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琴——池君蓮

  

  蓮花開開謝謝,輾轉,又是五個年頭。

  不自覺地,我們從孩提時代邁入少年。有時我會覺得彷彿轉頭便又能找回當初無拘束的嬉笑聲,可是當我憑欄而立,卻已不再見到曾經飛揚高空的斑斕彩蝶。

  時間總會改變一些事吧。兩年前,先生辭了教書的職務回鄉,家長們也覺得君梅與芙蓉讀了幾年書已綽綽有餘;自那時起,女孩兒家們就被要求待在閣樓學些針線刺繡等女紅,餘我和大哥一同讀書。

  『蓮哥哥你瞧,這是我第一份滿意的作品,送給你。』還記得芙蓉笑著拿一方帕子贈我的模樣,白色絲緞上兩朵清豔的並蒂蓮。『我費好多心思觀察窗前蓮花才繡下的,你可不許亂扔哦。』

  『我哪敢啊?我現在馬上拿回家供起來,每天三柱香。』我故作驚恐地回答。雙手接過如同接聖旨一般,又搏得她燦然一笑。

  那時仍是熟稔的朋友,現在,卻只有偶爾她來找君梅時才見一面了……

  「你在想什麼?」

  溫潤男聲打斷我的思緒,我回過身,是大哥側著頭問我。他正調著古琴的弦音,同樣高低的一個音我已聽了許久,他卻說仍然不夠準確。

  「沒什麼。」我答。隨即再度拾起書本。有些想法也是渾沌說不明的。

  大哥聽了點點頭,也不再追問。「你有空時可以多看看書,爹最近似乎得了空,很有可能會叫你去,考你一場詩賦。」

  「又要考詩賦啊……」聽大哥這麼說,我眉一皺。「我一見那些賦題就頭疼,說真的,我還寧願爹把我叫去說說家裡頭帳目怎麼算呢。」

  聽見我的話,大哥不語,調音的手也停了下來。我見他唇角略微上揚,眸光卻有些黯淡,不知道想些什麼,一陣沉默。

  我頓感心慌。

  正當我思考著要如何開口時,他忽然說話了。

  「如果我的身體能再好些,或許爹就不會這樣逼你了,你也可以輕鬆些。」

  淡淡的語調,我卻還是感覺到他極力隱藏的一絲勉強。

  他的話比詩賦更讓我心沉,是我太不經心,怎麼會把話題扯到這兒來呢?

  大哥三年前便通過秋試,那年他才十六歲,意氣飛發,滿身風華。

  然而他的身體狀況卻不適合長途跋涉,逼得他不得不放棄隔年京師的春試。

  「大哥……」我想告訴他我會為了他更用功讀書,又想安慰他,他的身子一定能越來越好的,名醫與珍藥,爹從來不放棄找尋。

  終究我什麼都沒說出口,樓下傳來君梅喚我。「二哥,你來一下!」

  大哥笑著催我下樓,我想他大概也不願繼續這個話題。

  「你看,是誰來了?」尚未走近,君梅便推著另一個人到我面前。叫我一楞。

  「蓮哥哥,好久不見。」是芙蓉。她笑著對我招呼。脫離幼時稚嫩清甜的嗓音,現下的她,更多了幾分姑娘家的溫柔。

  「芙蓉。」我對她有禮的點點頭,我與她有幾個月不見,她和印象中又有些不一樣了。其實我是很高興見到她的,可一見面,突然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是生疏了吧?從兩年前開始我們便不常見面,多是君梅到鄰家找她,她不常來。我只有偶爾遠遠望著她,心底有種親切卻又陌生的複雜感覺。

  「蓉姐姐今日替汪伯母拿東西過來,她說與你好久不見了,便要過來看看你。」君梅說:「我還是愛紙鴛鞦韆勝過繡花讀詩,哪天我們再來玩?」

  「聽妳說的,要是叫娘聽見,又要叨唸妳嫁不出去了。」我挑著眉回答,只見君梅吐吐舌。或許是她仍小芙蓉兩歲,相較之下仍是淘氣。

  「蓮哥哥,我們好好聊聊吧,君梅連茶點都準備好了,就等著聽你說你近來讀書的甘苦呢。」芙蓉慧黠地眨眨眼。

  「好哇,一來就損人,果然不減當年風采。」一聽她的話,我頓時覺得距離拉近許多,或許是我自己多想了,她仍是那個和我一起在缸裡養蓮的同伴。「我就知道君梅一定會在我背後說小話。每回她上妳家去,我就覺得耳朵癢。」

  我們三人在柳樹下的亭子裡落座,品著幾味江南小點,說著自己的近況。

  芙蓉的生活其實和君梅相差不多,大抵都是閨閣女子所做之事,只是聽她娓娓道來,不時和君梅兩人抱個怨,著實讓我也覺得有趣。

  楊柳拂風,我們聊著,享受著愜意的午后。突然,蘭苑傳來悠揚琴聲。

  「是蘭哥哥。」芙蓉抬頭一望,怔怔。「我也好久沒見過他了。」

  「妳……」或許我們可以上去找他,或許妳可以為他解憂愁,我正想說的時候,忽然聽聞閣樓上傳了一陣劇咳。琴聲頓止。

  我們三人不及思考便往樓上衝。「大哥?」

  「蘭哥哥!」芙蓉擔心地喚著他,「你沒事吧?」

  「我沒事。」大哥笑,將手上白絹擱入袖裡。「芙蓉,見到妳真好,我聽家人說妳來了,原想彈首曲子送妳,沒想到卻……」

  「我聽見了,真好聽。這是什麼曲子?」芙蓉走近大哥身旁,定睛看了琴譜。

  「蘭哥哥,這是你的筆跡?」

  大哥聽了一笑。「妳喜歡就好。這原是譜來送妳的,卻彈至中斷,真不好意思。我再試試。」他再次想坐到琴案前,我擔心的想阻止他,芙蓉卻開口了。

  「不如,我為蘭哥哥彈一曲吧?也讓師傅聽聽,看我有無退步?」

  她端正地坐到琴前,朝大哥一笑,十指青蔥撫弦,流曳出琤瑽的音韻。

  第一次接觸的琴譜,竟能彈奏得如此流暢,我忘神地聽著,看著彈琴的芙蓉,不自覺的跟著琴音唱道——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和著旋律,我內心澎湃。憂傷以終老。我吟唱到最後一句時,恰巧也是曲終之際。芙蓉輕觸琴弦止音,一抬頭,對上我的眼。

  該是為纏綿的曲子所惑,她眼裡的神情是我所不熟悉的,我不知她在我眼底瞧見什麼,我怔了一下,慌忙避開。

  心跳莫名地急促起來,我思索著該說什麼,來掩飾我異樣的神采。

  她也不說話,四人在的書房,竟一陣沉默。

  幸好還有君梅。「二哥真是的,什麼憂傷以終老?大哥都說是寫來送蓉姐姐的,你就不能唱些情境好點的詩嗎?」

  「呵,這我真要說是君蓮和我心有靈犀了。」在我不知如何回應時,大哥說話了。「我很喜歡這首詩,這曲子就是按這詩來譜的,還沒有名字呢。」

  「那就叫《涉江采芙蓉》吧。」沉靜半晌的芙蓉突然說道:「謝謝蘭哥哥。」

  後來芙蓉回家時我送她出門,看著她的背影,我想起涉江采芙蓉這五個字。

  我想大概就是從那時起烙印在我的心中吧?我無法分辨那是怎樣的感覺,只是隱隱有種預感,在經過這一件事之後,大哥、芙蓉和我,再也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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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