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淵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走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又望不到盡頭的長廊,眼前時不時浮現一些熟悉的面孔搬演一段熟悉的情節,當這些畫面消失時,腦海中與之相關的也隨著消失。

  只留下對這些熟悉產生的惆悵。

  走到最後,還能記得的事已經很少很少了,大片的模糊盤據,唯一清晰的是濕衣貼在身上沉重而黏膩的感受。

  濕衣……

  皇淵想起,這一天是他四歲的生辰,他從初初融冰的綠池中看到肥美的鯽魚,打算在晚膳添上一道蔥燒美味,興沖沖拿來撈網與它搏鬥,卻在僕役的驚呼聲中失足掉進池子裡。

  身為鱗族當然不可能溺水,可是口鼻頓時被水充塞,仍讓他生起一股恐慌。

  皇淵急切地想要逃脫這致命似的威脅,連番劇咳終於衝破惱人的窒息感,睜開眼,迎面而來的是鉛驚喜復又擔憂的臉孔。

  「千歲,身體可有不適?」鉛十三鱗將皇淵扶坐起,一隻手在他的背上輕拍順氣。

  陌生的稱謂讓他皺了下眉,可眼前的景象使這點異感被拋諸腦後。鉛慈藹的笑一如既往,但蒼老好多,臉上增生不少皺紋,連兩鬢都染上幾縷蒼蒼。

  莫不是他的落水驚得鉛一夕白髮了吧?

  皇淵忍不住探手想要摸一摸,忽見伸出的指掌白皙幼嫩,不再有堅硬的鯤鱗覆蓋,連忙回手觸碰自己的頭臉,細軟的髮絲、光滑的皮膚,可說是面目全非,嚇得他急忙詢問:「鉛,這是怎麼了,吾身上的鯤鱗呢?」

  鉛露出為難的表情,沉默一下後緩緩開口:「千歲,這說來話長……」

  這真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他因筋脈盡碎殞命,幸得指點來中原找世外高人幫他續命,重生後的肉體約是四歲大小,需要數月才能恢復成人的樣貌。由於魂魄離體太久使記憶散失,等到身心穩定,也許能重復記憶,也或許,有些再無法記起。

  這情節聽來匪夷所思,可內心有個聲音很堅定的告訴他,一切都是真的。於是乎,此刻的思緒雖陷入雲裡霧裡,心情卻很平靜,甚至不想追究故事中的空缺之處,比如,他為何身受重傷、又是何人助他重生。

  但有些事他仍是在乎的:「那……母妃和流君還在嗎?」

  鉛沒有答話,而是深深嘆了口氣,皇淵便什麼都曉得了。當前的記憶停在四歲,其後缺失的三十多年裡,足以讓任何的人與事,灰飛煙滅。

  這分理解,並不能阻止一抹酸楚在心中發酵,氤氳了眼眸。

  這片氤氳還來不及匯成淚珠,敲門聲響起,隨即走進一名紫衣青年,手裡捧著一碗藥和一碟點心,他抬眼瞧見清醒的皇淵,腳步有一瞬的停頓,而後將托盤交予鉛說道:「前輩交代,醒來後要連服三帖藥,每帖間隔半個時辰,三帖用畢後他再過來行針。」

  鉛十三鱗接過東西,青年望了眼面帶疑惑的他又迅速移開視線,接著說:「吾要煎下一帖藥,這裡勞您照顧。人就在屋外,有事喊一聲便可。」

  「等等!」眼見青年轉身欲走,皇淵心底湧出強烈的恐懼打散原有的酸楚,想也不想的開口阻止。當對方駐足回首,他卻不知如何言對而結結巴巴:「我……你、你……」

  青年有張俊逸秀麗的臉,淺紫近灰的眼眸冰晶般剔透,不笑的時候格外冷漠。此刻他的神情軟和下來,唇邊翹起一個彎,勾勒出明媚的春光,吐露溫潤的語音撫平他的忐忑:「八紘穌浥,喚我穌浥便可。」

  這一個笑,皇淵覺得既熟悉又遙遠,可他想不起這人與他一絲半縷的牽連,只好沒頭沒腦吐出一句:「謝謝。」

  謝什麼呢?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這個在記憶中空白的人,為何一到眼前就濃墨重彩的掩去哀傷,吸引所有的目光。

  穌浥的嘴角維持原本的弧度,半垂眉目落下睫毛的陰影,朝他點點頭便又離去。

  他不再恐懼,卻隨著那排細密的影子,落下莫名的惆悵,一如夢裡。

 

  深林午後,山嵐漫進僻靜小院,觸目所及被白茫茫的霧氣裊繞,使人迷途於虛虛實實裡,水煙由藥壺逸出後散逝其間,在如夢似幻中沁入苦味,叫人來不及陷溺便得清醒。

  但這些,都被隔絕在一雙紫灰的眼眸之外。

  即便皇淵順利醒來,穌浥仍不敢肯定今生何生、今夕何夕。

  神思溯洄至兩個月前,當他傳出那一盞燈,熄滅屬於鰭鱗會宗酋的火光,八紘穌浥本該一同葬送,為他辜負的真情付出代價,豈料得親眼見證了皇淵的死亡。

  玄玉府中肅穆的靈堂點滿燭火,亮晃晃的有了溫暖的錯覺,也掩蓋不住那張血色盡失的臉孔,在他心底透出的寒冷。

  比他被雨淋濕的身體,還要地冷。

  「北冥皇淵按照你的劇本,成為故事裡的悲劇英雄。你──歡喜嗎?」來自地獄般低沉幽暗的嗓音,不帶情感訴說著:「以死亡逃避面對殘酷,你太投機了,八紘穌浥。」

  「你何必救我?我並非你期待中的英雄,我和他的故事,亦不是你感興趣的內容。」穌浥的齒關細細發顫,他的語速很慢,情緒卻繃得很緊,隨時都能撐破。

  他不否認他的投機,甚至不否認在這個佈局中的私心。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現實裡他早就失去做為八紘穌浥的資格,他只是想……只是想在黃泉的那一頭與他重逢。

  相伴最後一程,再永遠的,將此生的愛與恨遺忘。

  雁王掀起一邊的唇角,懸掛世人熟悉的譏誚,「吾對故事不感興趣,但很想看看一個用自己的悲劇造就另一個悲劇的人,親眼驗收成果時會是怎樣的表情。」

  琉璃樹下的那個人,終日攬鏡且朝朝勤拭,卻拒絕審視這最後一張臉。

  他很好奇呀……雖然八紘穌浥不是那個人,也遠遠比不上那人的無情。

  穌浥很想對此表達出憤怒的情緒,然而體內的火種被淋漓的雨水浸透了,無從點起,留下不純粹的煙硝味襯托難以復加的悲涼,宣示一場不必開打就已輸定的戰爭。

  是輸給雁王、輸給命運、還是輸給自己?

  迎上對方照見一切的眼,穌浥看到濕漉漉的髮貼在自己不能更消瘦的頰上,唇與臉俱為一色的慘白,顯得眉目過於深重的黑,素日裡冷然的雙眸佈滿血絲,幾乎要淌出硃砂般的淚來。

  「這樣的表情,你可滿意了?」穌浥俯身,拂過皇淵緊閉的眼瞼,再也望不見情深似海的藍,回手以利刃劃過自己頸側,帶出一道血痕,「無論你意欲為何,這條路,吾必須走完。」

  現在追去,可還來得及?他,會不會等我……

  負手站在原地,上官鴻信冷眼注視他的淚水滑落暈開血漬,渲染成一片斑斕的印記,恍惚間八紘穌浥的五官覆上另一張臉,心中升起一絲隱密的滿足和更為強烈的失落。他的笑容收斂了,眼底浮出重重陰鬱,隨即轉身離去。

  「忘了告訴你,」腳步一滯,雁王頭也不回地拋出一顆繫著紙籤的斷雲石到穌浥跟前,「你們,還有另外一條路可走。」

 

  「這是最後一帖藥了吧?」白霧間傳出一把被砂礫磋磨過的聲音,穌浥回過神,一名髮鬚皆白的佝僂老者緩緩走到跟前,「兩帖服後,情況如何了?」

  「除了仍感睏倦外,沒有異樣。」將煮好的藥湯倒入碗裡,穌浥端著托盤站起身,引領老者朝廂房走去。

  老者沒有跟上,撫著長鬚,精明內藏的目光盯著穌浥的背影說道:「可想清楚了?最後這帖藥喝下,就是定局。」

  「想清楚了。」穌浥凝注手中黑不見底的藥,眼尾眉梢掃上淡淡溫柔,「不管將來如何演變,吾都不會後悔。」

  「哈!是老頭子我囉嗦啦。」老者斂袖將手背在身後,徐徐走近穌浥,「事已至此,汝四十九天的心血,總不能白費。」

 

  用藥後再行針半個時辰,皇淵這具初生的身體早抵不住疲憊,沉沉睡去。

  「術法已全部圓滿,接下來以藥物調理,應可復原如初。」老者將皇淵身上的十二根銀針收畢,從懷中取出一張藥方交予穌浥,「明日起按著這個方子每日服一帖,連服四十九天。至於軀體長成是快是慢、記憶能否恢復,就聽天由命了。」

  穌浥至誠恭敬的拱手,朝老者深深一拜,「有勞前輩連日費心,穌浥不勝感激。」

  「感激就免了。」老者擺擺手,逕自坐到桌邊接過鉛遞來的茶水潤喉,「你有所求、我有所圖,各取所需罷了,誰也不虧欠誰。」

  捻鬚屈指盤算了下,老者摸出六張黃符擱在桌面後起身道:「今夜開始吾要閉關養復功體,這深山老林鬼祟甚多,將符篆貼在屋內東西南北四方以及床頭床尾各一張,可保三日間沒有邪物敢隨意侵擾他。三日後神魂安住,就速速下山吧,此處多留無益。」

  走到門口時忽停步,回頭看著穌浥褪白的唇,指了指他叮囑說:「還有你,好好休養,別當自己的命有多硬。辛苦換來他重獲新生,若想他長命,就不要糟蹋身體。」

  「晚輩謹記。」穌浥笑了笑,臉上的倦意明白可見,還帶著幾分氣血不足之感。

  搖搖頭,老者不再多說,踏出門消失在夜色裡。

 

arrow
arrow

    印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