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日月。

  自從傷癒離開琉璃仙境後,便寄居在山間的一廬茅草研讀神農醫譜,每日抽空到山腳的風家莊應診,然後踏薄暮歸返,數算著病人的情狀與該添補的藥物,卻不曾數算著歲月。

  其實,流年的更迭,對他從來不能代表些什麼。

  當是搖搖學步的稚齡,他已經持著一柄羽扇踏遍江湖;許是少年風發時,他依然是小沙彌的神態。生死往復,早分不清哪裡是生命之初,怎麼算起?更何況存在一段段無可接連的記憶鴻溝。

 

 

  背負藥囊,漫天紅霞底,真神仙獨自走在狹路小徑。

  『唉喲喂呀,唉~喲~喂~呀~~』

  行至山腰,人煙漸稀,不過很顯然還不到杳無人跡的地步。聽這音量,前方不遠處似乎有人受了傷怎麼的,哀號的聲音不絕於耳,本著醫者心腸,他加速腳步前往一觀究竟。

  走得有些喘了,才看見一名老樵夫倚著樹幹厭厭地嚎叫。

  『老伯,您怎麼了?』真神仙上前關心探問。

  老人微微屈著身子,右手搓揉著傷處,『唉~喲~喂~呀,人老囉人老囉,砍個柴就閃到腰了。』

  『柴?』

  眼光轉向老樵夫身後缺了半口的合抱大樹,那柴刀還卡在口上,只是單薄的刀身還像甫遇大難搖晃顫抖著。真神仙揚起一抹笑,『老伯,如果家裡缺樑柱,讓子孫輩來好些,您這樣太傷身了。』說著的同時,手裡忙在藥囊裡找取跌打的藥膏。

  『兒子是有啦,可是孫子還沒個影……』垂下肩,老人有些哀怨地咕噥。

  『嗯?』專心找藥的真神仙抬起頭來,『老伯,我這有藥,幫您敷上後就會好些的。』

  『你這年輕人真是好心腸。』老樵夫的眼努力泛上感動的光芒,『不過敷完藥,可不可以請你扶我回家呀……』

  真神仙揚起的仍是那抹笑。

 

 

 

  依著老丈的請求,真神仙扶起他欲翻過山頭回到他那獨居的小宅。走到山顛時,天地已籠在夜幕之下,新月清輝稍弱,不過滿天的星斗卻正閃爍,明明滅滅,是一種溫柔的光度。

  『唉喲,又犯疼囉!我們在這裡休息一下好了。』

  找了一方大石,真神仙仔細安置老人坐下,自己也在他的身邊落座。老人從腰間取下一個精緻的瓶子遞到他眼前,『也渴了吧,要不要喝一下?』

  看著老樵夫的好意,他竟無法拒絕,接手來打開塞蓋,一時間芬郁的香氣佈滿四周,『這瓶子裡盛的是?』

  老者捋著鬍子想了想,『這個,我也不知道裡頭有什麼,不過是我的老朋友花了許多工夫找來藥材珍品釀的,應該很補才是。』

  『這──不好吧!這麼珍貴的東西……』真神仙將酒瓶遞回樵夫手中,卻被推回,『沒關係,我的酒量不行,喝不了這麼多的,不如你陪我喝?』

  老人笑瞇的臉部線條,斂了眼眸的精光,是種讓真神仙眷戀不已的神采,不由得依老人所言,取來瓶子啜了一口,汁液滑過唇齒咽喉,雖是藥酒,卻不存半分苦澀,還帶點自然的甘甜。

  『好酒!您這位好友釀酒的功夫真不簡單。』吐吶間,微醺的酒氣舒透了四肢百骸,恰好驅走秋夜涼薄的寒氣。

  老樵夫也喝了一口,『這當然,他那雙巧手真是天下無人能敵。若不是他,我的人生可無趣多了……』

  兩人就著月色星光,一壺酒酌,隨意聊起了家常小事。夜更深,山裡林影沉暗,他們誰也沒有辦法太仔細分辨對方的神情,只能藉音韻的起伏推敲情緒。或許正因為模糊,才能不諱地吐露深藏的心事。

  看著天空,老樵夫有些出神了,喃喃地說……

  『每年見著了這般的明月星辰,就遺憾著當年未能陪自己的妻子,一同迎接孩子的出世。』老人醉酒後的嗓子,更是瘖啞滄桑了。

  聞言,真神仙升起似曾相識的酸楚,他急切的問:『那現在呢?您的孩子陪著您嗎?』

  『哈!』樵夫將瓶底最後一口酒飲盡,『只要他平安,無論是天涯海角他就是陪著我了。』

  『不是這樣的……』真神仙想說些什麼,卻無法成言,或許,是酒的關係吧,他竟憂傷得不知如何接續。

  『啊,已經很晚了,我們該走了。』老樵夫站起身子,由懷中取出一個茱萸囊,『今日重陽,這個送給你吧。』

  今日是重陽?真神仙苦笑,日子他真是過糊塗了。

  『怎麼好意思一再收老伯的禮?』

  老者提起真神仙的右手,將茱萸囊包在他的五指間,『收下吧!可以驅災避禍的,何況我這老頭也麻煩了你一晚,你若不收我是會不高興的。』

  老樵夫倒真的板起幾分臉色。

  微微一笑,代表了真神仙的謝意。他攤開掌,手裡的是一個可以繫在腰間的紅底白蓮花繡袋,散發茱萸獨有的幽香,裡頭好像還有幾粒珠子。錦袋下面垂著一個銀質風鈴,在吹動間會傳唱錚錚的聲響。

  『平安是福,望你此歲無憂。』

  老人的笑語裡,一半寵溺,一半卻是落寞。

  真神仙真的是無言了,將茱萸囊繫在腰間,攤開雙手不捨地抱住老樵夫,『謝謝,真的謝謝,這是最好的禮物了。』

  老樵夫拍拍他的背,『陪我走完最後的一段路吧!』

 

 

 

  送老樵夫再折返自己的茅屋,已是夜半時分,理當無人的屋子,透出燭火的光亮。方進屋,紫衣中年人迎面而來。

  『續緣呀,你是跑到哪裡去了,可急死我了!』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確定真神仙完好無恙,中年人才舒緩著急的神色。

  『送病人回家耽擱一下。一線生前輩,您怎麼來了?』

  『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可以不來看看你?』一線生神祕的笑了一下,『看我帶了什麼好東西來給你慶生?』

  『一線生前輩出品,必屬佳作囉!』在琉璃仙境養病的時候,父親也值多事之秋,他病中一切都是藏龍的一線生前輩照顧,甚至是寵著他的。

  『那那那!看你這小子嘴甜得,真有你老爹的遺傳,』由袖裡掏出了一瓶酒,『這可是我上山下海找了兩百多種珍貴藥品釀的藥酒,保證是絕無僅有的上品吶!給你補身子正好。』

  一線生得意地打開瓶蓋,頓時屋室充盈著一股熟悉的濃馥氣味,『多虧當初我有先見之明,偷偷釀了兩盅,一盅九成九被你那精明的老爹摸走了,老天有眼,這一盅可是我設了很多機關才藏好保住的咧!』他倒了一杯遞給真神仙,『你一定得要好好嘗嘗。』

  看著一線生前輩認真的神色,是時,真神仙腦海浮現起老樵夫讚許好友促狹的笑容。

  湧上忍不住的笑意,接過酒來,未著唇,是何味道他已再清楚不過。

 

 

 

  久別重逢,兩個人在小屋中把酒敘舊。送走一線生的時候,天際已經露出些微光,反正也無眠,索性在屋前迎接著一道道曙色撒落。

  將腰間的茱萸囊緊緊包在掌中,揣想著他出世的當年,父親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迎接這樣的一個早晨?會不會也是無眠,焦慮地等著、看著曙色破天,黑夜撤去?

  想著的時候,感受到包囊中珠潤滾動,靈思一定,打開上頭的綁結,在裡頭看見一小方錦布與三粒碧血龍珠。

  風起了,鈴鐺脆亮的清音響起。

  有了掉淚的衝動。

  ──就遺憾著當年未能陪自己的妻子,一同迎接孩子的出世……

  昨夜遍插茱萸少一人,但是他們父子在山顛,虔誠地迎接母親由或月或星撒落的溫柔和光。 

 

 
  他第一次有了團圓的幸福。
  
  
  
印月
2000/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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