宣每日都要吃上幾塊解饞。

  若大膽假設,所有問題都源於這位新晉的貴妃娘娘……

  「檄文上提及的廢太子詔書,以及先王被人毒殺,是否屬實?」

  「詔書我看過,的確像是父王的筆跡,皇印也無誤。至於毒殺一事,三皇兄並未交代他從何得知,不過父王之死甚為蹊蹺,中毒而亡不無可能。」穌浥這一問,流君馬上理解他懷疑何事。他並不相信大皇兄會謀殺父王,可是身邊的人就未必如此,「若是珊瑚為了保住大皇兄的皇位所以暗中下手,的確有充分的理由。雖無把柄可指證,卻留下破綻使人查知死因不單純,再加上她微妙的舉止,根本猜不透她目的是什麼。」

  「北冥無痕應該沒料到,他的計畫會被人突然打亂。」假使詔書是真,北冥無痕不會在未宣詔前就讓北冥宣溘然謝世,使一紙得來不易的籌碼減損大半價值。而且他在北冥宣得病前並沒有任何動作,這一變他也措手不及,「或許就是計畫有異,所以雨相須隱藏身份伺機而動。」

  「或許是吧。吾也不曾料到,會走到這局面。」踱到桌邊,流君斟滿兩盞酒,空氣中飄散玉金波特有的桂花香氣。轉身將一杯遞給穌浥,「對不住,恐怕沒辦法讓你實現理想。」

  「你不欠我什麼,何須道歉?」接過酒,還未入口,穌浥卻覺得杯中物必然苦澀,「早知如此,當初,你可還會做一樣的選擇?」

  「身在皇家,我又真做得了選擇嗎?」哪怕不曾汲汲營營,他依然逃不過這個關口走上這條路的宿命,當初的是與非,便全都失去意義。可是此生有母后、有皇兄,再苦再短,他仍心甘情願,「走已走了,便不言悔。」

  「那這一杯,就敬你我的終不言悔。」這一路,穌浥也是個不會回頭的人。雙杯互擊,鏗鏘過後一口飲畢,冷暖甘苦在彼此心中份外明晰,又無法為外人道。

  都說世事不過是一盤珍瓏棋局,但誰又真能將它如棋局算盡?

  唯有起手無回才是真理,所謂的悔與不悔,都是無關勝負的一嘆一息。

 

  ※※※      ※※※      ※※※

 

  這場戰事,延續得比任何人所能想像的還要久、還要慘烈。

  扣除原就掌握邊關軍的北冥流君,北冥無痕與北冥驕雄顯然暗中圖謀甚久,兩人的兵力加上主動靠攏的州郡駐軍,數量比皇城方多上二成,若非統帥螺武纓及其子蜃虹蜺用兵絕妙,幾回在敵眾我寡的情勢下保住關鍵城池,叛軍早就憑藉優勢武力長驅直入紫金殿。

  流君所轄四郡位於後方,但關外五個部族聽聞海境內亂,全將早前的誓約拋諸腦後,滋擾四起使流君險些應接不暇,所幸邊關軍向來訓練精實,他們未有機會能越雷池一步。

  雙方針鋒相對互有長短,可誰都無法有實質的進展而陷入膠著,演變成長時消耗戰。

  時間拉得越長,百姓承受的苦就越重。

  三王雖佔有二十四州郡中的十四郡,但最為富庶的十郡盡在北冥封宇手中。戰事中人力物力無不需求孔急,北冥無痕開始強徵兵丁,同時搜刮民財,各處穀倉十分有九充作軍餉。上不了戰場的老弱婦孺,除了擔負土地耕作,有的被強拉到軍中服苦役,或是打造兵械,或是築建防禦工事,婦女們還要趕製冬日裡的征衣。

  而無痕與驕雄底下的兵將一如主君,多殘暴嗜血,姦淫婦女、施虐取樂的時有所聞。鮫人與寶軀花錢消災即可了事,波臣無財無權,往往受盡壓榨,若沒死於戰火蹂躪,也不知何時天降橫禍。

  一如勞海生夫婦的遭遇。

  聚仁莊雖屬穌浥家的田地,可戰事開打後郡官投靠北冥無痕,即與關外的鰭鱗會及皇城的義鋒堂斷了訊息。郡中子民縱然不受兵戎摧折,軍隊的欺侮也是苦不堪言。聚仁莊主事言鯖領著莊民組成義勇隊,加上與地方官的交情,還能保得眾人一時無虞。

  聽聞軍隊強入民田搶收秋熟的稻穀,言鯖便帶領大家提早收割,避免整年辛苦枉為他人作嫁。忙碌一日後,當勞海生夫婦將最後一車稻穀運回聚仁莊途中,遭到一隊士兵攔截,兩人開口央求軍官留些米糧讓他們一家可以過冬,便被官兵群起毆打,返回田地查看的言鯖將不遠處嚇呆了的昔蒼白拉至草叢中躲藏,勢單力薄的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夫妻二人被施虐致死。

  「哼!波臣只配食草根、啃稻梗,施捨糟糠都嫌浪費了!還妄想吃白米?」為首的軍官一臉嫌惡的踹了屍身兩腳,還覺不夠似的吐上一口唾沫,才率軍把稻穀押走。

  言鯖摀住昔蒼白的手掌被咬得鮮血淋漓,混著昔蒼白同樣淋漓的淚水,怵目驚心的紅色染滿兩個人的衣衫。當軍伍揚長而去時,這可憐的孩子已經喊啞了嗓子,腳步顛顛倒倒奔到血肉模糊的兩人身邊痛哭,怎麼也不肯離去。

  如果今天刀兄他們在,事情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念頭在言鯖腦中一閃而過,隨後更快的領悟到,誰在都無濟於事。

  在三脈人眼底,波臣的性命一如草芥,今天救得了勞海生夫婦,這夥人的滿腔怨氣轉頭就發洩到別個無辜波臣身上,倒在血泊的不過是換個人而已,都換不了波臣的身份。無論三脈是想要安逸享樂還是要爭權奪利,都踩在波臣的頭上恣意而為,以他們的骨血為養份、以他們的勞力作驅使。

  身為波臣,沒人想認這樣的命。可是階級的現實偏又押著他們按悲慘的軌跡走,到最後不認也是認了,假使反抗將換來更猛烈的壓迫,唯有用自欺欺人的道理麻醉生命。

  這個孩子,還沒學會自欺欺人,便被輾碎了世界,該如何面對痛苦?

  言鯖只能任他宣洩悲傷,直到力竭而昏厥。

 

  待醒來,這世界就不是他原本熟悉的模樣。

  而路仍漫長。

 

  ※※※      ※※※      ※※※

 

  這世界,並不是皇淵熟悉的模樣。

  儘管原本看來有些虛假,什麼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衣冠楚楚背後可能都是陰謀算計,但皇淵並不在意,他只要知道哪些人是真心對他就夠了。

  如今撕成了支離破碎,真的、假的,都一併零落。

  三王聯名討伐的檄文在京中沸沸揚揚傳開時,皇淵正反覆讀著剛剛到手的信。

  「弟不肖,事已至此義無反顧。

   盼兄置於事外獨善己身,代吾侍母盡孝,萬事周全。

  扣除開頭結尾,短短的就那麼幾行字,他讀懂了一些,更多讀不懂的是千言萬語亦費解。雖然流君從來沒有明白地向他說過,可皇淵曉得這些年來他默默努力為何,與穌浥一樣為海境設想了美麗的遠景,這當中無論同與不同,都是光彩照人。

  更曉得,在流君心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絕不是像那人一樣,為了權勢就對骨肉親情毫不顧惜。

  那,為什麼非要走上這樣一條路……

  本以為母后會因此傷心欲絕,她卻沒有多說半句,大多的時間坐在小佛堂裡喃喃唸誦著經本,每至段落,法磬敲擊的清響悠揚,為撩亂的人世理出句讀,可無人堪懂。

  「淵兒,別怪你弟弟。不管他做什麼,初衷從未易改。」一卷法華誦畢,未緗琦起身將蓮花燈的油添滿,油漂上的燈芯承載著小小的火光,從戰事開打的那天起就不曾滅過,映在鎏金觀音慈藹的臉龐上,顯得溫潤粲然。

  「吾不怪他,只是擔心罷了。」七個月過去了,雙方仍僵持著,起初皇淵希望一切就像一場誤會或是一齣鬧劇那樣迅速落幕,現在又不知道該不該讓它結束,就怕等著他們的結局令人傷心。

  走到這個地步已沒有皆大歡喜的可能,總有人要傷心。鬥爭往往是想得到些什麼,盤算過後也覺得應該得到什麼,可往往在得到之前,都要先承受失去。

  皇淵並不想從中得到什麼,他只是不願再失去。

  牽起皇淵的手輕輕拍了拍,未緗琦並未再說,拉著他往大廳走去。她當然懂得這孩子心中的掛念,她何嘗不是。差別在於,她早就透徹了,走到王權跟前,往往由命不由人,而命數握在最終勝利的人手中,它甚至無關親疏、無關對錯,不過是必須如此罷了。

  哪怕是傷天害理,在某些人眼中,那也只是必須而已。

  兩人未至廳堂,遠遠便見小竹神色慌張地跑了過來,及至跟前匆匆一福後急忙稟告:「娘娘,長樂殿出事了,殿中宮人盡數被殺,長公主下落不明。」

  「玲姬,怎麼會……」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未緗琦撫著心口顛了一步,皇淵連忙扶住她並接著問話,「何人下手,可有眉目?」

  「王上正派人清查宮廷內外,尚無消息。太醫勘驗宮人屍體後,說是中毒身亡,可此毒從未見過,因而沒有頭緒。」

  玲姬皇姐久居深宮,即便在宮中也是待人和善與人無尤,應不是個人恩怨所致。

  若非個人恩怨,那麼,便是這宮裡,逃無可逃的權力漩渦了……

 

  皇淵越來越不能懂,為何越是無求的人,越被無情掠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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