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樑上燕,

  歲歲常相見。

 

  玉竹細雕的酒殤曲水漂逝,她坐在如茵的河畔,忡然。

  『千歲,汝想些什麼?』紅衣男子將披風覆在佳人雙肩,順著手勢輕巧攬她入懷,汲了滿襟如蘭髮香。

  『在想,』撥了撥未減料峭的春寒水,旋漪推遞竹杯前行,『這酒,傾盡時會讓誰人下肚?』

  渠道指向的,怕都付諸麗人湖的夕暉底。

  『有緣人。或,』攙千歲蘭起身,『多情人。』

  她翦水的眸還漾著溪澗搖曳的影,回身試問,『那你會不會飲這一杯呢?為的是有緣,還是多情?』

  『情緣相隨。而我只取妳放流的那一瓢飲。』

  她纖默的手,拂上他繞指的髮。

  每次的每次,他訴說動人心旌的辭令的時分,她都會抬手細細撫開他俊逸的眉目,想要探進那雙怎麼也探不透的幽謐深瞳。他總是取下撫眉的手,將吻烙在指間,像承諾,像保證。儘管他的目光未變,可她只覺得,那樣的眼神讓她迷途得更深、更深。

  儘管朝朝與共,歲歲相依。她卻不時踏空在失去的魘影。

  『你要離開?』驀地,溫酒的指尖被爐火竄揚的飛星燙著,一種張裂般的疼痛在蔓延。

  『嗯,回汗青編一趟。三天便歸來。』

  『三天,好久呵……』

  『我們有一生一世,三天不過須臾罷。』

  『現在就要動身嗎?』見他頷首,她不住神色黯然,『那可否陪我喝完這盅酒再走?』

  『嗯。』

  『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擎起翠杯,杯面似可陳芳的蘭字在她眼前氤氳起來,『一願郎君千歲……』

  『別哭啊。』他溫熱的指拭她撲簌的淚,『我要汝笑笑地迎我。我只願蘭芳不改,千歲不變。』

  『你要是不歸,』她的淚顏抵上他的胸膛,音調為哽咽而模糊,卻又信誓旦旦找不到轉寰,『我將忘了千歲蘭這個名字。』

  淚濡得深了,在他的襟幅渲染開的一抹紅澤,沉晦。淚濡得深了,在他的心口拓覆上一層冷霜,徹骨。

  『別想這麼多。若思念吾,舞一回劍、吟一闕詞,三日轉瞬即過。』

  『你等等!』就在他的手吋吋抽離她掌心的最後一瞬,她忽地重又將之緊緊握住。解下腰間的佩劍,遞予他,『這個你帶著。江湖波濤險。』

 

 

  他走了。

  她沒有送他,只是立在亭桌前怔怔看他的背影,直到她眼底的泫然終於匯成清淚,碎了桌案殘酒倒映的冷月。

  他還是沒能喝上這她苦心滿斟的酒。

  傾身,緩緩將杯酒與杯付水。

  不記得把印象所及的詩篇頌過多少遍、不記得把平生所練的雁鳴之式舞過多少回,就如同不記得對她而言的漫長三日實際上渡過了多少歲月。

  只惦念,吟著舞著,她都該笑笑地,迎他。

  要笑笑地,迎他。

  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舞,這回也不記得舞過多少日升月落。捻了一朵又一朵的劍花燦燦,疲憊的身子已不能肯定這令人暈眩的是哪招哪式,持劍的指上磨練出的繭,卻又清楚標誌出她相思堆積的厚度,與已然麻木的疼痛。

  一個反手,這招雁渡寒潭,他總說使來太冷太絕。

  『千歲,停下來──』

  一個迴身,這式驚鴻照影,他最愛看她一轉間的笑靨。

  『停下來!千歲、妳停下來──』

  一個凌掠,這部急雁六招,他都蹙著道她付出得太真太切。

  『千歲!』終於看清楚在她眼前,握住劍刃的渡生劍。渡生劍眉擰得很深,復又是無盡憐憫的神色,『忘了他吧!三年足夠了,他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了?

  沿劍滑向她指尖的,是渡生劍的血,霎那滾燙地如燒灼般,迫得她不得不放開劍柄。西風襲來,揚起她鬢邊兩綹原該烏黑的青絲,蒼茫如雪,拂得她的視線一時迷離,劍氣掃落的楓色盡如血墜。

  該笑笑迎他的,笑笑迎他的。

  『呵、呵、呵呵──哈哈哈──』

  他說,蘭芳不改、千歲不變。

  他竟說得那樣肯切、說得那樣動人心弦、說得那樣令柔腸寸結。她無法止住自己吟啞的嗓子放肆地笑他的絕頂,又止不住刺痛的雙眸縱情地泣她的癡昧。

  哈哈哈,蘭芳不改哪──

  僅餘的音色,最終將她駐在那抹無盡悵然的淒絕。

 

 

  持劍劃向東陵少主時,他似乎記起些什麼。

  蘭印、追魂,舞劍旋起的氣勁,都隱含某個人的姿影搖曳。是男、是女?是愛、是恨?捧著東陵的首級,試圖搜索記憶,掠來的風夾雜腥膩的血味兒,他僅能窺見江湖的殘忍。

  江湖人總是善忘,他便如是。也許不是真忘了,只是,需要有人為他的往事掃去塵埃罷。

  那麼,讓人永遠記住他,約莫是比較容易的途徑。

  就好比經天子,對他無解的執著、就好比今天之後,莫召奴將永世不能原諒他、就好比──

  凌厲的劍氣襲來,相仿的劍招、相熟的人影,男子的意念帶殺,眼神卻映照出另一個人的愛恨交織。

  撫著,心口隱隱痛了起來。

  千歲蘭。

  他記起她、和悅蘭芳這個名字的意義。

  那是一段很美的過去,似真非真,讓人忘不掉也記不住。悅、蘭芳,無疑是愛千歲蘭的,可是江湖裡的御筆丹青,究竟是愛、或不愛?

  即便是,蘭芳不改,千歲不變。

  曲水流殤景如舊,人空瘦,見到已然白髮蒼蒼的所謂伊人。千歲芳蘭呀,仍記得那日素筆淡描她的倩影依依,為他舞劍、為他溫酒、為他吟哦詩曲。

  『御筆丹青悅蘭芳,還情來!』

  恍如隔世間,聲聲索情中,劍花直墮,墮在他的胸膛,墮在當日被淚涓透的傷口,剖心,試問情。

  還情麼?

  眼角,淌下千歲蘭曾留的情深意重,洗得血污的劍身爍爍,反照他面容。

  淚雨飄情,酒潮如夢。

  而他,是鉛華難盡的御筆丹青。

  與濛瀧雙眼相違的是唇邊泛起的笑,他將劍又推進自己心口幾分,直至白刃上的光影盡沒。緩緩吸氣,漫溢的唾沫帶血,深了朱唇顏色,笑竟比淚還迷離。

  江湖吶,愛,不值一哂的。

  忘千歲驚得鬆開手,剪水的眸猶自氾濫,而意惶惶,離去的腳步雜沓。

  淚乾了,他卻止不住笑。

  愛呵……

  江湖人總是善忘,因為總是有些記憶不堪負載的什麼存在。

  風拂柳、柳揚沙,沙堆疊在芳草如茵曲水流觴,塵埋起那些個什麼。

 

 

  碎了。

  抽劍一指碎了他額上血玉的剎那,她不明白,為什麼就這樣原諒他?

  為什麼?

  俊逸的眉目如昔,多情的嗓音依舊,就那隨風無定的髮梢,染上滄桑幾許,隱隱約約,遮蔽他雙眼兩潭深碧,還繞上劍尖,攪擾她的思緒。

  她原就不若她所以為的恨他是嗎?

  輕問,螓首低對麗人湖面的倒影,那個她逕無語,僅有千絲白髮晃晃蕩蕩地撥撩水姿,像在笑她的癡愚。

  恨夠了,何必用千歲誌忘。

  身後,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圈囿。她虛軟地倚上,閉起眼,無法測度懷抱真實的溫度。

  也就無從相信起。

  曲水流觴的日子,和過去的美好並無不同,甚至,她已然是他的妻。

  他比以前更溫柔地待她,卻更不可捉摸。有時在夜裡醒來,枕畔懸虛著,透過窗櫺,隱隱可見他獨立的身影。

  『睡不著,是心煩嗎?』

  『沒什麼。只是月色正好,適合夜讀。』

  流銀迤邐而下,亮了書面,可怎也洩不進他的幽瞳。

  失卻撫開他眉目的勇氣,她僅僅,甜膩地承求他片刻歡愉的相待。至少,還能照見映在他眼底的燭光,似火熱地,對她。

  『愛我嗎?』

  問著,卻從來要不起答案。她緊緊攀附他,竭其一切甚或意識的全部。

  不必記惦關於謊言歸於背叛的種種猜臆和遙想。

 

 

  如果,猜臆和遙想未曾存在,她就不是此刻騰眉怒指的千歲蘭。

  愛他夠癡所以盲目、愛他夠深所以敏銳。眼前的刀光劍影紛紜,將他腦中倏忽而過的如果切割細碎。他思慮遠颺,至某個午后,她的蛾眉淡掃以愁憂,撫著微隆的小腹,不安的情緒益發得深了。

  『江湖風波惡,何時你才願與我廝守?』

  『離了,便是風波止,便能定君愁。』

  『你在哪呢?風波內還是風波外?』

  『我不是在此處?』

  此處,戰塵風湧。日正熾,他手底的劍淬出的光清冷,將兩名糾葛難分的女子照得明晰,裹天女和千歲蘭的影子在薄瘦的劍刃上迭錯更異。

 

 

  從沒想過他最後的懷抱,需付以劍為拄、性命為代價。

  她的腳步不得不踉蹌,血水沿劍鋒不停湧出,陣陣抽慉的疼痛,似乎是孩子最初也最終的掙扎。

  轉過身子相對,想撫開他的眉目,問問究竟置她的愛情於何處?

  抬起手,撫上他眉間重砌的血玉透心涼。

  早碎了……

  還賸什麼呢?

  那就恨吧。倘若生前的愛不被記住,死後的她別無他途。

  縱使已不再驗證傾心去恨的結果。

 

 

  冬雪初融,春水潺湲。

  男子烏絲上的一綹華髮,許是遲來的雪未化的霜,隱隱滄桑。河畔杳無名姓的孤塚,上頭嫩翠方興,用抽長的生命誌記年歲。

  緩流的水飄來只竹杯,他將之拾起細細琢磨著。杯面的字跡模糊,杯緣的酒香芳滅,他勺起一杯江水一飲而盡,復一杯,酹荒墳。

  這杯,飄得太遠,這江湖,又浮沉得太久。

  臨水坐下,執笛的手,他緩緩吹起嫻熟心臆的長命女。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吹了三兩聲,卻漸不成調。罷曲,不由得輕嗤自己:

  『長命女。妳與我,總耽著虛名。』

  不遠處,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喘噓噓跑來,見著他有如溺者逢浮木。

  『定風愁,我可找到你了,你可知──』

  叨叨絮絮的武林是非,吵嚷地掩過林間雙燕鳴啁啾。

 

 

  歡愛如水,終是難潤生死。

 

 

印月
2002/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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