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蘇篇之一.jpg

 

訴瑯琊之蘇藺篇

──相知何用早,懷抱即依然

 

 

  你是誰?

 

  他說,他是梅長蘇,遊歷江湖的梅石楠之子。
 
  那個百年帥府,天縱英才的赤燄少帥林殊已死,與七萬英魂同埋於梅嶺之上。他親手將未來葬送,為了求祁王、林府與赤燄軍在史書上的一筆清名,將自己鎖於一身病骨,打為地獄的一縷復仇冤魂。
 
  藺晨,做為瑯琊閣的少閣主,打小聽多了眾所周知的歷史,或是不為人知的隱密,看遍了為權為勢為名為利的君臣相對、兄弟反目等人性黑暗,罄竹難書的血淚斑斑無數。在這世上,變是通則,不變是難得。
 
  既是難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又何必苦苦追求?
 
  歷史清名值多少?他日改朝換代,人已作古,至多是廟堂受饗換幾柱清香的事。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不如落拓江湖載酒行、或者是十里春風贏得青樓薄倖名。
 
  所以瑯琊閣不臣屬於任何國家,遺世獨立,憑借自身實力,無須仰仗任何權威背書,不在乎史書怎麼記載屬於它的這一筆、甚或半點皆無也不會在意。它見證每一個當下,揭露現實不預料未來,提供答案卻不加評述。
 
  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眼裡,可以一文不值也可以千金難買。
 
  人事物的價值也不是史書就能夠劃定每個人心中齊一的標準。
 
  藺晨的自在、藺晨的灑脫,來自他已經把世事看得太通透。
 
  他不認識林殊,所以他不在乎林殊做了什麼決定。
 
  梅長蘇,也不過是父親的一個病人。
 
  在初遇時,這個本與他無什關係的人,是什麼樣子呢?
 
  滿是刀傷灼傷,又身中火寒毒,雖是救命也是傷命。好不容易把外傷治癒了,火寒毒雖棘手卻非不可解,真正難解的,是他牽繫著赤燄軍的梅嶺慘案,還有其後的祁王冤屈、林府滅門,神魂俱裂的痛苦。
 
  藺晨懷疑著,這一個身心皆受重創的人,該怎麼樣求存於世?
 
  在他性命交關時,支撐他的是林帥最後的那句話,以及梅嶺上的煉獄景象。還有,那本該是疼愛他的姨父,冰冷地砍下不留餘地的一刀。血從他的眉眼間流了下來,模糊著視線,但那人眼底的狠絕卻如此清楚。在他倒下的瞬間,甚至倖存後的夢迴無數,他都不懂,這樣的恨由何而來。
 
  林殊不懂,因為他從來是坐擁三千寵愛,從來是驕傲張揚,從來是金陵城最明亮的那道光。他不懂,他的唾手可得,在別人需要怎麼汲汲營營,甚至用盡手段、傷天害理也在所不惜。
 
  當他褪盡光環沉入黑暗中,才看到,那不是恨,而是由於心底的欲望太盛。
 
  他不再是金陵城的白衣少年,卻不能容忍少年擁有過的一切蒙塵。赤燄軍、林府、祁王哥哥,都是寵愛與張揚背後,最大的支柱與依託。唯有這些重復清明,才足以證明,那些美好的曾經,令人不可逼視的林殊,真實地存在過。
 
  他的眼神炯炯,身心的痛苦再劇烈都不能襲奪半分光彩。無論老閣主如何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再再勸說,他不曾有過一絲動搖,絕不會茍延性命。他便是捨盡了林殊的命換得一個可以昭雪冤情的梅長蘇。
 
  那時的光彩與決絕,打動了藺晨,讓他想與之相交。
 
  這並不是簡單的決定、也不是一條輕易可走的路。就算他只有一介殘軀和幾個部屬相伴,就算他的對手是整個大梁朝堂及坐於其上的梁帝,都不能使他膽怯讓他退縮。
 
  一開始,會讓人誤以為,是血海深仇的憤恨,讓他有強大的力量可以抵禦這些困境和痛楚。後來他發現,這實在是錯得離譜,恨從來是加速腐朽的根,長得極快也衰敗得極快。當梅長蘇想起那夜梅嶺的漫天大火,恨意難消,但他眼底不滅的火光,推動他走過這一切的卻不是恨,而是對昭雪冤屈的希望、對海晏河清的期待。
 
  這是多麼難得的事,有多少人毀敗於陰謀詭譎後,要麼以牙還牙,連自己也墮落成不擇手段的人。要麼徒嘆奈何,從此意志消沉、渾噩度日。可他都不是,他有過失望,但從不放棄希望,不因為陰謀的一時勝利就否定情義的價值,不因時勢的困頓就停下對理想的追求,就算身處地獄依然相信光明終將到來,而這些與他的性命相比,皆是重於泰山不可移轉。他為的不是歷史清名、為的不是廟堂受饗,是常存心中的情義與理想的不可折辱。
 
  藺晨看透的同時,不由得心服,也不由得心疼。
 
  他之所以成為梅長蘇,正是因為對林殊心中這些不可放棄的執拗,這也是七萬赤燄軍及祁王眾人一向以來的信仰,他有幸得存,便同時將逝者遺留的那份一起承擔下來。林殊並不是死了,而是林殊、祁王以及七萬赤燄軍的精魂在那一夜的燒鑄後,都在碎骨重生、涅槃而出的梅長蘇體內活著。
 
  眼前這個人,以最破敗的身體,藏著最堅強的心志,背起最沉重的擔子。
 
  那是一顆經歷苦難也不變,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
 
  因為這份不變的難得,藺晨許他為知交,也為自己難得的不忍償他宿願。
 
 
 
  對梅長蘇而言,藺晨又是怎麼樣的一個存在?
 
  他是梅長蘇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懂得梅長蘇的人。在藺晨眼中,他不會看到林殊的影子,不會看到對於林殊的種種惋惜與憐憫。藺晨對他的欣賞與關心,不為林殊、不為少帥,只因梅長蘇是他放在心上的朋友。
 
  可是又懂得,他深藏於心,源自林殊的堅持與執著。
 
  在藺晨的面前,梅長蘇覺得自己無所遁形,卻不會為此感到害怕。藺晨看過他被火寒毒折磨時的幾欲發狂,看過他聽聞祁王林家俱殞後的痛徹心扉,看過他經受削皮挫骨時咬緊牙根的模樣,看過他長皮養骨臥床一年多的孱弱病態,這輩子可以想像和不能想像的慘況,都盡收他眼底。
 
  藺晨只是靜靜地看著,淡淡地笑著,還涼涼地陪他說著。沒有嘲笑、沒有悲憐,甚至沒有擔心、沒有害怕,藺晨相信他走得過這些坎兒,用著連他都無法肯定的信心,伴他走著。
 
  從林殊到梅長蘇的過程中,上蒼從他身上收回的太多,內息全無痼疾纏身,再不能挽大弓降烈馬,這些都曾是他驕傲的來源,皆被剝削而去。即便他志向堅定,卻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摧折,勢必得走過一段自信重建的路,但要做的事太多可用的時間太少,已容不得他慢慢習慣這個踉蹌的轉身。
 
  但有一個人,從從容容,也許還笑笑鬧鬧地陪他走過,這一轉,也可如此華麗。
 
  許是藺晨,在他只能臥床的日子裡,憑藉瑯琊閣的力量,幫他將殘存的舊部們一一收攏,把當年零碎隱微的線索逐個拼湊至完整。他卻不曾越俎代庖,只是陪著他細細推敲、步步盤算,藺晨表達意見,但尊重他的作法,傾已所能為他執行。做為他身後最堅實的後盾,而不是擋在他跟前的屏障。
 
  還記得初登場,雲霧裊裊的瑯琊閣中,坐於畫案前的他聽著小廝稟報北燕新立太子一事,最終他輕聲自語:「他果然辦到了。」
 
  那是一份從容而自信的篤定,沒有懷疑也沒有訝異。
 
  藺晨相信他辦得到,也支持他做到,使他相信,即使他只是梅長蘇,雪冤這條路也可以走到終點。相信他是梅長蘇,也足以當得起金陵朝堂的翻雲覆雨手。
 
  朝堂還太遠,他們便從江湖踏足,一步步深入。
 
  從入江左盟苦心經營,於天下初試啼聲,到九年來的聲名卓著位列榜首,乃至於諸位尚書、權貴的隱晦家事,當年冤案的梗概脈絡,甚至是其後身入金陵,南楚入京等各方排佈。有梅長蘇的殫精竭慮,還有藺晨及瑯琊閣的鼎力相助。
 
  除卻瑯琊閣高深而龐大的勢力,藺晨本身具有的能力也讓人不容小覷,飛流的武功雖高也逃不過他的戲弄,身入南楚便能說動使臣在期限內入京,面對夏冬宮羽的天牢之禍,四兩撥千斤就將危機消弭於無形,醫術高超更是不在話下。
 
  雖然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但只要他點頭,便是一諾千金重。
 
  梅長蘇曾說:「沒有把握的事,他不會輕易承諾。」
 
  就是這樣的瞭解與信任,梅長蘇連自己的性命,也可以放心的交付予他。
 
  臨出廊州時,他說:「有你足矣,頂得過十個大夫。」
 
 
 
  藺晨在他的身邊,並不是保護者的姿態。他與他併肩,讓他能憑藉自身的力量昂揚站起,卻也不是一味的配合與順從,他會戳破現實,不曾避諱他的生死和他身體的極限,不會為了怕他傷心怕他挫折就小心翼翼。藺晨的直來直往,也為梅長蘇掙得一方能夠放鬆自在的天地,不須時時顧慮牽累萬千的情義糾葛。
 
  正因為情長義長,所以裹著梅長蘇那顆九死不悔的心異常堅實,但每絲每縷的拉扯也是裂心似的痛。他顧慮著赤燄舊部、顧慮著霓凰、顧慮著景琰。他們既是他心中的支柱,同時是他的軟肋,覆蓋著林殊這道光明背後的陰影,他無法在他們面前真正地坦然以對。
 
  在這些人的面前,他不容許自己倒下,不容許揭穿他再也回不去林殊的事實。但對藺晨來說,倒下就倒下了,而林殊早就死了。所以梅長蘇只有在他跟前可以放心顯露他虛弱的一面,因為他知道藺晨必會將他托住。
 
  可以毫不顧忌地說:「藺晨,我現在感覺真的不太好。」
 
  也只有在藺晨的面前,那個驕傲飛揚的林殊,才能重現一點點當年風采。因為藺晨也是同樣的驕傲飛揚,一般的放縱,縱容著自己也縱容著梅長蘇。只有面對藺晨時,才看得到耍賴使性子的梅長蘇。說到金陵要兩年便是兩年,一步也不肯退。說要給聶鋒治病,一封飛鴿傳書便讓他從南楚跑斷了腿趕來,病不診好還不給飯吃。哪怕清掃滑族的事再難辦,也要他在謝玉死訊入京前辦妥。
 
  治完聶鋒,藺晨嘴裡會叨叨說著就是一個謝字也沒謝禮。
 
  而對梅長蘇,他卻會說:「別說謝,一句謝也不行。」
 
  藺晨所做既是為情為義,這謝字太輕無以聊表萬一,不如不說。他只要彼此心甘情願,不談半點付出與虧欠。他知道這些一旦多了,那人會難受。
 
  別看藺晨總是大咧咧地說話沒個顧忌,嘻笑怒罵總不犯愁,對梅長蘇的那份體貼,卻是極為深細而不著痕跡的。還記得他與景琰金殿相認後,病了許久兩人也不曾見面。
 
  見他要赴言侯生辰的約,藺晨淡淡地問:「太子也會過去吧?」
 
  梅長蘇的神情斂了下什麼也沒說,他即刻就說道:「那你也帶我一起去,言豫津那位公子哥,我還挺喜歡跟他一起玩的。」
 
  言豫津不過是託辭,想跟著,只是怕他心裡過不去,做個陪伴。
 
  他對梅長蘇的擔心顯少擺在臉上、或在他的面前說。真要看不過去的,罵咧咧地冷嘲熱諷一番,而說了也沒用的,他就會放在心裡,默默地為他承擔。
 
  「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所以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人生樂在相知心。與君相知深,連言語都是多餘。
 
 
 
  藺晨懂梅長蘇,梅長蘇何嘗不懂藺晨。
 
  他明白這人煞費苦心究竟所為何事,不就是他雖瞭解他但也放不下他,便千方百計將他挽留又不忍束縛他,只得傾己所能讓他成就想望嗎?
 
  藺晨說:「十二年前我就知道,這金陵城你是遲早要回去的。」
 
  所以他來金陵而他往南楚去,即便事情辦完也不會到金陵伴他,而是和晏大夫打賭要護他的性命周全。他的醫術既比晏大夫高明,不來的原因,正是不忍心看他在最後這一哩路裡受盡折磨,也怕自己的一時心軟不能堅持到最後,反讓梅長蘇受累。他需要兩年,他便是費盡思量許他兩年。
 
  所以非到萬不得已,金陵城,藺晨是不願意來的。他若來了,怕是忍不住對梅長蘇糟蹋著身體唸叨個不停,徒讓他煩心。他若來了,他也就更靠勢,更不懂得顧惜自己。
 
  藺晨若不來,梅長蘇在想起他的時候,就會想起他情深義重的叮嚀。
 
  梅長蘇如何不想他呢?藺晨人雖不在,但他的每步計略都或多或少有他的心血。每個關口,都是他的丹藥支撐他的身體。飛流摘的每枝花,都能在他心裡勾勒出他風流不羈的身影。他不在,在他心中卻也無處不在。
 
  交心不交面,從此重相憶。
 
  梅長蘇對晏大夫的尊敬與順從,不也是因為對藺晨的那份心意,珍之重之嗎?
 
  只是金陵這灘混水終究是風波太多,一年多的折騰已耗損殆盡,進到蘇宅,藺晨第一個要把的脈不是等著他的病人聶鋒,是他時時記掛的梅長蘇。
 
  一起把完兩人的脈,他說:「他長得比你像癩蛤蟆,你病得比他厲害。」
 
  還記得解釋聶鋒病情那天,蘇兄送走霓凰與蒙摯,便昏了過去。醒來後,藺晨對他說了這麼一句:「是不是我一對你生氣,你就這麼嚇唬我呀?」
 
  他能氣什麼呢?他對梅長蘇一向無什要求,只盼他能多珍惜自己。
 
  別後經年,再診脈,竟是難以回天。
 
  晏大夫這一年多不好過,他懸心著又怎麼好過。
 
  氣歸氣,唸叨完後便是力補天闕。
 
  他說:「有我在,不會讓你倒下去的。」
 
  梅長蘇說他相信他。而他說,他也相信他自己。
 
 
 
  雖然藺晨為他做了這麼多,幾乎是使命必達,但在我看來,他對於梅長蘇的理想與作為,並非百分之百的認同,也不把這些當成自己的目標和理想。比如滑族,在他來說復國也是他們的正義。就像是他認為,雪冤及朝堂清明,不是梅長蘇一個人的責任,也無須對靖王感到抱歉。
 
  他珍視著那顆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但他更珍視這個摯交的性命。藺晨不識得林殊、不識得蕭景琰,也不在乎大梁朝堂將如何。幫他,是不想梅長蘇在這些勞碌中枉折性命。
 
  就像他對衛崢說的:「我一直幫他是盡朋友之責,要了他的心願,不是讓他來自尋死路的。」
 
  這樣的矛盾與痛苦,在與梅長蘇相交後,就一直拉扯著藺晨的心。正因為那顆為情義與理想執拗的心,所以他選擇成為梅長蘇,也註定了他的一身病骨與年壽難永。一開始,藺晨也許會為這樣鏗然的決定讚嘆佩服,可是當他們相交漸深感情愈濃,眼見摯交日夜煎熬著心血,縱然豁達如他,亦無法不為梅長蘇當初的決定,生出一點點的悔恨和數之不盡的苦楚。
 
  若有一份友情,可以許諾至生死盡頭不悔亦不變,無疑值得稱慶一生。

 

  若這份友情可超越生死,卻在相交後便數著生死盡頭到來,該當如何?
 
  結局已經註定,藺晨並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是盡力爭取能有多久是多久。
 
  但於他而言,林殊當初的決定代價終究太大,即便他們都深思熟慮過,在真正開始經歷後,才發現遠遠比他們預想的還要多更多。藺晨沒有想到,這個人會在心裡扎下這麼深的根,他越來越捨不得他從自己的生命中離去。梅長蘇也沒想到,林殊的自傷對於身邊的親朋故舊,是怎生錐心刺骨的痛。
 
  靜姨說:「你的爹娘要是知道,這心都要疼死啊!」
  霓凰說:「在你經歷這些痛苦和折磨的時候,我在哪裡?」
  蒙摯說:「你的命你不在乎,想過我們沒有、想過我們沒有?」
  景琰說:「十三年的分離呀,對你、對霓凰、對每一個人,
        都太艱難了。」

 

 

  對藺晨呢?他是夠堅強的,陪他一步一步往黃泉路走,只能撐著他走得慢一些,又怎會不心疼、怎麼不艱難?但他卻能用笑鬧與怒罵,讓這一路顯得不那麼哀傷。可這不代表藺晨認同他當初的決定,他用他的方式表達著抗議,用他的方式讓梅長蘇面對他一直以來逃避的問題。
 
  在為聶鋒夫婦解說火寒毒時,他的目光時不時巡曳在梅長蘇的身上,他的每一句話都是這個人經受過的,當年他的決絕,犧牲的不僅僅是林殊的命,還是剜在親友們心頭的傷。在藺晨成為他的朋友之後,越來越能體會到這傷口會有多痛,所以他故意那樣說著。他並非要讓梅長蘇感到痛苦,而是希望他能體悟,在他不計代價一意孤行時,被他遺落在身後的這些人與情,何嘗不美好,又何嘗不值得留戀。
 
  是的,我認為藺晨希望梅長蘇對於這些能夠多幾分留戀,也多保留幾分餘地為自己想,而不是一味地飛蛾撲火般至死方休。即便他懂得他將一切盡擔的執念,即便他知道他會提著那口氣不到目的不肯鬆,即便他明白十三年來他對梅長蘇的不自信與對林殊的想望無法放下。
 
  他卻也不是真的不留戀的,只是他做為梅長蘇的自卑,讓他覺得自己不值。他總認為那些是林殊擁有的,不該是梅長蘇能想望的。
 
  他對蒙摯說:
  「你們對我的情義,很多時候都會成為我的負擔。」

 

 
  正因為他接受不了、不敢接受,所以才會變成負擔。
 
  藺晨想讓他知道,這些人看著他,不止是看到了林殊,還看到了梅長蘇。他們的愛不是來自林殊的美好與風華,只為他是日夜所念牽繫不放的人,既是林殊也是梅長蘇。
 
  明明是情長義長的,卻老是把自己弄得絕情絕義。明明心是那麼軟,又要逼著自己硬起心腸,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即便是宮羽,她的一意付出是為了梅長蘇,與林殊無涉,他也半點都不願沾染。
 
  因為他知道自己終將離開,所以不願意多留念想,徒惹心傷。
  但他若不留念想,也就留他不住,這是藺晨真正傷心的地方。
 
  所以他向飛流說著:
  「看見沒有,你蘇哥哥的心,就像石頭一樣硬。」
 
  所以他只能拉著飛流,喝個酩酊,一醉方休。
 
  夏日夜裡潑著水,笑鬧著,風吹著濕透的身子漸涼,卻抵不上透心的冷。
 
  那人,有一天,終留不住。
 
 
 
  林殊願捨命成就目標和理想。這些人也願捨命,想多留他幾年時光。
 
  衛崢費盡千辛萬苦找來冰續草,卻救不了梅長蘇的命,因為情義和性命孰輕孰重,在他的心底根本無須思量。藺晨懂他,所以不曾提起讓這群愛他的人牽掛,可是語畢臨別前,他拋給梅長蘇的那抹笑,理解中,還有苦澀與愁悵。
 
  他是成全了情義、捨去了性命。
 
  但這些必須眼睜睜看他逐漸死去的人們,卻無法因此不哀傷。
 
  梅長蘇在性命之外,不也犧牲了一些比性命還要深重的東西嗎?
 
  如果可以,藺晨也願意為他捨命,但他不會願意,所以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讓他走得更長更遠。藺晨在廊下凝視瓶中的冰續草思索著,而梅長蘇望著他,同樣地神思悠遠。
 
  離目標越近,藺晨的心就揪得越緊,梅長蘇亦然。
 
  「這裡已經不再是林殊的朝堂了,地獄歸來,不可久留。」
 
  「如果過了這個坎兒,
   他心裡這一口氣突然放下來,又會怎麼樣呢?」
 
  「他一直不願意恢復林殊之名,
   何嘗不是因為對自己沒有信心呢?」

 

 
  來金陵,是為了要帶他走。
 
  他想要帶他離開不再是林殊的朝堂,回到屬於他與梅長蘇的江湖。
 
  藺晨和飛流說著,也許廊州,也許瑯琊山。只要能相聚,自然哪裡都好。
 
  計劃從霍州撫仙湖一路遊山玩水、天南地北慢慢走,直到盡頭。
 
  他對他說:
  「那就相信我,不要給自己設限,
   也不要再去想究竟能支撐五個月,還是十個月的問題。
   你只要盡力,我也盡力,可好?」
 
  他回他說:
  「我就把自己托付給你了。」
 
  他們說著,要一言為定。
 
  還來不及啟程,四境的擊鼓鳴金之音聲聲催起。
 
  他說,國難當頭,他必須去。
 
  藺晨千百萬個不願意,他知道他本來可以,讓他安穩走過半年、一年甚至更久的時間。
 
  「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在最不應該放棄的時候偏要放棄?」
 
  「這不是放棄,而是選擇。我已經當了整整十三年的梅長蘇了,
   如果到最後,我可以回到林殊的結局,回到北境,回到戰場,
   那對我來說是一件幸事!」
 
  「林殊早就死了,為了讓一個死人復活三個月,
      你要終結掉梅長蘇嗎?」

 

  「雖然十三年過去了,可我還是赤燄軍的少帥林殊。
   我要回去,回到赤燄軍當年的戰場,
   我要回去,那才是屬於我的地方。」
 
  林殊嚮往的,不是朝堂也不是江湖。藺晨沒有料到,他會有重回戰場的一天。
 
  將衛崢找來的冰續草製成冰續丹,我想,他原是打算在梅長蘇再也支撐不下去時,可以多許他三個月的時間。卻不想這丹藥讓林殊復活,而梅長蘇死去。
 
  其實從相交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之所以成為梅長蘇,正因為他是林殊。林殊與梅長蘇終究是一而二、二而一。就算他總是嚷著不認識林殊,卻也從來無法將他倆切分開來,這本是相融的一體。
 
  他從沒有放棄過的,是當回林殊。之所以遲遲沒有走回去,還是因為他的不自信,而冰續丹給了他力量,連天烽火給了他機會,哪怕只有三個月,他也不會有半分遲疑。
 
  藺晨看著他,想起當年打動他的炯炯眼神,一如現在的光彩與決絕。他可以捨盡林殊的命成為梅長蘇。自然也會捨得梅長蘇而走回林殊的路。
 
  在那一刻裡,藺晨還是懂他,也因為懂,所以胸口的哀傷與悲涼才會如許深如許痛。
 
  這十三年每一步走來都不容易,如今回首,卻像黃梁一夢。
 
  他決定醒了,他也只能陪他醒來。
 
  「選擇也罷,放棄也好,這都是你的決定。」
 
  他說:
  「長蘇,我答應過你要陪你走到最後一日,
   你雖失信,我卻不能食言。」
 
  藺晨千算萬算卻沒算到,在他死之前,就必須與梅長蘇道別。即便眼前的這個人說,認識林殊之後,他不會失望。但再風華滿身的,都已經不是他的梅長蘇,不再是那個和他在瑯琊山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知交。
 
  問誰使、君來愁絕?
  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
  長夜笛,莫吹裂。
 
  原以為,既是難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又何必苦苦追求?
 
  苦苦追求過,當初得之甚幸,如今失之也是命。
 
  他陪著他走到生命的盡頭,儘管,全然不是他所希望的模樣。
 
  他還是那個將世事看得通透的藺晨,依然自在,依然灑脫,只是更寂寞。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為了他將南楚與北境都奔遍,再回瑯琊山,此處,終究是遺世,而獨立。
 
  也許帶著飛流,他仍舊言笑晏晏,一起摘下最美的那枝花,一起想最難忘的那個人。
 
  再也沒有泡茶的那隻手,便攜上一壺酒。
 
  舉杯遙敬,君共我,醉明月。
 
 
 
  藺晨說,他喜歡和言豫津玩。
 
  寫著寫著,我腦海中描摩著藺晨的樣子,卻也常常浮現豫津的影子。
 
  這兩個人相同也不同。
 
  他們有著不同的身世不同的經歷,卻是一般玲瓏心,透徹世情。表面看來都是那樣風流倜儻,笑看人間,對於相許的知交,也一般情深義重。只是藺晨棲息在高冷的絕崖上,難有人能與之比肩。豫津習於繁華的喧鬧中悠遊,雖是相交滿天下,知心只一人。
 
  越透徹的人,大抵越不容易相許,一旦許下了,便又是天長地久。
 
  若得如此知交,就值了一生吧。
 
  上蒼始終眷顧著林殊,在他最頹喪的時候,許他一個藺晨。
 
  相知何用早,懷抱即依然。
 
  有他陪著,再多苦,也可以只是白水。
 
 
 
  最後,想來談談飛流。
 
  每每看著蘇哥哥對飛流寵溺的模樣,很難想像豫津口中那個沒耐性的林殊哥哥。
 
  對梅長蘇而言,飛流確實是珍寶。
 
  因為已經失去了,他才知道這有多可貴。
 
  梅長蘇和飛流,是極端強烈的對比。身子極弱與武功極強、機權弄巧與心思單純。飛流擁有的恰恰是梅長蘇所失去的。最最難得的是,飛流因為腦傷,所以他可以一直保持那顆純粹的赤子之心。 
 
  所以他珍惜著他呵疼著他,生怕有一點點傷,就像他護著林殊九死不悔之心。
 
  藺晨呢,他也是護著,用他自己的方式。逗他弄他,讓他懂得生氣也知道要笑,他要它知冷知熱,鮮活靈動,才經得起外頭的酷熱與霜雪。
 
  飛流雖是命數多舛令人堪憐,卻也何其有幸,能遇上了蘇哥哥與藺晨哥哥,用他們各自不同但同樣不保留地護他愛他。而他也用他的方式,回報他們的一腔情衷,直接而純粹。
 
  沒有人能像飛流那樣純粹的愛他們、信他們。
 
  雪冤路上寒夜漫漫,他是蘇哥哥心頭最暖的小棉襖。
 
  只是自此後,他再沒有那個捧著點心寵著餵他幫他擦嘴的人。
 
  自此後,在藺晨哥哥想著蘇哥哥而寂寞寒冷時,唯他陪伴,為藺晨哥哥暖著。
 
  他可能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何藺晨哥哥在,蘇哥哥還是死了。
 
  但他有一天會知道,蘇哥哥活在他心中,從來都不死。

 

 
藺蘇篇之二.jpg 
 

 

  印月

  2016/1/23
  誌 梅長蘇百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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