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其實是去年我決定寫小說後二刷兩人的劇情,在噗浪的感想隨筆編整後的內容。小說的情感算是以此為主心骨而衍生出來的諸多推想,遲遲到了今日才放出來,當然包含很多私心的原因,諸如我希望讀者是從小說裡理解到這些感情,而不是從我的論述中建構,又比如,我打算把這篇,當成是小說銜接劇情的補述。

  善意提醒,本篇文長,超過兩萬三千字,充滿個人角度的見解,請客倌小心服用。

  希望看完文章後,大家不必理解我對他們的愛,可是能夠對他們彼此的愛,多些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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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見:漫談穌浥與皇淵的情感抉擇

 

  關於海境內亂這段劇情,穌浥與皇淵兩個人的種種作為與關係演變,無疑是重要的一環,是毀是譽各有定見,我也不打算幫他們兩個人辯駁什麼,反正個人偏好問題無須爭論,只想單純談談,在我眼中的兩個人,是怎生模樣。

 

  曾看過有人提到兩人的設定是完全的對比,我絕對同意。

 

  穌浥身分是貧賤無權的波臣,卻是胸懷天下子民。

  皇淵是掌握大權的鯤帝一脈,但只想與一人相守。

 

  穌浥沒有半點武功。

  皇淵的武力值和鱗王打平不成問題。

 

  穌浥心中理想(海境平等)比愛情重要,甚至犧牲愛情/愛人。

  皇淵可以為了愛情放棄理想(遊山玩水),被犧牲也無怨無尤。

 

  兩個人照理說完全可以過著平行線的人生不必交集,但他們就是交集了,而且還糾纏在一起,曾經想要(穌浥單方面?)分開可是十多年過去又扯不清了,一直纏到死。

  穌浥曾經說過,和玄玉府的合作,鰭鱗會是被逼的。顯見他一開始就沒打算把皇淵當成工具人來用,甚至該說是極力想撇清和皇室的關係,以保持鰭鱗會革命立場的明確性。兩個人多年後的首次重逢,穌浥對皇淵說:

  「數多春秋,而今成局。這就是你的答案嗎?皇淵。」

  我一直在思考,當年,穌浥與皇淵分開,究竟說了些什麼?細節也許難以詳見,不過可以推測,穌浥當年已決定與皇淵分道揚鑣,而且應該明明白白地告訴過皇淵,他們兩個人不是同路人。其後計殺皇淵,皇淵被蜃虹蜺救走之後,穌浥與鉛老對談,穌浥也說皇淵其實不必這樣,他可以繼續當他的逍遙王爺。

  從一些線索來看,我認為,穌浥心中,其實不願意、也不忍心讓皇淵陪他走這一條革命的路,除了現實上鰭鱗會與鯤帝一脈不能相容,情感上,他還是希望皇淵當個逍遙王爺,遠離這些陰謀和算計。

  兩個人首次會面,穌浥前往玄玉府帶回夢虯孫,確定皇淵的決定之後,此後他對皇淵的態度與立場也確定了。皇淵一副想敘舊的模樣,可是穌浥卻是公事公辦把交易談清楚就立馬走人,不留給皇淵任何溫情的想像。

  這樣的態度挺微妙的,如果說要加強兩個人的緊密合作,照理說,應該能攀關係就攀關係,更何況兩人還曾有過不尋常的情誼。可是穌浥卻是不怕撕破臉的冷淡態度,感覺上鰭鱗會度過這次危機,兩個人就不要再有牽扯最好,更不用提長遠的合作。

  穌浥此時對合作的定位,的確符合鰭鱗會的政治正確與個人的情感正確。他不能讓鰭鱗會變成鯤帝一脈叛變奪位的打手,甚至出現一點勾結的跡象,都可能瓦解理念。如果皇淵對王位勢在必得,那就注定他和鰭鱗會是敵人。現在的合作,充其量是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

  他的冷淡,正表示他希望把個人情感從兩個人的合作與敵對關係完全切割清楚。只是,他的個人希望從一開始就無法達成,因為皇淵不可能會同意。

  皇淵,秉持著與他完全相反的概念:為了與穌浥的感情,所以和鰭鱗會合作。所有現實的利益條件,都是為了促成他與穌浥關係的修復。

  若從感情層面看兩人的合作,大概就是一個一心追求事業,鐵了心要分手的人,遇上一個想盡辦法要求復合的前男友,前男友為了把愛人追回來,只好抓住他心心念念的事業,巴在他身邊軟硬兼施。皇淵的想法很單純,既然愛人為了事業要放棄他,那就成為愛人事業的一部分切割不掉。心想有一天愛人會被他的誠意感動,那麼兩個人就可以事業、感情兩得意(?!)。

  可悲的是,他從沒有真正搞懂愛人的事業目標和核心價值是什麼。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因為全海境,真沒有幾個人弄清楚過,包含鰭鱗會的所有成員。到最後搞懂一些的,大概只有覺悟後的夢虯孫吧。硬要說,遭遇到溪伯小河之死的皇淵,也許有摸到一點點邊,但也只是很微小的一點點。

  「殺鯤帝,祭太虛」這句話,不是說著玩的,也不僅僅是煽動波臣仇恨的口號,背後是一個理念與執著的簡短呈現。根據三弦的說法,我們可以在海境平等改革的光譜中,把欲星移和八紘穌浥的作法,放在光譜的兩端。欲星移是希望由上而下,先經由政策推行讓階級差異變小,透過科舉開放波臣參政,以教育改革思想,然後慢慢將階級思想從人民的心理層面與現實層面清除。八紘穌浥要的是從下到上完全的翻轉(此處的翻轉不是把階級次第顛倒,而是從有階級轉換成無階級),先把階級徹底打破,讓所有人體認到階級本就不該存在於心理及現實,因為觀念根深柢固,若沒有現實的改變,在階級打破前,奴性的枷鎖自困,仍是波臣長久的黑暗。而他所分析得到的結果,綁住海境階級的,就是處於最高位的鯤帝一脈,把鯤帝拿掉,其他兩脈及波臣和賤族,才能真正洗牌。

  其實在故事裡,欲星移、夢虯孫、八紘穌浥,三個人做著的夢,結果都是一樣的,只是道路不同,沿途的風景自然迥異。欲星移和八紘穌浥兩個人的立場都非常堅定,而夢虯孫則是在這兩個極端中,想要把這一條線拉成一個圓,但這根本上是不可能的。

  欲星移一派作為既得利益者,他對於波臣乃至賤族所受的痛苦,的確有悲憫,但也只是悲憫,而不是感同身受。有一天,也許真的有一天海境可能會真正打破階級人人平等,但那是非常漫長的光陰,在鯤帝一直掌握政權的體系下,只要出了一個暴君,就可以把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努力毀於一旦。所謂的平等,要寄望於在上位者的仁慈與悲憫才能存在,這也就是穌浥對皇淵說的上位者的施捨與政治的虛偽。

  皇淵也做了一個夢,而且這個夢從來都沒有變過。裡面也有海境平等,可是他的畫風和穌浥他們三個人完全不一樣。那種差別大概就像是……印象派和寫實派的差別吧。

  可是皇淵一直沒有辦法理解到這之間的差異,或者該說,他覺得這些差異並不妨礙理想的進行,反正終點都一樣嘛!但穌浥知道,他想走的那條路,就算終點一樣,卻不能和皇淵同行,因為鯤帝一脈是必須要粉碎的擋路石。

  很多人都質疑,穌浥在對皇淵的態度上,太過無情。在我看來,穌浥並不是無情,相反的,如果對照穌浥對其他人(紊劫刀、夢虯孫、昔蒼白等),你會發覺,雖然藏得很深,但他對皇淵的感情已經流露了太多太多了。

  首先是,關於鰭鱗會與玄玉府的切割。夢虯孫和紊劫刀在鰭鱗會不得不和玄玉府合作後,一再地催促穌浥需要和會眾解釋清楚,或是明確與玄玉府劃清界線。但穌浥的處理態度,一直是相對消極的。這當然有現實的考量,失去了狷螭狂和未珊瑚的配合,鰭鱗會想要用最小的損失達到推翻鯤帝的作法已經不存在,鰭鱗會站在必須和皇城勢力正面對決的火線上,玄玉府的確可以為鰭鱗會分散皇城方面的注意力。不立即和玄玉府切割,也許會造成會內人心浮動,可是能夠讓鰭鱗會的損失降低。若和玄玉府撕破臉,只會讓皇城方面漁翁得利。在鰭鱗會不能取得優勢前,這步棋是不可行的。

  可是既然和皇淵不能同路到底,那切割總是必要的。其實一開始,穌浥想要的切割方式,是皇淵知難而退,主動退出。特別是,在他明白皇淵對他仍是有情的。

  從穌浥出場以來,他都一直是冷靜自持的形象,喜不露色,怒也難察。但是洄森崗和雁王的對話,他卻罕見地有點失控地動怒了。動怒的原因,是因為雁王察覺了皇淵對穌浥必定存在某種特殊的情誼,這對穌浥來說不見得構成威脅,對皇淵來說卻是非常地危險。

  也許,穌浥此時完全不動聲色,會是更好的處理方式。可是他反應了,他動怒了。因為這件事情,對他來說是一個威脅,之所以有威脅是因為皇淵會有危險,他沒有辦法漠然以對。

  如果說,穌浥是皇淵的軟肋,我想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否認。但是,若說皇淵也是穌浥的軟肋,我看九成九的人都不會相信。可是,皇淵真的是穌浥的軟肋,而且是最不想讓人看到的那一個,不單如此,還是只要一碰就彈起來的那一種。這種驚恐就好像是「我明明已經藏得這麼好了你們怎麼會知道」的害怕。近墨者黑,雁王在凰后的調教下,某些特殊雷達開得特別大,你們瞞得過別人怎麼瞞得過他?穌浥一句看似無心的詰問,直指雁王不但可能危害夢虯孫,也可能危害北冥皇淵,就讓雁王知道,北冥皇淵在穌浥心中,也是不可忽視的。

  皇淵將鑌鐵晶礦藏在自己的房中,可是穌浥,卻是時刻將它捧在手心,寸步不離。

  所以,當三人來到玄玉府,穌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提醒皇淵這件事情,小心雁王暗算利用這一點。不單是提醒,他還做了一個動作:切割。他明著對雁王說,實是對皇淵暗示:

  「晶礦未鍛,不成兵刃,惜之亦無大用。」

  潛台詞就是,你不要再心心念念地想著那份情了,沒有用處,甚至有害處。

  皇淵在這裡的態度與穌浥相比坦然很多,口頭警告了雁王不要跨越分寸,但他對穌浥的感情一點也沒有打算要掩飾。甚至可以說,他不介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喜歡穌浥,其後做的每一件事情,根本是惟恐天下人不知穌浥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我隱隱可以感覺,穌浥的頭很痛,非常地痛。

  可是除了頭痛,他的心裡有一塊,是既疼又暖。

 

  十多年過去,穌浥原本以為,與當年分手時相比,皇淵的野心超越了對他的感情,現在卻發現,其實那份感情並沒有消失,甚至一塵不染地保留著,他不由得覺得溫暖。但疼的是,這份感情,當初不該留,現在更不能留。

  和第一次談完事匆匆離開不同,這次,穌浥選擇留在玄玉府。而且態度也不一樣了。前一回就是公事公辦,這一回,待在玄玉府的穌浥,很明顯地多了很多很多個人的感情。穌浥這段時間做的,並不是想要溫存舊情,而是他從多年以前就已經做,現在更要做的:和皇淵切割感情。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心裡,其實希望皇淵遠離這些是非,離他越遠越好。

  因為知道皇淵對於皇位的執著,極可能不是因為個人野心,是由於對穌浥的感情。所以他只好對症下藥,各種任性各種生氣各種表白,就是想告訴皇淵:你現在做的一切不是我想要的,你和我永遠都不可能站在同一個立場,我的夢和你的夢是兩回事。

  只可惜,皇淵花了十幾年沒想通的事情,不可能在一兩天就明白。

  穌浥真的沒轍了,心也累了。心之所以累,是因為在溝通的過程中,他發現這十多年來,兩個人不但沒有因為目標而靠近,而是越走越遠。所以他對鉛老說:

  「人,總是想留下回憶,但總有一些回憶,想留,也留不住。」

  也許,在穌浥的回憶中,皇淵不是同路人,但應該是那一個愛他理解他的人,但現在他發現,皇淵不但不理解,甚至是理解錯誤的。而且努力的方向,與他的目標完全背道而馳。而皇淵既然不理解,也就不可能甘心放手,到此,幾乎注定了,穌浥為了理想,必須用殘忍的方式與皇淵切割,不血淋淋是辦不到的。

  說來有些矛盾,既然不同路,皇淵是否理解穌浥的理想,其實不重要。穌浥只需要明確地知道皇淵的決定就好,能退則勸,不能退則殺,一拍兩瞪眼。可是,因為穌浥內心對皇淵的期待遠遠不止於此,皇淵雖不能同路,但他會希望他能理解,於他生命重心的理想內涵是什麼,就算立場不同不能互相支持也沒有關係。這種不符現實的期待,說到底,只是他內心存在的那份不符現實的感情作祟罷了。

  穌浥看到自己的心嗎?看到了,那一份不單是皇淵不能留,他自己更不能留的感情是存在的。所以他警惕自己,一旦這份感情變成危害理想的毒瘤,就算把心挖空了也得要剜掉的。

 

  皇淵能為穌浥做到什麼程度,穌浥就能為理想做到什麼程度。

  皇淵不惜為穌浥犧牲一切,那穌浥也不惜為理想犧牲一切。

  他們兩個在這方面,也是充分的對照組。

 

  愛情是盲目的,這一點在皇淵身上很明白,他對別人可以聰明可以算計,唯獨對穌浥有關的一切完全狀況外。就算他全心全意都在穌浥身上,但是他一直沒有把穌浥看清楚。這大抵,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的變版,也是一個永恆的命題:我們愛的究竟是真實的對方,還是想像中的情人。

  不過,如果把海境線的兩個主題「選擇」與「改變」放進他們的關係裡,也許可以看出命運的軌跡。相愛的最初,他們愛的是當下最真實的彼此,愛或許延續了,但是人因為選擇與改變,已經不復當初,使得這個依附於人的愛,也變了。甜蜜變為苦澀,快樂衍成悲傷。

 

  皇淵選擇忽視改變,將愛行進到底。

  但穌浥,因為改變選擇將愛忽視,甚至是犧牲。

 

  從玄玉府離開的穌浥,他把個人感情和革命理想的輕重定位得更清楚了。在此之前,他想過順序,可是未必很認真地考慮過,如果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做不做得到犧牲。這裡談的犧牲,不是單純地放下或捨棄,而是變成理想的獻祭。

  我始終認為,穌浥最初決定走上革命,他放下了感情與皇淵分開,但並不打算犧牲皇淵。為什麼?如果要犧牲他,依皇淵對他的癡迷,就算不能明著來往,暗地裡他能夠利用他的地方有太多太多了,可是他並不選擇這麼做。甚至可以反向地說,他與皇淵分開,正是想保護他,希望他遠走他鄉,看看嚮往的中原以及夢迴無數的江南雨和大漠沙,去實現他心中真正的理想,而不是被穌浥的理想困住。

  作為鰭鱗會的宗酋,穌浥的籌碼其實並不多,所以他選擇的方式是等待,蓄積能量累積籌碼,選擇和狷螭狂與未珊瑚合作,並不是因為天真,而是他必須要賭,賭一個就算輸也不會太難看的可能、賭一個就算失敗對鰭鱗會傷害也是最小的可能。鰭鱗會一直在邊關滋擾與皇城形成對峙,但顯然很少和皇城軍有大規模的衝突,對於這些願意和他一起反抗的波臣,他是很重視很珍惜的,因為他深知,長時間的德政,他能夠蓄積起來的反對力量,其實越來越少、越來越不容易。而鰭鱗會目前,遠遠不到可以獨力挑掉鯤帝一脈的實力。

  所以在籌碼有限的狀況下,他一早就選擇放棄皇淵這個可進可退的暗棋,其實不合常理。唯一的常理,就是他因為私人因素,把皇淵這顆棋放在局外,從不打算將他盤算在內。只可惜,如今成局,無論為兵為將,皇淵都已經在局內,逃也逃不掉。不論是己方或是敵方,都將成為勝負下的犧牲。

  原本吧,他在這盤局上,都盡可能地尊重棋子的個人意志,不管是對狷螭狂、對夢虯孫、對昔蒼白乃至對紊劫刀,在一定的限度內他都是採取包容的。這其實也體現在他作為宗酋與鰭鱗會成員的關係,更多時候彼此是夥伴關係,而不是上司對下屬的絕對命令。否則,就不會出現昔蒼白擅自對夢虯孫動手、紊劫刀暗地裡幫夢虯孫這樣那樣的事情發生。他不是全然不知,但若非到了不可收拾或影響大局的地步,他會情願多給他們一些空間。

  但既然是夥伴關係,不具有絕對的權威,那彼此的信任就非常重要,這會決定是否能順利地將計畫執行。但很遺憾地,皇淵的出現,似乎是這個信任感崩解的開始。其實這個鍋讓皇淵揹也不太公平,真正的危機是夢虯孫這個關鍵人物的不信任,他的天真與挑唆,讓這個宗酋走到了一個快要眾叛親離的地步。

  在穌浥的規劃中,鰭鱗會翻轉階級的計畫,不一定要穌浥,卻少不了夢虯孫,甚至狷螭狂都只是個不得不的備選而已。夢虯孫的不信任,穌浥並不意外,畢竟他離開他們太久,又離欲星移太近。夢虯孫的質疑他可以坦然以對,可是紊劫刀的懷疑,穌浥卻無法不對此感到傷心與失望。

  紊劫刀在整個計劃裡的地位,其實至關重要,這一點,連俏如來都看得明白。作為夢虯孫在鰭鱗會最在乎的人,紊劫刀在,那鰭鱗會就留得住夢虯孫。而且對穌浥而言,紊劫刀是他的伯父,是看他一路帶著鰭鱗會走到如今地步的人,理當要是最理解他的理想,而且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因為有紊劫刀,他才有把握鰭鱗會和夢虯孫之間的合作可以存續。這一個籌碼,本來是穌浥極有把握的,可他真沒想到,在夢虯孫與他之間,紊劫刀的天平竟會慢慢地朝向夢虯孫傾斜。

  紊劫刀懷疑的起點,是和玄玉府突如其來的合作,接著是隱瞞昔蒼白身世之事。和玄玉府的合作,在昔蒼白眼裡,可以很明確地認定只是受迫和利用,為什麼在紊劫刀的心裡,會影響到鰭鱗會的走向?有什麼事情,是令紊劫刀不能確定甚至生起懷疑的理由呢?

  紊劫刀曾說,他和穌浥都與北冥皇室糾葛太深。在穌浥第一次前往玄玉府討回夢虯孫時,他心裡的獨白覺得穌浥是想去見皇淵。昔蒼白知道穌浥與皇淵是舊識,但恐怕未知兩人的交情。若要說鰭鱗會裡有誰明瞭穌浥對皇淵的感情,那非紊劫刀莫屬。

  紊劫刀忘不了玲姬,而他看著穌浥,此心換他心,知道他也忘不了皇淵。哪怕十多年的不曾聞問,哪怕十多年的形同陌路,穌浥在皇淵面前也只能故作淡漠,而無法真正淡漠。所以在紊劫刀的心中,穌浥為了皇淵放棄理想,背棄鰭鱗會,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懷疑才因此生了根,才有夢虯孫挑撥的空間。

  若非如此,我還真想不出,為何紊劫刀可以相信離開了十多年的夢虯孫,而懷疑相處更為長久的穌浥。當然,即便有了這個理由,對於穌浥而言,依然是極其可悲的一件事情。原來當年因理想與皇淵分開還遠遠不足以證明他的決心,十多年來他為鰭鱗會的努力,還不足以證明,他對理想的堅持。作為觀眾,我雖樂意看到多一點線索證明穌浥對皇淵的愛,但這種證明方式對穌浥卻是殘忍的。

  可是紊劫刀的偏向,大大影響了鰭鱗會的發展走向。我們可以說,穌浥放任夢虯孫持續與俏如來或皇城一方接觸,是有其戰略的目的。他很明白,現在的夢虯孫不信任他,那他就是皇城在鰭鱗會的臥底,可以反向的傳輸一些消息,作為將來對陣的籌碼。同時,有夢虯孫的周旋,在有需要的時候,夢虯孫因為顧念舊情,也許還可以幫鰭鱗會在危急時掙得一線生機。

  為了避免夢虯孫過度傾斜,穌浥一直靠著紊劫刀這根繩子與皇城方拔河,但現在這根繩子偏向了,反倒讓夢虯孫利用繩子,把鰭鱗會向皇城越拉越近,甚至出現傾覆的危險。

  我相信,紊劫刀絕對沒有背叛鰭鱗會投向皇城的心思,可是夢虯孫卻有拉鰭鱗會歸入皇城的想法。所以,夢虯孫在指導紊劫刀做一些事的時候,善意的謊言是一定的,他知道紊劫刀不會同意讓鰭鱗會倒戈,那他給刀叔的說詞必定是為了鰭鱗會著想。而他也依恃刀叔的信任,進行拉攏的計畫。比如說,和俏如來見面。比如說,放走北冥華。比如說,在交換人質時動手腳。

  在私放北冥華時,穌浥就曾經提點夢虯孫,他所做的事情會對鰭鱗會造成傷害,但夢虯孫不以為然。夢虯孫很單純,認為只要提出建議,王一定會聽的,只要有道理,王可以幫穌浥實現平等,革命根本是不需要的。當他指出穌浥的盲點,認為他偏激地不信任鯤帝,但其實反向地顯示他個人的偏執:相信鯤帝一定能夠完成改革。

  對此,穌浥並沒有針對這個盲點進行辯駁,不是他沒有道理可以說,而是他知道,夢虯孫的盲點,讓他說再多,夢虯孫都不願意相信。

  夢虯孫的觀點,讓穌浥意識到,紊劫刀極有可能已經受到夢虯孫的影響或引導。在此之前,紊劫刀曾向他質問要如何向會眾解釋一個宗酋需要聽命於鰲千歲的理由。穌浥是敏銳的,他知道這個疑問背後有夢虯孫的痕跡,所以穌浥試圖透過紊劫刀反向地讓夢虯孫相信他堅持鰭鱗會的初衷從來都沒有變過。可是夢虯孫這次的回應,穌浥體認到,這已經不單單是夢虯孫是否信任鰭鱗會的初衷是否存在,而是夢虯孫根本不認為鰭鱗會的初衷需要以現有的道路達成,那麼,夢虯孫對紊劫刀的影響,就會是危險的,因為那將使鰭鱗會的道路偏向。

  所以與夢虯孫談完之後,穌浥隨即找紊劫刀談,他必須要知道,他現有的這個和夢虯孫溝通聯繫的籌碼,是否還在他掌控的之中。前面說過,與鰭鱗會夥伴關係的建立,是在一個信任的基礎之上,他與紊劫刀之間也是如此。但紊劫刀的遲疑,讓他明白這個基礎鬆動了,也意味他想透過紊劫刀引導夢虯孫變得越加困難,更有可能連紊劫刀在無意間都成為皇城的幫手。特別是,當夢虯孫利用紊劫刀做幌子向他試探出昔蒼白陽奉陰違追殺北冥縝之事,他發現紊劫刀之於夢虯孫,已經變成了夢虯孫在鰭鱗會操控的手腳和眼目。

  這一個發展對他來說的確是意外的,因為他不曾想過要提防紊劫刀。

  面對紊劫刀的懷疑,穌浥在傷心失望之餘,他做了一個艱難也狠絕的決定:在必要的時候,他需要不顧棋子的意願將之趨入死地,確保理想的道路不致偏向。

  這是第一次,穌浥對於「犧牲」有了不能迴避的抉擇。

  先前他和紊劫刀針對鰲千歲放出消息,讓螭龍案卷的重審受阻提出的討論,穌浥曾說:

  「這從來不是正義,而是選擇。」

  在完成海境階級平等的這條革命之路,以「殺鯤帝,祭太虛」為口號,不是正義,是選擇。在這條路上,為了達成目的犧牲同志,也不是正義,是選擇。這些選擇背後,所需要背負的罪孽,穌浥,他的心裡很清楚,也明白這是他無法擺脫的。

  他終究不是真的無情,面對犧牲,他的心並沒有辦法做到真正的坦然,所以他問紊劫刀關於陽關道的意義,試圖確認紊劫刀為了革命奉獻生命不曾改易。在這個點上,他還是有著懦弱、有著遲疑,畢竟,他可能會犧牲的不是別人,是他僅存的至親、是他長久來最親密的同志。他需要一點支撐的理由,去說服自己,他做的決定,是必要的,是正確的。

  我很喜歡大俠幫穌浥配的聲音,冷靜而平穩,多數的時候,一如穌浥的個性,不會顯露太多的情緒,可是情感一旦波動,即使是那樣微微地,就很突出而動人。

  當紊劫刀走遠的時候,穌浥那一段低聲地自問:

  「我們都是為了鰭鱗會,為了海境,對吧?伯父。」

  裡面帶出了一點點他的不確定,讓此刻穌浥的複雜心緒,有了最佳的烘托。

  單單這一句,要形繪出穌浥的掙扎還是遠遠不足的,所以在淨心亭中,他獨自一刀刀地削著一個無法標誌名字的木牌,徐徐地吟著自己的詩號,最末的兩句已改:

  「醒,已忘本。昏,已忘本。」

  我想,這應當算是穌浥這條革命路上,最遲疑與徬徨的時刻,這一句叩問,不是獨獨對他自己,也是對紊劫刀、對夢虯孫,對每一個堅持在理想道路上的人們。我們都以為,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朝向理想更邁進一步,但這就只是為了理想如此單純嗎?即便是心思毫無所差,所做的,究竟是趨向了理想還是與理想背離了呢?

  縱然已做下決定,他仍舊無法在這個叩問之中,得到肯定的答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承擔起選擇之後的責任,得也好失也好,功也好過也好,無所遺地,將這些犧牲的木牌豎立,將每個犧牲者的名字鐫銘於心:

  「每一個為鰭鱗會犧牲的同志,都值得一塊墓牌,紀念他們的犧牲。」

  其後,他問昔蒼白心目中的鰭鱗會與宗酋,正因為此刻他無法肯定,他所走的,鰭鱗會與宗酋的這一條路,是不是和別人的想像相同。不過這裡,昔蒼白回覆宗酋的形象,倒是挺令人玩味的,他說:

  「宗酋就是宗酋。」

  先前關於鰭鱗會的提問,他可以明確地說出一個概念,但到了宗酋,卻是一個有了答案又看似沒有答案的結論。當然,這個答案可以從兩個面向來解析,其一是從昔蒼白對於穌浥做為宗酋的認同感,是一個沒有任何差別、不需有所質疑的存在。其二是穌浥在這個身分上給予人的觀感:他的所做,都是為了承擔起宗酋的責任,除了這個身分以外別無其他。

  這個答案,在穌浥的心中既是安慰又是苦澀,安慰的是,他的付出得到了認同。苦澀的是,原來在這條路上,除了宗酋,屬於穌浥個人的,竟所剩無幾,甚或是一無所有。所以他說:

  「有時候,我希望自己是八紘穌浥。」

  不明所以的昔蒼白反問:「你現在不是嗎?」

  對昔蒼白來說八紘穌浥就是宗酋,兩者之間沒有任何不同,但這正是令人感到可悲之處。

  穌浥回答說:「曾經是。」

  看了看桌上的木牌後又說:「方才也是。」

  的確,作為鰭鱗會的宗酋,為了目標,他不該有個人情感上的遲疑,方才的不肯定與動搖,那是八紘穌浥的感情,卻不是鰭鱗會宗酋該有的。我不禁想,這一次的決斷,當犧牲的墓牌豎立了,第一個刻在上頭的名字,不是任何人,正是八紘穌浥。

 

  為什麼談穌浥與皇淵,要花了這麼多篇幅去梳理穌浥決定犧牲紊劫刀的過程?因為這一個關鍵的開始,讓穌浥犧牲皇淵的決定,變成一個必然。

  這個場景之後,是鉛老來訪,帶著八味酥與皇淵的親筆信函。當鉛老走了之後,穌浥將信收下了,最後的鏡頭,落在那一盒懷念故友的八味酥,以及懷念犧牲的墓牌。這一個墓牌第一個豎立的名字若是八紘穌浥,而那一盒懷念故友的八味酥以及它背後所代表的情感,就是奠儀。

  這一幕談完了,就一定要把思緒再帶回更早之前同一個地點的場景,這兩處是緊緊相扣的。那時,淨心亭中穌浥一杯杯地喝著酒,紊劫刀過來,為了質問宗酋需要聽命鰲千歲的理由。兩個人的對話是這樣的:

 

  紊 劫 刀:酒,就該一罈一罈喝才爽快。

  (穌浥再斟滿一杯酒)

  八紘穌浥:我不想醉。

  紊 劫 刀:現在的你,看起來也不夠清醒啊!

  八紘穌浥:令智昏者,也不是酒。

  紊 劫 刀:承認自己腦袋不清楚了。

  八紘穌浥:醒,豈忘本。昏,豈忘本。

  紊 劫 刀:我錯了,你比任何人都清醒。

  八紘穌浥:不正是你所期望。

 

  這場對話,是一切問題的開端。夢虯孫的不信任、紊劫刀因穌浥對皇淵感情所導致的懷疑,這是外顯的問題。在穌浥內心當中,喝酒,不為了求一醉,那求的是什麼?正因為他比誰都清醒,所以痛苦也比誰都還要明白。

  這個時候他的痛苦何在呢?

  「令智昏者,也不是酒。」這句話的背後,就是痛苦的來源。「色令智昏」,延伸的意義便是對某人色身愛著所產生的情感。皇淵入局已經無可避免,作為鰭鱗會宗酋,面對皇淵他需要有所抉擇,可是在敵對的狀況下,他的每個抉擇,都可能造成皇淵的傷害。每一個傷害帶來心頭的痛苦,他都需要藉由酒來麻痺。但隨著局勢的推移,酒,再也麻痺不了這些痛苦。他拿起了刀,一刀一削的,不僅僅是在木牌上,而是在心頭上。他正親手剜去那些,因為犧牲而感到痛苦的心頭肉。

  坦白說,在穌浥的心中,紊劫刀各種意義上的地位,都比北冥皇淵還要來得重要。這當然是因為,穌浥對於理想的看重,遠比感情還要多了許多。如果穌浥因為理想,連紊劫刀都可以犧牲了,那皇淵,乃至他自己,在理想面前都都不足一哂。

  然而,鰭鱗會不能失去夢虯孫,在與皇城間拔河的角力之中,鰭鱗會漸居劣勢,他要挽回只能下重注,所以紊劫刀的死就成為必然。穌浥的籌碼不多,他每一次選擇,都需要賭。當然,這不是毫無盤算的豪賭,押上紊劫刀的性命,依他對夢虯孫的理解,他賭贏的機會很大,只是還需要賠上自己。因為死的是紊劫刀,夢虯孫有不可逃避的責任,而玲姬死後鰭鱗會幾乎算得上是紊劫刀的全部,那麼夢虯孫便會替他延續這一份意志,在皇城與鰭鱗會之間,夢虯孫倒向鰭鱗會的機率極大。同時,他也明白,夢虯孫並不笨,紊劫刀的死,如果沒有他們的推波助瀾,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只不過,穌浥並不是從交換人質確認後,就事先安排好紊劫刀之死。他還是希望,無論是夢虯孫還是紊劫刀,都能夠顧念鰭鱗會,而不必讓他走到這一步,否則在紊劫刀準備施放煙火時,他不會開口阻止。可是一旦事態發展開來,他也只能如此應對。只是,一定必要如此嗎?如果他掩護紊劫刀,紊劫刀和鰭鱗會的撤退都可以順利完成,又何必多賠上一條命?

  可是問題在於,這一次,他有鰲千歲提供的撤退路線,那下一次呢?如果夢虯孫堅持向皇城靠攏,在他不能放棄夢虯孫的前提下,是否鰭鱗會將遭遇到一次又一次的危機,直至被皇城覆滅或收納呢?如同他告訴昔蒼白的:

  「當一個人總是試圖挑戰底線時,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否則底線,會變得越來越沒價值,直到最後……任人可欺。」

  只是這次付出代價的不僅是夢虯孫,為了堅持理想的路線,他與紊劫刀都必須付出性命,而北冥皇淵也不能豁免。

 

 

  提到了北冥皇淵,我們就回來談談他吧。在將愛行進到底的這條路上,他一直是很認真的,所以他要稱皇也是認真的,因為在他的認定裡,這是和贏回穌浥畫上等號的夢想。只不過,這個夢想和穌浥比起來,由於主從差別,只要遇上和穌浥有關的,其他的事情就變得微不足道。好比說,蜃虹蜺的封帥慶宴,可以因為穌浥不在就輕易的取消,蜃虹蜺沒有當場發作,我認真覺得這個表哥要不是修養太好,就是他忍氣吞聲留下來是另有所圖了。

  穌浥在玄玉府住下的那幾天,兩個人的相處模式根本是絕對的上與下,怪不得雁王直覺的認定魚與主人的關係。皇淵的種種討好卻換來穌浥的種種生氣,我相信皇淵一定很努力的反省過,只是他得出來的結論全然不是穌浥要傳達的。對於穌浥毫不顧忌地拂袖而去,他的結論不外乎兩個:穌浥誤會他是為了野心所以爭取皇位、玄玉府在穌浥的計畫中可有可無。

  那一封情書,就是為了向穌浥表白心跡,他一心眷戀的絕非王位,而是所謂伊人。為了讓鰭鱗會離不開玄玉府,他也是用了心機的。恰巧有了北冥華和狷螭狂人質交換一事,皇城方出乎意料地派出雨相,而雁王似乎正盤算著些什麼地忙碌著,有點敏銳度的人都知道事不單純,處於相對劣勢的鰭鱗會,若沒有玄玉府的支援,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於是乎,他奉上了撤退路線為禮,附上自己的真心和真情,主次安排一目了然。在這裡,可以看出皇淵對於穌浥的感情是極度沒有自信的,甚或是卑微的。我想他在所有的事情中只有這一點是認知正確的:和理想相比,皇淵的愛在穌浥的心中,只是等而次之。這是他努力再多都改變不了的現實,所以他只能委屈求全。

  在人質交換一事上,玄玉府能提供的協助有多種選擇,為何是提出撤退路線而不是出兵防堵皇城使詐,是有皇淵的私心。他便是要洄森崗失守,讓鰭鱗會理解到失去玄玉府的奧援,他們不足以對抗皇城軍。這一手,不單單是對穌浥,更是要讓鰭鱗會眾理解到穌浥和玄玉府的合作是不得不然的決定。而皇城軍表面上佔盡地利,又切斷兩方聯繫,但也同時遭受雙方夾擊,延長的戰線極不利於糧草補給與軍力支援,再加上,先前已散發的螭龍案卷重審一事,正等著擾亂皇城後方。

  坦白說,如果扣除了穌浥對皇淵的影響,皇淵在局勢的觀察、訊息的分析、計謀的排佈、人員的利用,又加上爆表的武力值,要擔綱實力反派絕對不成問題,只可惜他的心不在此,所以很多時候可以達到更多效果的計謀,因為穌浥就瞬時轉彎了。可是我們也可以反向來說,如果不是因為穌浥,以他的天性根本不會涉入這些陰謀詭譎,為了愛他改變自己去迎合這個夢想的需求和條件,一個逍遙享樂的王爺變成滿腹心機的千歲,其間他付出的代價,不言可喻。

  也因為他是這樣的北冥皇淵,所以穌浥才會為了夢虯孫,排上那一計。

  紊劫刀死後,夢虯孫的仇恨值已經爆表了,在夢虯孫登上王位前,穌浥的人頭暫寄,與鰭鱗會利益相違的俏如來和不直接影響的雁王首當其衝拿來開刀,北冥皇淵因為尚有利用價值,所以姑且多留了幾日。但當洄森崗因為黑白郎君及藏鏡人的攪局被夷為平地,鰭鱗會與玄玉府的聯軍順利將戰線壓到演圖關時,玄玉府的兵力可留,北冥皇淵卻再也留不得。

  很多人已經分析過鰭鱗會為何選擇在這個時機點殺掉皇淵,我就不再多述了,穌浥使的這一計極險,他賭上的也極多。既要賭皇淵對他的感情、還要賭上自己的性命。

  有人說,穌浥對皇淵的種種算計,都是因為他相信皇淵對自己的感情。但在我看來,九成相信但總有一分懷疑,而且這一分的懷疑,其中包含的感情是極為複雜的。或許我們也可以這樣分,那九成的相信來自鰭鱗會宗酋的分析結論,那一分的懷疑,則來自八紘穌浥個人情感的矛盾所致。

  這一計過後,夢虯孫曾經問穌浥,為何要以身試險,讓閻王鬼途下毒而不是自行安排人手,穌浥說戲要做得真,才瞞得過北冥皇淵。但,僅僅是為了把戲做真了就非得把自己的命拿進去賭嗎?萬一閻王鬼途的毒非是夢虯孫可解的那款該當如何?若確信北冥皇淵對他的感情,那麼,在他中毒的當下,北冥皇淵理當沒有任何思考的空間,也沒有足夠的冷靜看穿這只是一個為了要殺他的局,大可用自己人下手。

  所以,以身試險,並不是鰭鱗會宗酋的決定,而是八紘穌浥的決定。他想要的結果是什麼呢?或者問,他想要得到的是什麼答案?這恐怕,臨到跟前時,他都還沒有辦法真正釐清。

  犧牲了紊劫刀,穌浥的這條路已經不能回頭,但不代表他從此冷心冷情。作為宗酋,他沒有遲疑。但作為穌浥,他的痛苦並不會因此消失。穌浥,在犧牲的這條殘忍路上仍是掙扎著,以至於計畫開展後,他與皇淵獨處時,其所做和計畫有了些微的矛盾,這些矛盾正是他內心的體現。按理說,此計利用的是皇淵對他的感情,可是面對皇淵關心的那紙情書,他回以燒掉了這樣的冷漠以對,甚至告訴皇淵,他無心分暇兩人的感情之事,勸皇淵莫再多想。就算要維持平常,也無須刻意無情,這倒像是在火上澆水而不是加油了,難道他不怕皇淵就真的死了心絕了情,將他就此放下?

  也許,他還是有一分私心在的,如果皇淵在此時拂袖而去,那他這一計,便就殺不了他。就算他需要為此而死,失去了皇淵的眷戀,八紘穌浥的命也沒有什麼好留的。說到底,這是穌浥一直以來的願望,他希望北冥皇淵將他的感情徹底放下,到了這一刻,這個期望更是迫切的。

  可是他終究是穌浥所理解的那個皇淵,即便絕情,只要能和穌浥站在一起眺望著相同的方向,都值得額手稱慶,又怎麼會在穌浥生命有危時棄之而去?

  如果說,在此之前穌浥對皇淵的感情曾有過一絲懷疑與不確定,在這簡短的幾句話裡也已經粉碎殆盡了。他想起與雨相的一段話:

  「又萬一過程中,鰲千歲另有盤算,這諸多萬一瞬息百變,就算宗酋能算得盡機關,又如何能算得盡人心呢?」

  穌浥可喜又可悲地發現,鰲千歲從無其他盤算,他也許機關算盡,但他算得最準的,始終是皇淵對他的這一顆心,從無差池。

  這一局,穌浥要的是怎麼樣的答案與結局呢?

 

  皇淵忘了他棄了他,穌浥用自己的生命換皇淵的絕情。

  皇淵愛了他救了他,穌浥用皇淵的性命換自己的絕情。

 

  不管是哪個答案哪個結局,都注定了,一片癡心換得兩處傷心,臨到頭,叫穌浥又怎麼能夠想得分明?

  但這些已經不那麼重要了,他有一個始終不能或忘的身分:鰭鱗會的宗酋,所以計畫一旦起走,那便是要走到底。突遭暗算的北冥皇淵盲著眼不敢置信,穌浥能回應的只有嘆他一句:「一切只能怪你,太過癡迷。」

  還有一抹,皇淵永遠看不到的淚滴。

  要說穌浥對於計殺皇淵一事無動於衷,卻也不是,過程中他有了太多的遲疑,但每到緊要處,卻總是狠得下心。皇淵聲聲呼喚他沉默以對,是無言,也是不言自明。心痛,心痛又如何呢?再痛也是得殺的,甚或是,眼見皇淵滿身鮮血苦苦掙扎,他竟不忍地只求他一死。

  「皇淵,你就不願意為我死嗎?」

  這一句話出口,是忍心,也是不忍心。

  真正令人痛心的,是皇淵,還真的那麼認真地考慮,認真地想回應穌浥的這一句請求。他呆立在當下,夢虯孫奪命的一掌襲來,搖搖晃晃地再站起,極其悲涼的笑響徹,莫不是笑自己的癡頑,到了如今還是不能醒悟。

  我愛皇淵對穌浥那份予取予求的深情,可是此刻,我真的有股衝動想要把他搖醒,希望他放棄這份看不到未來的感情。其實,穌浥何嘗不是如此想的呢?這一集名喚「毒解真心」,穌浥想用狠心與絕情,讓皇淵對他的感情徹底絕望。以毒攻毒,想解那中了情蠱的執迷不悟。

  和紊劫刀的那一局不同,紊劫刀之死,穌浥的角色充其量是坐視不理任其發展,根本上可算是雁王的手筆。但皇淵這一局,不但是他運籌帷幄還是以身為餌。若說紊劫刀的犧牲可以說是求仁得仁成就大局,皇淵被他所犧牲,完全是欺騙與個人意志的違背。

  於是乎,從道德層面或良知層面,對穌浥的心理衝擊,對皇淵的這一局遠勝過對紊劫刀的那一局。這無關他在乎誰多一些,而是他角色與立場的不同,從消極的捨棄,到了積極的背叛。

  所以,從前面開始的佈局、成局到圍殺,雖然他立住鰭鱗會宗酋的角色執行計畫,卻不像以往的冷靜自持,或是遲疑、或是沉默,他定定望著,神思卻已飄散。

  解毒後,在圍殺局中他對皇淵只說了三句話:

 

  「一切只能怪你,太過癡迷。」

  「已經不需要你了。」

  「皇淵,你就不願意為我死嗎?」

 

  說這三句話的,不是宗酋,而是那個掙扎著徬徨著的八紘穌浥。

  當皇淵被蜃虹蜺救走之後,穌浥的舉動也是微妙的。他走進皇淵的房間,試圖找尋那個雁王口中,被皇淵一塵不染收藏著的鑌鐵晶礦。我不禁探問,在他徹底利用皇淵的真心設局圍殺後,他找尋舊日的定情之物,究竟想證明些什麼?或是想慰藉些什麼?

  而在聽聞鉛老說起,皇淵為了救他的性命,將鑌鐵晶礦交予黑白郎君,臉上的驚訝與失落,是如此的明顯。

  其實這個舉動,正是那個掙扎與徬徨的穌浥的延續。他親眼見證了皇淵血淋淋的絕望,親眼見證自己將皇淵的感情扼死。然而,對於這份感情他仍有依戀仍有不捨,想要透過皇淵收藏的鑌鐵晶礦,證明它曾經真實地存在過。最後才發現,是自己的計,逼迫著皇淵,將僅存的一點點懸念,都徹底的丟棄了。

  鉛老感嘆著:「多年過去,王爺成了千歲,穌浥也成了宗酋。」

  穌浥說:「人嘛,怎有可能不變呢?」

  鉛老卻告訴他:「不是這樣,那名無憂無慮的小王爺,其實,一直被關在千歲的心中。」

  這些年來,皇淵與穌浥,有些改變了,也有些是不變的。穌浥以為自己徹底的變了,為了理想把不該存在的都捨棄了,恍然發現,那些感情並沒有消失,只是被他自己關了起來。在流君死後,在他離開皇淵之後。

  穌浥希望皇淵能夠放下,也告訴自己應該放下。可是他認識的皇淵,他知解的穌浥,最終都沒能放下,所以才走到今日這個地步。

  穌浥問鉛老:「你──恨我嗎?」

  鉛老勘破穌浥的叩問:「若千歲不恨,鉛要用什麼立場恨呢?」

  穌浥真正想問的是,皇淵恨不恨他,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而知千歲如鉛老,他的不恨,是始終如一的答案。

  「謝謝。」穌浥這麼說著。

  謝什麼呢?感謝皇淵無盡的包容,乃至狠心與絕情都毫不迴避嗎?我覺得,他謝的是皇淵對這份感情的執著和不離不棄,即便他總是不斷不斷地想把皇淵推開,實際上他還是一直揣在懷裡不忍放手,一如他一直捧著的晶礦,使他在理想的這條路上,從不感到孤獨與害怕。

  可是,那份感情已經被他親手摧毀了,於是乎,他留著手中這枚失去靈魂的晶礦,又有何用呢?八紘穌浥的墓牌已立,墳土便該將這一切埋葬。

  「穌浥,有過悔恨嗎?」

  這是一個穌浥不能問、也不敢答的問題,若念及了悔與恨,理想的這一條路,他就再也走不下去。因為所有的悔與恨都是必然也是犧牲。

  在戲劇表現手法上,無論是和鉛老的對話還是手埋晶礦,都有過於煽情的缺點,若能處理得更內斂一點,也許和八紘穌浥的人設會更貼近。不過想回頭,也許事不尋常、情不尋常,所以才看到一個,不尋常的八紘穌浥,去體現他深水靜流的情感下的波濤洶湧。而且晶礦所代表的意涵,直到最後,更是他們感情最完美的意象烘托。

  走到這裡,八紘穌浥這個人,已經可以毫無牽掛的死去,為了理想,他把屬於八紘穌浥個人的部分完全消滅了。我突然想到兩個意象,穌浥和皇淵兩個人,都是一種純粹的顯現,只是表現手法完全不同。穌浥追求理想的純粹,他試圖將生命的所有都聚焦在理想之上,所以他在理想之中把那些雜質慢慢剃除,比如親情、愛情、甚至是道德和良知,最後就是他的性命,範圍越來越小越來越精確。皇淵追求感情的純粹,但他的方式不是剃除,是融合,他生命所有的一切,他的手段他的心機他的性命,都為了感情而存在,範圍越來越大,直到全部都填上一樣的色彩。

  也是完全的對照組。

 

 

  穌浥暫且放下,再來說說皇淵。

 

  這一次的背叛,帶給他的衝擊與影響是什麼?

  又為什麼,回過頭,他還是對穌浥不離不棄?

 

  先談第一個問題吧。不難發現,皇淵對穌浥的付出,是一種單向且幾乎沒有交集的方式。因為穌浥不能接受,所以他幾乎沒有辦法從付出中得到回應,就算有回應,通常也是拒絕與否定。沒有交集的原因,來自所處的身分懸殊,進而想法差異甚大,同一件事情同一句話,他們的理解可以呈現完全不同的樣貌。所以除了情感本身,在實質上(無論是對事還是對物方面)的付出通常是被打槍的。我們看到一個非常努力但總是努力錯誤的前男友,而且他常常是朝向穌浥希望的相反方向奔去。

  而皇淵,真的不知道他和穌浥彼此之間的差異嗎?我認為他知道,可是他天真的認為不是問題,或者該說,他覺得只要他有心,這些問題都可以解決,他的努力就是他的誠意。當然從另外一個面向來說,就是這份感情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就算問題再多,他都會想辦法跨越。

  在穌浥面前,這位高高在上的鯤帝皇叔已經做小伏低到一個幾乎卑微的地步,其實這個也顯示了,只要有一點點可能一絲絲希望,都可以讓他滿足而持續下去。還記得在穌浥中毒前,他對穌浥說:

  「最起碼,你與寡人還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甚好。」

  能夠在對方擺明的拒絕下還抱持著如此正向的心態,皇淵面對感情的心理素質之強韌,恐怕少有人能出其右。我很想用打不死的小強來形容但是這會玷污他的美型而想像不能。

  正因為他的心理素質這麼強大,思考這麼正向,他更不容易去發現問題的癥結。穌浥設下這一計,拿自己為餌、拿皇淵的真心為勾,穌浥不是那個主人,他卻是那一條魚。我想這是經歷過十多年來的感情挫折下,他最絕望的一次。但真正絕望的倒不是穌浥利用他的感情(因為他一直樂意讓穌浥利用他的感情去支使他做任何事情只要留在他的身邊就好),而是穌浥寧可冒著賠命的風險,也要完成殺他的這一局──他們兩個,竟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從漫荒原軍營兩個人的對話中可以發現,皇淵似乎認為,穌浥對他是有感情的,只是多年前的小誤會,讓他們分開。穌浥所有的拒絕可能只是在生氣與傲嬌,就算感情所剩無幾,但至少他在穌浥心中,應該還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同,所以他才會緊緊抱著不肯放手。

  不禁想,穌浥聽到的當下內心會有多少的圈圈叉叉。不過看他的表面平靜,也許對這種溝通不能的情況也不願意再多說些什麼,更何況,不同於當日的玄玉府,他已經無須再費口舌爭辯。

  這一計,皇淵可能才突然醒悟到,穌浥走的這條路,不是不讓他跟,而是他是這條路上不該出現甚至應該要除掉的對象。不管他再怎麼努力,北冥皇淵都不能成為穌浥理想的一部分。

  不過,要說皇淵在穌浥的理想之路上,完全就是一顆擋路石,倒也不盡然。這個價值絕非建立在他是一個工具人(坦白說他不是一個好用的工具人),而是在穌浥的心靈價值,喔這麼說其實有點抽象,但就像前面說的,皇淵提供給他的支撐,就像他一直捧在手上的那個鑌鐵晶礦一樣,物是一般,情是非凡。

  所以從這個角度切入,穌浥在戰場上那一句:「已經不需要你了。」值得探究。這個需要不單單是建立在用他來打天下,而是八紘穌浥決定要放棄個人的存在的時候,屬於心靈支柱的皇淵其實也不需要了,更甚者,房子要崩柱子得斷才有效。

  沿同一個脈絡下來,後面那一句:「皇淵,你就不願意為我死嗎?」實際上就變成,若皇淵不死,他終究很難放下八紘穌浥這個身分。於是這個詮釋就再度扣回了穌浥親手完成的那個墓牌,墓牌上第一個名字是八紘穌浥,然後與之感情相屬的通通是奠儀。

  說回北冥皇淵的覺悟。當他認知到自己是穌浥所不需要的,那個剎那他真的是萬念俱灰,我覺得他瘋了都有可能。畢竟心心念念了半生的一切,頓時間就變得分文不值,輸得一無所有。最要命的是,再悲傷他也只是比哭還痛地笑著,掙扎著卻一點也沒有想要報復穌浥的舉動,乃至穌浥要他為他而死,還認真地考慮了。無怪乎,鉛老可以肯定,他不會恨穌浥。

  有人說,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這個人,是愛到已經不能夠恨。

  所以呢,你要他從愛穌浥這件事情上幡然悔悟,是緣木求魚。但還是有其他的覺悟的,至少他開始知道,他真的從來沒有理解過穌浥想要的是什麼,終於從愛的象牙塔裡開了一道窗,去看看外面的風景,雖然仍舊在象牙塔裡不想出來。

  他看到,除了穌浥(和鉛老)之外,他還有追隨他的人,除了穌浥這個波臣,還有像溪伯、小河與那些害怕惹禍的村民。知道當年的水磷燒並不是小小的誤會,而是從一句話裡,穌浥覺知他根本沒有辦法體會到波臣的痛苦,所以決定分道揚鑣。而溪伯與小河的死,讓他明白為何要翻轉階級去改變根深柢固的奴性,解脫自縛的枷鎖。

  很多人會期待,皇淵知道了這一些,能夠真正發展出他個人對於子民的理想抱負,而成為一名真正的皇者。只是,我們大家都忘了,他還是在那一座愛的象牙塔裡,他所有的理解,是幫助他更了解穌浥的理想,以及穌浥為什麼要放下他與他的感情。不管怎麼樣,他突來的體會,其深度遠遠比不上十多年的執著。我們不能要求他有了三兩天的感悟,對於子民的愛就會勝過他愛了十多年的穌浥。

  也是因為理解,所以回過頭,他才會再度選擇對穌浥不離不棄。不管他需不需要他,就算會粉身碎骨,他也想陪著他走完這一條路,因為他已經放不下對穌浥的愛。更何況,在此之前,他並不是不知道穌浥有背叛他的可能,雁王、蜃虹蜺都曾再再告誡過他,他總是回答著:「寡人心裏有數。」他的心裏有數並不是自欺欺人地以為穌浥不會傷害他,而是就算受傷了,只要還有一點點機會,甚至是他的命還在,他就決定一路這麼走下去。

  他的不離不棄,只是貫徹了他將愛一路行進到底。而理解,不過讓他走這條路的意志更為堅決。因為理解,他明白穌浥的這一條路走得有多難多艱辛,而他有多麼的不捨。

 

  而穌浥,是否料到,皇淵會原諒他,並且繼續護著他走這條路?

  即使他早就做好準備,要為他的死賠上他的命。

 

  說到底,十多年分開,他們各自走了這麼遠的路,皇淵越來越不瞭解穌浥,穌浥心中的皇淵,也因為鰲千歲的形象,有那麼一些模糊。他知道他有些變了,也有些不變,但究竟是變的多還是不變的多,孰輕孰重,卻也是他不能肯定的。

  那個一開始單純地要為他奪權的皇淵,變成心機深沉內藏野心的鰲千歲,就算這人口口聲聲說,他做的一直是同一個夢,沒有變過。穌浥想要相信皇淵,但是宗酋必定要懷疑鰲千歲。

  更何況這一局,不單是宗酋要殺鰲千歲,穌浥更是傷了皇淵。

  演圖關失利後退回玄玉府,府中的肅殺之氣為穌浥而瀰漫,他成了眾矢之的。原本背過身沉默的鰲千歲,卻擋住了昔蒼白的刀劍,可是在場的穌浥和夢虯孫,表現出來的,並沒有太多的驚訝。

  原本平靜等死的穌浥睜開眼睛,依舊平靜。

  夢虯孫說:「我還以為你不插手了。」

  穌浥的態度和夢虯孫的語氣,沒有意外的,這是一個算好的賭局,無論押大押小,夢虯孫都立於不敗之地。

  當夢虯孫問鰲千歲是否要護穌浥,皇淵的沉默其實就有無限的想像空間。若是鰲千歲要殺宗酋,夢虯孫剛好順水推舟和他站同一陣線換得合作機會。若皇淵要保穌浥,有穌浥在,鰭鱗會和玄玉府依然有合作空間。我甚至有種錯覺,也許旁觀者清吧,夢虯孫其實比穌浥更了解,北冥皇淵對穌浥的愛有多深。

  他用鰲千歲的身分保下宗酋,但是當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他告訴穌浥,鬼門關前回來的是北冥皇淵。穌浥不得不感到驚訝,他以為那一計,就算鰲千歲有命回來,愛他的皇淵也早該死了,連穌浥都無法原諒自己,他不明白,皇淵還有什麼理由原諒他。

  鰲千歲的立場,一開始便是因為北冥皇淵想要達成穌浥的夢所產生的,中間可能會增益出一些額外的想望,比諸如對權位的野心。在穌浥的想法裡這些增益出來的東西,會因為愛漸漸消逝,而變成鰲千歲追求的主體。只是他錯算了皇淵對這份感情的執著,他的堅持始終是因為愛,直到設下殺皇淵的那一計之前,他才體悟到穌浥對皇淵而言始終比權位還要重要。只是在那一計裡,愛得再多,都應該要對這份感情絕望。

  可惜穌浥再次算錯了,皇淵對他的感情,遠遠比他想的還要深,還要不可回頭。他看到那一個溫暖體貼的皇淵回來了,會為了他人的困擾擔心,會為了小河之死流淚,心心念念只要他好好活著。皇淵的付出始終得不到他的回應,他不禁問:

  「這樣──值得嗎?」

  問皇淵。也是問他自己。皇淵為了他付出所有,乃至性命。穌浥為了理想付出所有,乃至有這麼一份塵世難得的真情都必須要犧牲。他們都是癡迷,而這癡迷,究竟值得否?

  兩個人這一段對話,是我最喜歡的,彷彿可以看到多年之前,他們還是彼此相屬彼此了解,兩人的談話終於能夠對焦,而非玄玉府那樣的雞同鴨講。他們還能談起那一個不屬於海境的約定,只可惜,走到這一步,心靠近了,卻已到盡頭。

  「寡人可以為你而死,但你,要為寡人而活。」

  皇淵,已經來不及了,八紘穌浥在他埋葬鑌鐵晶礦的時候,就隨你隨過往而死。即便宗酋也將要為理想死去。

  穌浥一直沒有忘記那個約定,還有皇淵曾經漫談對中原的種種想望。他看著皇淵邊走邊說的背影,他卻沒有辦法跟上他的腳步隨之而去。

  曾經,在穌浥的回憶裡也有過雷同的一幕,那時候流君仍在,皇淵還是那個無憂的王爺。皇淵漸走漸遠的身影,他沒有跟上,因為他的理想已經容不得他做這個逍遙天下的夢,直到皇淵的身影變成了鰲千歲,就更不可能同路。那時候的回憶對穌浥來說是感傷的,他懷念那個單純的皇淵。他一直想保護的,也是這個單純的皇淵。只是沒料到,太多不可掌握的世事與人心轉變,皆與願違。

  現在,皇淵的身影和當初的疊合了,他敘說著一樣的夢想。穌浥是悲欣交集的,他思念的皇淵回來了,可是他依然沒有辦法跟上他的腳步。為了理想,這條路他已經走到盡頭了,再往前便是深淵。他與皇淵,已然咫尺天涯。

  此時彼時,他竟都無法陪他走過。

  接續著的,是穌浥和夢虯孫暗室裡的對話。個人認為,這一場戲寫得極好,將穌浥的理想與執著,用暗室與燭火具體而微地表徵出來,也做了傳承,說明穌浥何以能夠在理想未竟之時慨然赴死。

  當夢虯孫問起北冥皇淵該怎麼辦的時候,穌浥說著:「不用擔心他。」

  穌浥,已經將兩個人的結局寫好。他們兩人的糾葛,他活不成,皇淵便無法獨活。於公,他必須為了理想為了夢虯孫盤算,將所有的障礙排除。於私,皇淵終究仍是他的懸念,生不能相依,也許只能死後相守,為了這一夢,他已經等過半生。

  這一個懸念,遠比他所以為的來得深來得執著,死前他回想得最多的,都是皇淵的一音一語,他的詩句裡體現的每一個夢,都有皇淵相隨相應。最害怕的也是,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在他失去所有之後,理想已遠,只記著,要在黃泉路上等他,地獄也要重逢。

 

  癡人如斯,不說愛,不敢愛,卻愛得比誰都還深。

  他也是不下皇淵的癡迷。

 

  「這是你的局吧?是嗎?你在騙我吧?你……又騙寡人了,對嗎?」

 

  愛情這一局,穌浥騙了皇淵,更騙了自己。

  《伯兮》寄於一箋,而尺素染血。

  於他,這人從來是言不由衷,心口不一。

 

  我不知道,在伊人死後,驚覺他從來無情,和領悟他始終多情,哪一個痛得多一些?可是這些對皇淵已經沒有意義了,不管穌浥的愛與不愛,他只希望他好好活著,對他最殘忍的,大概就是看著他在眼前逝去。

  愛似火焚身成灰,除了一點執念想要守住約定,此時的皇淵與行屍走肉無異。仍是奔赴著,他一直以來追尋穌浥的腳步,只是這一回的終點是在黃泉。

 

 

  我一直在想,皇淵口中所說「不變的夢」,究竟包含了什麼?

  從兩個人最後一次談話,以及皇淵在穌浥死後的抉擇,他的夢輪廓更為清楚。他想要完成穌浥的夢想,奪得政權,然後放下一切,兩人遠離海境周遊天下,這個才是他初始完整的夢想。只是,在過程中他妥協了,因為穌浥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取得政權便是漫長的改革,他不可能放下一切隨他而去。他希望能一直陪著穌浥,所以他必須成為穌浥理想的一部分。

  那他的夢想呢?他可以等,等到海境平等實現,等到穌浥甘願隨他而去。在事情的抉擇上,皇淵始終如一的次第,把穌浥的希望擺在自己的希望之前,成就了穌浥然後才是成就自己。

  於是乎,他不顧一切地殺入紫金殿,坐上海皇椅,那是穌浥夢想的象徵,完成了,才是他拼盡最後一絲氣力下一場雨。

  「一生只為一場雨,有你、有吾,不負韶華。」

  為了夢中那場有穌浥相陪的雨,他真的是耗費了一生的光陰成就。

  不少人詬病皇淵外掛全開殺到紫金殿,卻只為了坐了那麼一下海皇椅,卻把最後的力氣拿來下雨,而不是把一干人等殺掉,怎麼算得上完成穌浥的夢想呢?

  我必須要說,雖然很多人說皇淵是戀愛腦,但是他不是有了愛情就沒有人性。他可以為了穌浥奪權,不代表他會為了穌浥殺盡血親。甚或是,在穌浥的理想中他執著地想插上一腳,或多或少,是想在鰭麟會宗旨「殺鯤帝,祭太虛」底下為鯤帝一脈折衝。在玄玉府的海皇座前,他曾對穌浥說:

  「寡人是有情人,而北冥封宇乃是無情君。」

  他對於北冥封宇殺弟以固皇權深不以為然,對流君之死也介懷至今。皇淵是重情之人,他對皇兄的怨再多,也不會痛下殺手。幾回兩人對壘,拼戰激烈,可是我始終感覺不到皇淵對於北冥封宇的殺意,到了最後一戰,他把所有的人都打成重傷卻沒有殺任何一人。

  穌浥了解皇淵的為人,所以北冥皇淵不可能出現在他稱王的選項之中,因為皇淵想做的和他的理想有歧異。他曾經和穌浥說,就讓他當七天的鱗皇,完成未竟之願。我猜想,他想為鉛老、為小河,為他關愛的人做一些事,也許還包括,如何在改革中,削除鯤帝一脈的權位但保下他們的性命。只可惜,在這裡編劇只有一筆帶過,我們始終不能知道,皇淵的未竟之願有哪一些。

  於是乎,在不要命的此刻,對於穌浥的願望,他真的只剩下帶他的骨灰到海皇座坐一坐看風景而已。最後的那一場雨,才是皇淵內心真正想做的執念。(苦笑)

  他不是真的不明白穌浥的夢,可是到此刻,他只能做到這個程度。

  穌浥沒有料到嗎?他知道,他的盲殺之計,用他的死,去換皇淵的不要命,幫夢虯孫和鰭鱗會開路,取得優勢,之後還不用擔心皇淵的問題。這還是一場賭,賭贏了穌浥兩贏。

  只可惜,夢虯孫沒能跟上,未到紫金殿便已止步。這場革命轟轟烈烈地,震盪海境,只下了前所未有的一場雨。所以穌浥的理想,在這一局中,算是落空了。可是正如同他與夢虯孫的對話,長夜漫漫,穌浥能做的也只是點亮暗室一段時光,還需要後面的人接續,夢虯孫便是接著點亮蠟燭的那個人。

  坐上海皇座,貌似是勝利了,皇淵卻說:「寡人終於什麼都失去了。」

  這一句話,可以從很多層面和角度解讀。在愛情領域裡,為了與穌浥相守,皇淵不停地付出,掏心掏肺掏出性命,連希望所愛之人活著都落空了。他的不吝失去,要的只是一個人一條命,看似簡單卻也艱難。而在這個皇位上貌似坐擁天下,其實已經空洞的什麼都沒有了,也是對權位的一種自我嘲諷。

  另外就是,囿於海境階級,他與穌浥從一開始就是天差地遠的人生起步點,也註定兩人在現實中有難以彌平的差別。

  「若此時寡人說自己其實不是鯤帝,是不是就能解決這個問題了?」

  我相信這個叩問,他曾想過無數次,才會在與穌浥、雁王對談中脫口而出。只是在實現海境平等之前,這是一道無解的難題,甚或是他在與穌浥的愛情裡不能擺脫的原罪和枷鎖。唯有到了死亡的這一刻,身分、權位、金錢等等都必須剝卸,他與穌浥才能真正站在平等的點上,相視而笑。

  他口中的「終於」,是長年求不得的苦楚所轉化的一聲喟嘆。

  穌浥和皇淵,他們在愛情與理想這一路走來,都太苦太痛。海境無根水震盪出來的雨,是為他們流下的淚水,也是將不得不沾染的塵沙洗滌而去,還回原本的澄澈晶瑩。

  魂歸來兮,濕漉漉的皇淵回到玄玉府見著他牽掛的鉛老,而後飄渺去。庭院中雨水沖刷出那日埋下的鑌鐵晶礦,穌浥埋葬於深處的愛情,終於得見天日。

  這一次,穌浥不再自顧自地走,等他相偕而行。青青楊柳在人間的此岸與他們作別,遲來的皇淵拿走穌浥的傘,拋卻,要他好好感受這一場,他用一生愛戀匯淬的雨。穌浥再也不必迴避不用遮掩,閉上眼任愛滿身淋漓,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不管彼岸等著他們的是怎麼樣的風景,至少有彼此相伴相依。無論仙山HE是真是假,至少都讓這場苦戀,有了苦盡甘來的後味。我想,這是編劇一路殘忍,在最後給的慈悲。

 

 

  整體而言,編劇的確是對他們兩個人的感情用了心去寫,乃至直播中三弦挑明的說為了想把這兩個人的感情有個完整的呈現,所以選擇在最後一戰由皇淵對上北冥封宇,而不是在革命這個議題中的代表夢虯孫。也許因為用了心,兩人的性格及情感脈絡鮮明,所以在海境線龐大而雜亂的主軸中一支獨秀,顯得有些喧賓奪主,我想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但是,我不認為鋪陳他們的愛情,對於海境波臣革命的主軸有妨礙。問題在於其他的部分寫得太少或不夠好,而不是他們的愛情寫得太多或太好,根本原因還是在於失衡。如果在八紘穌浥的故事中抽掉和北冥皇淵的糾葛,那他人生體現就只剩下純粹的革命和理想,少了感情的衝擊和映襯,那所謂的革命和理想變會像是空中樓閣一樣,一切高大上但摸不著地。透過穌浥對皇淵這個人這段感情的取捨,才更看得出,理想與革命對他的重要性,他完全走出一個人生的舒適圈(是的北冥皇淵絕對會把他供起來養),挑戰體制的不合理,追求的不是個人的好,而是群體的改善、階級的翻轉,更顯得他這份情操難得與可貴。

  同時,他們超越階級的愛情,卻因為階級飽嚐苦楚,雖然主因在穌浥的理想抉擇所致,但是出身的差別、觀念的隔閡,其實也是來自長久以來階級封閉的弊病。在玄玉府兩個人幾場雞同鴨講的對話,也顯現了這些部份。

  比如,追求更好的生活,這個命題之下,皇淵體現的是吃的用的各方面物質的改善,穌浥追求的是身分地位的平等,擁有尊重而不被歧視,更貼近於一種心靈上的層次。對於奪權的概念,皇淵用海皇座這樣表象的追求,對比穌浥尋求的是得到國家體制改變的權力。

  這樣的差異,放在皇淵這個滿心滿腦都想著穌浥的人身上更顯得諷刺。這正表達了,無論做了再多思考、再多努力,十多年過去了,皇淵依然不能理解穌浥。更不用說那一些高高在上的鯤帝統治者,他們何曾認真地想過波臣的需求,想過要改變他們的生命。甚至,覺得階級是生來如此只得認命,是統治的方便手段,完全不認為是人權的剝削。

  所以穌浥評斷皇淵為了少數人改變的想法,是在上位者的施捨,是政治的虛偽。因為改變不是認為所有的人本該平等,而是因為我愛這些人,所以我願意給他們平等。

  與這個議題呼應的,還有皇淵對村落的佈施一無所覺,但對溪伯而言卻可以銘記於心。這樣也對比著,於在上位者的九牛一毛,不值一哂,放到了升斗小民的身上,可能就是一天的全部所需。上位者無法體會底層人民的辛苦,底層人民也習慣了認命,覺得不經意的施捨都是天大的恩惠。他們其實忘了,上位者給予的一點點饅頭,其實也是他們自己勤耕種的麥粒所出。同時因為階級,也侷限了自己生命的道路,鯤帝為王,鮫人為相,寶軀為將,波臣就是或農或工的辛苦活。只要安份守己就好,不必努力,因為在你出生的時候能做什麼都已經命定。

  更長遠來看,階級制度桎梏了個人的發展,也桎梏了國家的進步。即便你優秀如穌浥有經天緯地之才,你是波臣,就不能夠跨越階級為將為相。縱然你愚痴顢頇,只要你是鯤帝,就坐擁榮華富貴,或許還掌握了一國的生殺大權。

  只可惜,這些概念雖然從戲劇的線索中可以腦補,但畢竟缺少了實際的證據,就會顯得穌浥的努力像是一廂情願。這是戲,很多時候觀眾需要的直覺的感受,而不是過多的聯想。即便觀眾腦補了,也將因為缺少支點佐證而無法深入人心。

 

 

  最後,想來說說那一封情書:《衛風‧伯兮》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雨」這個意象,一直貫穿著兩個人的感情。

  皇淵說:「海境從不下雨。」

  所以他們需要離開海境,才能看到雨,因此嚮往詩書裡的江南雨。如果,雨代表感情,皇淵希求「其雨其雨」的結果永遠是「杲杲出日」,這份愛在海境這個是不可得的。無論他有多麼的思念,願意為這份愛承受多少痛苦,都不可扭轉。所以這封信傳達了思念,也概括了這份愛情的絕望。

  除了愛情,亦可投射到穌浥所追求的海境平等之上,百年來波臣的渴望,一如在從不下雨的海境冀求一場雨那樣渺不可得,也歸結了,為何穌浥要奮而起身不願再等。

 

 

  無論喜不喜歡這兩個人的故事,它終究只是一場海境匆匆的雨,結束了。

  可是在一些人的心中,所激盪出來的漣漪卻久久不去。

  我並不想議論硯寒清對穌浥之死種種不單純的推想,因為牽涉到他的立場與考量的角度所限,終究狹隘。我情願相信,穌浥用他的死亡,點亮了,海境階級平等的蒙昧天光。

  他的蠟燭已經傳到夢虯孫的手中,乃至昔蒼白,都不曾或忘。

  那便夠了。

  身前身後名,世人如何評說,他已不計。

  無論圓不圓滿,他與他,都為了他們的想望,付出了所有,乃至性命。

 

 

  印月
  初稿於2017/11/9完成,2018/7/9修稿後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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