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皇淵懷抱著欣喜與滿足入夢。

  本以為夢會將甜蜜延續,沒料到一頭撞進了苦澀的過去。

  這場夢既深且沉,一回復一回心痛得恨不能立即醒來,但故事未了,他亦不能謝幕,不由自主地擺盪在希望與絕望之間,搬演這折被遺忘的戲,鉅細靡遺的重又輪迴一遍。

  大戰前的夜晚,躺在自己懷裡的人說著,無論明日勝負如何,他將離開鰭鱗會,他與他,會有一個結果。

  結果,全然不是他所想像。

  華美的紫衫染上血漬斑斑更為艷盛,可烘托不了已然凋萎的性命。日日夜夜都渴望擁抱的這副身體,成為此生不可承受之重。

  他不願為他生,他卻必定要為他死。

  那個早早為他標立好的終點,踉蹌著也要奔赴。

 

  皇淵以為,用盡氣力在海境下的那一場雨,已替他將所有的淚流乾。

  醒來後,還是痛哭失聲。

 

  前一晚的折騰讓穌浥極為疲憊,即便如此,淺眠的他還是被壓抑的低泣聲驚醒。

  皇淵仰躺著,一隻手臂橫擋在眼前,錯綜的水痕蜿蜒在白皙的臉頰上,淚水打濕耳際的鱗片和鬢髮,泛著一層粼粼波光。

  端詳著身旁的人,穌浥能夠想見皇淵哭了很久,直覺告訴他這是因何而哭。

  不願他再承受,還是逃無可逃的,必須承受。

  穌浥想要擁著他,像這段時日那般地哄,卻不肯定他是否還會稀罕。

  「你恨我嗎?」

  很長的一段時間,穌浥都認為他應該要恨。等思緒逐一沉澱,懊悔與愧疚疙瘩似的裸露出來,時不時的抽疼,才曉得,自己只是需要皇淵的恨意,剜去這片模糊的血肉,以痛止痛。

  可是恨是一劑蝕人心神的毒藥,穌浥捨不得他如此自傷,又開始害怕起他的恨來。

  或許是哭得太久,皇淵的反應有些遲鈍,他慢慢轉過身,凝視穌浥半晌後才將人拉入懷中低聲回道:「不管怎樣,吾都不會恨你。」

  這是恨嗎?

  分別的十多年裡,被思念折磨得自厭自棄的時候,皇淵不止一次懷疑這種骨縫底都滲著苦的感覺是不是恨,來自那分被捨下的愛在流年中腐朽的殘沫。

  若是恨,怎會在他心中獨佔甜蜜與美好的席位,不曾動搖?

  但那的確包含了一種恨,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始終不夠強大到為他遮風避雨。

  「也不要恨自己,這不是你的錯。」穌浥無疑是懂皇淵的,假使他對他的恨不能成立,他的心思會轉到何處,都能尋到脈絡。

  被人一語道破,皇淵沒有丁點窘迫。穌浥拿捏他的心易如反掌,所思所想都逃不脫這個人的盤算。騰出一隻手貼在穌浥頸邊,血脈的跳動從指尖傳到心間,鍵接出一條相契的連結,讓兩端漸漸同步,「只要你活著,我便什麼都不恨。」

  「我原本以為,黃泉是唯一能與你攜手相伴的路。」穌浥的聲音帶著初醒的低啞,一句話說來有點磕絆。為了海境的階級改革,把身心掏空了,盡過人事,唯餘這點死後的念想撐持到最終,「但千算萬算,事情的發展還是出乎意料。」

  「你的命是何人所救?」恢復記憶後,這個疑問就懸在皇淵心上。對比自己復生時的耗時費力,被他用九煉烽火燒化屍骨的穌浥,是如何在短期內就重現於世?

  「你看到的屍體乃是斷雲石所化,那封你寫給我的信,是雁王用來以假亂真的工具。」

  穌浥吐出黑彈後,方圓一里皆伸手不見五指,但對上官鴻信這樣的高手來說不成阻礙,出入慌亂的軍陣更不在話下,半刻間施法作偽又保兩人全身而退,還游刃有餘。

  「雁王?」聽到這個名字,皇淵不自覺蹙起眉。此人性情與行事皆難以捉摸,是好是歹都沒個底,「他救你圖的什麼?」

  「圖什麼?」這句話伴隨一個苦澀的笑,穌浥斂下雙目後絮絮地說:「他異於常人的興趣和目的,吾從來都不想明白。但這一次,我真心感謝他打亂原有的安排。」

  「是啊,真該好好謝他……」突然間,有些模糊的想法在皇淵的腦中閃現,「助我重生的世外高人,也是上官鴻信指點你的?」

  穌浥何其敏銳,皇淵忽來的探詢並非隨意,接踵而至的提問不難預料。對此,他不打算隱瞞,於是抬眼坦然回道:「是。」

  「沒有條件,也不需代價?」若說保下穌浥的命是一手偷天換日的把戲,他的命,可是紮紮實實的無中生有。假使人壽有定,絕非簡單的術法就能逆改天數。

  「雁王和前輩都沒有額外的要求,但是……」穌浥稍稍一頓,斟酌接下來的話該怎說才是適切的,「術法能否成功,有條件,亦須代價。」

  付出才得收穫本是合情合理,皇淵面對這番情理之中竟生出一股恐慌,略感無措的伸手與穌浥十指相扣,「怎樣的條件與代價?」

  「條件是,一個羈絆極深且自願折壽的人作為施術者。」穌浥從交疊的掌心感受當中微微滲出的冷汗,舉起兩人的手靠近唇邊,在皇淵手背烙下安撫的吻,「七七四十九天內,施術者以心頭血餵養新生的骨肉,與重生者半分剩餘的壽數,從此同生共死。」

  「代價呢?你得付出什麼代價?」語調焦急,皇淵望著穌浥的雙眼比剛哭完時還要紅。

  「據古書記載,由於過程耗費心力,施術者往後或體弱、或早衰不一而足。縱然功成,逆天之舉何時招來天譴殞命,亦是無可預料,只能聽天由命。」娓娓道來的穌浥口氣平淡如說家常,生死與苦難好似鴻毛之輕,一呼一吸即可拂落。

  落在皇淵的心上,重如泰山。

  天譴二字,為將來罩上層層暗影,教皇淵憂怖叢生,「當世可有人施術成功?」

  「沒有。幾年前有人依法施行,不知何因,緊要關頭時受術的生靈突然衝撞陣法,最後魂飛魄散以致功敗垂成。若非你順利重生,前輩都要以為這則古傳秘術不過是前人妄言。」

  「穌浥……」埋首伊人髮間,皇淵闔眼,感受千絲萬縷的情緒充塞胸中,卻理不出隻字片語可堪陳述,僅能喃喃他的名字,傾訴滿腔的無以名狀。

  前因後果在無數的詰問後被條分縷析,最好與最壞的結果羅列,穌浥反倒安之若素,「對吾來說,這輩子,沒有比現在更幸福的時候。就算代價是五雷轟頂,都無怨無悔。」

  「值得嗎?」

  「值得。」

  穌浥曾經三度提過相同的問題,不管是否正面回答,皇淵的態度無不肯定,但穌浥從來不能理解這分肯定由何而來。現下兩人易地而處,始懂得,當眼前人重逾性命,其他的都能不吝失去。

  輕輕一笑,皇淵釋然了,「五雷轟頂也好、萬箭穿心也罷,怎樣的天譴吾都陪你受。」

  他和穌浥這段意外接續的人生,是命運的陰錯陽差,每分每秒都像是偷來的,他們一同填補許多缺憾,完滿了在海境不可奢望的夢境,與已付出及將付出的相比,皆是不枉。

  又怎麼會不值得呢?

  「你早就逃不了了。」穌浥鬆開懷抱,睨著皇淵俊美如斯的臉孔,伸手拂過他的眉目,「從你睜眼開始,就和我綁在同一條命上。」

  「這條命,該算是你欠我,還是我欠你的?」抓過穌浥的手,皇淵握在掌中把玩,索性扳指算了起來。

  「也許……」前塵如浮光掠影,穌浥追憶著,不禁莞爾,「我們註定要互相虧欠。」

  因為互相虧欠,就算生離、哪怕死別,依然藕斷絲連。

  曾聽說,人在死後會將最深的執念化現眼前,皇淵記起自己最後的一縷念想:「穌浥,我們去看蒼山雪,好嗎?」

  「蒼山雪?」

  「傳聞,蒼山雪,百里點蒼,無關朝暮終年不化。」

  並非只有穌浥寄託於死後的世界,皇淵魂歸天地,在似夢非夢之間,看到穌浥在陰陽交接的渡口等候,兩縷幽靈渺渺冥冥,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束縛他們,一葉扁舟任東西,蒼山雪,乃至江南雨和大漠沙都不再遙遠。

  那時只能想望,如今終能實現。

  「你去哪,我都奉陪。」

  穌浥拉著皇淵雙雙坐起,仔細將他的衣襟收攏盤扣繫好,神情無比專注,一心一意都在他的身上。這副身影映在皇淵眼底,與方才夢中的少年疊合,遠在不識愁滋味的歲月裡,日日如此都道尋常,以為就此便至永恆。

  記憶中,他的指尖擦過皮膚的溫度明明清晰如昨,卻在一番生死後才能再次熟悉。

  那些書中記載的瑰麗山水在想像中一瞬間黯淡了顏色,皆明媚不過這道紫衫剪影。儘管天高地闊,有他的風景才是人間絕色,值得他的跋山涉水、他的千辛萬苦。

  如果沒有穌浥,他哪裡都不去。

  而今人相伴,心可會相隨?

  「海境、還有萬千波臣,你都放下了嗎?」一而再、再而三,兩人感情的波波折折無不拜此所賜,在皇淵心裡簡直生出魔障了,即便逃出生天還是忍不住回頭一問。

  視線調轉至窗外,將近巳時的天光熾盛,白灼灼的,與海境穿過厚重水幕後灰濛濛的陽光大不相同,「屬於海境的鰭鱗會宗酋已死,活著的唯有八紘穌浥。」

  「那八紘穌浥呢?又是屬於誰的?」安了一半的心,皇淵不由得咧開大大的笑容,比高懸的秋陽燦爛。

  回過頭,穌浥難得俏皮地對皇淵眨了眨眼,「你說呢?」

  「吾不知,只曉得,我是屬於你的……

 

  皇淵貼近穌浥,彼此已無暇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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