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倫始自一場絕望的愛。

    

  不夜天的雲雨後,接連大洪山的千里奔逃,朱雀雲丹──或許該稱之風采鈴──的殘燭之命,沒有未來可期。刀獸劍禽相繼而亡,意外地,二十四番花信風因微薄的同門之情放過朱雀雲丹,蒼茫天地,她以碧血龍珠換得海市蜃樓的短暫棲身。

  她沒料到還有性命可存,她更沒料到與素還真的前緣未了──

  素還真之子悄悄在她的腹中蘊育生機。

  揣想著,當她初知為人母時,是何種的心情?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麼?喜的該是往後的漫漫相思有子為伴,聊可慰藉;憂的應是,素還真之子,終難逃武林紛擾的纏繞。

  即使在百里泣的庇護之下,即使已經沒有太多人追究她是生是死。

  百里泣,也於江湖湮沒無力再護住她。

  師尊所託之人,是昔年針鋒相對的敵手,今日的師兄:崎路人,隨著他的腳步,她再入江湖,或許,她不曾遠離過。崎路人雖是呵護備至,但風采鈴太明白,他注視腹裡胎兒的目光是何等灼灼。

  短暫的江湖生涯對這名江南第一才女而言,有失有得,但是就一個母親立場,她對這名未出世的孩兒有何期望?悄悄離開雲渡山,理由是不願稚子牽涉武林。江湖路太苦,即使羽翼殘薄,她也要勉力撐開庇護幼雛。

  天涯海角,卻總在蒼天的佈棋下:註寫好重陽之日其子應天而生,註寫好聖魔兩道靈氣的糾葛。素續緣除了生為名宿素還真之子,還有與生俱備的天命,是故甫出世,就成為眾矢之的。風采鈴一介弱質,怎敵如狼似虎的千里撲殺?無奈,將胎兒交予神秘馬車。

  曾幾何時,平凡也是一種奢求。

  當車塵遠颺,她終於醒悟:此子非是她所能擁有。

  而她,江海微粟,載沉載浮後落定一處僻壤。

  想著麼?念著麼?仔細忖度如漏的光陰,她虛圈著臂膀,可否丈量得出孩兒的身長?應七、八歲的機靈稚子吧!閉上眼,卻不知魂夢相會的該是何種面目的他。

  卻不知相會的面目是俊俏少年。

  月娘呵,終聽到她的祈願了嗎?結實地將孩兒環抱滿懷,圈住的不再是個空邈的圓──圓竟是如此短暫。

  一頁書與眾天連袂到訪,娓娓的說了些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續緣的延命之鑰是親親之血。她溫婉的笑緩緩綻開,盈瑩──為他,也為他。不是說父精母血麼?該她償的,她可以涓滴不剩的奉獻。囹圄池,和著淒切的哭喊,猙獰的笑魘,她依然是溫婉地揚著嘴角,流逝的生命涓滴汩流進續緣的身體,用另一種儀態,伴子永世,隨著他的悲喜憂樂鼓動,在最接近心的地方。

 

  孩子,你可知我的悔,是錯過昔年夜光底你的哭、笑和期盼的眼眸……

 

  續緣昏厥前,眼底深深烙下母親的無怨。而續緣,你作何想法?如果早知天倫一場的代價是母親血淋淋的不歸途,你是否寧為天涯飄零的孤雛?

 

  母親,您可知我的悔,是漏失來日晨暉下您的憂、喜和慈藹的笑容……

 

  風采鈴甘願以命抵命,相信續緣亦如是。據一頁書所言,有法可施使兩人俱全,但現實的選擇,在她落入萬魔天指手中後,就拍定了雙方必是殞命、傷心各在一隅,隱隱地,似見蒼天的巨靈之掌饒是無情地撥弄。

  失衡的愛,挽回了續緣的命,卻拉著他的心更向泥淖。天下母儀聳入雲霓,碑字所誌的已成無可攀緣的遙夢。

  那就不必攀緣了,總歸是孑然的天涯孤雛……

  會不會墮魔,是他心裡隱伏的想望?滿頭霜雪般的白髮,凝凍僅餘的善根聖氣,直至命終。龍末九冰冷的劍鋒劃過,豔豔的血色淌在塵埃上,仍如當初換血時的滾燙。

  消失了呀!連一點都不剩……

  當枯骨沉落葬屍江底,水流間的微語,似嗚咽。

  只是不知泣者為誰?

 

  連一點都不剩,包括記憶。

  不知名,比之初生的嬰孩尚純淨,連與生俱來的天倫都懵懂,只有些似有若無的輕悸在偶然的相遇時,顫動於呼吸吐納間。

  涉歷江湖,脫不了險惡危阻,玩命金丹不過又是一例……

  縱是魂歸天上,妳仍是放不下母者稟承的慈憫憂憐麼?過去之夢,母子再度相依,但不知名早無可描繪妳的母者輪廓。女恩人,他切切地喚著,我的心切切地抽痛。

  妳仍是在過去間,卻已不在他的記憶裡。

  恨與愛的雜遢交織,是上一生輪迴的苦果,於是他甘為清淨無礙的出家身份,遺落恨與愛,將心念報諸眾生。白蓮尚在冉冉紅塵裡未渡,原就是他該念的眾生,而她呢?卻已無緣可及。

  她對他未多吐露些什麼,只是再度用溫暖的懷抱擁著。

  如果他從此過得好,記不記得也不重要的……

  天倫呀,如露亦如電,難以尋跡。

 

  總歸是無可攀緣的遙夢……

 


印月
200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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