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江南前,依著詩詞裡的描述,曾讓皇淵以為所謂的雨,都該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然而走過半季的夏,遭遇最多的卻是午後並同雷聲隆隆的滂沱大雨。

  「哎,王爺,這可怎麼好,真的下起大雨了。」小貝站在屋簷下看著奔走避雨的攤商和行人,心裡發著苦,正後悔沒有聽鉛老的話帶傘出門。

  「怕甚麼?先上樓喝盞茶,這雨半個時辰就該沒了。」撥了撥身上的水珠,皇淵腳跟一轉走進身後的茶樓,「店小二,樓上可還有雅座?」

  「有勒,二位客官這邊請!」店小二殷勤地領路上樓,皇淵撿個臨窗的位置落坐,隨意點了香茗和茶點,便悠哉地看著外頭幾欲成災的水幕。

  當地人對這忽來的大雨習以為常,沒三兩下功夫街上只剩零星幾人趕路,若沒有非辦不可的事,大夥索性專心避雨,權當是忙裡偷閒,反正這午後雷雨短則一刻,長則半個時辰便該散了。是以出門前鉛看著天色,殷殷叮囑該帶把傘時,皇淵並不放在心上,左右不過是多等一會兒,耽擱不了事。

  人算不如天算,北冥半仙出門前大概是沒看黃曆,又或者中原的老天爺和他這個海境來的過客不對盤,難得出門偷回懶,一場雨竟然下過一個時辰還不見消停。雨勢雖然略緩,可淅瀝瀝的有完沒完,著實惱人。

  雨天留客天,茶樓掌櫃倒是樂呵,還有閒工夫和客人磕牙:

  「今年織女娘娘相思氾濫,看這雨勢是哭慘了吧?」

  「晚間鵲橋相會,雙眼怕是要腫了,可還看得清楚牛郎的模樣?」

  「唷,一年就見這麼幾個時辰,看不清就虧大啦!」

  皇淵無心再聽這些人打趣,眼見天色越發昏暗,再不歸去,鉛和穌浥該要擔心了……

  「小貝,走了!回悅來客棧取馬。」主意一定,皇淵招來小二結帳後起身下樓。

  小貝連忙跟上,瞧著皇淵二話不說就跑進雨裡,他的腦仁不住地疼了起來,一邊追一邊嘴裡不停地勸:「王爺,這雨縱馬奔回還是要濕透的,你的身子……」

  「囉嗦!」將懷裡油紙包裹的七夕巧果護好,皇淵不理小貝的勸告,一路跑向城西。他的腳程極快,不到半刻客棧就在眼前,入門時眼角餘光瞥見車棚停著一輛熟悉的馬車。

  「成叔,我們來取馬了。」杭州城大,街道上人來人往,每回來此皇淵會將車馬寄放城西的悅來客棧,給點銀兩讓店家照看,日子久了也相熟起來。店主成叔是個好客之人,年少時曾游走江湖,閱歷頗豐,皇淵得空時喜歡與之閒聊,聽他說起快意恩仇與各地的奇風異俗。

  「鰲王爺,別急著走,樓上有人等您呢!」擱下算盤,成叔從櫃檯後迎了出來,順勢攔住皇淵奔往後院的腳步,剛剛一路追趕的小貝此刻才踏入客棧中。

  「等我?」皇淵稍頓,想起方才的一眼熟悉,立刻意識過來,大長腿一邁,三步併兩步的跨階上樓,人未到聲已至:「穌浥,你怎麼來了?」

  紫衣青年坐在窗邊,正持卷翻看著,聽見他的招呼並未殷勤搭理,舉杯啜了口茶,看了看皇淵已然半濕的外袍,喚道:「小螺,伺候王爺到廂房更衣。」

  「多大的人了,吾自己來就好。」接過小螺捧來的衣衫,皇淵不急著離開,反而挨近穌浥坐下,小心的隔開一點距離,免得濕意染上了他,「穌浥可是生氣了?」

  半個月前的午後陣雨,皇淵一時貪玩,淋濕後又吹了風,染上風寒纏綿病榻五日,整夜高熱不退嚇得鉛老跟著憂病了,穌浥也為此讓他看了好些天的冷臉。

  那表情就和現在的模樣差不離。

  「我若不來,鰲王殿下約莫要淋雨回去。多大的人了,一而再,可是要再而三嗎?」穌浥神色淡漠,口氣也平和,但皇淵知道,只有氣頭上穌浥才會這麼生份地尊稱他。

  「天色晚了,不也是怕你們掛心嗎?從這策馬回去不過兩刻,立即換下濕衣用熱水洗浴,受不了寒。」皇淵討好地斟一杯茶端給穌浥,穌浥並不接過。

  「言下之意是吾多此一舉?那鰲王殿下自便。」語畢,穌浥站起身作勢要下樓,卻馬上被皇淵從身後攬住,動彈不得。

  「穌浥別走……」皇淵的身量已經比穌浥要高,他低下頭在穌浥耳畔哄著:「怎會是多此一舉?你為我而來,可曉得我有多歡喜?」

  嘆了口氣,穌浥拉開皇淵搭在腰間的手,放軟語氣道:「吾不走,你先換衣服吧。」

  「好,都聽你的。」皇淵輕笑,反手扣了下穌浥的十指隨即鬆開,言語間唇瓣擦在他的耳垂上,似吻非吻。

  待皇淵進入廂房更衣,穌浥撫過發熱的耳朵,又坐回原處。

  自從皇淵生病後,便有意無意的與他在肢體上親密,起初穌浥當他的孩子氣尚未褪去,病中想找人撒賴罷了,就由著他來。隨著皇淵病癒且身體日漸長成,越發像個男子漢而不再是青澀少年,那股親密甚至帶上情挑似的曖昧。

  冷他幾日,不單單是因為皇淵的莽撞任性,還為了悄然轉變的相處,得退一步釐清。

  不是沒有想過皇淵或許記起倆人相戀的過往,可未曾聽他提及隻字片語。按照皇淵素日裡的作風,真要肯定彼此的關係,表現出來的絕不僅止於此。

  穌浥不打算迴避這層關係,但重生後的皇淵喪失記憶,可能再不記起。既不想尚處懵懂的皇淵更為疑惑,也不願依恃過去影響他的決定,和鉛商量後,便選擇暫時隱瞞。

  畢竟當年有過太多的陰錯陽差以致如此,假使,沒有了那些……

  可能也就沒有了後來。

  兩人依然可以相知相惜,他作為皇淵的友伴,也許會更好。

  過去不可能實現的如果,現在有了選擇的機會,穌浥不可能剝奪。

  小貝從樓下端來熱騰騰的薑湯,皇淵恰好換完衣裳走出來,把那包巧果遞給小貝,自覺地接過薑湯喝乾,另一隻手始終握拳,像是藏了東西,笑意盈盈地朝穌浥走來,坐到他身旁。

  拉過穌浥的手翻掌向上,皇淵將拳頭貼上後慢慢攤開,一個冰涼卻又溫潤的事物落在雙掌之間。皇淵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穌浥瞧,掀手露出當中的白玉垂珮,「前幾日在毓翠坊看到一塊上好羊脂玉,便畫了花樣讓老師傅趕工雕琢,可還喜歡?」

  鏤空的玉珮外環是蓮葉相接,當中有兩條栩栩如生的金魚嬉戲,下面垂綴紫色流蘇,做工精巧且不失雅緻,「送我的?」

  「自然是。我幫你戴上。」挨著穌浥替他將佩玉繫在腰帶上,「你還沒應我,喜歡嗎?」

  「喜歡。」穌浥拿起白玉珮再再端詳,眼底嘴角漾著笑,「怎麼想到要送我這個?我從沒有佩玉的習慣。」

  「吾曉得,所以才要當那第一人。」皇淵懸著的心略略放下,順手拿起案上的茶,就著穌浥的杯子喝了一口,「這佩玉成對,穌浥若是解下了,我會傷心的。」

  聽他一言,穌浥才注意到皇淵也繫著同款玉珮,只是圖樣與他這塊如鏡像般左右相反,改以藍色流蘇為飾,「今日到杭州來,就是為了取這對佩玉?」

  「因為非得在今日把它送你。」

  低首,穌浥專心盯著白玉珮,不想看皇淵的神情,亦不想問為何非得是今日。穌浥不能肯定眼下的情況是偶然,還是某人安排好的必然,他該相信直覺,或者認定這是錯覺?

  皇淵沒有再多說什麼,靜靜喝完剩餘的茶,瞅了眼外頭吩咐道:「小貝、小螺,將車馬牽出來,該回去了。」

  當他們步出客棧,雨過天霽,烏雲散去讓天光比方才還要亮幾分。皇淵率先翻身上馬,穌浥正欲登車時,猝不及防的被他攔腰撈上馬背,安在他的身前坐定,「雨後碧空如洗,江南水澤的風光正好,穌浥不妨與我乘馬賞景,好嗎?」

  話是溫言軟語,可扣在腰間的手臂不由分說,穌浥莫可奈何地嘆道:「隨你。」

  皇淵的笑意漸深,不等兩名隨從準備停當,一策馬,奔出西門絕塵而去。

 

  七夕之夜,一幫大老爺們當然不會弄來女孩子家的乞巧禮俗,晚飯後各自休憩,只有穌浥被皇淵拉到庭中食巧果、品香茗,就著銀漢迢迢談點詩詞歌賦應景。

  午後大雨讓夜涼如水更添幾分寒意,皇淵探了探穌浥的手溫,問道:「冷嗎?」

  穌浥搖搖頭,縮回手笑道:「我慣常如此,不必掛意。」

  皇淵還是不放心地進屋取來披風為穌浥穿上,同時將煮水的炭爐燒旺些。

  夏日裡只覺得穌浥的手微涼,牽著他暑氣彷彿都能消退不少。可一入秋,這涼意就變成冰冷的,穌浥正值壯年不該如此,皇淵不敢細想因由,仍免不了時時惦記。

  看著皇淵不自覺蹙起的眉,穌浥伸指輕輕一點:「海境比江南冷得多,這真不算什麼,作甚當那杞人憂天。」

  「天塌了也不歸我管。」還嫌不夠似的,皇淵乾脆湊上去當人形棉襖,環住穌浥的腰念叨:「我只管你。」

  「翅膀硬了,可以管人了?」不著痕跡掙開皇淵的懷抱,穌浥起身換過新茶,將熱水沖入壺中,龍井的香氣頓時四溢,「真長大了怎還如此撒嬌。」

  「不是撒嬌……」嘟囔著,皇淵在心中懊惱這人的不解風情,而穌浥恍若未聞。

  他也說不清從何時開始,對穌浥有了別樣的情意。許是身心都長到一個適切的年紀,讓他能夠分辨自己對穌浥的在乎,不是源於朋友或者親人的喜歡。無時無刻想要見他、觸碰他,甚至興起擁抱與親吻的慾望,強烈到在夢裡都浮想聯翩。有些是年少時的樣貌,有些又和如今相仿,皇淵拿捏不準這是因為妄念太盛,抑是過往的記憶再現。

  可皇淵問不出口,害怕踰越世俗的情愫破壞彼此的關係。

  穌浥待他極好,稱得上縱容,但始終在朋友的分際內,而他又是個內斂的人,神情舉止任誰都讀不出心思。皇淵顧忌著不敢試探太過,每每踩在線上露點想法,就被穌浥不慍不火地繞開,他的有意全然被當作無心。

  對此,皇淵也是莫可奈何。

  暫且放下未解之題,皇淵把話轉回今夜的主角:「千百年來一年只有一夜相會,這牛郎織女也忒有耐心了。」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略過洗茶的第一泡,穌浥幫兩人斟好了第二泡的香茗後復落坐,捧杯在手熨著,一口口淺啜。

  「這話吾不同意。」皇淵沒了品茶的興致,只想要飲酒,直把茶當酒一仰而盡,「哪怕情比金堅,金石尚且逃不過歲月摧磨,遑論易變的人心?」

  「假使熬過了,縱是歲月都不可移轉,才能夠長久,才得以不必朝暮。」

  「我不想熬,穌浥。」取走穌浥掌中的杯子,皇淵握住他的雙手拉到唇畔,呵出熱氣細細窩暖,「愛一個人,我便要朝朝暮暮、生生世世都不要放手。你能懂嗎?」

 

  這次穌浥沒有收回手,也許他真的覺得有些冷,需要這分溫暖。

  抬起頭,望了望被擬人且神話過的星羅棋布,傳說裡的鵲橋並不在其中。

 

  他懂。

 

  如果能朝朝暮暮、生生世世,便不會有這自欺欺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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