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二)


  對於自己的錯辨,卜晏產真是一時愕然了。

  與友人告別後,由船板銜接的另一頭走來,就見到燈舫已開鬥毆之勢。從來不是愛湊熱鬧的人,但惡霸橫虐良民著實看不過,便停步關心。招回間她對三名壯漢尚且游刃有餘,矯捷的身手俐落、舉手投足英姿颯爽,打扮也不似裙釵,直以為是仗義的少年公子,看她危險便上前相助,卻沒料到是不讓鬚眉的巾幗。襲染已久的禮際分寸、加上子曰:非禮勿動,讓他不由自主地鬆手。

  剛剛這一抱,可真唐突佳人。

  啊!有這種救人法的嗎?端木英感到腰間的支力頓失,練武養成的機敏反應,馬上伸手捉住還在神遊的書生前襟,借力使力,讓下墜的身子恢復平衡。只不過在拉扯間,自他的襟口掉出一本書冊,代她直直落下水渠。

  「我的書!」

  這一掉,卜晏產倒是很快就清醒起來。

  「公子!」

  他探手要去抓,卻已經遲了,可是救書的身形太過拼命,半個人身都擱到船外,眼看就有隨書而去的形勢。端木英大氣都還沒喘完,見狀即刻上前拉住他,「公子!」

  人是穩住了,但書已經在波間滅頂。幾番上上下下的折騰,端木英暈眩得忍不住抬手揉揉發疼的額側,情緒稍平,轉身欲向書生謝出手之情時,他還是依在舷邊,癡癡凝望只剩無盡東去的悠悠水面。

  「公子,謝謝您的相救之情。還有──」除了謝意,端木英還升起一股歉然,「害您失落了書冊,真過意不去。」

  在凐沒前端木英曾一眼瞥見書扉墨跡所寫是端正的「論語」二字,依他的模樣,那本書對他一定很重要吧!

  卜晏產回過身子,嘴角揚起微微的笑,只是如喪考妣的神色未復,讓人看著不禁為之心酸。「姑娘見義勇為,我出手相助本屬應當。至於書──那不是妳的錯,妳不必介懷。」

  才說完,眼神又飄向書掉落的方向。

  莫非是我不守夫子之言,遭受譴罰嗎?

  此番神情讓端木英備感熟悉,想起什麼似的,嘴角輕輕淺淺地揚起一道未曾張揚淺弧。微低首,她細細思量起補償的方法。

  這書是「論語」的話──

  「論語一書,在下自小嫻熟在胸,不如讓我為公子重新謄抄一本可好?」

  「這──這非姑娘之過,怎能讓妳為此花費心神呢?」

  夫子的字字珠璣,在他心底也早是無可抹滅的清晰,隨身帶著,是因為裡頭的一言一行,溫潤得使人想時刻瞻仰字句間散逸的風華。再者「書」本身已成為他神靈的一部份,每個殞失都令他禁不住心痛。

  「雖然不能弭平您失書之痛,但謄抄一事,也算是我小小報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態度認真而誠懇,卜晏產也不忍一再拒絕她的好意,「那就有勞姑娘了。」

  看他答應了,端木英回以倩然一笑。

  端木英這一笑,他更懷疑起自己何以將她錯認為男子。不是柔媚嬌嬈的模樣,可是娟秀的五官自有一番麗緻,行止雖然坦率不扭捏,卻比一般男子還要溫婉幾分。

  就在兩人對話有個段落,一旁群眾發出了呼喊緊張的聲音,兩人穿過重重人圍,原來是她救上的女樂師昏倒在甲板,端木英隨即為她把脈,脈象正常,只是微虛罷了,看來是被剛發生的事嚇壞。不過就放人在這裡也不是辦法,這位姑娘的家人想必等得很是心焦。她思慮一定,便轉向群眾問道:

  「請問有哪位朋友知道這姑娘家住何方?」

  乾脆好人做到底,送姑娘回家妥當一些。

  見有人應答,她即抱起女樂師,離去前轉身對卜晏產說道:

  「在下端木英,三天後的午時我們就約在城裡的臨波閣,除了奉送論語一書外,也備桌佳肴,以謝公子之恩。」

  「我所付出的也不過綿薄,姑娘實不需為此大費周章。」

  「那麼,就當我想交你這個朋友。與朋友談天地、話家常不為過吧?」

  「這──」

  「莫不是公子嫌在下鄙陋,不堪交往?」

  「怎麼會?唉!三日後,我們臨波閣見。」

  「一言為定!」

  語罷,端木英抱著姑娘,隨著帶路的小哥離去,他也逕步歸往自個兒的住所,人潮就此散去。

  玉蟾已然西斜,滿城人聲俱寂,夾道的燈火猶未滅,灼爍著此夜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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