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淵心想,穌浥是懂的,懂得比他能夠認知的,還多還深。

  那夜過後有一堵無形的牆被卸下,雖然沒有正面回應,穌浥卻不再閃躲他的親近。反倒是皇淵開始拘謹,無論是言語還是行為,都不若早前放肆隨意。

  由恢復的記憶裡,皇淵梳理出許多不尋常之處。他想起無數的人與事,周遭親朋的去向皆知,只是片段缺失難以串連完整。還有自己如何沉潛多年,為了謀權篡位步步為營,藉此推敲出那夜的噩夢應是臨死前的遭遇。

  關於穌浥與他之間的種種,遺留大片大片空白,故事在十六歲那年戛然而止,這人彷彿從他的生命消失。除了一些真假難辨的畫面,有時親密無間、有時針鋒相對,零碎得讀不出置身其中的喜怒哀樂。

  這不合理,穌浥能伴他復生,不應無足輕重,對他不會心如止水。

  更像是有一道名為八紘穌浥的封印,被層層枷鎖守住,而他不曉得該不該開啟。

  於是他也懂了,懂得穌浥藏得很隱密的猶豫。

  於是,他也猶豫了。

  皇淵的猶豫並非退縮或放棄,而是不確定怎樣對待穌浥才是適切的。他不記得的那些他通通都記得,穌浥的猶豫,是否意味他倆橫亙著難以跨越的鴻溝?

  然而猶豫並不能阻止漸深漸濃的感情、越演越烈的渴望,皇淵沉湎在當下每一點相處的歡愉,像偷來的蜜,淺嚐不夠滿足,貪食又怕來日不多。

 

  不知為何,入秋後舒爽的天氣反教穌浥更為憊懶,不到辰時起不了身,於是皇淵會在晨練結束後,掐著時間到穌浥房裡喚人。和精神時的聰敏幹練不同,將醒未醒的穌浥帶點迷糊,靠坐在皇淵懷裡聽他絮絮說著當天一日的安排,有一句沒一句應和,語速很慢,含著濃濃鼻音的說話聲有些嬌軟,能將聞者的心化作秋水。

  「上回在珍香齋吃到一種蓮蓉酥餅,滋味極好,我特地請教過魏師傅作法。兩日後便是中秋了,可以做來當月餅,今天先陪我去摘蓮蓬可好?」

  「蓮蓉酥餅做工繁複,在珍香齋買現成的即可,何必辛苦?」

  「珍香齋的你吃不慣,吾做的才能合你胃口。難得佳節,總要讓你應景同樂。」趁著穌浥反應仍遲鈍,皇淵在他頰邊偷吻,「能換你多吃幾口,就不辛苦。」

  在西湖住下後,鉛請來鄰戶的葉大嬸料理三餐,她菜燒得極好,可惜不擅長點心製作,嗜甜的皇淵便三天兩頭跑到杭州城裡的珍香齋解饞,儼然成為熟客,間或和店裡師傅交流海境糕點作法,甚至學著親手製作。

  興許對吃食講究慣了,皇淵不僅注重料理細節,也曉得箇中訣竅,過去在玄玉府時常指點廚子研發新菜色,如今動起手來亦是有模有樣,魏師傅還誇他極有天分。

  但他殷勤下廚,絕大的原因是為了穌浥。

  穌浥不耐甜食,每當皇淵買來糕點分享,只會勉強吃上幾口,若非不想掃了皇淵的興致,恐怕連碰都不碰。可有一回皇淵做桂花糕,特意減少糖量,竟頗對穌浥脾胃,那日食慾不佳的他獨獨多吃幾塊糕點。此後皇淵製作點心,都會另外做一份減糖的給穌浥專食。

  醒過神,穌浥盥洗穿戴畢,偕皇淵到前廳用膳。穌浥看了看桌上兩人份的吃食,轉頭朝皇淵說道:「你卯時便起,下回別再等我,和鉛老他們一起早些用完的好。」

  「吾練完武和你起身的時間相近,耽擱不了。」盛好粥,皇淵把筷子遞給穌浥,「況且有你陪著,心情好了食慾才佳。」

  皇淵向來順他的意,可有些事格外的堅持。這話提過幾次,次次被花樣的理由搪塞,穌浥低頭喝粥,只好由著他去。

 

  時序已至正秋,江南十里風荷大多凋零,蓮子的採收即將過季,市集已經很難買到新鮮蓮子,而曬乾的蓮子製作蓮蓉口感略差,遠不如新鮮的細膩香甜。皇淵走馬巡了趟附近蓮塘,找到一處尚有蓮子可採的農家,約好今日來取剝殼剔心的成品。

  摘蓮蓬,不過是趁機哄穌浥出門散心,順道體驗農家樂趣。

  抵達蓮塘時,農家早備好小筏。塘中部份蓮葉已枯折,一眼望去不若夏日的綠浪連迭,透出幾分蕭索,讓三五朵猶自盛放的藕花,平添遺世獨立的絕美。

  皇淵執槳行舟,穌浥素手摘蓬,和煦的秋陽衣在穌浥身上,彷彿鍍了一層熠熠光暈,奪人眼目。不想破壞眼前的畫面,皇淵默默無語,穌浥沿途找尋成熟的蓮蓬,也顧不上說話,惟留船槳劃水的細響在彼此間沉吟,偶爾穿插水鳥伴隨振翅聲的鳴叫倏然掠過,驚了天地,驚不動有情人的凝眸,由此流淌的情思潺潺,不知何止。

  當船板堆出一座小山,穌浥停下手,才發現皇淵一路心無旁騖地瞅他。別開眼,想要裝作若無其事,紅雲卻悄悄浮上雙頰,比遠處的粉荷嬌豔。

  按理說,兩人年少相戀,對這樣直白熱切的目光應該習以為常,可穌浥卻感到陌生。也許二十年畢竟久遠,也許他更熟悉的是重逢後深沉複雜的墨藍色眼瞳。

  他們之間充滿算計、欺騙,仍有愛,也必然有著痛苦糾結又不甘將之名為恨的成份在。

  驀地遭遇這般純粹的眼光,赧然之外,更多的是無地自容。穌浥自覺卑劣,說著是為了皇淵好所以不願提及傷心過往,是不是也趁著他毫無所知,貪求不摻雜質的愛呢?

  見狀,皇淵低頭輕笑,停槳讓船任水漂流,挑撿一個鮮嫩的蓮蓬用匕首挖出蓮子剝殼,遞給穌浥,「嚐嚐。」

  穌浥放入口中細細咀嚼,生蓮子的口感較脆,咬破後飽含清香的甜味漫開,吃不到一丁點的苦,「這蓮子的芯為何不苦?」

  「蓮子尚且生嫩,蓮心還未長成,自然不苦。」皇淵將剝好的蓮子放到穌浥的掌中,又拾了一顆塞到他的嘴裡。

  「假使長成了,心,便不得不苦。」穌浥審視手裡雪玉可愛的蓮子,暗嘆世間的人與物道理如此相似。

  望著穌浥的眉宇染上愁色,皇淵屈指在他額間一叩,「想多了!」

  穌浥淺淺笑開,指著前方道:「那有幾朵今日初綻的蓮,我們摘回去養吧。」

  皇淵將船划向穌浥所指之處,那裡是河水與蓮塘的交口,水位較深,只有臨岸的淺灘才長著零星的蓮株。當穌浥探手採花時,腰間佩玉被枯枝勾著,一個扯動竟墜入塘中。

  「佩玉!」穌浥一急俯身要撈,險些落水,好在皇淵早一步攬住他。

  「莫急,吾下水去撿。」皇淵將穌浥按坐船上,說著便脫去外袍,如游魚潛清波。

  鱗族上佳的水性與生俱來,皇淵還是當中佼佼的鯤帝一脈,本沒有什麼可擔心。但隨著時間分分秒秒過去,水面水下俱無動靜,穌浥的心底升起恐慌。試著呼喊皇淵的名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各種雜蕪而沒有根據的想法蔓生。

  水下是否有暗流?還是被東西纏住了?中原的水畢竟和海境的水不同……

  穌浥抓住船緣的指節泛白,開始細細顫抖。

  幾個深長的吐納穩下心緒,穌浥決定不再空等,脫了外衣跟著躍入水中。

  穌浥入水時,小船已飄開一段距離,他辨認出佩玉掉落的位置,朝相應的方向游去。此處水深非陽光可以照透,寒意凍得人手指發僵,穌浥無法區別心頭震動是因為低溫還是害怕。

  等他游近蓮莖叢,看到裡面有抹晃動的影子,隨後是皇淵從中游了出來。

  傾刻間,穌浥的心被狠狠捏住了,它不再顫抖亦動彈不得,瀕於窒息的感受讓他就這麼靜止在水中,全身感官只剩下眼睛還有作用,瞬也不瞬望著皇淵朝他游來。

  在水裡乍見穌浥,皇淵第一個念頭是驚喜,可即刻就換上擔憂,急忙趨前抱住一動不動的他浮出水面。近午陽光燦爛的照耀穌浥蒼白的臉孔,他的眼神猶如飽受驚嚇的小鹿,濕潤地將泣未泣,徘徊在崩潰的邊緣,怔忡著不知所措。

  穌浥的一雙手用力掐住皇淵的兩臂,餘下四肢緊緊抱著他。皇淵的身與心俱疼,而腦袋同時湧出一個讓他欣喜若狂的想法。

 

  穌浥是愛他的,一直。

  比他能夠認知的,還多還深。

 

  再也管不得他與他的猶豫、他和他之間的鴻溝,皇淵把穌浥牢牢圈在懷中,想要永生永世禁錮,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將他從自己身邊奪走。

  皇淵吻上穌浥的唇,夢迴無數那樣渴望過的,一遍遍吮著還不能饜足,以舌撬開齒關,復又拭過口中每寸領地,貪戀的掠奪所有,連一呼一吸都不肯放過。

  「我愛你,穌浥。」皇淵抵著穌浥的額不住喘息,呼出的氣息灼熱,和兩具緊緊相貼的身體一樣滾燙,「就像你一直一直愛我那樣。」

  「你……你……」心緒大起大落讓穌浥的腦袋糊成一團,檀口幾個張闔還是不能成言,呆愣片刻才竄出一個教他心驚的念頭,「你都……都想起來了?」

  「不盡然。和你有關的事,我總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妄想。」望著穌浥紅腫的唇瓣,皇淵愛憐地輕啄,似是安撫,「不管記不記得,我依然愛你,而你也還愛我,這就夠了,不是嗎?」

  「但有些,你是不記得的……」穌浥抬手觸上皇淵的臉,待在水裡太久不動,寒意從腳尖延伸上來,手指開始細細哆嗦。

  不記得時可以蠻不在乎,記起了,還能無怨無悔嗎?

  我那樣騙你,使你在痛苦與絕望中死去。你真能,不恨我嗎?

  「你記得,卻忍心不告訴我。」皇淵不曉得穌浥介意什麼,可他明白自己介意的,「如果我記不起曾經愛你,甚至愛上別人,你欲如何?」

  「愛與不愛,不該由我說,你可以選擇任何你想愛的人。」這是穌浥早就想過的問題,也早就做好了決定。

  「然後眼睜睜看我與他人相守,你能嗎?」握住穌浥停在頰側的手,皇淵不知該拿這人怎麼辦才好。

  穌浥斂眸,垂下的睫毛密密掛上水珠,像水晶簾幕那樣半遮半掩,「不能。但我更不能剝奪你選擇的機會。」

  他的猶豫,難道就是為自己留下一個選擇愛上別人的機會?

  這個天殺的選擇!該死的機會!

  「穌浥,你……」一股氣陡然梗在皇淵心口,脹痛著,「你怎麼……怎麼可以對自己這般狠心?對我這麼狠心?」

  穌浥笑了,是一個很美的弧度,只是在失卻血色的臉上無比慘然,「吾向來心狠。」

  他應該不由分說就把這個人鎖在身邊,最好敲昏他的腦袋,免得兜兜轉轉將天地萬物盤算個盡,哪怕把自己捨出去都不眨一個眼,還回頭跟他分析利害得失。

  皇淵在心裡火冒三丈地這麼想著。

  被氣噎得說不出話來,皇淵面沉似水地帶著穌浥游回船邊,待他們雙雙上船後,體內的火旺盛得快要就地炸成煙花。他用盡力氣克制,兩手緊緊攥成拳,指甲皆陷進掌心的肉裡。

  現在任何的辯解都是添亂的油,於是穌浥保持靜默,可又怕濕透的皇淵受涼,便輕巧的趨前為他披上外袍。

  穌浥的氣息一靠近,皇淵的理智真的就地炸了。他反將穌浥撲倒,粗暴地啃咬依然腫脹的唇,不知是誰的血濡沫了兩人,淡淡的腥淺淺的甜,融入抵死的纏綿。

  相較皇淵因憤怒而緊繃的身體,在對方欺上來的時候,穌浥的心反而鬆了口氣,綿軟的手勾纏著皇淵,溫柔地搓磨他的頸後,一次次不厭倦的撫觸,如同他每回在他悵惘與徬徨時做的那樣。

  當他的柔情似水,他的火便無從燒起。縱是百煉鋼,終將繞指柔。

  「穌浥,你不懂……」平靜下來的皇淵側首埋在穌浥頸邊,兩人淋漓的髮糾結一處,不分彼此,「吾可以沒有自己,但不要沒有你。」

 

  皇淵,沒有你,我也沒有了自己。

  尋尋覓覓復閃閃躲躲,逃得了自己,始終逃不過你。

 

  因為愛你,逾於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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