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玄玉府的護衛從山下張羅來一輛馬車以及路上必備的用品,三日之期屆滿,一行人默默離開這座深山小院,還它原有的靜謐。

  中原的地貌風物和海境大不相同,沿途的景致對北冥皇淵而言莫不是新鮮有趣,行車半日後抵達一處繁華小鎮,他興奮地拉大夥一攤吃過一攤,各色各樣都嚐嚐玩玩。

  自從海境打開國門重入九界,中原偶爾能看到鱗族行走,是以他們在街市遊逛,雖然吸引不少好奇的注視,倒也沒人大驚小怪。不過愛美之心不分種族,婆婆媽媽碰上皇淵這樣罕見又漂亮的玉人兒,一個個熱情送上糕點果乾、玩具什物討他歡心,不到半個時辰眾人雙手都拿滿東西,路過的大嬸看不下去,直接奉送一個籮筐方便盛物。

  穌浥俊美的容貌以及特殊的六臂金肢,自然也是目光焦點,只是少女們大多害羞矜持,除了偷偷多瞧幾眼,大膽的便拿東西給皇淵藉機靠近他。可是穌浥自帶高冷氣場,再膽大的也不敢攀談。

  這些別有居心都被敏銳的皇淵看透,一方面心愛之物被覬覦的不快讓他抓心撓肝,一方面發現穌浥對陌生人慣常是一副疏淡有禮的面孔,或是點頭搖頭,了不起露個淺淺的笑,連話都很少。相比之下,穌浥對自己的溫柔耐心堪稱是獨一無二,令他暗暗竊喜。

  一路上牢牢牽著穌浥,聽他輕聲細語回答自己的疑問,親疏冷熱的態度反差使皇淵收穫更多羨慕嫉妒恨的眼光,得意的小尾巴翹得老高,連步伐都輕快得要飛起。

  「穌浥,你嚐嚐,這個杏仁豆腐香氣濃郁,口感滑嫩不甜膩,很好吃喔!」皇淵舀了一勺豆腐湊到穌浥嘴邊,穌浥雖然已經飽了,但看著眼前那張充滿期待的臉,還是就著他的手一口吃盡,順了他的意。

  眼見又成功多餵穌浥一點食物,皇淵的表情甜滋滋的,比自己享受佳餚還開心。

  打小僕人伺候慣了,皇淵從來都是被餵食的份,難得可以餵食別人,吃東西的興致顯然比平時要高,身旁大人吃得要討饒了,他還不知饜足。

  「鉛……還有小貝、小螺,你們要不要也試試?」

  兩名護衛的臉色煞時青白青白的,卻不敢說什麼。鉛覷了他們一眼,咳一聲後說道:「多謝王爺好意,老臣實在吃不下了。」

  「王爺也該適可而止,仔細不能消食,晚間可要吃苦頭的。」穌浥幫皇淵擦擦嘴,言詞間雖然表達阻止之意,卻帶著笑,頗有幾分莫可奈何。

  「好,我聽穌浥的,不吃了。」擱下碗,皇淵就真的停手了,小貝小螺忍不住大大鬆了口氣,如蒙大赦,用眼神朝穌浥表達無限感激之情。

  吃是休兵了,玩可還沒有盡興。當晚下榻的客棧位處城東,小貝先行驅車過去安排,其餘人就慢悠悠地從城西的鬧市晃過去,權當是飯後閒步。

  途經一個有趣的小攤,攤主擺了個大大的木盆養滿金紅色的小魚,一文錢可以買得一隻紙糊的平瓢撈魚,撈到的魚能帶回家,至於能撈得多少就各憑本事。

  當他們走近時,攤邊有兩名孩童正與盆中的魚兒鬥智鬥勇。

  從前用撈網抓魚可謂手到擒來,紙瓢還真是頭一遭見到,皇淵被勾起挑戰的欲望,向攤主買了瓢子就捲袖蹲在盆邊玩將起來。

  金紅小魚不及半截小指長,在水裡悠哉悠哉的,紙瓢一靠近便宛若蛟龍,滑溜得很,就算被盛住,還沒倒進小盆便翻躍逃脫,甚是難纏。紙瓢經水後脆弱不堪,既不利於左右追逐,又不能頻繁起落,沒一會兒工夫,紙瓢破了,皇淵的小盆裡依然一無所獲。

  果然是鬥智鬥勇,不單要心計還要巧勁。

  出師未捷的皇淵並不氣餒,接過新瓢又是一輪混戰。這回,幾次險險抓到,卻在出水後就被跳出,仍舊棋差一著。

  第三隻瓢到手,皇淵倒不急著入水,他看了看身邊戰績同樣慘淡的孩童,又觀察魚兒一陣子後轉頭問道:「穌浥,你可有法子?」

  穌浥嘴角微揚並無言語,蹲在皇淵的右側取過紙瓢,將小盆浮在左手邊的水面上,瓢子半斜入水,入水後在原處靜候,待到一隻小魚晃蕩至瓢中央,循小魚游動的路線持平緩速上移,等到魚兒觸碰到紙面,亦被困在竹框裡。迅速把小盆移近,一個提腕翻手,小魚即落入盆中。

  「妙啊!」皇淵高興地擊掌歡呼,「穌浥好手段!」

  看著他開心的樣子,穌浥的笑意更深,將紙瓢還給皇淵,「靜心,勿急勿躁。」

  「瞧我的!」

  皇淵一點就通,之後用三隻紙瓢撈了滿缽十多條魚,他笑得樂呵,攤主笑得肉疼。

  這一耽擱就是大半多個時辰,日頭已見西斜,鉛十三鱗向攤主買個漂亮的琉璃缸將小魚盛入,又多賞了十文錢給攤主,攤主罩頂的陰雲立時一掃而空,連忙稱謝恭送,皇淵這才心滿意足地捧著戰利品踏上歸途。

 

  辛勞的成果格外讓人珍惜,皇淵整晚盯著那缸魚,不厭煩似的,連用晚膳都要擱在手邊看得目不轉睛。難得有樣事物對皇淵的吸引力比美食還大,鉛由得他去,在一旁幫他夾菜盛湯,不覺間挑嘴的小王爺吃得比平日還多。

  這日旅途勞頓又走了不少路,夜裡鉛伺候沐浴時,皇淵趴在澡盆邊,枕著手臂懶洋洋地望著魚兒悠游,幾欲昏睡過去,半迷濛的眼前浮出一些畫面,一個秀美精緻如瓷娃娃的男孩淚漣漣地站在破碎的魚缸前。還有男孩捧著魚缸興奮地朝他快步走來,嚷嚷著母魚生了好多好多的小魚。還會膩在自己懷裡,訴說著再也不寂寞……

  閉上眼,畫面流動的速度快了起來,只能匆匆瞥過,他卻知道當中他們說過的做過的,而他又是怎樣的心情以待。

  那是穌浥呢……

  包含穌浥的回憶洋溢著愉悅而讓人安心的氣息,每每在皇淵徬徨時給予適切的回應,或是童稚的言語、或是天真的笑容,即便事情不能因此改變,他的心卻得到依靠而能坦然面對。

  拾起的這一點又一點的往事,如香甜的夢境,令皇淵感到幸福。

  神識即將昏昧時,一雙手將他從盆中撈起,皇淵被裹在浴巾中偎入柔軟復溫暖的懷抱。猶有水氣的小腦袋瓜忍不住在穌浥胸前蹭了蹭,汲取清冽好聞的氣味喃喃說:「穌浥小時候好可愛,也像現在這樣溫柔……」

  擦拭的手停了,六臂相交把他圍攏,輕聲地問:「你想起以前的事?」

  「嗯……想起你喜歡鉛送的金魚,我們和流君有說不完的話做不完的事,不知厭倦。」

  「小時候,真的是一段再好不過的日子。」穌浥把皇淵的頭髮身體擦乾,鉛便接過手為他著裝。當彼此拉開距離,皇淵才瞧見穌浥稍稍出神的表情帶著倦色,讓語氣中隱微的歡欣,莫名的有些沉重。

  「穌浥,你現在不開心嗎?」穿好衣裳,皇淵睏得躺在床上,可一隻手還拉著穌浥的袖子不肯放。

  「長大了,難免會身不由己。」順勢坐在床沿,穌浥幫皇淵蓋好被子,「但現在,你我都平安無事,也沒什麼可不開心的。」

  揉了揉眼睛,皇淵試圖讓視線恢復明晰,能把穌浥看得更清楚,「可我想快點長大,就不用累得你和鉛還要照顧我。」

  穌浥笑了,陡然明媚的光彩驅散倦意,俯身將唇落在皇淵的額間,柳絮般拂過,「你如今這樣很好,累不著我們,不必急著長大。」

  「長大後的我不好嗎?是不是不可愛了,你不就喜歡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管由不由衷,穌浥發現自己並不能坦然迎視這雙海藍的眼瞳。伸手撫下皇淵的眼瞼,佯作哄他入睡,「沒有不喜歡,只是……只是長大後會很辛苦。」

  「辛苦麼……」皇淵的尾音拉得老長,似乎正思索這兩個字所背負的涵意。

  穌浥感覺手底的眼睛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刷過掌心有些搔癢,卻不敢鬆開。皇淵毫不反抗的任他矇住雙眼,片刻後低聲說:「如果恢復成大人的模樣,就可以幫穌浥分擔辛苦……」

  聞言,穌浥沉默了,愣坐著好半晌,皇淵也不再說話。鉛老早領著僕役離開,唯有兩人的屋裡安靜得可以聽到窗外風穿過樹梢的沙沙聲,當僵直的手臂傳來痠疼感,穌浥才醒過神將手縮回,低頭一看,皇淵的眉目平靜而呼吸均勻,已然沉沉睡去。

  命運,與其說是上蒼註定,倒不如說是烙在骨血裡的人生軌跡,即便有從頭來過的機會,多數人走到同一個岔口,還是會選擇同一條路。是否能提前預料結局並不重要,性格有如一具生命的指南針,遇到怎樣的人然後決定做怎樣的事,都被指針擺布,執拗的只會朝一個無法改變的方向行去。

  無論是年幼的穌浥、成人的穌浥,皇淵與之初遇的場景不同,喜歡的心卻無有不同。無論穌浥如何希望皇淵能快樂的活著,這個人總是往他預期相反的目標前進著。

  無論是年幼的、或是成年的皇淵,皆如此。

  穌浥並不屈服於命運,經歷過這許多之後,又不得不信。

 

  終有一天,你會長大的。

  比起你今日記起的短暫的童年快樂,還有更多更多的不快樂等著。

  我的期望向來落空,但願這次,能攢夠運氣陪你把這些快樂與不快樂,一一走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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