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個小鎮趕巧碰上年度廟會,一行人貪看熱鬧誤了起程時間,緊趕慢趕也來不及趕到計畫中歇腳的縣城,只好在半途的農莊安住一宿。

  他們借住當地一戶人家,雖非富貴倒也殷實。主人家是對中年夫妻,育有四名子女,兩個年長的女兒遠嫁外地,老三是十七歲的少年,平日跟著父親學習打理農事。最小的兒子阿四只有五歲,和皇淵的年紀相仿,趁著日頭還沒有落,拉著皇淵找小夥伴玩耍去,向晚才歸。

  作為么子,阿四從小是爹娘寵兄姊疼,凡有要求無一不應。晚飯過後,父兄陪他在院子裡燃放今天從鎮上買來的煙火,母親坐在一旁忙著針黹,正為他準備冬衣。阿四玩累了便到母親身邊討水討餅吃,愛嬌的攬著母親的手臂吱吱喳喳。

  當他跑過來邀請皇淵一起玩時,皇淵厭厭的說自己有些疲憊,拉著鉛回房幫他沐浴。

  穌浥察覺皇淵的悶悶不樂,可沒有跟上去勸慰,向主人家打過招呼後,便出門轉了一圈。待他回屋時,小傢伙趴在窗邊覷著外頭,鉛十三鱗正拿著布巾替他擦拭濕髮。

  夜間的農莊遠近無人聲,連燈火都是稀微的,惟有田中蛙鳴更迭相和,並不吵鬧,反倒催人睡。雲翳掩蔽的月光細碎灑下,映在皇淵仰望的眼底,晶燦燦的,照見的卻是無眠。

  玉篦將如流的髮絲梳開,可梳不開思念糾結,穌浥便用髮帶鬆鬆束起,為他無處可依的愁腸別上註記。

  「穌浥,今夜沒有星星,我看不到他們……」

  留張字箋在案頭,穌浥拿過皇淵外袍,俐落幫他穿戴整齊,「我帶你去找地上的星星。」

  「地上的星星?」

 

  穌浥提燈牽著皇淵朝村外走,越過一片稻田後,便聽到淙淙水聲,溪流前是一大叢萱草,沿著溪岸連綿,金黃的花苞點綴其中,在月光下靜靜等待晨曦乍起的一刻綻放。

  穌浥將燈籠的火光吹熄擱在一旁,抱起皇淵順著小徑走入叢中,鄰近溪岸處有片空地,兩人尋了一塊平廣的大石,並肩坐在石上。

  當眼睛適應了黑暗漸漸恢復視線,皇淵看見四周有許多細小的光點旋飛,如同高掛夜空的星星那樣一閃一閃的,眩人眼目。

  「是螢耶!」忽見滿天螢火紛飛讓皇淵興奮極了,連忙跳下石頭追逐,「它們就是地上的星星嗎?」

  「小心點。」上前攙住差點跌跤的皇淵,穌浥想了想還是把人抱在懷裡,「不過它們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看到。」

  「吾以前……」閉上眼,腦海浮現一幀幀螢火流光的畫面,只是不在曠野,而是華美的紗帳之中,「以前,好像看過它們……」

  「嗯。小時候,我們一起看過。」

  但,好像也只有那麼一次。

  也可能,只有那一次的印象足以深刻不忘。

  因為是第一次、因為一起看的人、也因為它包括一個終生的許諾,所以不忘。

  一隻迷途的螢飛到穌浥的肩上,皇淵小心的將它掬起,包圍在雙掌中熠熠生光,恍如一盞小小的燈籠,照見心中渺渺的前路。

  小螢從指縫鑽出,重回袤廣的天地,在黑暗中畫出屬於自己的生命軌跡。

  「穌浥,我想他們……」摟住穌浥的脖子,皇淵的小腦袋瓜枕在他的肩上,「想母妃、想流君、想玲姬姐姐……」

  他甚至想父王,儘管回憶中的臉已然恍惚,伴隨著冷淡得教他瑟縮的語氣。

  三十年,他們或許都還沒能見到他的鯤鱗盡褪,便都已再不能見。螢的生命很短暫,可是人啊,也不一定能夠活得多長久,卻又活得這樣的難。

  他突然記起夢裡空蕩蕩的海皇座,還有手持海皇戟的大皇兄。

  「那一天,我夢見大皇兄想要殺我。」皇淵感覺到穌浥的肩頸變得有些僵硬,攬著他的手緊了緊,「我們是不是再也不能回海境了?」

  「你想回去嗎?」穌浥回大石上坐下,微涼的手撫在皇淵後背,細數規律而有力的心跳,讓驀然徬徨的心緒找到依託,得以落定。

  「不想。母妃他們都不在了。」

  「即使海境還有你的親人?」

  「不想。」皇淵在穌浥的臉頰親了一下,濕濕軟軟的,依稀還有晚點的奶酪香甜味,「吾有你和鉛就夠了。」

  穌浥笑了,因為靠得很近很近,皇淵第一次聽清楚他低迴清潤的笑聲,而後很輕很輕的是在耳畔喃喃的一句:「我有你也夠了。」

  「穌浥不會留我一個人,對不對?」皇淵像剛剛捧螢般捧起穌浥的臉,又更為慎重。

  「我……」垂下眸,過往歷歷在目,穌浥心裡發虛,一時不曉得該如何應承。

  「你以前答應過我的!不能食言,食言的變小豬!」皇淵語氣急切,雙頰氣鼓鼓的,原本捧臉的手轉成輕捏的姿勢,小甜心立馬化身小債主,大有追到天涯海角也不干休的架式。

  怔愣一下,穌浥隨即笑開了,是真的開懷,胸腔都因為這陣笑震盪起伏。

  「不許笑!」摀住穌浥彎起的唇,皇淵嘴嘟得老高,眉頭皺起,「本王是認真的!」

  用力瞪著眼前的人,皇淵這才注意到,當穌浥笑開時,會浮現淺淺的梨渦,只是他很少這樣笑,所以並不多見。此時的穌浥綴著梨渦,專注的目光因笑而無比柔和,冰晶似的眼瞳化成了水,漾著夜裡的月光和螢火,比銀河還要璀璨。

  鬆開雙手,皇淵突然不介意穌浥的笑,用手指點著穌浥兩頰的梨渦說道:「穌浥這樣笑起來真好看。」

  笑意收斂了,變成微微的,像尋常那樣,穌浥低低的說:「吾答應你。」

  「嗯?」看穌浥看得有些懵,皇淵眨著眼,沒有會意過來。

  「不會再留下你一個人,不會。」

  他們都曾經失去過太多太多,重要的不重要的,甚至不止一次的失去彼此。

  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今生,他不想再失去。

  「我們勾勾手,還要蓋印章!」皇淵拉起穌浥的右手,兩人的小指和小指互勾,其他三指向內收握,最後讓兩根拇指緊緊相觸,「阿四告訴我,這樣就永遠都不能反悔。」

  「好,不反悔。」穌浥拉了拉皇淵的小耳垂,要他聽得仔細,「永遠。」

 

  永遠,這樣的承諾,有時候更像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寄託。

  但皇淵信了,永遠信著,每一個穌浥願意給予他的承諾。

 

  回程路上,地面的月光霍然明亮,皇淵仰頭纔發現,烏雲散去了,迤邐天幕的銀河重現。扯了扯穌浥與他相牽的手,指著天空道:「你瞧!他們都在看著呢。」

  少了一層水簾的遮罩,中原的星空較海境更為澄澈,似灼灼的目光。

  穌浥順著他的指尖望去,密密麻麻的繁星如織,不能計數。所有的恩怨情仇、貪嗔怨癡,無論結局是悲歡離合,全都是齊一的,亙古緘默。

  他們都在看著呢。

  「啊!星星掉了!」一顆星子在夜空劃過,消失在天與地的交界處,皇淵不解地問道:「如果星星掉下來,不是就看不到親人嗎?」

  「星星落下了,是因為世間再也沒有需要它牽掛的人。」兩人緩步走著,村落已在觸目所及,「沒有牽掛,才能甘願喝下忘川的水,再世為人。」

  「忘川的水……」皇淵駐足,有些不安地看著方才流星湮沒的方向,「喝了忘川的水,還記得那些曾經牽掛的人嗎?」

  「假使不牽掛了,記與不記,無什差別。」

  「那快樂的事呢?是不是都記不得了?」

  夜已深,怕耽擱小傢伙就寢,穌浥將皇淵抱起加快腳步,「人生在世苦多樂少,悲傷的事也不會記得,這很公平。」

  「穌浥,我不要喝。」打個呵欠,皇淵趴在穌浥的肩頭,綿綿的語音傳入耳中,「如果忘了,來世要怎麼找你?」

  「如果不喝,連來世都沒有。」

  「那就不要來世呀。我們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直說著話,守在忘川河畔,不是很好嗎?」

  院落就在眼前,怕擾了眾人的穌浥默然。輕手輕腳回房,小心脫去彼此的鞋襪躺上床,拍著皇淵的背哄他。待聲息低緩,以為懷中人已經熟睡時,原本鬆開穌浥衣袖的小手又攢緊了,模糊的囈語著:「穌浥,不要喝……不要……不要忘了我……」

  穌浥金色的手掌覆住小小的拳頭,任皇淵牽著一段紫綢,牽至那夢縈之處。

 

  身後之事,誰又能料得、能應承呢?

  皇淵,你是因天真所以肆意,又或者,持著一份逾越生死的執拗,癡頑如斯?

  就算我用全部的餘生償你,對你來說,也還遠遠不足以彌補我曾經的虧欠吧?

 

  「若真能黃泉重逢,何處,我都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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