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這日皇城氣溫和暖,可是比起往年,宮中人丁單薄了,倒顯得淒冷。照理說熬過戰亂熬到了太平時候,該是好好慶賀一番,卻為著再也不能團圓的人不免戚然。

  北冥封宇除去鋪張撤下歌舞,除夕夜幾位親人團聚吃頓家宴,僅有樂師在旁彈奏或清雅或喜慶的樂曲聊以為藉,唯一稱得上特別的,要屬初來乍到的夢虯孫。長年流落在外,夢虯孫似乎還不適應這樣的場合,表情舉止都有些侷促,與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欲星移找回夢虯孫,不但請旨廢除賤族身份,更請求王上冊封其為龍子,為了這個名頭翻遍海境史冊,佐證龍族自古便是統治階級,足以和鯤帝並列。

  丞相顛覆前朝舊規,改動階級體統,莫名被壓矮一截的鮫人和寶軀當然不肯甘休,可是三王之亂後,朝中一輪清洗,放眼望去都是北冥封宇的人,一旦鱗王出聲,再不滿也只好吞回肚子裡。人人盤算著龍子不過是虛名,這一朝金貴無比,興許下一朝就成了過街老鼠。

  縱然礙於王旨表面上禮敬有加,背地裡照樣視若鄙屣。

  皇淵不在乎夢虯孫是賤族還是龍子,對他而言,這是小時候常常在府裡搗亂,長大後分去穌浥注意力的傢伙。他一直不明白,穌浥為何對夢虯孫青眼有加,甚至結拜為義兄弟。穌浥從不解釋這些,他也不願意追問──問多了,顯得自己心胸狹窄。

  儘管他從不吝於承認,他的心是小,只容得下幾個人。

  有時一不小心,就被一個人,佔了滿心。

  夢虯孫回到皇城,應該不在穌浥的計畫,就不知道他將如何因應。

  他是否煩心了?那人只會獨自苦惱吧,把困難和心事都藏著自己消化……

  思忖間,北冥封宇偕未珊瑚走到案前敬酒,皇淵連忙端著酒樽站起身,同時端上一副溫文帶笑的臉孔,聽來人說些寬慰的話,甚至關切起他府裡的零碎小事。一串叨絮下來,恐怕二十載的寒暄加起來都沒有今夜的長,臨去前還把近來得到的珍稀玩意都賞賜給他,方才盡了為人兄長的興。

  也是,過去一個又一個兄弟,如今再有什麼情份,都只能一股腦的傾倒給他。

  皇淵不認為北冥封宇的一腔衷腸有假,可再真再切,都已經遲了,脈脈溫情不能撫平被無情凍裂的傷痕,消逝的人也無可挽回。

  再斟滿一盞屠蘇,遙對滿天星辰,為流君喝上一杯。

  一杯再又一杯,皇淵將那些曾經愛過恨過親人們,逐一敬過,祝願他們在他生、在遠方都能安康。

  記得,下輩子,別再生於皇家了……

  單手支頤,輕輕逸出一聲笑,被錚錚琴音掩去。

  他的視線漸漸迷濛,隱約間多了些模糊的身影在座,記憶裡的歡聲笑語隨額角突突的跳動鼓譟,過去與現在虛實交疊著,教他不能分清。

  眨了眨眼,枉自增益的那些便又歸於虛無,落回了清清冷冷。

  一眨眼,都沒了。

  手起刀落,也如此輕易。

  待他回過神,才發現琴音停了,北冥封宇不知何時便已離去。

  「千歲,宴散了,我們回府吧。」鉛十三鱗知道皇淵今夜喝多了,仔細扶他起身向太后娘娘辭別後,走出宴廳。

  皇淵的腳步有點飄,可神智還警醒著,不算真的醉了。他掙開鉛攙扶的手獨自走在前頭,在出宮的路上行經紫金殿,殿中雖空無一人,燈火仍是瑩瑩煌煌。

  停下腳步,皇淵一如十多年來那樣的仰視著,總覺得遙遠而不能企及。

  無論是這座宮殿,還是殿中端坐的父王。

  有一次,小小的他在階下苦等半個時辰,被酷烈的日頭曬得發昏,乏力的蹲坐在石階上莫名覺得委屈,斗大的淚珠忍不住掉了下來,一個少年停在他的身前,攤開手,遞給他一顆糖,還有和糖一樣甜的笑容。

  那顆糖與那抹笑湮沒在荏苒中,少年已登上這座巍峨的宮殿。

  為了流君、為了穌浥、為了自己,乃至為了海境的萬千百姓,他要坐上那個曾將他拒之於外的皇位,用親人的血舖就攀天的梯。

  「鉛,我想要殺掉自己的兄長,是不是很不應該呢?」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皇淵正專注凝視著紫金殿。酒氣在寒風中一點一點褪了,身子不再和暖,被深冬餘末的凜冽浸透,他卻對這樣的冷感到麻木了,只是四肢百骸愈是僵硬,就愈能感受到胸腔中鮮活的跳動。

  並不是真的麻木。

  鉛十三鱗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緩緩答道:「也許有一日,夜深人靜時,千歲會感覺自己一絲寂寞,屆時,自己便會回答這個問題。」

  夜深人靜,感覺自己一絲寂寞……

  低首,皇淵扯動了嘴角,終究沒有笑,也沒有說。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懷裡取出水火保定握在掌中,沒有終始的旋繞復又輪轉起來。

  「走吧!現在,已經太晚了。」

 

  ※※※      ※※※      ※※※

 

  初三的天氣正好,從關外趕回的穌浥獨自來到皇城西郊的一座無名山腳下,山下有座粗陋的茶棚。鄉間小路上緲無行人,茶棚座中只有一名容姿爾雅的男子就著一壺茶慢慢地喝,店老闆兼小二甚至清閒得打起瞌睡,鼾聲隆隆。

  穌浥的腳步很輕,在山風的呼嘯中幾不可聞,當他走到茶棚外時,原本低頭凝思的男子若有所覺地抬頭,兩人的目光相對,穌浥即刻振袖端肅儀容,朝他恭敬的一禮。

  男子將一錠銀子置於桌上,沒有驚動老闆,逕自走了出去,對著穌浥笑言道:「你我該有三年多未曾見面了吧。」

  「是弟子怠慢了,遲遲未過府向師尊請安。」作揖致歉,可穌浥心知,定海扇為師從不拘泥古板,不講究這些繁文縟節。

  果不其然,就見定海扇不甚在意的擺擺手,轉身往山道而去,「鰭鱗會諸事繁雜,這些年你辛苦了。」

  「能為波臣貢獻一己之力,何談辛苦。」跟在定海扇身後一步的距離,兩人一前一後拾級而上。此山坡度平緩,長滿修竹亭亭,若至盛暑想必是涼風徐來,可在冬盡春初時節,也比平地還冷上許多,偶爾隨風落下片片發黃的竹葉,更添幾分蕭索。

  兩人一路上未再言語,行至山腰的一處平台後駐足,由此望去在五丈外可以見到一間簡樸的木屋,門前有座竹架曬著不少草藥。一名年輕男子背對他們正在整理竹簍中的藥材,他的動作利索,半晌便已收拾停當,隨後起身朝門口走去──穌浥這才發現門前懸掛一把長劍,黑色的劍鞘毫無裝飾,幾乎與門板融為一體,若不細看根本察覺不到它的存在。

  定海扇腳步一轉,領著穌浥藏身於巨石與林蔭之後,能看見屋前屋後卻又不被發現。

  那名男子抽出劍,三尺青鋒在陽光的映照下閃出冷厲的光芒,一側身露出左半邊臉,清瞿略帶憂悒,熟稔地擺出劍招的起手式,卻讓穌浥心中一驚。

  古岳劍法!

  他曾看過師尊演示無數次,絕對不會錯。

  隨一招一式連番而來,落英繽紛間穌浥也瞧見了他的右半邊臉──滿佈螭龍暗紋。

  相較於夢虯孫流落邊關苦不堪言,身為叛臣之後的狷螭狂生活倒意外的安穩。穌浥還記得事發後師尊匆忙告假三天,應該是去援救珠瑩母子?

  不對……

  師尊會將他們藏身在僻靜之地,卻不會甘冒風險將人留在皇城近處。

  再者,人若是師尊安置,此時又何須避而不見?

  「師尊,當年護下李真岩妻小的究竟是何人?」以未家的榮寵加上前朝丞相的遺澤尚且保不住夢虯孫一家,遑論罪加一等的叛臣眷屬,能夠這般明目張膽的人,屈指可數。

  「稍安勿躁。」定海扇的目光始終放在狷螭狂的劍招上,並未看穌浥,「人也該到了。」

  片刻後,另一頭的山徑傳來車輪轆轆的聲響,與此同時,木門咿呀而開,一名面容娟秀但略有風霜的婦人從屋內走出,狷螭狂連忙將劍收於身側,迎上前攙她步向停在屋前的車駕。

  小廝將車蹬置於車門前,門簾掀開後露出一張俊美但蒼白的少年臉孔,消瘦的身板看來弱不禁風,彷彿連一身錦裘都無以負荷。甫一落地他便轉身接引一名清麗少婦,她有一雙極為澄澈的眼,尾端微微上勾,像是碧湖中被挑撥而出的水漪,挑出的餘韻不絕。

  雖不足以驚豔,卻讓人一眼難忘。

  穌浥正要探問定海扇來者身分時,便見他目不轉睛地凝注那名女子,眉間深鐫著無以名狀也無與倫比的哀傷。

  還有眷戀。

  他想起一些關於定海扇的傳言,憑著猜測與拼湊,來者何人,答案呼之欲出。

  直到一行人都進到屋內,定海扇才收回視線。他沒有看穌浥,也沒有開口,而是依著方才的來時路,一步步走下山去。

  穌浥無言跟在定海扇身後,追隨他的足跡。

  看著眼前靜默的背影,穌浥覺得定海扇的腳步異常沉重,全然沒有平日裡的悠然自得,像是正跋涉在命運的泥淖,穿行過晦澀舊事的暗影幢幢,午陽從重重綠竹間篩落,光明悄悄錯過他的肩頭,留下一片濃鬱的陰影,揮之不去。

  有太多的錯過,沒有重新再來的可能。

  定海扇沒有走回原本的茶棚,而是走進半路上一處獵人歇腳的茅亭。此地人煙罕至,一眼能將周遭望盡,無處藏匿,低聲說些什麼沒人可以聽見。

  「當年事發後皇城封閉,吾暗中潛出至邊關接走姨娘母子。為了保住兩人性命,只好將他們交託給采漪。采漪……就是那名乘車而來的女子,我與她同在李真岩門下學劍,她是鮫人,離開師門後,嫁予雨相為妻。」

  「螭龍案卷是雨相為北冥宣剷除龍脈所設的計謀,李真岩並無反叛之心,只是不幸落入圈套不可自拔。覆秋霜雖然策畫此事,但目的與北冥宣大不相同,他並不想要狷螭狂的性命。」

  一番陳述到此,定海扇停下來看向穌浥,不急著說下去。

  根據之後發生的事情,穌浥明白這個「不同」為何,於是接話說道:「龍脈於北冥宣是芒刺在背,於覆秋霜卻是把一舉兩得的利刃。既可藉機排除異己,往後還能依憑龍脈顛覆鯤帝地位。」

  「正是如此。」定海扇點頭讚許後續言:「覆秋霜雖不與北冥宣正面作對,暗中作手卻不是難事,他本就有意經采漪的手救人,我不過是順水推舟。當初走這一步實是情非得已,吾深知狷螭狂難免受雨相利用,但若保不住性命,也不必談將來如何。」

  「師尊找徒兒來此,可是擔心北冥宣已死,覆秋霜將以螭龍案卷重啟風波嗎?」藏了十多年的事情,會選在此時告知他定有用意。

  「這是其一。當下時機尚未成熟,雨相不會輕舉妄動。我只是擔心狷螭狂這個孩子……」定海扇笑了笑,帶點無奈與苦澀,「他已長大成人,也知曉事件的來龍去脈,一心想要為父親洗刷冤屈。眼前他母親尚在,他自己能力還不足,所以暫且按捺下來,等他羽翼豐足便勢所難免。但翻案一事,無論時機或作法,他與覆秋霜未必能夠同調,若兩人因此衝突,我的身分尷尬不宜出面,必要時希望鰭鱗會能給予協助。」

  「這是理所當然,弟子定當盡力。」想起了什麼,穌浥笑笑地說:「況且,師尊不也早早為狷螭狂盤算另一條翻案之路嗎?」

  定海扇過去婉辭北冥宣任命的太子師一職,如今卻願為北冥殤講學,其中差別絕非這位太子的性情。

  淡淡掃了穌浥一眼後,定海扇失笑道:「穌浥啊,你的心怕是不只七竅。那你可知,為師的第二個用意是什麼?」

  螭龍案卷的真相,恰好揭示鯤帝為了穩固政權如何地不擇手段,嚴明階級實是心虛之舉。雨相想藉狷螭狂發難,鰭鱗會打算從夢虯孫下手,目的雖然不同方法卻是相近的。如今夢虯孫被欲星移帶回皇城立為龍子,投下莫大變數,此後若能臂助狷螭狂討個恩情,將來舉事,便多了一個可進可退的盟友。

  一拱手,穌浥朝定海扇禮敬道:「師尊為鰭鱗會籌謀甚多,穌浥在此謝過。」

  看似沒來由的話鋒一轉,定海扇卻知其中深意穌浥已經通透,「你繫念階級平等之事,吾亦樂見其成。屆時該怎麼做,以你的聰慧,相信不必我提點。」

  「師尊,您支持海境階級平等的理由為何呢?」穌浥其實能猜到幾分,可就如同三脈難以理解波臣的苦楚,他也無法透澈三脈的難處。他想要成就的階級平等,並不是單純的顛覆,而是要找出一條海境人民的坦途。

  「階級,給予三脈的除了尊貴的身份,也劃分異己隔閡彼此。」定海扇將手中的折扇攤開來,扇面留有大片空白,唯有右下角一枝臨水的蘭花,花上的露水滴落,水面輕淺的幾筆勾勒出一圈漣漪,「鮫人為相,寶驅為將,是朝堂上的定數。朝堂之外除了鯤帝男性,其餘者三脈之間不得通婚,就算是鑲金戴玉也是枷鎖。縱然兩情相悅又如何?家族不會同意,即便同意,後代將淪為賤族,又怎敢輕易禍延子孫?」

  「在階級桎梏下,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穌浥想起方才那名病弱的少年,應當是有神童美譽的雨相獨子。他細看定海扇,兩人竟有幾分相似,「那名少年,是覆秋霜的親生兒子嗎?」

  定海扇把玩紙扇的手一頓,眉睫低低的教人看不清楚他眼底流轉的眸色,「他是采漪的孩子。」

  避而不答,那答案是不言自明,「這是您離開師門的原因?」

  「不盡然。此前吾與雨相的處事已多有分歧,非是同道之人。」索性把扇子收摺入懷,定海扇的視線投向山竹連綿的綠波如海,一眼望去沒有盡頭,連歲月都無可數算似的,「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很感激他,是他給采漪一線生機。」

  當她不能見容於家門,當他拋不下家族責任,被鎮壓在階級底的他們,原是死路一條。

  「這一線生機,恐怕不是大發慈悲,是為了那個孩子吧?」知道海境龍脈淵源的,絕不止有欲星移,覆秋霜恐怕了解的更多更深,算計的也更多。

  定海扇輕輕揚了嘴角,沒有帶出笑意,竟有些慘然的味道,依舊答非所問,「臥寅自小身子骨就不好,若不是姨娘的醫術卓絕,幾次命懸一線都要斷了。」

  不是龍脈就不必被捲入紛爭中。卻嘆薄如紙的命數,即便是天縱奇才,終將枉然。

  無論這些人之間還有多少曲折,穌浥都已不忍探究。

  「這一路走來,您曾怨過嗎?」

  「怨,怎麼不怨?」起身走出亭子,定海扇沿小徑緩步下山,穌浥自覺地跟上,「可怨天尤人,海境的階級巍然不變,又有何益?」

  忽來的風穿林間,定海扇停下腳步,聽了一陣竹濤後喃喃道:「所以,不怨了。」

  在這些牽牽累累與磕磕絆絆之後,故事中的一撇一捺都無比深重,唯有這一句「不怨」,是洗鍊後不得不的雲淡風輕。

  「這次找你來,還有其三的用意。」定海扇的神色已恢復如常,似乎已經從泥濘的過去走出,「你可曉得皇淵為何要練珍瓏霜燄?」

  猝不及防的,穌浥覺得他的心縱有七竅,此時也是一竅不通。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握緊,好一陣子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知道。」

  「據我所知,欲星移打算恢復師相舊制。自平亂後他接二連三的動作,外人看不明白,但我相信你能看懂幾分。」

  「階級平等他亦有所圖,只是並非我輩所求。」低頭看著掌中的晶礦,穌浥的手指忍不住流連其上,「這是一盤漫長的對弈,而他已經開局,一個個請君入甕。」

  「你希望讓皇淵陪你走這一路嗎?」定海扇轉過身,定定看著穌浥,帶著審視。

  「師尊覺得,應該嗎?」

  「此事我無權置喙。」定海扇俯身摘了一片新綠的竹葉,湊至唇邊吹了一個音,「你我心中都有一條自認為對皇淵好的路,但你我都無法左右,他想走的是怎樣的路。」

  「即便知道那條路,須以性命為代價?」

  彷彿沒有聽見穌浥的提問,定海扇吹起一段《長亭怨慢》的調子,悠悠穿入竹蔭深處後傳來低微的迴響。

    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

    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人,終要一死。這一生值不值得,不是以長短而論。」將手中的竹葉拋落歸於塵土,定海扇負手拾級而下,「這世上,多的是生不如死的事。」

  穌浥停在原處,最後的半句,遠遠的,被風聲稀釋,倒不真切了。

 

  生不如死……

 

  當年,皇淵對他說,想要他快樂的活著。

  活著並快樂著,他對皇淵,其實也只有這點渴求罷了。

 

  那條路,未必能活,也未必能快樂,何苦?

 

  對不起,皇淵。

  我是自私的,我還是希望你能走上那一條,我認為對你好的路。

 

  ※※※      ※※※      ※※※

 

  穌浥的車駕抵達玄玉府時,已是戌時。

  守衛遠遠看到熟悉的貴客,便早早派人通報鉛十三鱗。當穌浥步下車時,就見鉛十三鱗笑吟吟地在門前候他。

  「鉛伯伯,您是長輩,親身出迎不是要折煞我嗎?」

  穌浥急忙上前將作揖的鉛扶起,眼前的長者一如既往慈藹地望他,懷著寵溺。

  「衛兵通報時千歲正在沐浴,便遣我先來引你。」

  抬眼望向府門,當中的樓廊庭閣本是他熟悉不過的,一草一木都帶著曾經的回憶。纔又過了一段時間,竟覺得更生份了。

  也許生份的不是玄玉府,生份的是他。

  他低了眉,一頷首,隨著鉛來到東院,淵雨樓就在眼前。兩人停在院門前,鉛朝他行禮示意後,撤出院內的侍衛和奴婢到外頭守著,便轉身離去。

  穿過月門,穌浥跨上橫越綠池的曲橋,蜿蜿蜒蜒地,行步只得曲曲折折,到了樓前便化為遲疑。明幌幌的燭光由門紙透出,流洩了一地,都似熱切的招引,穌浥卻躊躇著該怎麼應和。

  「穌浥,是你嗎?」

  門內的人容不得他的躊躇,咿呀一聲,門開了而眼前黯淡了,高大的身影遮住泰半光線,臉的輪廓也因背光模糊,但語音中的喜悅,讓穌浥不必看清,也能描摹出皇淵笑著的嘴。

  恍惚間,穌浥覺得時光停在了三年前的那段歲月。

  皇淵伸手牽他,回身往花廳走去。彼此的掌心貼著掌心,裡頭還有一點溫泉的氤氳。腳步隨他,穌浥隔著一臂的距離凝睇,皇淵一身月牙色的中單外套著藏青素袍,在初春時分,這衣裝實在太過單薄。

  幾月不見,他顯得更為健壯了,手裡握著的勁力甚大,即使罩上衣裳,隱約間還是能感受到他的肌理起伏越見分明。

  眉目斂,浮上一抹和久別重逢不相稱的悵然。

 

  你的所求,和過去已經越來越不同。

  我還是惦念那個,不慕權位,和我約定江南雨、大漠沙的皇淵。

 

  行了一段夜路,皇淵覺知他手裡帶著寒氣,兩人才落座,便為他斟上一杯剛沏好的百里聞香,放進他的掌中,讓他暖著。

  「義鋒堂的交接都妥當了嗎?鰭鱗會頓失後援,可有需要幫忙的?」

  「一應事務都已轉交堂叔。鰭鱗會目前尚可自給。」

  穌浥低頭轉著掌心的杯子,飄出的熱氣也兜轉著,沒有定向,淡漠的態度似對這個話題不想繼續。

  「你有心事。」

  皇淵的雙掌輕輕包覆著他端著杯子的手,彷彿兩個人捧著的不是一杯尋常的茶,是脆弱易碎的稀世珍奇,「可是你不想說。」

  抬起頭,穌浥淡淡笑了,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原以為自己都準備好了,可是一對著他,心就亂了。動搖著、虛弱著,他需要一點點什麼再把心防築起。

  瞥過眼,看見窗前木几上的橫陌縱阡,其中壁壘分明的棋子,黑與白,沒有第二種可能。

  「皇淵,陪我把那盤殘局下完可好?」

  兩人放下漸冷的茶,對坐於榻上,端詳著眼前的殺伐戰場。

  這殘棋,棋行已至中局,雙方勢均力敵又糾纏不休,互有勝負而勝負難定。穌浥舉起一只黑子,下在一個堪稱虎口的險處之中。他下得很慢,但每一步往往出乎皇淵的意料,用的不是高招,而是下下之策。幾次來回,已有多處領地陷落,白子漸居上風。零散於棋盤上的黑子,都像孤軍奮鬥的殘兵敗將。

  然而,就在皇淵爭逐那些殘子的同時,本該固若金湯的領地,卻被一只門封,而後盡氣提取大片白子。他才恍然,不知不覺中那些殘兵敗將已是合圍之勢,竟被他忽略而過。

  「我還是輸了。」

  失笑著,皇淵沒有忘記,自穌浥學會下棋後,兩人對弈,他就沒有贏過。

  穌浥將一顆顆敗落的白子拾起,置回如牢籠般的歸所,低聲地說:

  「我的贏是因為捨得,但差距些微,不落完子下滿盤,是算不出捨與得究竟孰多孰少。」

  然而現實的勝負,往往沒有棋子可以數算。即使走到了最後,走到了你死我活,也不能肯定,捨了,就能得到想要的。

  他不肯定,現在要下的這一子,換的是得多、還是捨多。

  但這顆子,他只剩這一步可走。

  「那我註定贏不了,有太多的捨不得。」

  皇淵語畢,目光回到剛剛結束的戰局上,沉吟著正在斟酌。穌浥不再眷顧,起身轉回桌前,將那杯擱置的茶喝下,讓孰悉的苦澀瀰漫口中。

  「皇淵,你想過自己要的是什麼嗎?」

  「王與相,讓你實現海境平等。」

  沒有任何遲疑的回覆,皇淵來到穌浥身側,取走他手中的茶盞為自己又斟了滿杯,啜飲著。他第一次品味冷後的百里聞香,極苦地,滑入喉嚨後,卻溢上一絲絲甘美。

  「如果……」低下眉,穌浥輕聲地問,略感傷懷,「沒有王與相、沒有海境,你想要什麼?」

  「沒有王與相、沒有海境……」這一次,皇淵遲疑了。答案在他心中是清楚的,甚至比上一個答案還要肯定。但是,那樣的心心念念,更多的時候,清楚且肯定地知道是個奢望。

  「我只要你。」皇淵唇齒間的苦,忽地再漫上一層,更深更重,而甘美消逝,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緊,「可是這個夢,現在的我要不起。」

  毫不意外的答案。對穌浥,毫不意外。正因為沒有模糊地帶,所以聽他親口說出後,才會是明明白白的痛楚。

  他的不敢想、他的不願想。

  既然是夢,就徹徹底底夢一回吧,而後徹徹底底的醒。

  「皇淵……」穌浥轉身,解開皇淵的衣帶,伸手探入前襟,微涼的雙掌撫過溫熱的胸膛,側首倚聽他的心跳,漸漸加劇,「今夜我只是我,沒有王與相,也沒有海境。」

  閉上眼,皇淵吞噎著,喉間卻更為乾涸,「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抬起頭,穌浥看向他的眼神有一絲哀憐,雙手沿著胸膛向上蜿蜒,攀過了頸側,攀上了雙頰,捧著。

  「只有今夜……」

  穌浥踮起腳吻上他的唇,深深吸吮著,交換彼此口中的苦澀。

  鏗啷一聲,皇淵手中的杯子墜落,厚實的杯身裂開一道見底的縫,殘茶如覆水灑了一地,無能再收。

  兩人吻著糾纏著,移往內室的腳步凌亂著,衣裝被層層剝卸著、散漫著,來到床沿,他們赤裸地只有彼此。

  皇淵將穌浥抱上床榻,半支著身子側臥在一旁,端詳著他的臉龐。長時的吻,讓穌浥不住地喘息著,皇淵便將深吻轉為淺啄,一隻手摩娑他的鎖骨,巡弋過胸膛,滑至腰際,順著肌理而下來到腿側,而後向內游移著,極輕柔的動作,所過之處卻撩起簇簇的火。

  指尖在雙腿間徘徊,若即若離地,好像正躊躇不知該如何下手,反而引動穌浥的情潮快速匯聚,令他感到脹痛難耐。面對未解的慾念和渴求,穌浥的心有些慌張,有點害怕,身體也因為瀕臨忍受的邊緣而顫巍巍地。

  他的顫抖,掀翻皇淵腦海一塊記憶的拼圖,是觸目的,是驚心的,痛與苦。

  深吸了口氣,停下手中的動作,皇淵看著雙眼迷濛,臉泛潮紅的穌浥不安地扭動著,欲求如此明顯。但是,如果再繼續下去,會不會……

  「皇淵……皇淵……」

  摸索著,六臂金肢攀上皇淵,在頸後背後緊緊交扣,讓身體完全貼合著他,就像即將溺斃的人尋覓救命浮木那樣,不肯放手。穌浥熱辣的氣息在耳側吞吐著,一寸寸吞吐去皇淵的理智。

  悶哼一聲,皇淵全然地棄械投降,再顧不得其他。唯一殘存不能妥協的,只有一腔無盡的溫柔。側過臉吻著穌浥的耳朵,舌尖劃過耳廓,嚙著柔軟的耳垂,手重又滑入腿間,小心翼翼覆著他脹滿的慾望,初始是極緩地,一次次地加快撫弄。

  穌浥無助地嚶呢著,他不知道該怎麼分析,此刻心中有一塊空虛等待被填滿,身體又有一股洶湧想要掙破,兩者相互矛盾、衝擊,卻也交融不可分。

  他不曾這麼軟弱過,不曾。軟弱地覺得,自己只能依憑皇淵而活。

  無以名狀的泫然欲淚漫了出來,矇矓穌浥的眼,再化為低低的嗚咽。

  皇淵不捨地吻他,想要吞盡他所有痛苦般的深刻吸吮著。大手一無所遺地包覆著他的,直到慾念潰堤,溫熱的濕滑的佈滿掌心,滲出指縫,慢慢地滑了下來。

  潰堤的那一瞬間穌浥的心同時被充實了,才稍縱,潮水快速退去,留下更深的空虛。那樣的滿足,比夢還要虛幻,還要短暫。

  「我想要你,穌浥……好想、好想……」

  兩人側身相擁,皇淵的聲音由於壓抑顯得沙啞,含著請求,一下一下啄著穌浥的唇,像在輕叩,一隻手滑進他的股間穿梭,帶著濕滑溫熱,指尖探入幽暗處潤澤著,挑逗著。

  感受到皇淵賁張的血脈以及高昂的情熾,穌浥知道他想要什麼。凝睇他身上的鯤鱗顏色越褪越淡,幾乎透明,原本被掩住的輪廓浮現,清晰可見,讓穌浥忍不住單指描繪著。

  闃墨如夜的髮絲,方廣似玉的額頭,斜飛入鬢的劍眉,飽含情思的星目,俊朗高挺的鼻子,堅毅豐滿的雙唇,穌浥覺得自己望得入了迷,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一張臉。

  這樣好看的,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吧……

  空虛的心被眷戀絲絲縷縷纏繞,他突然體認,心再空,只要放入這麼一個人,他就不再孤單、不再寂寞。甚至可以走過,一生一世漫長的路。

  他早就在那裡,沒有離開過,只是他不肯回顧。

  那就讓他留住最後的片刻,就算只耽溺了一下下也好。

  穌浥趨前,將舌頭鑽進他的唇齒間與之繾綣,大腿輕挪至皇淵的腰際摩娑,像黑暗中撲火的蛾,回應焚身的勾引。

  忍耐到了極點的皇淵翻身壓上,抵住了他,慢慢伸入,一些些一些些地,惟恐傷了他。只是他的探入終究超過穌浥所能容受的,每往前一分,撕裂的痛就多一分。咬著唇,他緊緊抓著皇淵的手臂,指甲幾乎都陷入了他的肉裡,額頭也滲出薄薄的汗。

  完全到底的時候,皇淵停下了動作,俯身吻著他,愛憐地捧著他的臉頰,拂去他頰邊的汗水,靜靜等待他的習慣。感受到穌浥的身體放鬆了一些,他才開始緩緩地挪動。

  每一次的抽離再深入,穌浥都覺得身體多了一道裂痕,或是碎出一部分化作微塵,飄蕩在空氣之中。在彼此的衝撞下,「我」正被一點一滴解構,意識開始渙散,腦海裡屬於穌浥的輪廓越來越模糊,怎麼留都留不住。

  「名字……皇淵,叫我的名字……」

  「穌浥……穌浥……」

  皇淵的呼喚繚繞著,他的吻轉移陣地來到穌浥胸口,彷彿正尋找跳動的中心而徘徊,踅至淡紅色的高起處佇足,舌尖舐著、雙唇吮著,應和著漸次加劇的擺動,引起一陣陣電流在穌浥體內激竄,身體也隨之收縮,越來越緊,直到完完整整地將皇淵的包圍,壓迫著他不得不交出所有。

  疲憊地趴在穌浥的身上,皇淵的頭枕在他的胸口,傾聽他與自己一樣癲狂的跳動。他還留在穌浥的深處,原本氾濫的潮訊轉為低吟的潺流,他的與他的匯於一處,無論是身與心,都相融得分不清誰是誰的。

  如果在此刻死去,他和穌浥是否就能夠生生世世神魂相依?

  再也不必,被蝕骨的相思啃食,被可念不可說的感情鞭笞。

  正當皇淵以為今夜是一個開始,穌浥更明白這將會是結束。他捨不得,真正真正地捨不得,他忽然害怕晨光降臨而黑夜消逝,劃分開自己的前生和後世。

  急喘漸息,情潮也歸於無波,皇淵的鯤鱗慢慢恢復原本的顏色。

  那眉目,就快看不見了……

  翻身而上,穌浥跨坐在皇淵的腰間,將自己凌亂的髮髻徹底的散漫開來,隨著他低下頭深吻那人的唇,青絲如紗簾垂墜,掩去新一波的情潮繾綣。

  再一下、再一下子就好,這輪廓,他還沒有孰悉夠……

 

  如果沒有王與相、沒有海境,皇淵,我要的也只有你。

  但是……

  你與我,沒有如果。

 

  穌浥又走到了那個漆黑的夢境裡。

  不同的是,他的身體不再縮小,也沒有遙遠的鼓聲。

  歛下眉睫,往前的一步深過一步。海泥吞沒了他吻過的唇、吞沒了他拂過的眼,吞沒了曾經與他纏纏繞繞的髮,直到滅頂。

  這一刻好安靜,安靜得像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一樣。

  皇淵,其實現在這樣,也很好,真的很好。

  我聽不到你的心跳、我的心也不再恐懼。

  因為我,已經不屬於我。

 

  夢是真的,今夜的現實是假的。假的。

  這世界,該醒了。

 

  ※※※      ※※※      ※※※

 

  皇淵記不得自己睡了多久,等到他醒來,巳時已過半。身邊空蕩蕩地,被褥沒有半分餘溫,穌浥應該離開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幾乎要懷疑,昨夜只是他謬想的春夢一場。

  但那,真的很像一場夢,孰悉又陌生的穌浥、如真又似幻的纏綿。

  他披衣起身,地上的茶漬已乾,唯有落地的杯子上那條裂痕,可以印證有些什麼曾經真真實實地存在過。

  還有自己身上遮掩不了的,情慾的痕跡。

  獨自到溫泉池子洗漱畢,換上乾淨的衣褲後才招來僕役為他整裝。當他步出房門時,鉛十三鱗已在院中候他。

  「穌浥呢?他人在哪裡?」

  「宗酋一直在大廳等著。紊劫刀及車駕也在府外停候。」

  「穌浥要走了?」

  「他並未交代,只說等您醒來後再談。」

  不等鉛跟上,皇淵逕自朝向大廳而去,他有一股不好的預感。穌浥昨天夜裡才到,今日未過午就準備要走,難道是鰭鱗會情況有變?

  腳步匆匆來到大廳,偌大的雕樑畫棟而滿室寂寂,穌浥背對他站在窗前,也許看著庭前的楊柳依依,或是更遠的黛山如碧。

  見著他,皇淵原本有些張惶的心定下不少。

  遣退伺候的奴婢,皇淵輕步走近他,在距離一步之遙時,穌浥倏忽轉身面對他。他的髮冠端嚴麗緻,面容如玉卻透著一股冷。

  既熟悉,卻又更陌生。

  不,是全然的陌生,這個神情的穌浥,是他不認得的。

  「穌浥,你要走,是出事了嗎?」

  「鰭鱗會諸事安妥。這次,本就為了道別而來。」

  穌浥的語調平靜無波,淡漠的,就像他倆不過是生份的尋常過客。

  「道別?」

  是怎麼樣的道別,讓他必須特意走一趟玄玉府?皇淵的胸中開始瀰漫不安,心懷忐忑且毫無頭緒。他努力回憶昨夜的種種,想要找尋些蛛絲馬跡。

  然而,穌浥並未留給他思考的時間,隨即問了一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

  「皇淵,你知道鰭鱗會宗酋想要的是什麼嗎?」

  宗酋,不就是穌浥嗎?這答案是他日夜不敢或忘的,「王與相,實現海境平等。」

  穌浥走至廳門前,吹入的風飄舉衣袂,拂過髮冠卻亂不了分毫,依然平穩與冷淡的口氣,他緩緩說著:「這只有半闕的夢,還有下半闕。」

  「下半闕?」皇淵真的迷惑了,他未曾聽穌浥說過,這個夢其實是殘缺的。

  頓了頓,穌浥朝前走了幾步跨過門檻,門裡門外,他與他分立兩個世界,而他,再也回不了頭,「殺鯤帝,祭太虛。鯤帝不滅,波臣思惟難改,階級平等不存。」

  一瞬間,所有的匪夷所思都有了答案,所有的答案也令他匪夷所思。

  「殺鯤帝……」昨夜尚未完全平復的血脈狂潮般湧動著,鯤鱗為此翻攪不已。皇淵揪著胸口,那是昨夜最後的最後,穌浥在他的心間烙下的吻痕,現正不住地抽痛,「那昨夜……昨夜,又算什麼?」

  皇淵以為這個叩問會讓穌浥遲疑,卻得到一個決絕而毫不猶豫的答案:

  「我,不想欠你。」

  心氣上衝,皇淵捂住雙唇,嘴裡溢滿了腥膩的味道,一絲血色從指縫間流了下來。閉上眼,所有的繾綣和溫柔都成為利刃,割得他渾身劇烈地痛。鯤鱗彷彿欲歸根的落葉,在風中飄搖著。他撐不住地雙膝跪地,忍著疼勉力睜開眼,只看到他漠然的背影,等不到一個回首。

  「今後,吾是鰭麟會宗酋。鰭鱗與鯤帝,不可並存。」

  他不知道,是他雙眼模糊了,還是穌浥的身影在他的世界裡斑駁了。

  已經是,不可並存的……

  皇淵最後的氣力,化作一聲喑啞的笑,低而絕望。

 

  穌浥,這就是你的「捨」嗎?

  捨下了我的、你的。

 

  這一顆真心,終於,你也不要了。

  但,早在我給你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收回的可能。

 

  ※※※      ※※※      ※※※

 

  那日,走出玄玉府的大門,走出皇城的地界,穌浥都沒有回頭再望一眼。

  這一生穌浥有過很多很多的後悔,但是對於那一夜與那一個人,未曾言悔。

  包括決絕。

 

  可皇淵終究沒有走上那一條,穌浥以為對他好的路。

  ——未言悔的,豈止是穌浥。

 

  直到多年以後,穌浥再次注視皇淵的背影,聽他說著那一個被遺落很久很久的,關於江南雨和大漠沙的夢。他的心跳被恍然溯洄的光陰凝定,錯亂的時空將那些自以為堅實的一一分崩離析,便體會到師尊口中那樣的「生不如死」。

  原來,他與他,也是錯過。

 

  生,不如死。

  曾經欲盼他生,走到這個地步,只能求他死。

 

  「我們的身上,終究沾染太多鮮血。若真地獄相逢,黃泉路上,等你……」

 

  一片黑暗之中,穌浥以生命點起的微光滅了。

  震耳欲聾的殺伐之聲不絕,他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無人得見的,穌浥血染的唇畔掠起一弧笑,帶著失卻已久的真心。

 

  沒有王與相,沒有海境。這一路,唯有彼此。

  不會,錯過了。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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