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的戰略討論,幾番的唇槍舌戰,待得取得共識時,戌時將盡。

  接下來的對陣應變,需要鰭鱗會與玄玉府密切配合,而兩地往來費時,中途還可能遭遇皇城軍攔截,為免軍機延誤,穌浥雖有遲疑,仍是接受提議暫居玄玉府。

  隨鉛十三鱗的引領,穿過繁複的迴廊來到東院月門前,穌浥心底打個突,驟然止步。

  怎麼會是東院……

  鉛十三鱗背後生眼似的,順著穌浥的這一頓停了下來,轉過身慈藹地說道:「上官先生與統帥現居西院,千歲知道宗酋喜歡清靜,所以安排東院的處所,避免干擾。」

  罷了,有蒼白在,那人總不至於明目張膽。

  輕頷首,穌浥低聲道:「有勞。」

  得了允諾,鉛提燈率先穿過月門入內。院中靜謐昏暗,唯見燈火隱隱綽綽,可亭台樓閣的輪廓在穌浥腦中無比清晰。這座宅子穌浥理當陌生,卻依舊熟悉,原因無他,不過是此處主人的習性使然,無論遷至何地,外頭的風光縱使多變,裡面的景緻不曾易改。

  據他所知,這處玄玉府落成不過是五、六年的光景。

  五、六年……

  他離開另一座玄玉府時,那宅邸也約莫是這樣的年歲,一景一物都與當時無異,彷彿不過是三五日,他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

  匆匆。

  這倆字讓他泛上苦笑,如果沒有煎熬過,都要以為這「匆匆」便是真相。

  若真匆匆,何以至此?

  不曾易改的,或許唯有景緻而已。

  初春的風仍能刺骨,是夜烏雲密佈,少了月色瑩瑩照映,平添幾分寒意。這點寒意對長年居於關外的穌浥而言算不得一回事,卻不自覺攏緊衣袍,手心都是冷的。

  行至綠池畔,他們並沒有踏上橫亙水面的曲橋,而是向左轉進小徑,途經一片過去不存在的紫藤花棚後,穌浥知道,小徑的盡頭便是縈心齋。

  兩名小廝在縈心齋前候著,屋內燈火通明,對比外頭的漆黑讓人覺得格外溫暖。鉛推開雅緻的雕花木門,淡淡的松煙墨香撲面而來,落入眼簾的陳置一如當初,「一應所需皆已齊備,若宗酋有任何吩咐,院中僕役都可差使。」

  「鉛老費心了。」穌浥恭敬地朝鉛十三鱗執晚輩禮。

  「宗酋不必客氣。時辰已晚,鉛就不叨擾兩位歇息。」回過禮,即領著僕使退離。

  一行人走遠後,昔蒼白謹慎的檢查起屋裡屋外各處。穌浥環顧一周,走到陳放書冊的高架前,儘管琳瑯滿目,還是在老位置上找到反覆精熟過的諸子百家。信手取出一本《左傳》,裡頭的眉批是自己當年所寫,墨跡已淡了許多。

  待得昔蒼白巡查完畢,他的書已翻過一遍,走過一遭歲月。

  舊書裡夾了陌生的新物,末頁一小串乾燥的紫藤花為籤,顏色褪去後剩下淺淡的紫。穌浥的指尖虛虛盤桓在花籤上,不敢觸及。

  怕一碰,便就碎了。

  這卷書,他……又讀過幾回呢?

  疑問如一把鑰匙開了鎖,穌浥腦海中浮現那人年少時鄰窗讀書的模樣,目光專注而姿態閒散。回憶潮水般湧上來又沖刷而去,一次次改變窗前人影,最後凝定成如今俊逸的臉孔。

  闔上,將書歸回架中。

  過去便該過去的,再走幾遭結果都是相同。

  穌浥收斂心神到書案前坐定,提筆寫了兩封信交給昔蒼白,「明日一早回鰭鱗會將信交給伯父,你留著聽他調派,任務完成後再返回玄玉府。」

  昔蒼白點點頭,將信揣入懷中,未置一詞往偏房走去。

  偌大的屋子只剩穌浥一個人。

  看似空蕩蕩的,可目光在任一處稍作停留,記憶的虛影便紛至沓來填滿整個空間。

  教人窒息。

  不應在意的,還是為了雁王的一句話,動了那根塵封的心弦。

  嘆口氣,索性吹熄書房的燈,眼不見為淨。穌浥移往內室,纔闔上門,回頭便見臥榻上一人靠在几邊,單手支頤正閉目養神,身上隨意搭著件白底綴藍繡邊的袍子,藍黑相間的髮帶有沐浴後的濕氣,垂散在胸前背後,聽到開門的聲響也未睜開眼,僅有嘴角微微噙起笑。

  恍然以為在回憶中陷得太深,憑空生出臆念來,心驚地瞥開眼,便望見燭火投射出那人的影子在地,方知眼前是實非虛。

  剛剛蒼白將縈心齋巡視了遍,他是何時又從何處進來的?

  一時間穌浥不知自己是高估還是低估這個人,即便是此間主人,這般登堂入室,也太過恣意妄為。

  他對人,從來是如此不知分際嗎?

  以至於讓雁王發現置於臥房的鑌鐵晶礦……

  思及此,穌浥眉頭輕擰,冰冷的語氣不由得含怒,「不請自來,就是玄玉府的規矩嗎?」

  「寡人來,自是有事。」星眸睜,皇淵的笑意未因對方的怒氣稍減,緩緩走到穌浥面前,刻意壓低嗓子說道:「而宗酋不會希望有人知道吾來過。」

  礙於當前合作,穌浥將起伏的心緒掩下,端起鰭鱗會宗酋的態度應對,「不知鰲千歲深夜到訪,有何指教?」

  「你確定要在此處聽吾指教?」皇淵瞄了瞄房門,而後凝睇穌浥的眼裡夾雜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半低身,語音隨溫熱的氣息落在他的耳畔:「寡人不保證你的護衛不會發現房內動靜,但吾保證他進來時,會看到你不想讓他看到的事情。」

  閃身一步避開過份的親暱,穌浥瞇起眼審視皇淵。

  敢情是給了一分顏色就開起染坊,過去他何曾這樣油嘴滑舌又語帶威脅的?

  以往的知根知柢到了今日,穌浥其實剩不下幾分把握。為了和鰭鱗會合作,鰲千歲不惜觸犯底線讓雁王出言要脅,他不能肯定,為達目的,這人會如何不擇手段。

  縱然這人,似乎仍顧念著那些,不該存在更不能讓人知曉的,情份。

  真是,一塵不染的存在嗎?

  又或者,讓雁王察覺,繼而在今晚當面說出那些話,是早算好的計略?

  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穌浥沒有本錢可以賭,當前的情勢,若過去的關係被揭開,他寧為階級平等不顧一切,乃至捨生忘死,還剩下多少份量讓眾人信服。

  他賭不起,也不能賭。

  穌浥深吸口氣,輕輕吐出兩個字:「帶路。」

  眼見目的達到,皇淵收拾連撥帶撩的輕佻,始終未褪的笑深了幾分,負手走到畫屏後,挪動鎏金燭架,原本無暇的高牆倏地破開一道門,門後是向下延伸的石階,盡處依稀可見溫潤的光,幽幽亮著。

  擎起一顆夜明珠,皇淵揚手,內室的燭火便都滅了。

  石階接連長長的甬道,只有兩人並肩的寬度,穌浥跟在皇淵身後兩步的距離,忽憶起,某年冬天特別冷,有個人呵著他怎麼也暖不了的手,念叨著要打通淵雨樓和縈心齋的地道,讓他再也不必冒著風霜穿庭而過。

  毫不意外的甬道通向淵雨樓的地下練功房。

  淵雨樓,乘載了比縈心齋更多更深的故事,遠在他出走的那日,就已封禁。

  晶礦未鍛,不成兵刃,惜之亦無大用……

  即使留著了,即使他仍難忘情,又有何用呢?

  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早早抉擇過了,這條回頭路,無論如何都不能走。

  一踏入練功房,穌浥便止步不前,「到這裡可以說了吧?」

  空曠密室中,輕言細語都能震耳欲聾,走在前頭的皇淵收回腳步,沒有立刻回頭。

  還是……不行嗎……

  原以為,他肯留下,他願意隨他,該是有些不同的……

  郎心如鐵,當年生受過,還總惦記曾經的柔情似水。

  低著頭,皇淵半歛的眸色黯淡了,可也只黯淡那麼一瞬,即刻換上方才的笑意盈盈,轉身道:「雁王的一段話讓你戒心四起,真是令吾意外。」

  話頭既開,穌浥問出懸宕已久的疑惑:「你與雁王是何關係?他為何要幫你?」

  「不過是利益相交,各取所需的合作對象。」簡單的兩句話作結,皇淵隨意捋了下衣袖,並不想把時間浪費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穌浥冷哼一聲,語帶譏誚:「能進出房間各取所需的合作對象?」

  「吃醋了?」若說剛剛的笑是佯裝,皇淵現在漫上眉梢嘴角的歡喜,就是實打實的,幾乎算得上神采飛揚。

  撇過頭,穌浥徹底漠視他的一臉粲然,以嚴肅甚至帶上責備口吻說:「你不應該讓他有機會察覺我們過去的交情。」

  「對吾來說,那從未過去。」過去兩個字,聽在皇淵耳裡極不是滋味,同時打翻了多年來的五味雜陳,「忘了告訴你,你的護衛與你同食同寢,吾時時都想殺了他。」

  「荒謬!」這番自以為是的認定,穌浥縱然不願糾纏,也免不得動了怒。

  「光憑他能朝夕守在你身旁,理由就足夠了。」皇淵未必會痛下殺手,卻始終椎心刺骨,一提起,便是難以忍受。

  在他因相思度日如年,不可望又不可即的時候,竟有個人可以長伴他身側。

  哪怕是不涉情愛,哪怕就這麼看著呢……

  狠狠地,教他嫉妒。

  「當初我說得很清楚了,我們之間再無可能。」這些話穌浥想過無數遍,漸堆砌成一座自他都不能踰越的高牆,在現實,甚至在夢裡,矗立。

  「我只記得那個晚上,你如何用身體告訴我,你根本不想離開我。」那天穌浥說過什麼,皇淵沒有忘,字字句句無不清晰。可他更忘不掉,無盡情絲織就的繾綣讓彼此沉淪。

  若真無情,他如何能夠那樣地溫柔纏綿,如何能夠……

  「那一夜只是了斷,你不要自作多情。」穌浥冰晶般的雙眼因為長睫的遮覆少了光華,襯著他平靜無波的語調,比深海的溫度還要冷冽。

  「吾自作多情?」趨近一步,皇淵灼熱的目光似要穿透冰封的面具,扒拉出真心實意,「需要在你身上找證明嗎?」

  「話不投機,我們沒什麼可談的。」覺知多言無益,穌浥拋下這一句扭頭便走。

  欲快刀斬亂麻,那刀揮在兩人之間,卻如抽刀斷水,水更流。

  「穌浥……」皇淵從背後抱住他,為著穌浥的決絕,挫折地嘆了口氣道:「我們可以不要針鋒相對嗎?」

  「你我的立場,註定只能針鋒相對。」鬆開腰間的手,穌浥轉身面對皇淵,讓他清楚看到自己眼中不帶感情的冷然,甚至是敵意。

  「在這裡,沒有宗酋和鰲千歲,只有穌浥和皇淵。」皇淵托住穌浥腦後俯身一吻,緊閉的唇瓣拒人千里,他仍不甘放棄,「穌浥,我想你,好想好想你……」

  退開幾步,抬手抹去皇淵殘留的味道,穌浥毫不眷顧地折向原路,「想一個不會回頭的人,何必呢。」

  「八紘穌浥!」追上前拉穌浥回身,皇淵的眼裡滿是痛楚,完全沒了白日裡睥睨天下的不可一世,「十五年了,我花了十五年才追上你的腳步,你連一刻都不願意給我嗎?」

  已經……十五年了嗎?他從來不敢數算的分別。

  曾經相伴十五年,愛過痛過,再一個十五年還是不能放下,無能忘記。重逢的時候,以為現實的殘忍可以擊碎午夜夢迴裡被思念美化過的影子,才又發現,夢裡的那一個,不及現實十分之一的好。

  好得令他見了一眼,都只能疼著心,又碎不了。

  「多一刻,不過是多一刻的折磨。」別過臉,穌浥想掙開他的手,卻被緊緊箍著。

  「我情願讓你折磨我。」皇淵將穌浥鎖在懷中,甚至想揉入體內,「思念,已經折磨我夠久了。」

  自知抵不過對方的氣力,穌浥也不掙扎了,只是從身體到表情乃至眼神,無不透出寒氣森森,「就算我傷害你,也無所謂嗎?」

  皇淵沒有忽略穌浥的冷漠,儘管胸口抽疼著,卻遠比麻木要好得太多,甚至因他這番反應起落生起一絲滿足。如此詭譎而矛盾的心緒,使他的笑泛著苦味,聲音也較往常低啞:「比起你離開我,還有什麼傷害更痛?」

  已經數不清,多少年來的多少次,穌浥離去的背影讓他淚流滿面的在夜半驚醒。直到再也哭不出來,直到不得不面對,那不是一個惡夢,是真實。

  曾經陪伴他經歷過血腥、經歷過無情的美好,轟然倒塌。

  與之相比,傷害……傷害又算什麼?

 

  「呵……」一聲荒涼的笑由穌浥薄削的唇逸出,唇瓣上原就淺淡的顏色更為蒼白,「在我這自找苦吃,有意義嗎?」

  箝制腰間的雙臂略略鬆了,皇淵的回應從耳後繚繞而來,像是呢喃,又像是複誦著讓人逃脫不出的咒語,「你便是意義。縱是刀山火海,吾亦甘之如飴。」

  「你──」穌浥刻意板起的冰霜臉孔,生生被皇淵不知回頭的頑劣,氣得分崩離析,返身揪住他的領子,恨不得把人顛上三顛,令他轉個腦袋。

  若要他走刀山火海,又何必當初?

  皇淵的不依不饒,攪在穌浥的心裡既苦且惱。本以為多年前剜下血淋淋的一刀,就該把自己從他的心底摘了一乾二淨,未料傷口非但沒能結痂,還長出扭曲的瘤,沉甸甸的,連心思都給帶偏。

  沉甸甸的,他掂量著,為他感到辛苦。

  更惱他不懂善待自己,由著這些生了魔障,折騰不已。

  「穌浥……」微涼的掌將穌浥扯著領子的手虛虛握住,皇淵低頭,唇觸在蹙起的眉峰,並語音一道溫軟著,「你是捨不得我麼。」

  莫名的一句話戳中心窩,穌浥觸電般抽出自己的手,上湧的驚怒交加讓他一陣暈眩,只好順勢坐到榻上稍歇。

  眼前人軟硬不吃、冷熱不懼,習於籌謀的心竟找不到破口,沉重的無力感壓得穌浥難以喘息。閉眼,幾個深長的吐納靜下心後才開口道:

  「吾可以為了鰭鱗會忍你,不代表能容你予取予求。」

  鰭鱗會……

  弎字恍若緊箍咒,拘住穌浥,也擋下皇淵的腳步。每每穌浥搬出了鰭鱗會,皇淵便啞口無言,就算他有大鬧天宮的本事,在它跟前唯有做小伏低,落到穌浥眼底,他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秤得上芥子大的意義。

  穌浥是他全部的意義,他之於穌浥呢?

  不敢想,也怕經不起想,他又何來予取予求的空間。

  注視穌浥冷然的側臉,皇淵油鹽不進的銅皮鐵骨,霎時褪得剩下凡胎肉體,在無風的密室裡單薄得行將飄零,以至於吐出來的隻言片語,約莫剩下一點聲氣,教人聽不分明:「我求的,自始至終唯有一人,你何曾願意許我……」

  皇淵不曉得穌浥有沒有聽到,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說出口。

  沉默,維持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偌大的練功房只聞溫泉泠泠滑過心間,沁潤不了這一站一坐的兩人間的荒莽漫漫。

  一息長長的,似嘆非嘆。

  「那個人,早就不在了。」

  那樣冷、那樣清,那樣好聽的聲線,化為利刃割破皇淵的胸口,積攢十數載的千愁萬緒衝破牢籠,瞬間沸反盈天起來,鬧得他耳內轟鳴腦中生疼。皇淵抓住穌浥的手臂,紅彤彤的雙目充了血蓄了淚:「那我眼前的這個人算什麼?行屍走肉嗎?」

  「何必自欺欺人呢,早沒了穌浥和皇淵,只剩下宗酋與千歲。」

  望進穌浥冰潭似的眼,那裡沒有光彩,也並不黯淡,只是沒有波瀾,顯得異常剔透,剔透得容不下任何的,即使芥子一樣渺小的存在。

  穌浥與皇淵,於他,沒有存在就沒有意義。

  忽來的領悟是一捧寒水貫穿皇淵的天靈,原本熾燒在體內的星火,都成了灰燼。

  他奉若珍寶這麼多年的,他早就不放在心裡。

  別過頭,周遭氤氳的溫泉水霧暈開,一點一點凝在皇淵頰側的鱗片上,又一滴一滴滑了下來,沒入衣領,藏去蹤跡。

  「若是鰲千歲,在鰭鱗會宗酋這裡,可以換到什麼代價?」

  「我以為,白日裡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如果我說不夠呢?」皇淵感到胸腔內有一片冰冷凝滯,怎麼衝也衝不破,他放開穌浥走到几案邊,斟了杯玉金波飲盡,冷酒嘗來酸澀,便將酒壺置於小爐溫將起來。

  「放眼海境,除了鱗王之位,怕是沒有鰲千歲要不到的,餘下應無鰭鱗會效勞之處。」

  「鰭鱗會的宗酋,放眼天下,我也只能問你要了。」

  「何必執迷不悟呢?」穌浥揉著頻頻抽痛的額角,兜兜轉轉,他被困在一個沒有出路的迴圈裡無計可施,有些後悔答應皇淵來到這個他求出無門的地方,甚至後悔沒有連夜離開玄玉府。

  可他又知道,若重來一次,還是無法忍心說走就走。

  那枚纖塵不染的鑌鐵晶礦,無論真情還是假意,他都放不下他。

  有些東西,藏得再深、否認得再多,也不是真的不存在。

  「是啊,我是執迷不悟。」皇淵斜倚牆面,瞇眼看向穌浥,擎著溫好的酒慢慢酌。也許是酒氣的作用,比起方才幾番情緒更迭,現在的他看來很平靜,乃至有些漫不經心,海藍的眸子薈萃了滿室溫泉的濛濛,夜明珠的光照不透,層層疊疊的,是日久經年的不能勘破,「十多年的妄想,憑著三言兩語就要放棄,怎能甘心。」

  「既是妄想,不如放手。」穌浥走向皇淵,將他手中的酒瓶取下擱在一旁,這個人已經喝得太多。而他的一句不甘化成他的幾絲不忍,語氣便軟了些,「穿刀山越火海也無濟於事,就不必白白走這一遭了。」

  「不走,就追不上你了。」伸臂圈住穌浥拉近,皇淵枕上他的肩,一落青絲順勢滑下,糾纏伊人披垂的髮,「我知道,你現在不可能許我什麼。可是,就當是哄哄我好嗎?在這裡,權作是一場夢……」

  穌浥抵住皇淵衣襟敞開的胸膛,因酒精加劇的跳動貼在掌中央,一顆心唾手可得。

  推開呢,抑是捉緊了。

  夢,遲早要醒,何必給了希望再讓他失望。

  他留下來,本是為了斷他念想。

  「皇淵……」

  就在穌浥準備推開他然後說些什麼的時候,頸側一道溫熱滑過,低低的幾句盪入耳裡,頓住所有的動作。

  「你不肯吧……夜夜盼著,也只有過一次好夢,那麼難求……」

  穌浥突然覺得,對這個人,他實在殘忍得過分。費盡無數日無數年為波臣築一個渺茫的理想,也不肯給他一場夢,哪怕只需要一個晚上。

  離開他,原是求他能一世安穩喜樂,到頭來讓他嚐夠了愛別離與求不得,世間至苦。他與他,究竟是誰顛倒了夢想,是誰執迷了不悟?

  又是誰,自欺欺人。

  若都是顛倒了、執迷了,無論誰欺誰,何必在乎這一夜的真與假、是與非。

  算了……

  一雙金燦的手捧起皇淵濡濕的臉龐,吻落在嘴角,汲了淚的苦鹹與酒的芬芳,「你說,我該怎麼哄你?」

  皇淵酒暈而半歛的眼倏地睜大,透出滿滿的不敢置信,迎上他的是穌浥一抹久違的,溫柔中帶著縱容的笑。

  縱容著他,放縱了自己。

  方才求索不得的吻,皇淵豁出了一切,現在穌浥讓步他反倒手足無措。深吸口氣低下頭,惴惴地接近穌浥的唇,輕碰了下,搭在腰際的手還微微顫抖。見他沒有拒絕,才一次次加重力道,反覆吮著卻不敢冒進,像是怕有所驚擾。

  皇淵的小心翼翼,讓穌浥的心疼得丟盔卸甲。

  過去的皇淵熱切而直接,何曾這樣怯懦猶豫?

  閉上眼,檀口輕啟,穌浥的舌尖劃開皇淵的唇縫,趁隙竄入,尋到他的舌輕輕勾纏。

  穌浥突來的主動教皇淵壓抑的情感徹底潰堤,順著本能追逐深入,因酒精而濁重的呼吸,在彼此的渴求中漸次急促。

  與之毫不相稱的,是皇淵輕柔和緩的動作。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卸下繁厚的紫底繡金袍,人前氣勢巍然的鰭鱗會宗酋,一時間單薄許多,不再拒人千里。摸索著解開衣帶,所有規束得以舒展,層層剝卸後,剩下素色內袍堪堪將那些不欲人知的深藏起來。

  最後一件衣衫沒有應聲而落,皇淵的吻依舊纏綿,一手摩梭著衣間露出的鎖骨,另隻手探入內裡,環抱遠比記憶纖細的腰枝。

  瘦了。

  雖不意外,卻止不住一股頓痛蔓延。這人總是腰桿筆直地為他人頂住風霜雨雪,也總是對自己未曾多顧。這副身板,沒有人比皇淵更清楚本是如何嬌弱,如今尤甚卻擔起更多。

  他能為他承住所有,可他不願。

  好想問他,他的一切都可以是他的,為何他怎麼都不肯要?

  這句翻來覆去又問不出口的,唯有以吻傾訴。

  細密,而綿長。

  忽覺身子騰空,穌浥緊閉的眼驀地睜開,雙手攀上皇淵穩住自己。皇淵的唇輕巧劃過耳廓後啄在鮮紅欲滴的耳珠,儘管沒有喚出聲,耳邊的氣音足以讓穌浥感知,每個吻之間,唸唸的都是他的名字。

  穌浥、穌浥……

  他們之間,一言太多、萬語太少,到頭來,也許只有彼此的姓名可以涵蓋。

  穌浥被置於方廣的坐榻上,皇淵將吻印在他額心紫藍的晶瑩之上,順著鼻脊滑落,點過朱櫻,摩娑著精緻但尖銳的下顎,片刻後微熱的舌尖在喉結稍作徘徊,接著穿越鎖骨間的凹漥,直到胸口駐足,良久。

  低頭望見伏在自己身上的側臉,半斂眸,一脈虔誠肅穆,刀削似的挺拔線條,卻在行將尖刻處帶出圓潤的弧,收去鋒芒盡顯溫柔,而飽滿的唇瓣豐盈水潤,觸上肌膚時火熱且多情。

  每一次觸上,穌浥藏在皮囊下的那顆心,便成了脫韁野馬,失序奔騰。

  相較於當年那夜決絕的篤定,此時的穌浥神智清醒卻思緒混沌,只能順著皇淵牽引,放任理智在這段時光中出走,連愛與欲都不予分證。

  遂其所願,就當是夢一場。

  不是宗酋與鰲千歲,也不必是穌浥與皇淵。

  但那個說著要作夢的人,這一分一秒,看得比誰都要真要切。皇淵曉得,他都曉得,這一夜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足以動搖穌浥的決定。拒絕或接受,皆在他可進可退的度裡,並無逾越。他甚至自嘲地想,由雁王處知曉北冥皇淵的舊情難忘,穌浥或許有三分相信是真,更有七分懷疑是假,今夜貌似無情卻又一時心軟,於真是虛應故事、於假是試探心機。

  虛應也好試探也罷,是真是假,都不過是他擺佈他的籌碼。

  可皇淵,並不在乎。

  真情假意都無謂了,只要他仍掂量著他,他便還留在他心上。

  而穌浥,也不在乎的。即便今夜他動了心又動了情,兩人如何親密無間,都改變不了他們在海境階級平等前,咫尺天涯。

  遑論在海境的階級平等前,他的心他的情,根本不值一哂。

  可在情慾將他們滅頂前,有那麼點在乎,浮沫似的,掙扎出水面來。

  縱是一晌貪歡,皇淵仍捨不得讓他疼。

  皇淵依依不饒的哄著誘著騙著,曲意求承。而穌浥在進入他的身體時,不由得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個身與心都鮮血如注的夜晚,鯤鱗覆身的少年承受他的滿懷怨憤,任他不由分說的發洩,也不由分說的還他一個釋然,說著心甘情願。

  此時彼時已如隔世,如今心有不甘,他可還情願?又為何情願?

  穌浥卻是不能思索的,伸手拂開皇淵因疼痛微微凝著的眉目,想窺得蛛絲馬跡,不意劃過額間銳利的鱗片,在食指腹刮破一道傷,斗大的血珠,未及撤手便倉皇而落。

  不尋常的溼熱感讓皇淵睜開了眼,瞥見金黃膚色上瀲灩的紅,未展的眉蹙得更緊,片刻又鬆開些,湛藍的眸化作一汪溫潤的水,泛著幾許無奈凝睇穌浥,攫住受傷的手指含入口中,輕輕吮著。

  十指連心,一股酥麻帶點刺痛鑽入穌浥的心底,驚了四肢百骸。

  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慌,彷彿甚麼要緊的事物被拿捏住了,於是匆匆抽回手,將乾未乾的血抹過皇淵的唇,又在皇淵感到錯愕前低下頭,吻去血漬,將舌探入口中抵死糾纏,任腥甜在兩人之間擴散。

  原本輕緩的動作陡然暴烈起來,有意無意中咬破彼此的舌,越發濃重的血味讓溫存被澆上了油,燎成廣無邊際的火,而他們是兩頭無處可逃的困獸,兀自搏鬥。

  直到精疲力竭。

  就真的什麼都不能思索了。

  穌浥的眼皮沉重得撐不起一絲縫,迷糊間覺著身體浸入溫泉池中,一波波的水襲來,一層層捲去疲憊,同時吞噬殘存的神智,昏睡而去。

 

  窗外的天濛濛亮的時候,穌浥醒了,身著單衣,躺在縈心齋的床上。

  昨夜,如同夢一樣,幾乎無跡可尋。

  只是幾乎。

  清冷的空氣中有一縷煙火氣,案頭的蠟炬堆淚,已經燃盡。

  昨夜離去前,這根燭猶有寸許。穌浥翻身坐起時,掌心觸上床沿的榻褥,尚有餘溫。

  似有若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教他知情。

  皇淵太懂穌浥的心如明鏡。

  十五年了,什麼都可能改變,唯一不變的是,他是鯤帝而他是波臣。餘下的,他們誰都不相信誰能依然如故,所以如履薄冰,所以步步心機,無時無刻不在推翻上一個念想,試探每一個當下。

  穌浥低垂著頭,三千青絲散漫地覆住身前身後,目光落在自己一雙白裸的足,看似細弱但脈絡分明,該走怎樣的路早就刻入骨肉裡,盲目了,也左右不了歸宿。

  趿入床邊半舊的布履,繡面多有磨損,他已經走了很久很遠。

  穿戴齊整後打開房門,側間毫無聲響,昔蒼白早就離去。小廝端著淨水在縈心齋外靜候,招人入內才盥洗到一半,桌上已羅滿各色點心吃食,直叫人目不暇給。

  穌浥皺了皺眉,只留下清粥和兩碟醬菜,其餘都讓人撤回。

  用餐畢,卯時方過半,穌浥轉入書房抽出《墨子》任意翻著,可眼神沒有太多的停留,倒像是有所盤算而顯得心思重重。

  一個時辰後,鉛老遣人來請,說是千歲召集眾人議事。

  穌浥靜靜聽完後並未起身,重將《非命》一篇仔細讀過後才闔上。走到高架之前,不把書歸回原位,反倒放到《戰國策》旁挨著。

  隨小廝的引領行經紫藤棚架的綠廊如茵,花季未至,路面的青石板上僅有朝陽穿過間隙灑下光影斑駁,而那人立在廊下仰著頭,目光悠遠,越過枝繁葉茂儼如要追回什麼。

  散碎的晨曦圈圈點點拓了他滿身,青白透亮,恰似花落如雨盡沾衣。

  小廝走到皇淵跟前一揖後便退到廊外,穌浥則在兩步開外處駐足,逕自沉默。

  「穌浥,你見過紫藤花開嗎?」皇淵沒有收回視線,漾開笑,從眼底到唇畔,無不溫暖柔和,透出沉緬之意。他並不真的想知道答案,稍頓後便絮絮說下去,自語一般,「鋪天蓋地都是紫嫣爛漫,美不勝收。」

  ──讓我念起那些有你的日子,滿心滿眼都是紫衫翩然。

  遠從中原移株而來,經歷十年的生生死死才栽活這片花棚,換得一季留戀。置身其中,淡淡的花香比任何醇酒還教他迷醉。

  回首,皇淵的眼神落向穌浥,瞧見一綹紫紅色的鬢髮因風捲起,繚繞在伊人頸項,如藤似蘿蔓延而上,牽動他的情思瘋長,「我總想,有天要邀你看看,你定會喜歡。」

  雲翳吞噬原有的陽光燦爛,所有如夢似幻在皇淵身上一一消散,替上陰影重重。穌浥側過眼,臉上平靜得近乎冷漠:「美則美矣,逃不過終將零落。」

  撥開撩上下頷的髮,目光投往花棚盡處,像是早就踏出這裡,從未停留。而他真的不欲停留,畢語,朝皇淵躬身作揖後便舉步離開,毫不流連。

  喜不喜歡,又有甚麼緊要?

  流連再多也不可能留住,何必枉然。

 

  皇淵望著他的背影,嘴角淺淺牽起,笑得既苦且澀。

  自己明知枉然。

  卻執意拚卻所有,賭一分不枉然。

 

  來日的攻防與計略都依次就緒,只等著水到渠成。晚膳後,穌浥便託詞早早回房,當讀完手中的《戰國策》時,不覺間,亥時已過半。從頭隨意地翻看著,墨黑的字裡行間夾雜勁力蒼遒的朱註,是那個人的字跡。

  心念這麼一動,掩卷,不忍再看。

  轉開了視線,瞥見昔蒼白放在書案上的一壺百里聞香,伸手拏來淺淺地酌,品酒般喝得很緩很慢,同時品著他一同帶回的消息,比往常還要苦。

  夢虯孫的盤算他早早料到,只是紊劫刀異常的舉動,不能不說是意外。

  或者說,未見得意外,總是不願相信。

  不願相信甚麼呢?是他的不相信,還是他的改變?

  苦太濃太烈,他的舌已品不出其他味道,感官的缺失讓思慮也隨著麻木一併缺失。

  吹滅了案前燭火,周遭陷入黑暗,縈心齋裡的擺設,他熟悉得閉著眼都能行走無礙。徙至床邊坐下,尋不著半分睡意,還太清醒。

  心是空的,所有的籌謀都在白日裡的爾虞我詐中用盡。

  空就空了,難道還能期待,有什麼能將它填滿嗎?

  不管是空的滿的,早就沒了自己。

  因麻木而缺失,或因缺失而麻木,其實,也沒有任何分別了。

  「抱歉,吾來遲了。」悄無聲息地,皇淵坐在身側將他圍攏,「一時被雁王拖住了。」

  那是一道不能上鎖的門,穌浥阻止不了皇淵的叩問,甚至不必叩問,總在他沒有防備的時候便堂皇而入。是沒有,也是不能防備。

  他不掙扎了。當他是穌浥,在皇淵的面前,掙扎不了。

  「我累了。今夜,什麼都不要問,也不要說。」

  雖無睡意,穌浥卻是疲憊的,他沒辦法像昨夜那樣與皇淵苦苦較量進退,不管結果是什麼,在感情上,他們都註定是輸家。就算做完了一道又一道,關於他與他之間各種存在與否的證明題,永遠都證明不了現實中,他與他,可以用「他們」的形式走到最後。

  重逢後彼此的言行舉措堆積出兩人天與地的差異,赤裸裸地連遮掩都不可能,遑論辯駁。穌浥甚至不能確定,當下,會不會就變成他們此生的最後。

  他們,是一個多麼奢侈的可能。

  「好。」

  皇淵抱著他,往暗室的甬道走去。

 

  這次穌浥沒再要他,而是讓他要了自己。

  既是枉然,便不想多承他的情。

  皇淵沒有拒絕,只是用那雙深藍近墨的眼望著他良久,最終輕輕嘆了口氣。

  沒有語言,他們便用身體交談,撤去所有矯作的掩飾,更為誠實。絮絮地,以吻開篇,接續舌的繾綣,勾著人向慾望深處探進。帶著薄繭的指腹在兩人的領地嬌嬈漫舞,唇齒不甘示弱留下絕豔的足跡,兩相糾纏中構成迷醉的第二段落,以促急的心跳作結。

  轉折往往藉著血與痛帶來感官的衝擊,唯有顫抖作為警醒,無以丈量的深淺,進退難度,一次次的反覆,盤桓著尋找困境的出路。每個喘息和呻吟不過是旅途中的短暫猶疑,攀越胸膛的連迭起伏後,終歸深谷幽澗的潺潺低鳴。

  情事過後,未等氣息平復,穌浥獨自起身步入溫泉池中,細細洗去滿身的情慾痕跡,一無所遺。臉上的潮紅褪盡了,皇淵望見他那好看得要命的輪廓,重新透出股清冽,即便身處氤氳中也模糊不去,無論剛剛有過什麼,都留不在他的心底。

  無論是溫柔是殘暴,無論是愛抑是恨。

  他與他的距離比昨夜還遠,明明他們的身體比昨夜還親密。

  情願他像昨日那樣渾身的刺,時而冷漠時而慍怒。不經意間,會有一絲憐憫、一縷溫情,而不是這樣視若無物,對他蠻不在乎。

  怕他,就這樣將他徹底抹去。

  皇淵忽地走入溫泉中抱起穌浥,重新將熾烈的慾望契入他的體內,穌浥沒有推拒也沒有迎合,修長的腿扣在精壯的腰際,上身懸在半空,只靠皇淵一隻臂膀攬住。

  體內依然溫軟濕潤,穌浥卻神色冷然地凝視一旁川流不息的溫泉源頭,若有所思。

  身下愈漸火熱,而穌浥的理智竟似萬年冰川不可融化,清醒而冷絕。皇淵心中的不安瓢潑般的淋漓一地,隨之恐懼的苗芽如雨後春筍,崢嶸而起。

  他有著可怕的預感,無論穌浥現在所思所想為何,都將令他們痛不欲生。加驟加劇推送的力道,皇淵扳過穌浥的臉,喑啞的,像命令又像請求,「別想了!」

  抿緊唇,吞下因衝擊而帶來的呻吟。穌浥深吸口氣,換成一聲嘆息。

  「我在想……有什麼……能讓一個人……不再改變……」身體的節奏和快感將句子切割得支離破碎,可阻止不了穌浥說下去,一如皇淵無法阻止他思考,「比如……像這樣……」

  穌浥將皇淵托住他下顎的手拉往自己的喉結上,隨後覆上一雙手加重力道一齊扼緊。閉上眼,露出一個毫無所謂的笑,因窒息脹紅的臉色襯上更為鮮豔的唇,顯得絕麗妖異。

  哀靡極了,又透出勢不可擋的張狂。

  自己的心彷彿被生生扼死了,蓄攢多時的恐懼瞬時燃成憤怒的火焰,皇淵抽出手,攥緊懷中人不夠圓潤的肩頭,穌浥方睜眼,來不及看不清他的表情,一陣劇痛當即洶湧而至。

  伏在穌浥的左肩,皇淵狠狠地咬入他的骨肉,傾盡全力,以致身軀不住地顫抖。

  鮮血汩汩滑落肩頭,滑向胸口,形繪出一朵嬌嬈的彼岸花。腥甜的味道瀰漫在唇齒間、呼吸間、他與他靠近卻不得貼近的心間,愈濃愈烈,甚於昨日、甚於昨日的昨日以前。

  穌浥雙臂環抱著皇淵的頭顱,不讓他抬起,便誰都看不到失串的淚珠沒入藍黑交錯的萬頃青波,也看不到濡濕的睫簾下,逾於當年的情深似海,愛意繾綣。

 

  水,還在潺潺的流。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改變,從來不曾停止過,只有死亡,才是終點。

 

  奢豪的飲宴,僭越的皇座,其實,都不是穌浥離開玄玉府的理由。

  離開,僅僅是他唯有離開一途。

  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他曉得皇淵未必能懂,可他必須鏗鏘而堅決地,說給自己聽。

 

  「人,總是想留下回憶,但總有一些回憶,想留,也留不住。」

 

  一旦沒有「他們」的可能,當兩人越走越近,失去的,將會越來越多。

  淨心亭下,穌浥一刀一刻的立起無名的墓碑,他首先失去了自己。蓋棺論定後,遲來的一籠八味酥與半首《伯兮》,只來得及成為奠儀和祭語。

  然後他失去了紊劫刀,以自己理想最初的純粹與正直,陪葬。

  再然後,必然是他。

  直到最後一刻,穌浥都不能肯定,這個「他」會是鰲千歲,還是北冥皇淵,也決定不了是性命還是真心,才當得起這份代價。

  可是「他」沒有死,但他失去了鰲千歲與北冥皇淵。

 

  「那……穌浥,有過悔恨嗎?」

 

  鉛老問著,默默的,他不能言語。

  那時他才深切的感受到屬於八紘穌浥的死亡,一直捧在掌中的真心沒入了黃土,體內脹滿了想要呼天喊地的悲切,好不容易擠出口,竟低啞的不成聲調。

  即便震耳欲聾又如何呢?

  已無人聞問。

 

  拖著疲憊的身軀與滿手的汙泥血漬欲回縈心齋,一日的繚亂過後,庭院無人打理,紫藤棚下鋪滿淺紫花瓣,盤繞的枝枒只零零落落懸著幾株殘餘的花,寂寥不已。

  穌浥腦中浮現當日皇淵站在棚架下仰望的模樣,笑得溫暖,可是人,卻是寂寥。

  始終等不到那一個,他想要一起賞花的人。

  喜歡的從來不是花,而是人。於他如是、於他亦復如是。

  可,逃不過的。

  誰和誰都逃不過的零落。

  屬於他們的繁花似錦,十五年前,便已過季。

 

  那天晚上穌浥做了一個夢,夢見流君仍在,他是王、他是相,而皇淵是無憂無惱的閒散王爺,一切的鬥爭與血腥都不存在,海境階級平等的希望如旭日冉冉初升。

  他們倆,依然相愛並相守。

  這是一個真正的夢,因為永遠、永遠都沒有實現的可能。

  曾經以為他們的愛可以一往無悔,甘願作繭自縛。十五年前分別的那日,穌浥破開彼此的繭,又以為,就此各奔前程,再不涉情愛。

  今天才知,破繭的必化作蛾,即使分飛,也都是撲火。

 

  坐起身,穌浥凝視屋內唯有的一燈如豆,在深沉的夜裡不住的跳動。

 

  夢總在黑夜中輪迴,黑夜總等待火光照亮。

  而他與他,是蛾,終將撲火。

 

  (完)

 

【註】

紫中帶藍、燦若雲霞的紫藤花的花語有幾種說法:

1、為情而生,為愛而亡。

2、醉人的戀情,依依的思念。

3、對你執著,最幸福的時刻。

4、沉迷的愛。

於我而言,這花語恰恰可以詮釋他們兩個的愛情,特別是皇淵對穌浥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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