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不該是這副模樣。

  接到流君通報,穌浥偕紊劫刀與鰭鱗會兩位堂主日夜兼程趕回皇城,即便繞過兩軍交接的戰場,沿途行經或空城或焦土的村莊,時不時就會看到半腐的屍體臥倒路旁無人問津。

  多數人至今不明白這場戰爭因何而起,左手翻來右手覆去,都是鯤帝爭的天下,他們卻要為了北冥家的內鬥枉作冤魂,成為堆疊王座的萬骨枯之一。

  上頭作亂,下面趁機為惡的不在少數,戰事吃緊,無論哪一方都顧得了疆場顧不得吏治,借軍中缺糧的由頭強搶民田的有之、拿戰時的軍法裁量公報私仇的有之,太平時候層層官制盯著總還收斂,如今地方上的魑魅魍魎趁勢作祟,對波臣來說無疑是苦上加苦。由於財用缺口擴大,北冥無痕的工坊不但繼續運作,抓起人來更肆無忌憚,甚至以軍隊押送照管。

  幾個月來鰭鱗會收納不少人,與先前因水磷燒及蝗災受難的老弱婦孺不同,許多是對當前鯤帝掌權、階級壓迫感到不滿的有志之士,好些都是反抗惡吏或路見不平被官方通緝。面對擴張到上百人的組織,穌浥費了些時間重新編整,劃為幾個堂口分別管轄一定人員,任務由他和紊劫刀統籌分配。雖說人多好使,可穌浥對此無從欣喜,這背後是血淚心酸堆積的結果。

  他原是期盼君主聖明,善體民心,不動干戈而弭平階級差異。

  如此想望,越來越覺得,太過天真。

  國泰民安時只願穩定,兵荒馬亂時但求自保,何曾理解波臣的水深火熱而思變改?

  他們追逐權勢,甚至連血緣至親都不會放過。

  「從皇城出來後,他們就待在竹林裡的那座宅子,除了每日一早派兩人外出採買,沒有其餘動靜。」獵戶打扮的男子簡潔報告完現狀,站在一旁恭謹地等候指示。

  「宅子中有多少人?如何配置?」穌浥等人按流君信上線索,來到皇城東方五里的小山村與他潛伏監視的手下會合,從事發到現在,算來也五天過去了。

  「共有八個人,關押長公主的房外有兩人守候,大門有兩個,每兩個時辰輪班休息,晝夜皆是如此。」玳王爺派來盯哨的人有四位,當初發現藏伏在此的外境之人終於有了動靜,卻沒料到他們竟有密道潛入宮中,還擄出長公主。

  「可看得出他們的武功路數?」

  「沒見過他們動手,功夫深淺不知,據查長公主殿中的人都是中毒身亡。」

  坐在粗木桌旁的穌浥斟了一杯白水慢慢地喝,思量起目前的形勢。雙方人數相當,但對方實力不明,只知有用毒高手,顧慮長公主的安危,絕不能硬碰硬蠻幹。長公主做為人質,短時間性命無憂。現在皇城內外乃至出入關隘都盤查嚴實,與其冒險闖關,這行人應會選擇安身於此,等風頭過了再說……

  「繼續監視,長公主尚無危險,伺機而動反而穩妥。」穌浥不經意瞥見一旁紊劫刀揪緊的眉峰,有著與往日疏朗相違的心事重重。毫無猶疑地接下流君的請託,不僅僅是為了玲姬與兄弟倆的情誼匪淺,還為了伯父長年的牽掛。

  有些人,縱然是今生無緣,一眼便是萬年。

  又過五日,大雪節氣剛過,厚重的雲翳將陽光遮個密不透縫,天氣比前些日子冷許多,山裡的霧氣拂過臉頰生生凍得人疼。午後天色黯淡了,黯淡中宅子走出五個黑衣人,身負刀劍和長弓,神色匆匆離去。見機不可失,盯哨的人急忙趕回小山村通報,按早先的沙盤推演,不到半個時辰就順利將人救出。

  宅中三人無一活口,為免節外生枝,一行人即刻撤往義鋒堂祖宅。長公主未受到任何折磨,解開覆眼的布條看到紊劫刀的臉孔後,理當是千言萬語難盡,卻只默默地一逕流淚,而紊劫刀方方舒開的眉,不禁翻上了淺波幾疊,蕩漾不捨。

  穌浥的眉卻蹙得更深。

  事情太順利了,順利到讓人惴惴不安。

  從留守三人的身手看來,這群人非武功高絕之輩,但擅使毒,北冥無痕多半是用他們來暗中行事,今天八人之中走了五人,應是另有任務。除卻長公主,還有誰是北冥無痕的目標?

  自玲姬失蹤後,皇城守衛森嚴,時間又是白日,無論是暗殺或抓人,目標都不可能在皇城內,若論及皇城外的……

  今天是旬休日,現在申時剛過。

  穌浥靈思乍動,同時被恐懼攫住身心,「伯父,長公主交給您。兩位堂主請隨我來!」

  紊劫刀都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問上一句,人便已絕塵而去。

 

  快!還要更快!千萬要來得及……

  三騎疾策如風穿過曠野,穿入林中,綠蔭深處傳來金石交擊的聲響,轉眼就見到掛著玄玉府標誌的車駕停在小道上。皇淵入宮向來只帶一名車伕和兩名侍衛隨行,眼下車伕與一名侍衛已經倒地,臉色發黑,看來是中毒身亡,剩下皇淵與一名侍衛苦苦抵擋四名黑衣人的攻擊。

  侍衛身手不弱,兩個黑衣人始終未能得手,另一頭的皇淵顯然也出乎他們意料,兩人夾攻仍無法拿下。當鰭鱗會兩位堂主加入混戰後,黑衣人漸居劣勢,開始有些左支右絀。

  不對!不該只有四人!

  在穌浥念頭浮現時,左方樹叢鑽出一支破空的箭簇正往皇淵呼嘯而去,來得又急又猛。

  「皇淵,當心身後!」原本在隱蔽處觀戰的穌浥連忙出言提醒,同時朝他奔去。

  皇淵聞言一凜就要移身,未料被對手死死封住退路,避無可避。比飛箭早一步到來的是穌浥護上皇淵的身影,隨後而至的銀光一閃,盡數沒入穌浥的左後胸之中。

  「穌浥!」

  心焦如焚的皇淵推出堪比萬鈞的一掌擊退黑衣人,將靠在身前的人兒環腰攬緊。一聲尖厲的哨音響起,四名黑衣人撒出不明的粉末,頓時煙霧瀰漫,少時即退得不見蹤跡。

  費力抬頭望向皇淵,撫上他臉頰的手一如既往的涼冷復溫柔,「幸好……趕上了……」

  穌浥綻開一朵笑,灑入林隙的晚照勻勻地為之添了顏色,哀艷的教人驚心。濕滑的觸感從皇淵扶住他後背的掌心淋漓而過,抽去周身殘存的溫度,彷彿墜入寒冰地獄。

  「別說話,吾帶你回玄玉府。」抱著穌浥翻身坐上沙騎,皇淵不管不顧地朝向一里外的府邸奔馳。

  他從來沒有這麼冷過,渾身都在顫抖。

 

  不該是這樣,不該發生這樣的事。

  更不該,讓這個人去承受這樣的果……

 

  ※※※      ※※※      ※※※

 

  「喚太醫!」

  皇淵風風火火衝進玄玉府時,穌浥早就不醒人事。鉛十三鱗見狀連忙支人去請太醫,並帶上一撥僕役攜著洗漱及包紮的用品跟到東院。

  回來的路上已為穌浥點了止血的穴道,鮮血仍染滿整個前胸後背,包括皇淵的前襟與衣袖都是濕漉漉的一大片,渲開的濃墨重彩像是穿胸的羽箭張狂地炫耀,隨呼吸起伏的箭身,是它不可抑止的嘲笑。

  午太醫屏氣凝神地審視傷口與把脈,半晌後輕輕吁出一口氣道,「傷處差寸許就到心口,好在箭頭沒有毒,將箭取出後善加療養就無大礙。」

  皇淵探了探穌浥的額間後問道:「他為何會陷入昏迷?」

  「是迷藥。公子的氣息平穩彷若入睡,藥效過後便會清醒。」

  想來,是那群人為了擄他所以在箭頭塗上迷藥利於成事,卻陰錯陽差射中穌浥。思及方才的畫面,皇淵扣在穌浥腰間的手不由得收緊,心跳不住的凌亂。

  「王爺,先讓微臣將箭取出吧,箭身久留體內將使傷勢加劇。」

  收斂恍惚的心神,皇淵將穌浥輕放床上,讓午太醫著手取箭。由內間退至花廳,見鉛捧著乾淨的衣物等候,便轉身朝偏房走去。脫下染污的衣衫,就著僕役端來的淨水洗滌指掌間的血漬,暈開怵目驚心的紅澤,皇淵發現他的手還在細細地抖。

  說是陰錯陽差,不過是源於他的無能為力。

  能夠卸下滿身的血色斑駁,怎麼也卸不下胸中充塞的自責與懊悔。

  「鉛,如果我的武功夠高,那批人就沒有下手的機會,穌浥也不會中箭……」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拖累穌浥為此受罪。他原諒不了那些人,更不能原諒自己。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沒有人能事事周全。」為皇淵搭上外袍,鉛將剛沏好的金風玉露遞上,「穌浥不會怪您。」

  落座窗邊臥榻,淺淺啜了口茶,溫潤滑過喉間,闔眼,穌浥一樣溫潤的笑浮現腦海,迥然的在心頭漫上徹骨的冷,「吾只想周全他一人。」

  被斷去筋脈的穌浥已無功體傍身,紛亂的時局,不是紙上談兵就能指點山河,他決定踏上的路必然面對兵馬倥傯。想要護他伴他,就不能冀求花前月下卻略過刀光劍影。

  更何況,眼下自己正處於禍亂的風口浪尖,論不得朝與暮將會如何。

  即使縱橫家內功能事半功倍,仍遠遠不足,他等不及再過五年十年才能弭平的差距。又怎麼等得起五年十年間忽來的枝節橫生,白白候成了滄海桑田……

  他的鯤鱗未褪如桎梏纏身,能否有更上層樓的路可走?

  尋思間一盞茶盡,門扉輕扣聲響,鉛十三鱗前去相應,與來人低聲交接幾句後返回稟告,「王爺,穌浥的傷口處理好了,人剛剛轉醒。」

  拋開一時無解的難題,皇淵起身三步併兩步,猶不忘放輕聲走到床邊,就怕驚擾負傷初醒的人。稣浥倚靠床頭坐著,失血不少讓他看來比平時蒼白許多,唇瓣的紅都稀落得無以尋覓,一旁火爐燒得暖暖的,皇淵握住他的手,溫度卻與窗外的寒風相差無幾。

  可他那張精緻的臉舒開了雲淡風輕,不見半分的苦與痛,嘴角勾起的弧一挑,撥開容色中的蕭索,竟有了春日的錯覺,緩而低的語音如早來的東風拂過,「沒事的,不必擔心。」

  拉起握在掌中的手一吻,皇淵想要報以清朗的笑,仍抵不過心間的震顫竄上眉目凝成驚驚惶惶,「我只是,忍不住後怕……」

  張開被握住的那隻手,穌浥的指尖觸上皇淵的臉頰,汲取這人的溫熱與真實。

  後怕的人,又豈止是他。

  北冥無痕基於怎樣的理由要抓皇淵,並不難料,這場亂事拖得太長,十分篤定都被磨成了十分猜疑,口頭的承諾遠不比手中的把柄實在。假使落入他的掌握,活著並不比死了快活,穌浥萬不能讓皇淵置於此般險境。

  「你在,我也在,就沒什麼可怕的。」穌浥出言相慰,食指沿皇淵的唇畔向上一掠,循著往日痕跡,似要為他重現而描摹。

  「是啊,我們都在。」皇淵順他所求,淡淡地笑了。但腦中雜蕪的念頭翻飛,失控的想像令恐懼無從收拾,將交纏的十指扣得更緊,「穌浥,我多想讓你別再離開這、離開我。」

  可是想得再多再深,終究唯有想罷了。穌浥歛下密密的睫簾,沒有反駁這句話。他知道皇淵很清楚,這個想望距離現實如何遙遠,無須殘忍地提醒。

  過去不能,現在更是。

  在征伐結束前,稣浥在他的身邊,遠比待在鰭鱗會危險。

  不捨地,皇淵還是鬆開了掌中的那隻手。

  側身接過婢女捧來的湯藥,確認不會燙口後,便一舀舀餵他。一時間,偌大的房中剩下碗杓碰觸的清響,靜謐漸次抹消不久前的驚心動魄,連同那些被揚起的紛擾情思都無息而落。

  湯藥畢,擱下了碗,皇淵小心避開傷處擁穌浥入懷,俯首埋在他的髮間,感受彼此的心跳在咫尺相和,捻去最後一絲忐忑,「至少,還能留住你幾日……」

  獨獨遺下莫可奈何。

 

  曾幾何時,別離,已是宿命。又或者,這才是應有的軌跡。

  稣浥不願解析其中的道理,在命運跟前,他的巧舌如簧唯有沉默,做不到應承、做不到辯駁,甚至連安慰都無力可支。七個月來離玄玉府遠遠的,並非不曾想念,不過是他比皇淵更早領悟這些。

  他們的想與不想,能夠左右的,其實,早就微乎其微。

 

  閉上眼,稣浥真的是極倦了。

 

  有幾日,便幾日罷。

  在他懷裡的時刻,情願,不再去想。

 

  ※※※      ※※※      ※※※

 

  交代過二位堂主後,稣浥留在玄玉府養傷五日。

  皇淵沒有問及他為何會在這麽剛好的時刻回來,就當是湊巧,畢竟除了主謀與共犯,誰能得知會在何時何地下手。

  解救玲姬一事,稣浥從不打算向皇淵坦白。關乎鰭鱗會本不該插手,理當低調不欲人知,也關乎穌浥不想皇淵對他的三皇兄在舊怨上添新仇一筆。未來的局勢尚不能斷定,若不幸是北冥無痕上位,這樁樁件件將使直白的皇淵難以曲意求全。

  料得許多,穌浥真箇沒料到,玲姬不願回宮。

  當他返抵家門時,父親與伯父面面相覷不知該從何說起,稣浥也不為難他們,逕自走到後院,見長公主一身布衣荊釵脂粉未施,正在廚房裡洗手作羹湯,熟練的模樣沒有半點金枝玉葉的作態,爐灶的火映在白潔似玉的臉龐,照得嫣然的風采明媚,最明媚不過的是她的笑靨,令昏暗的斗室生輝。

  玲姬只有在穌浥初來時瞥了眼,回以淺笑後便自顧自的忙。倚在門邊看了半晌,他從她纖瘦卻筆挺的背影中讀出了,這一個轉身,她抱定再不回頭的決心。

  「長公主,此去茫茫,可想清楚了?」

  「十三年前便已想透了。」低眉專注地將成片的胡蘿蔔切絲,細細密密堆疊如山,皆是千忖萬量後的齊整,「十三年後為了這樣的緣故離開,也沒有必要再回去。」

  「那裡終究是妳的家,還有血緣至親盼妳歸去。」

  「派人擄走我的,不也是血緣至親嗎?」把幾顆蛋打入碗中,分明的蛋清與蛋黃在長筷的翻攪下全糊成一團,再難分明,「最是無情帝王家,近三十載的冷暖,我嚐夠了。」

  在皇淵的身旁,這樣的冷暖,他亦看得多了,怎會不懂?

  「吾明白了。」穌浥從屋外為她捧來一綑柴枝,一根根添入灶中,「妳的去向,對皇淵當說不當說?」

  「既然不知,何必多說呢?」傾油入鍋,少時便將殘水滾得劈啪作響,半點不剩,「那座宮中,再無長公主。有緣便能重逢,假使緣盡,亦無須抱憾。」

  俐落的把材料依序放入拌炒,一舉一動沒有躊躇,是理當如此,是反覆琢磨過後的得心應手,玲姬靜定的側顏不被煙火氣味薰染出半分凌亂。在穌浥看來,此番變故,不是因,而是觸發一切成熟的緣,如今因緣合和,結成累累的果實,又哪裡看得到最初萌芽的模樣?

  也許是十六歲生辰那日踏出王宮,種子便已入土。更也許,一夜的奇逢巧遇讓它破了殼,在歲月長河的澆灌下抽長。

  是與不是,都沒有可能重頭來過,便只是沒有意義的後話紛紜,無須再談。

  站起身,穌浥輕輕拍落指間的塵埃,落定。

  「三天後,我們啟程回關外。」

 

  ※※※      ※※※      ※※※

 

  將玲姬作了一番喬裝,憑藉義鋒堂在軍中的人面熟,幾個盤查的關口都順順當當通過。出了北冥封宇的地界,即分作二路而行,紊劫刀帶公主繞過北冥無痕的領地,直往關外。穌浥領著兩名堂主,朝向聚仁莊。原因無他,臨行前得知勞叔夫婦的遭遇,昔蒼白的身分特殊,穌浥必須親自關顧。

  與往日的活潑開朗大不相同,如今的昔蒼白懨懨的毫無生氣,沒人能和他說上一句話,也沒人能讓他望上一眼,整天窩在屋子裡盯著父母的牌位看,不知他心底想些什麼,又或者,什麼都不能再想。

  單薄的木門咿呀地開,背對的昔蒼白並沒有回頭探看,屋外射入的光線將稣浥的影子投在他面前的灰白牆上,拉得又高又大,黑壓壓地罩住昔蒼白的身軀,彷彿將他攏在懷裡。

  默默在他的身側坐下,稣浥趨近,將他攏在懷裡。

  這命,怎麼這麼地苦,換了個身份,輾轉地又回到原點。

  念頭閃過便在心底嗤笑前一瞬的蒙昧。怎麼換,都是波臣、賤族,何談差別。

  片刻後,懷中傳來細細的顫抖,哽咽著,「我要報仇……」

  這一句話,不能說不令稣浥感到意外,這不是一般波臣會選的路,因為於他們而言是非份之想。但昔蒼白所想,才是正常的反應,那一個卑躬屈膝又忍氣吞聲的,其實是在別人踐踏尊嚴前,先抹殺自我的價值。

  多麼扭曲,竟被視為天經地義,可悲復可嘆。

  「這條路,很遠、很難走。付出的代價,可能超過你能承受的。」

  「我要報仇!」

  語氣中的決絕,讓穌浥鬆開手,低頭審視昔蒼白佈滿血絲的雙眼,裡頭雜揉百般情緒,獨獨缺少退怯。

  不禁暗自嘆息,帶著憐憫。

  父親希望這孩子能平淡度日,他也不曾真的想把他捲進階級的鬥爭,可命運的洪流太過貪婪,拍碎他們構築的安穩港灣,非要拉他入浪潮裡沉浮。

  「想報仇,先要有足夠的力量。收拾收拾,明天,我帶你去一處地方。未來的日子千辛萬苦,熬不熬得過,就看你的決心。」

  這席話讓昔蒼白睜大了眼,透出久違的晶亮,眸中氤氳的水氣被渾身沸騰的血液蒸散去,他的聲音裡還是帶著顫抖,意義卻與前番大不相同,「我熬得過!」

  拍拍他的肩,稣浥回他一個笑,含點憂,藏些愁。

 

  翌日,穌浥攜昔蒼白啟程,出關後走到一座荒僻的孤山,山勢不高卻處處是懸崖峭壁,一時失了腳步便會粉身碎骨。路上人煙絕跡,及至山巔才瞧見一座既深且廣的洞穴,洞中正盤腿靜坐的是一名面容清癯,髮鬚皆白的男子。

  這名男子是蕩世劍的忘年至交,是刀劍同使的箇中高手,因為某些緣由避居世外。穌浥並不知道他的歲數,也只見過他兩面,四歲那年一次,去年剛到關外時一次,兩次所見的容顏無有分別。

  稣浥與男子一番深談後,昔蒼白便留在山上。

  行至山腳,穌浥抬頭,凝視煙塵中迷濛難辨的頂峰。

  下回再見,這孩子將是不同的面目。

  那一個童稚的、天真的、曾經無憂的笑語連迭,被無情埋在過去。

 

  這條路,很遠、很難走。

  走到這裡,失足了,就是粉身碎骨。

 

  這是命嗎?是命啊。可偏是不想認命,才偏往險路行。

  一路上合該生、合該死,由人也不由人。

 

  穌浥折返關內的義鋒堂工坊後,吩咐兩位堂主先回鰭鱗會。獨身走到院落深處,敲擊的鏗鏘低沉悠遠的迴盪耳旁,隨著腳步接近,那一下又一下,皆讓心緒震盪。

  在冶煉房前駐足,這一地的烈火,哪怕時值深冬,都把季節翻覆成熾熱的夏日。

  一名男子赤裸著上身,背汗涔涔滑落濕了一地,炯炯的目光專注於手中燒得赤紅的鍛鐵,一下又一下,胳膊的肌理隨著手勢起落,一路行來的腳步聲於他恍若不存。

  「胤叔叔,浥兒想請您打造一對鑌鐵刀劍。」

  「鑌鐵?」男子停下手底的動作,帶著詫異的眼神回首看向來人。

  「是的,鑌鐵。打造求死劍、殺生刀。」

 

  與其貪圖生命,苟延殘喘,寧可為風骨,意氣用事,白白身死。

  若要背負無謂的罪名或大義而枉死,還不如殺盡天下蒼生。

 

  不論由不由人,偏就是,要顛生倒死。

 

  ※※※      ※※※      ※※※

 

  一年過去了,仍不見淡藍的孤傲身影回到海境,連早前派出報訊的人也無蹤跡。

  北冥封宇苦苦支撐被割裂的家國,烽火蔓延過一座又一座的城池,他原是懷抱著理想,甚至是憧憬步上紫金殿的台階,迎面的不是國泰民安,猝不及防的擊鼓鳴金不絕於耳,交錯成午夜夢迴裡的驚魘之聲,醒著睡著,觸目所及都是塗炭的生靈,他的子民。

  「珊瑚,孤王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北冥封宇將頭枕在未珊瑚的腿上,深紫的髮散滿湖水綠的羅裙,雖是眉目半斂,雙峰間的皺摺卻深。自古以來,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莫不歸咎於主上的福澤與德修,他的叩問,是自覺,也是自省。

  「莫要多想,王是仁德兼備的君主。」未珊瑚撥開他額間散落的髮,拂過羅布其上的紫色鱗片。她有一雙白皙修長的手,不似其他妃嬪那樣留著長長的指甲塗抹蔻丹,每個指尖都修剪得圓潤極了,經她細柔的撫觸後,所有坎坷似乎都能化為平整。

  「若真是如此,上蒼何苦要為難海境的子民?」拉下她的手握在掌中,不冷不熱地,睜開眼對上她平靜而澄澈的眸子,同樣是不冷不熱,沒有多情、沒有纏綿,反倒讓北冥封宇覺得自在,「連丞相也遲遲未歸,這太虛的命數未免多舛。」

  「王上請放心,在丞相回來前,我們會守住太虛海境。」不著痕跡地將手抽出,用兩隻拇指輕輕按壓他額角的穴道,「臣妾相信,他一定會回來。」

  腦中的煩愁被適切的力道揉散,北冥封宇再次閉上眼,睡意席捲使意識漸入混沌,以至於未珊瑚最後低聲喃喃些什麼,都已聽不分明。

  「等他回來,這將是一個不同的太虛海境……」

  北冥封宇也沒能看見,她清冷的眼中,多了一絲不屬於他的柔情。

 

  似是回應著他的,或者是她的期待,當春風裡料峭盡收,甚至挾帶些許早來的澳熱,欲星移汲了滿身風霜,神采中褪去些許凌傲,添上沉穩,徐徐踏入皇城軍的主帥臥帳中。

  方才在戰場上被對方主副將圍攻,北冥封宇的背上留下一劃刀傷,未珊瑚正為他包紮,蜃虹蜺在一旁報告我方傷亡及敵方撤退後的動靜。當帥帳的布簾被掀起時,北冥封宇和蜃虹蜺不約而同望向來人,卻也只是望著,並沒有任何言語和動作,兩人眼中浮現的那些屬於驚訝的歡喜的情緒都似深海中的波瀾,微微的不被察覺。

  欲星移走到床畔,溫雅的一躬身一揖手,靜默的,竟無往日的詞鋒譏誚。

  「回來就好。」北冥封宇雲淡風輕的口氣,彷彿一年多來的牽掛,不曾存在。那些散在肢體百骸的震動,從鬆開的眉心、揚起的嘴角,乃至於肩背舒緩的疼痛無聲流淌。

  蜃虹蜺走近一步,拍了拍欲星移的肩膀,向來嚴肅的神情有了笑意。

  欲星移的眸子不動聲色地流轉而過,床帘半掩著,他與她,誰都看不到誰的臉。他的目光落在她那雙收拾著白色布條的手,她的眼神定在他那柄翠綠無瑕的玉如意。

  分道揚鑣,路,只會越走越遠。

  走遠了,誰又看得清誰的臉?

  未珊瑚心底浮現四年前兩人分別時的對話,是一段已經很久很久不願再記起,又忘不了的字字句句。那一日,她屬於少女的憧憬破碎了,徹底明瞭將夢想寄託在他人身上是一件多麼愚蠢又危險的事情,絲絲縷縷地,將其中不切實際的幻想一一抽離,編織出一張屬於她的堅實的夢,一張籠罩整個太虛海境──包括那個拒絕她的人──的網。

  還差幾步呀,真是太可惜了……

  胭脂繪染的唇無聲地笑了,就像日頭將落時,木芙蓉血艷欲滴的花瓣在風中綻開。

  她有足夠的耐性,也有漫長的光陰可以等待。

  只要收網的那根繩子,牢牢的,握在她的手上。

 

  ※※※      ※※※      ※※※

 

  三個月後,紛紛擾擾一年多的三王之亂,終於走到盡頭。

  北冥驕雄、北冥無痕相繼兵敗被擒,當皇城軍來到幽郡城下,流君一身素白,手捧著象徵皇子身分的冠袍與印鑒,從敞開的城門中緩步而出。

  風朔朔,吹飛了遍野的旌旗飄揚,吹亂了白衣與髮,帶上秋涼。

  是豐收之兆、亦是肅殺之意。

 

  皇城正熱絡慶祝遲來的勝利,早上迎回凱旋而歸的鱗王與軍伍,戰爭伊始便頒布的宵禁令在今夜徹底變成一張廢紙,萬戶燈火灼灼照亮街市裡的人影竄動,高掛空中的一輪滿月也不甘冷落的撥開雲翳,交相輝映。

  同樣的月光落在玄玉府中,卻寂寂。

  淵雨樓裡雖如往常高掛著燈火通明,但所有僕役都被撤至樓外候命,除了偶爾一兩聲的燈花爆響,只餘鉛十三鱗低緩而穩重的腳步聲。

  捧著剛剛熬好的藥湯走到房中深處,在更衣的屏風之後轉了轉半個人高的燭台底部,原本平整的牆面開了個縫化為一道窄門,往幽暗處深入的階梯矗在眼前。

  拾級而下,一個轉角便是寬廣的石室,裡邊的陳設簡單,有一個八尺見方的矮榻,安置一張檀木小桌,挨牆而立的書櫃中是琳瑯滿目的武學書籍,石壁每隔三尺鑲嵌一顆夜明珠,用溫潤的光澤照亮暗室。

  另一側,有一座石砌的溫泉池子,皇淵閉目歛神端坐其中,額上薄薄的冒出一層細小的汗珠,雙手一上一下托於丹田前,掌間一團白色的火焰烈烈燒著,身體由內而外散發白色的光,使覆身的青鱗轉為透明,依稀間可以看得到藏於鯤鱗之下俊美無儔的容姿。

  鉛將湯藥擱於小桌,默不作聲地等待,約莫半刻後,皇淵將雙掌交合,火光頓時收盡,幾個吐納後慢慢睜開眼站起身,鉛趨前幫他更換滿身的濕衣。周身的白光還沒有完全消逝,隱隱的在鯤鱗上明明滅滅,其下的身影亦是忽隱忽現。

  接過鉛端來的藥一口飲畢,皇淵坐於榻上調息一個小周天後,鯤鱗的躁動才真正的平復下去,由虛轉實,恢復成平時見慣的模樣。

  「有消息了嗎?」穿上外袍,皇淵回頭望向鉛輕聲探問。

  收拾了濕衣和藥碗,鉛十三鱗神色中有幾分躊躇,沉默半晌後才回道:「王爺,我們回房再談吧。」

  皇淵有了不好的預感,同時曉得鉛的顧忌,率先沿階而上回到房中,移身至坐榻落定,榻邊的炭爐溫著燒熱的白水,隨手倒了一杯喝下,將滿嘴的苦味沖刷而去。隨後跟來的鉛把兩顆香丸拋於溫潤細緻的宣爐中,緩緩燒出了定神香清雅的味道,在皇淵面前遞上一對裁剪精巧的冰綃手套。

  抖了抖寬大的袍袖,皇淵的一雙手才從中露了出來。與其他處的鯤鱗不同,皇淵雙手像是被洗白似的,淡了顏色。戴上手套,恰恰把這處的與眾不同遮掩起來,不惹注目。

  「鉛,直說吧,吾心裡有數。」單手支額,皇淵閉上眼的臉孔平靜無波,掌中的水火保定轂轆地轉動著。

  「玳王爺今日已隨隊押送入京,禁於天牢之中,午後太后娘娘去探望過一回。」

  「朝中的風向呢?」

  「原本與三王薄有交情的大臣們唯恐被株連,全都噤了口,堂上沸沸揚揚的都是要把三王及其黨羽以謀反論處,秋後斬首。」

  珠潤轉動的聲音頓了頓,伴隨皇淵蹙起的眉,拳頭在几案沉重的敲了一記,「放肆!」

  戰時這群老老少少不論文武的官員,問到誰可以擔上點責任為君分憂,全都是能避則避,頭低得比龜孫子還要低,只差沒扛個殼躲進去一了百了。現在戰事才稍有分曉,卻都出來爭搶著比誰的嗓門大,恨不得能用口誅筆伐就把三王萬箭穿心。

  「王爺,勿忘太傅吩咐,切莫動氣。」北冥封宇繼位後,三顧三請定海扇為太子北冥觴講學,虧得太子飛揚跳脫的性情頗對定海扇的脾氣,便勉為其難答應做太子太傅。前些日子皇淵習武遭遇困境險險走火入魔時,即是定海扇暗中到玄玉府為他護航保駕。

  為了加速提升功力,皇淵從古籍找來利用珍瓏髓修練的辦法,也仔細驗證確認有人修練成功,但差就差在,皇淵的功體從來就不能夠尋常而論。

  按照定海扇的說法,過早的鯤鱗覆體讓皇淵自幼便服用抑熱的寒藥克制血脈躁動,使得體內的寒氣薈萃,雖處於陽氣正盛的年歲,體質仍偏陰冷,以至於功力催發水火石燃燒珍瓏髓的火焰,不像原有的紅艷熾熱,而是白色的霜燄──縱然能一瞬燒化萬物,火焰透出的是冰寒之氣。

  可是物極必反,陰冷體質再加上霜燄的寒氣,運功時極陰之氣在體內流竄,其勢猛烈再次引起鯤鱗不穩,並衝擊心脈,令既有的縱橫家內功駕馭不住。若不是皇淵察覺行功走氣時胸口的悶痛日日加劇,找來定海扇參詳,恐怕就會走岔了路。

  一段時日的消磨下來,飽受摧折的筋脈脆弱非常,但是珍瓏霜燄已成,若不每日鍛鍊將成為一股不可把控的自傷之氣,只能透由藥物與溫泉平衡運功時的寒氣不致極端,同時控制情緒別讓氣脈因擾動再次受損,將養一陣子功體應可慢慢穩定下來。

  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在空中嬝繞的定神香沿著呼吸漫入血脈中,撫順驟起的不平之氣。皇淵手中的一對珠子再次緩緩地旋繞起來,「皇兄可有說什麼?」

  「王上對於三位王爺的處置尚未示下,只說先掃平殘餘亂黨後再行論罪。」

  「欲星移的態度如何?」

  「丞相對此沒有表示任何意見,雖然有些鮫人想藉由他的力量讓王早日決斷,全都被他以朝事百廢待興無暇見客為由,請吃了閉門羹。」

  皇淵不喜歡欲星移這個人,那雙眼太過冷冽,那一種冷冽是過慧的看透世情,彷彿一切都不過指掌之間。但沒有一個人可以從這貌似薄霜,實則是萬年不化的冰中,窺得半分真假。

  唯獨望向北冥封宇時,始終為他留了一分暖意,毫不作偽。

  欲星移和北冥封宇之間,除了沒有猶疑的信任,還有無可替代的默契。北冥封宇不見得能猜透欲星移的百轉心機,但這分信任與默契,足以讓他不問原由的按他的計畫行事。這便是兩人築起的一座銅牆鐵壁,若從北冥封宇那裡透不得風,也別想從欲星移這頭借一點光。

  這兩個人對三王之事或許早有定解,只是還不到能夠透風讓人借光的時候。

  哪怕是塵埃落定,大皇兄見還是得見,但在此之前,他必須先看過流君再說。

  「鉛,明天我要入宮一趟,一早準備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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