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穌浥難得地一沾床便入睡了,也許是身體太過勞累、也許是所有的擔心受怕都一掃而空,即便意識依照往日作息漸漸甦醒,卻一動也不想動,連眼皮都睜不開來。

  他可以聽見屋外僕役張羅早膳與忙碌清掃的聲音,聽見房門被輕輕打開,有兩道一輕一重的腳步慢慢接近,然後,床簾被窸窸窣窣地拉開,軟糯的童音在不遠處響起:

  「鉛,穌浥生病了嗎?為何他還沒有起身呢?」

  「千歲,穌浥只是太累了,讓他多歇一會兒就好。」

  「不要叫我千歲,我不喜歡。」嘟囔著,穌浥幾乎可以想像出他嬌嫩飽滿的小嘴翹得老高的樣子,「還是喚王爺吧!就像以前那樣。」

  像以前那樣……如果可以,這該是多好的一個夢呀……

  「是老臣糊塗,忘了您聽不慣。」鉛的聲音帶點滄桑,但有股平和的力量,再大的火氣都可以沉靜下來,「王爺,先去用膳吧。等你吃飽,不定穌浥就醒來了。」

  「不要,吾想等他。」穌浥感覺有一團溫熱的氣息靠近身旁,小心翼翼的並未驚擾他。

  皇淵的身體還不穩定,不該讓他挨餓地等。穌浥心想著,便提起十二萬分精力撐開沉重的眼皮,矇矓的視線漸漸清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天真可愛的臉,手肘抵在床沿,兩團白饅頭一樣的小拳頭拄在下顎處,細嫩的肌膚襯著紅撲撲的雙頰,圓滾滾的大眼睛靈動地眨呀眨,海藍的眸色澄淨無瑕,泛著一點點閃耀的波光。

  這樣漂亮的孩子,理當在千人捧、萬人寵之下長大。

  「鉛,穌浥醒了!」見穌浥坐起身,小皇淵上前小力地扯著他的衣袖問道:「你這一覺睡得可好?現在還會累嗎?」

  「吾睡得很好,多謝王爺關心。」幫皇淵理順鬢髮,穌浥仔細看了看他後說:「王爺比昨日精神許多。」

  「可不是嘛!」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小皇淵蹦跳著轉了一圈,「現在讓我爬樹泗水都不在話下。」

  「真要這樣折騰,鉛老會讓你嚇病的。」隨著皇淵的雀躍,情緒一併飛揚,穌浥笑著牽他走到鉛的跟前,蹲下身與他平視,「王爺先到前廳用膳,我洗漱後就去陪你。」

  皇淵側頭看他,抿著嘴貌似思索,半晌後才答道:「吾到前廳等你,一起用膳。」

  說罷,雙手負在身後行步端莊,小大人般的朝外走,臨出門還半轉身來提醒:「快點喔!今早鉛準備了玉粉翠,你若來得太遲,本王可等不及。」

  朝穌浥眨一眼後便疾步離開,兩隻小短腿邁得極快,已然迫不及待。

 

  皇淵不愛鑽牛角尖,多數時候算得上樂天知命,若非如此,怎能在命運與現實的殘酷下還保有疏朗的性子。面對眼前一覺醒來就飛躍了三十多年的歲月,他倒沒有太多糾結,既然不明瞭當中失去什麼,姑且當作從未擁有過,穩穩當當地從四歲重新活起。

  至於母妃與流君,既已不在,他便不敢多想,想多了除卻傷心也無法改變事實。常伴身邊的鉛十三鱗疼他、寵他,皇淵視之如父並著意親近,可是鉛始終不肯踰越主僕分際,那一點距離總讓他感到孤寂。

  皇淵不是個慣擺架子的主,亦非隨便都能與之熟稔,親疏之別在心裡井然有序。自他識事以來,源於父王的冷待,周遭形色各異的目光看得多了,孩提時甚至會利用他人視他年幼懵懂而故作天真,對於不懷好意的人,還會任性地還以顏色。

  但穌浥是特別的,不僅僅因為鉛說他是他的伴讀與好友,見著穌浥總讓皇淵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哪怕他皺著眉、冷著臉,在他身邊悠轉都能令皇淵開心。

  「穌浥穌浥,你說我怎麼會這麼喜歡你呢?我以前一定也很喜歡你,是不是?」

  在院子裡梭巡一圈,小皇淵摘了滿手的修長草葉跑到石桌邊坐下。一旁的穌浥正忙碌地編織草蚱蜢,聽見這句提問時沒有抬眼望他,但手底的動作頓了頓,斟酌回道:「王爺沒有同齡的友伴,覺得寂寞,而我恰好能夠陪你。」

  「才不是呢!就算和全天下的人都做了朋友,我最喜歡的還是穌浥。」噘起嘴,皇淵把一根草葉橫置於人中處,頂著不讓它落下,身體左搖右晃地保持平衡,一點把戲也能自得其樂。

  穌浥取下皇淵頂著的草葉,換上剛編好的蚱蜢,「將來你有很多機會認識其他人,也許會出現更喜歡的。」

  被蚱蜢的觸角癢得打了一個噴嚏,蚱蜢都跳得老遠了,那股癢勁還在,皇淵忍不住用力揉揉鼻子,「我已經認識很多人了,就是最喜歡你呀!難道穌浥最喜歡的人不是我嗎?」

  軟綿的語音帶點抱怨的意味,皇淵耷拉著小腦袋瓜綴上被揉得紅通通的鼻子,看起來有說不出的委屈,穌浥愛憐地撫了撫他的長髮哄道,「是啊,就是你。」

  宛如一株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小苗,萎頓霎時煙消雲散,皇淵精神抖擻地追問:「你還沒有回答我呢!我以前也是這樣嗎?」

  過去發生什麼,皇淵不急著知道,此刻單純是一個想要討糖吃的孩子。

  當他們都還小時,皇淵往往照顧更為年幼的穌浥,端的是一派懂事成熟。待少年相戀,穌浥一度不能理解,皇淵不依不饒的纏人勁是哪來的,現在看來,這本是刻在骨子裡,只是早先要擺出兄長的樣子,不好意思發作罷了。

  穌浥失笑地伸指點了點皇淵的紅鼻子,把問題拋回去:「你說呢?」

  「當然是一樣呀!那穌浥以前……」理直氣壯的話才說了一半,好似被觸動什麼便倏然而止。皇淵絞弄幾根草葉,連打三四個結,怎麼整都不成樣子,嘴裡小聲地唸著:「以前,好多人不喜歡我。」

  穌浥把編好的金魚遞給皇淵,順便將被禍害得歪歪扭扭的草葉抽出,三兩下的功夫就用巧手變身為另一條美麗的金魚,「以前,小穌浥最喜歡的也是比金魚還漂亮的王爺。」

  猛地抬頭,皇淵晶燦燦的大眼瞅住穌浥,像星星一般眨呀眨,「真的嗎?」

  攬過小皇淵抱坐在腿上,穌浥拿出手巾幫他把濡滿指掌的草汁拭淨,「喜歡一個人的理由很多,外表只是其中之一。他人喜歡與否的理由我們既管不著,也不必拿來苛責自己。」

  「可是,如果像現在這樣,沒有鯤鱗覆身,父王就會喜歡我了吧?」

  穌浥沒有接話,將兩隻草金魚放入皇淵掌中彼此依偎,在他光潔的額上輕輕一吻。

  物換星移,一切的如果都沒有驗證的機會,所有安慰的說詞亦不過是藉口。每個人的喜歡皆無可取代,而總有些人的不喜歡,是拿全天下的喜歡來抵,仍不能感到平衡。

  一個個喜歡自己的人都不在了,舉目茫然的皇淵,再坦然的性子也不免心慌吧?

  急切地討要他的喜歡,莫不是被曾有的不喜歡,傷得太深。

 

  假使有一天你記起,我的喜歡曾傷你更深……

  你,還會想要嗎?

 

  或許是白日間想起了北冥宣,便想起那座紫金殿帶給他的種種不如意,延續到了漆黑的夜裡,變成一個有如實質的夢境。夢裡的他欲登上紫金殿的丹墀,遭遇千軍萬馬阻止,他瘋狂地打出一道道掌氣,血水橫流於臺階和原有的漆融為一色,甚至溢到御花園的石板路上,並同屍體,蜿蜒得瞧不見盡頭。

  他身上掛滿無數的傷卻不覺得痛,只是很傷心很傷心地,幾乎要被絕望窒息。

  最後他看到大皇兄擋在無人的海皇座前,手持海皇戟朝他揮出雷霆萬鈞的一擊……

  驚醒的皇淵坐在床榻大口地喘氣,那股窒息感久久不能消弭。雙手緊緊攥住衣襟,彷彿要攥住那顆直往寒冰地獄墜落的心。

  那樣的絕望,好似他已經失去了全世界。

  籠罩四周的黯色幻化成一隻吞噬萬物的怪物向他逼近,皇淵急忙跳下床,連鞋都顧不上穿就噔噔跑往側間,一骨碌躲進穌浥的被窩裡。

  向來淺眠的穌浥在皇淵進房時就醒了,輕拍著蜷在身旁的小人兒,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細微顫抖,便將他攏入懷裡,「別怕,有我在。」

  皇淵的耳朵貼在穌浥的胸口,沉穩的心律聲讓他的恐懼消散,隨著他胸膛的起伏調整自己的呼吸,被窩中暖洋洋的空氣吸進肺裡,滲入四肢百骸,驅逐從夢境黏附上的陰冷氣息,身體一點一滴放鬆。

  惦記著前輩閉關前的囑咐,待皇淵恢復如常,穌浥低聲問道:「我送你回房好嗎?」

  「吾不想一個人睡。」皇淵握住穌浥的一隻手,搖搖頭,掌心殘有未乾的冷汗。

  「我會一直陪你。」

  穌浥用外衣裹住皇淵,抱著小傢伙回房。在屋內點起一盞燭火,兩人並肩而臥,垂下床簾阻絕外頭關於魑魅魍魎的想像。燭光透過簾布只剩微微的亮,剛好能看見彼此的輪廓又不會灼人眼目。

  情緒安穩了,睏意薄薄的在神識間漫開,可皇淵一點都不想睡,害怕再次沉入那個驚悚的夢境,於是尋個話頭,試圖提振精神:「穌浥,離開這裡之後,我們要到哪裡去?」

  「江南。」無須遲疑的,這是一個設想許久的目的地。

  「為什麼是江南呢?」

  「江南雨、大漠沙,是我們以前的約定。」

  「下雨麼……」皇淵的聲音漸漸模糊,眼皮也越來越沉重,「海境不下雨……」

  見他昏昏欲睡,穌浥沉默了,靜靜望著圓潤的小臉上漸次舒展的眉目。

  然而在眼睛完全闔上前,皇淵擰起眉,努力撐開一縫的視線,喃喃著:「穌浥……跟我說說話,我不要睡……」

  「你睏了。」

  「不要睡!」小脾氣上來了,皇淵的眉皺得更緊,連嘴都高高噘起,「夢裡好可怕……」

  「想想開心的事,能把噩夢趕走。」穌浥伸手揉開皺褶,想要幫他撫平坎坷。

  「開心的事……」小手覆上穌浥徘徊在眉間的掌背,皇淵兩眼瞇得彎彎的,漾起一抹甜甜的笑,「穌浥最喜歡的人是我。」

  穌浥將微涼的小手呵暖後掖入被中,皇淵渾身已經酥軟的快化作一灘水,沒有力氣再說什麼想什麼,只有嘴角還維持住一個上揚的弧,以便將思緒停駐在快樂的時光。

  四歲的皇淵記憶中的世界還是小小的,也只要小小的滿足就能開心很久,夢裡到底有甚麼東西讓他害怕得不敢入睡?

  這三十多年裡的任何一樁痛苦,都足以顛覆小小的他的小小世界,假使在短短幾個月內接踵而至,他還能保有這樣毫無芥蒂的笑嗎?

  忽然間,穌浥興起一個自私的妄念,不願皇淵恢復記憶,是悲是喜都埋葬在那副死亡的軀殼裡,他與他,能夠重新來過。

  只記住我喜歡你,永遠永遠都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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