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遊玩賞景,半個月的路程生生走了一個月才抵達杭州。估量著此處勝景三五日恐難遊盡,鉛十三鱗索性在西湖畔租了座僻靜小院安頓下來。

  這段時間皇淵恢復的記憶不多,通常是幼年的瑣事,倒是身體的長勢出乎意料的快速,一個多月的光陰荏苒,從四歲幼童長成十一歲的小少年,彼時抱在懷裡的娃兒,眼下身高已到穌浥肩頭。

  胖嘟嘟的小臉消瘦了,長開的五官勾勒出成年後的相貌,稚子的靈動活潑轉化為略帶青澀的英姿颯爽。皇淵不若早前那樣膩在穌浥懷裡撒嬌,拉開的距離,彼此更像忘年的友伴。偶爾皇淵還會擺出大人般的腔調和穌浥談文論武,對弈時說起棋子佈局,頗有指點山河的氣勢,只是落居下風時,潑皮耍賴依然不減孩子氣,每每逗得穌浥哭笑不得,直拿他沒有辦法。

  夏天的腳步在江南走得格外的慢,明明已臨季末,午後燠熱的暑氣仍盛。不想頂著烈日東奔西跑,皇淵便在院後湖畔垂釣,倚著樹蓋個斗笠小憩待願者上鉤,然而等過半個時辰,釣竿依舊文風不動,滿湖的魚活脫是集體避暑去了,美味當前也沒有半隻貪食的浮近湖面叼餌。

  陪他的小螺早早睡死過去了,皇淵百般無聊,又不想去擾穌浥午睡,隨手拾過小螺的劍,動動筋骨使起劍招來。

  本以為多年功力隨舊軀殼泯滅,直到前些日子,皇淵發現體內的真氣流轉不息,試著在丹田匯聚,竟甚為渾厚。可惜他自創的九煉烽火還未能記起,只曉得定海扇教過的掌法,以及紫衣少年在回憶裡反覆演練的刀法劍式。

  獨獨這件事,他沒有主動向穌浥提起。

  並非皇淵有意隱瞞,如今穌浥並無武功傍身,事出必有因,害怕貿然提問會觸碰了傷心往事,平白讓他難過。

  思及此不免心煩意亂,向來對穌浥知無不言的皇淵要憋住話,可耗去不少力氣。但他著實對前因後果極為好奇,不是欲探隱私,而是穌浥的點滴都迫不及待的想要多瞭解一些,心中在說與不說間左右為難。

  無意識的揮舞手裡的劍,熟爛於胸的招式自然而然流洩出來,滿懷心事的皇淵並未察覺不遠處一抹靜立注視身影。

  一出院門,穌浥看見了正在舞劍的皇淵,同時看懂與日爭輝的劍招。剎那間,體內有根繃緊的弦斷了,沒有預想中的鏗鏘,也不怎麼覺得痛,悄無聲息的,他很快接受這個事實。二十年畢竟太過久遠,連殘酷都可以在歲月的磨礪下變得溫柔。

  待到皇淵停下來喘息,穌浥才踱至樹蔭下,將冰鎮的酸梅湯擱於石桌,笑言道:「岸邊的動靜這麼大,魚兒怕是都被驚走了。」

  「啊?」皇淵聞聲後忽然一陣心虛,趕緊收劍背在身後,像是要藏起什麼祕密般,又害怕已然露餡而不知所措,「穌浥你……你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沒有答話,穌浥向他招招手,坐在桌邊斟滿兩盞酸梅湯,拏起一杯兀自喝了起來。

  皇淵深吸口氣,擦了擦額間的汗水後走到石桌另一側坐下,偷覷著穌浥,見他仍是慣常的溫淡表情,心底稍稍鬆了,端起杯子小口地喝,很難得的斯文秀氣。

  瞅了眼皇淵的侷促不安,穌浥失笑:「天干日六式記得挺清楚的,就是差些火候。」

  話鋒一出定住皇淵的動作,酸梅湯噎在嘴裡,淡淡的甜散去,酸澀漸濃,好似心頭浮上的滋味。費力吞了下去,低首苦思半天吐不出一句回應,眉頭不禁打上三五個結。

  穌浥將餘下半盞喝盡,單手支頤凝望皇淵道:「是不是有話想問我?」

  「我……」皇淵躊躇著,抬眼見穌浥的嘴角勾出一弧,眉目也彎彎的,似笑非笑中莫名教他讀出一綹愁緒,原本想問的話吞回肚子裡,抿著唇搖了搖頭。

  穌浥定定看了他半晌,隨後起身轉頭就走,嚇得皇淵連忙跟在身後,深怕自己的不坦白惹惱了他,又不敢追得太近,始終隔著三兩步的距離。

  走到湖畔蹲下,穌浥用冰涼的湖水沾濕手巾後,折回皇淵身前,一言不發的幫他把滿頭滿臉的汗拭乾,發覺他似乎又長高不少。

  「對不起……」低頭看著鞋尖,皇淵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扯了扯穌浥的衣袖討饒,「別生氣好嗎?我只是……」

  「只是怕我難過?」手巾順勢滑到皇淵的下顎,穌浥抬起他的頭,「我沒有怪你,更不會要求你事事坦白。包括我自己,也不是什麼事都能說得出口。」

  皇淵把腦袋搖得跟波浪鼓似的,隨後發現這樣根本不能表達清楚,馬上解釋道:「說不出就別說了,吾只想穌浥開心,其他的知不知道都無所謂。」

  替皇淵將黏在臉頰的髮絲拂開,穌浥牽他坐回石桌邊,飲了一杯酸梅湯後娓娓道來:「我十四歲那年筋脈被斷,十年武功便算廢了,再不能舞刀弄劍。由此而生的得失太難計較,如今亦不能論定。至於如何斷的筋脈,的確是一件不怎麼愉快的回憶,就不說了。」

  雲淡風輕的口吻,像在談論無關緊要的家長裡短,穌浥的神情顯得格外柔和,一如西湖水的溫潤足以讓人沉溺,皇淵卻掬了滿腔的心痛不捨,訥訥的難以成言:「穌浥……」

  「不說了。」打斷他未盡的話,穌浥笑了笑,正要收拾杯盞,手腕冷不防被人握住。

  「過去便過去了,我們都別想它。」皇淵的態度無比堅定,已沒有方才的憂懼,此刻他的眸色是深邃的藍,無有窮盡,「以後,就讓我來保護你。」

  穌浥迷惑了,眼前的少年遠不止皮相上的十一歲,一雙眼彷彿在瞬間就走完失落的光陰,蛻變成與他比肩甚至是站在他身前的青年,那個無時無刻都想呵他在掌心的人。

  可他早就習慣獨自揹負這許多,一路走得這麼遠、這麼久。

  「謝謝。」穌浥拉開皇淵握著的手,輕輕拍著他的手背,「我能夠照顧自己。」

 

  是夜皇淵輾轉反側,滿腦子都是穌浥最後離去的背影。

  這個背影自他重生之後就看過無數回熟悉過無數次,以往總是令他感到安心,不過是幾步就能夠追上的距離,甚或是呼喊一聲,穌浥便會駐足,含笑的回首候他。

  他突然覺得無法心安了。

  閉上眼,紫衫翩然的背影仍在,再不回首。

  明明該是陌生的場景,竟像刻在腦海裡,不可撼動的存在著,揮之不去。

  有一隻蟄伏在他體內,名為恐懼的巨獸正舒展四肢,將要甦醒。直覺告訴他,那一句句「不說了」的背後,潛藏千言萬語都不能訴盡的血淚,穌浥未曾逃避亦難以直面。說不出,或許是因為一旦牽動了,便疼得啞口無言。

  這般無端臆想被皇淵幾度斥為瘋狂,不敢相信不願承認,翻來覆去後又幾度拾起。

  過去便過去了,他還斬釘截鐵地要穌浥都不必再想。

  揉著臉,皇淵嗤笑自己,口頭嚷著不想,不過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然而想與不想,從來不是說說就能算的。

  想與不想,其實不得自主。

  如同現在,紛雜的疑問片刻不停的在腦中盤繞,用盡力氣也不能阻止。

  穌浥是不是覺得,他不足以保護他呢?

  是呀!他才這點大,有誰會相信一個孩子能夠保護別人?

  為何這具重生的身體長得這樣慢、記憶恢復得這麼少?

  煩躁地甩開被子,皇淵扯鬆了內袍,夏夜裡那點寡淡的涼意挾著西湖水氣薄薄的貼上他裸露的肌膚,好似穌浥慣常比他冷上幾分的手,柔柔的撫觸。

  不管他的能力夠不夠,穌浥不會離開,他說過的,不會……

  若生死也不能讓穌浥棄他不顧,無論過去曾有什麼,都不足為懼吧?

  他何必無端的庸人自擾?

  隨著身體逐步降溫,胸口那團鬱悶散去,原先脹滿的替上空虛,激起一陣陣顫慄,皇淵急急摟過棉被,將懷抱填實,用溫暖驅走寒冷。

  垂下因疲憊而支撐不住的眼皮,皇淵覺著自己的反常,對穌浥沒來由的患得患失。

  可能是,還在他身邊的,已經剩不了幾個人。

  可能是……

  睡意一波波襲來,皇淵自覺也不自覺地不再去想,卻沉入一個不曾意料的夢境。

  漫天桃瓣如雨紛紛,墜在紫衣少年的髮上肩上,拂了還滿。空氣中飄蕩清雅的芬芳,帶點不易發覺的甜味。少年在他懷中笑得靦腆,唇色比桃花還淡,可他記得,那味道嘗起來比桃花還甜……

 

  這一夜,穌浥睡得比皇淵還要遲。

  儘管他已經極倦極倦。

  案上的燭火只能照亮他跟前的方寸天地,暗垂的紅淚堆疊,襯著掌中幾縷白髮瑩瑩的光順流而下,彷彿正悲逝水泣華年。

  推開窗,未及抓緊,白髮便被夜風捲去,杳無蹤跡。

  早生的華髮並不是這一日才有的,一個月來時不時的從如瀑的青絲露出頭,伴隨顯見衰微的體力,再再宣告,他必須付出何等代價。

  前輩最後那一句提醒,並不是客套的虛言。

  穌浥向來不是一個惜命的人,否則當初就不會把自己置於風口浪尖上,幾度拿命來賭。如今前塵已遠,他仍舊不知惜命,卻不甘心他的命。

  他依然是捨了,才有得。此生,沒有比這次的捨還要值得,所以不會有悔。

  但穌浥擔心自己為他留下的,遠遠不夠多、不夠久。

 

  不管你能不能夠記起,江南雨、大漠沙,陪你周遊九界。

  這一次,我不想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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