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水磷燒造成多少家破人亡,三脈之人的目光只會凝視朝堂上的風起雲湧,朝堂下的驚濤駭浪。眼前看來,北冥封宇的太子之位還是矗在那兒不動如山,可其他幾位有資格爭逐王位的皇子們,沒有一個打算善罷甘休的。

  端午過後,北冥宣連下幾道旨,讓人越來越摸不清楚這位王者的心思。

  首先,將海境對外出入口的衛軍節制權交給北冥無痕。關外五個部族聯合來朝進貢,指派北冥驕雄接待使臣。最後,冊封未貴妃為后,同時為流君賜婚,與雨相姪女共結秦晉之好。

  北冥封宇手中的籌碼並沒有減少,其他人掌握的卻或多或少地增加了。

  一如往常,穌浥在旬休日來到聚仁莊,抵達不滿半個時辰,便來了意外的訪客。當他走進大廳,見著一抹孰悉的身影,爾雅俊秀的容姿較一年多前挺拔許多,獨當一面的歷練,讓來人更為沉穩,即使嘴角含笑靜靜站定,仍是不怒而威。

  望著眼前人的輕裝簡從,穌浥心下了然。鰭鱗會中多的是對三脈心懷怨恨之人,流君以穌浥師兄的名義到訪,顯然不想讓人察知身份,百忙抽空,亦非敘舊而來,「真是稀客!前廳人來人往,不如到我房中再談吧!」

  朝隨從示意後,流君獨身跟著穌浥來到院後廂房,房中陳設簡樸,只有一床一坐榻,唯一稱得上奢侈的是一牆琳瑯滿目的書。

  延請流君在榻上落座,穌浥點起炭爐的火,煮上一壺離塵水,這場對談沒有意外的話不會太快結束,「此處唯有百里聞香,只好請你將就了。」

  笑了笑,流君取出懷中摺扇輕搖,整個人多了幾分閒散風流,「已經選了條難走的路,你還怕我吃不得苦嗎?」

  唇畔微揚,穌浥並沒有答話,把今春才製好的百里聞香倒入壺中。前一年的冬天和暖,受凍的茶樹極少,百里聞香的產量既豐且佳。反覆揉捻的葉片蜷成球狀,即便沖入滾水也無法完全伸張。與其他茶種不同,百里聞香的第一泡不會棄之不用,相反地,第一泡的茶湯香氣最為濃郁,最苦也最為回甘。

  將斟好的茶盞移到流君跟前,穌浥淡淡地開口道,「你來,可是想商量雨相的事?」

  流君一直掛意覆秋霜的動向,選擇結親的對象恐怕不是為了門當戶對,應是有所圖謀。

  和聰明人對話的好處就是省去解釋的麻煩。流君擎杯就口一飲而盡,入喉瞬間的苦味,令他禁不住地皺起了眉,「正確來說,是無痕和覆秋霜的事。」

  「北冥無痕?」這兩人有牽連,倒是出乎意料。

  「前段日子,覆秋霜為母求醫曾出過一次海境,從中原帶回兩名大夫。七天後,其中一位返回中原取藥,再次入境時,藥材之外還領了十數人,只是不久後便不見蹤跡,據說是完成護送藥材的任務已回中原。」

  流君曾經暗中派人查訪行蹤仍一無所獲,這說詞自是沒有把柄可以反駁。

  「護送藥材不假,回轉中原卻不是真。能夠包庇這樣一隊人馬,節制出入境衛軍的北冥無痕脫不了干係。」因為思索,穌浥的這一盞茶喝得遲了,茶湯冷茶色更深,儘管苦中添上幾許澀味,卻早習以為常,「這些事情,應當是在王賜婚之後才發生的。」

  與北冥封宇爭長短,流君比北冥無痕佔得優勢。覆秋霜捨近求遠,恰好說明他要的不單是下一任的相位,而他已盤算多時。

  「是。所以兩人的合作,早在無痕節制衛軍前便已開始,反過來說,無痕拿到節制權,是雨相運作的結果。」和覆秋霜攀親家,的確有拉攏的心思,同時也能因親近便於監視,卻已慢了一步,流君甚至覺得,自己無意間成了他的障眼法。

  在此之前,覆秋霜並未在奪嫡之爭中表態,眼下看來他並非沒有立場,而是隱藏立場。可微妙處在於,理當能左右北冥宣決策的雨相,不惜削弱自己政治上的主導力,讓身為太子師的欲星移籌謀了多數方針。一般人會理解成為了朝代更迭順利所以刻意釋權,但縱橫家傳人絕不會輕易放棄到手的權位,如今引進外來勢力,目的恐比想像中複雜。

  「他打算化明爭為暗鬥,殿下要早作防備。」首當其衝的是北冥封宇,穌浥有種預感,覆秋霜這一步步定與欲星移有關。年少之姿而為太子師,絕非易與之輩,以雨相的老謀深算,當是以退為進,「北冥無痕方面吾會派人多加留心,如有動靜即刻轉知殿下。至於覆秋霜,不妨裝作若無其事,甚至透露出合作的意向,降低他的戒心。」

  流君的想法與穌浥不謀而合,在局勢尚未明朗前,以守為攻方是上策。由於水磷燒之事,鰭鱗會長期監視北冥無痕的舉動,有穌浥為臂助,也免得他應付兩人而左支右絀,「聽說無痕最近在關外也設了一處工坊?」

  提起此事穌浥不由得眉頭深鎖,「關內波臣之怨漸至鼎沸,雖有地方官壓下,卻已不宜張揚。關外生活困苦,以重金便可招來不少工人,加上多是逐水草而居,消息傳通不易,誰又知道利誘背後是有去無回的煉獄。」

  這兩年北冥無痕藉由水磷燒聚斂大筆財富,同時以燒製需大量人力為由,豢養一批為數可觀的民兵,如今看來,這些貌似無關的事,目的都是同一個,「穌浥,吾懷疑那批消失的人馬藏身關外。」

  「這是最有可能的去處,但北冥無痕的工坊向來滴水不漏,內情如何難以查知。」穌浥曾嘗試安排眼線,卻如石沉大海再無消息,就算身份沒被揭穿,工坊中人本是朝不保夕,也許下一批要出窯的水磷燒,用的就是自己的骨血。即便潛為民兵,守衛規制是兩人一組,加上分時分區把守,根本沒有機會踏出職責範圍查探隱私。

  鰭鱗會能救到的人僅止於被擄走而未入工坊的波臣,未曾從中帶出一名活口。

  這樣無能為力的,遠比百里聞香還苦,充滿血腥的永不能回甘。

  「先靜觀其變吧,這點蛛絲馬跡也只夠我們提早防備。」流君取過滾水沖入壺中,第二泡的香氣淡了許多,茶湯的顏色依舊深濃,嚐起來的味道不若第一杯的苦。

  也許是習慣了、也許是麻痺了,也許是,那樣的苦無以復加。

  凝視穌浥蹙起的眉峰,流君突然想念起多年前在玄玉府,這人哪怕是心憂,眉間的波折都還是輕淺而溫柔。當時掛心的不過是幾個人的悲喜,如今所承載的,恐怕是連他都不能夠數算盡的,「穌浥,你可曾想過,若吾不能繼位,你與鰭鱗會將何去何從?」

  「想過。」穌浥抬眼,眉目貌似舒展了,但流君知道那些愁苦不過是被巧妙藏起,「如果可以,我並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哪一步,沒有說出口,彼此心下了然。

  「那你想過,與皇兄的將來嗎?」隨著局勢越發渾沌多變,流君原本設想的不見得能夠如願,只要母后與皇兄可以安穩度日,他願意放下一切。可是穌浥走到這一步,依他的心性恐怕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將來……」遲疑地,穌浥還是舉起那杯涼透的茶,一口口啜飲著,來不及回甘前又疊上一層層的苦,「他的將來又豈是我能夠想的。」

  取走穌浥手中剩下半杯的冷茶倒入茶盤,流君幫他重新盛入的是溫熱的白水,「你把自己放得太低,又逼得太緊。」

  「我得到的,已經比我能想到的還要多上太多。」將那一杯白水捧在掌心暖著,穌浥並沒有喝,反覆咀嚼的是唇齒間縈繞的苦味。

  苦得,心都簌簌地顫抖,儘管他的臉上還是慣常的那抹淺淺的笑。

  流君沒有再接話,那是一個外人解不開的死結。也許,連本人都不能。逕自沖起第三泡的茶,淡淡的香氣飄盪在呼吸間,若不細辨不能察覺。入口後的苦味也是,再不能掀起心緒的波瀾,讓人惦記的,是短暫卻雋永的絲絲甘甜。

  嚐過這樣尖銳的苦與甜,流君覺著,下回喝金風玉露時,也許是沒滋沒味。

  他卻不會想要再喝百里聞香的苦,那太過折騰人。

  將杯中的殘茶飲盡,流君轉開話題,「我們三人好久沒有相聚了,待中秋返京,定到玄玉府叨擾。不過這一回就別喝茶了,備好三大盅極品玉金波,我們不醉不休。」

  「殿下的海量,三盅哪能醉人?中秋前讓天醇樓送上一車的酒,恭候大駕。」

  「一言為定。」

 

  ※※※      ※※※      ※※※

 

  然而,世人如何地機關算盡,都抵不過蒼天一劃。海境這年的夏季陽光異常酷烈,原本就黏膩的無根水更為難耐,海草和稻麥都厭厭地,好些個葉尖都枯黃起來。農人們費盡心思汲水灌溉熬過了這一季,當西風拂過,青青田中吐露出金黃飽滿的穗花,雖不若往常豐盛但也讓人鬆了口氣。

  這口氣卻鬆得太早。

  立秋才過未至處暑,成群蝗蟲在西方肆虐而過,最後雖然以火燒之法漸次遏住蝗災蔓延,但六個郡的作物都被啃食得枝殘葉破,一年辛苦落得粒米無收,少數支分而去的蝗群也在皇城周遭的幾個郡造成零星的損失。

  緊接而來的便是饑荒。欲星移在蝗害發生的當下便由各地官倉調集糧食,鱗王亦指派北冥驕雄在六郡賑災,但北冥驕雄按田發糧,田地多歸三脈所有,補償的穀麥只有極少數落入波臣手中,根本食不果腹。官兵與三脈向來同氣連枝,部份起而反抗的波臣想要爭糧,莫不被冠上刁民太貪的罪名,或是被罰苦役、或是活活打死。

  眼見皇糧無望,噤聲的百姓只得離鄉背井求生路。短短半個月內,聚仁莊就湧入上百位受饑的波臣,即便家家戶戶都騰出可用的空間,曠野處搭建茅草棚子讓難民容身,街道上還是或坐或臥地佈滿跋涉而來的人們。

  往年豐收的餘糧,加上今年即將收成的,仍不足以讓這些百姓撐過寒冬。除了在鄰近的縣郡採買穀糧,穌浥修書與流君商量,年輕力壯願意從軍的、或是能夠到邊境墾荒的,都讓紊劫刀領著前往幽郡。剩下的老弱婦孺,還得趕忙建置居所安頓,若冬日降臨,就不僅是挨餓還要受凍了。

  鰭鱗會裡千頭萬緒的事,使得穌浥留滯的時間越發的久了,一個月中待在玄玉府的日子屈指可數。他的忙碌看在皇淵眼中心疼不已,可每一回問他能夠幫上什麼忙,穌浥卻總是搖了搖頭,攬著他的腰蜷在他的懷裡,輕聲地說,陪他靜靜睡上一覺就好。

  可每一回,皇淵都不敢睡,就怕在夢中錯過了與醒來的穌浥道別。

  皇淵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樣不安的情緒,他明白穌浥心底是有他的,往往在他相思已極的時候翩然而至,藏住一身的疲憊,巧笑嫣然地迎他。無論皇淵怎麼捨不得怎麼勸,穌浥仍堅持陪他吃上一頓飯,下完一盤棋,在月明星稀之際聽他在耳畔絮絮說著瑣事,道盡思念。

  入夢前給他的吻,又是那樣繾綣纏綿。

  卻覺得,他離穌浥的世界,好遠、好遠。

  而且越來越遠。

  哪怕此刻他的額正抵在他的心口上,他的指縫流洩的是他情波萬頃的髮。

  咫尺如天涯。

 

  天醇樓早早就將一車的酒送達玄玉府,那日許下的中秋之約還是有差。

  流君如期而至,穌浥卻遠在戴雲山不得抽身。揭開一盅酒,皇淵與流君對坐庭中,中秋前一日的明月朗朗,幾抹疏淡的雲隨風掠過,也朦朧不了它的透亮,流光迤邐照臨兩人的臉龐,一顰一笑亦是無法模糊的清晰。

  酒是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話卻說得少。能說的其實很多,真正想說的又說不出口。

  而他們誰都沒有心思去醉。

  月色映在皇淵的鯤麟上,猶如瀲灩的碧海濤光,可他的神情是抑鬱而黯淡。

  這樣的皇淵對流君而言是陌生的。

  「穌浥不在,皇兄可是覺得寂寞了?」

  「寂寞嗎?」皇淵嘴角揚起的弧度和以往沒有不同,只是看在流君眼裡並不是笑,「或許是吧。但無論他在與不在,這份感覺都不會消失。」

  隨著年歲增長,皇淵成熟了穩重了,唯獨爽朗的笑一如既往,甚至帶點天真,而這點天真放在皇淵身上毫不違和,甚至令流君感到欣慰。若曉得這人從周歲起被親生父親如何無情的對待,就能明白這份天真多麼難得。

  天真來自知足,知足,是因為他有了穌浥,可以不計較曾經的失去。

  如今這份天真黯淡了,也是因為穌浥。

  流君真心感謝有穌浥在,乃至認為無痕的過錯讓穌浥留下是因禍得福,現在又不肯定,如此發展對皇淵是好還是壞。縱然他比誰都了解,穌浥之於皇淵的無可替代。

  無可替代的本身就讓人恐懼。

  得到了便是擁有全部,失去了就是遺落所有。

  假使希求的對象是一個人,那失去遠比得到容易許多。

  何況那個人是穌浥。

  穌浥是個與皇淵截然相反的人。除去關愛之人,皇淵對周遭的人事物極其遲鈍,而穌浥對身旁的一切異常敏銳,但壓抑自身感覺。這個「一切」包含了太多太多,當中有皇淵,卻不可能是唯一。

  皇淵最在乎的人是穌浥,穌浥最不在乎的是自己。

  流君能理解眼前人為何忐忑,即便皇淵本人無法分析,一定能感知在穌浥心中不斷被擠壓的份量,幾欲窒息的痛苦。可他不能說破,有些感覺模糊之際還能忽視,一旦清晰了就無時或忘。

  「皇兄,穌浥只是放不下他的責任。等他忙完,會回到這裡的。」

  「人回來了,他的心呢?」皇淵將酒倒入空杯中,斟上半杯便止,躊躇著要喝下多少才能讓他麻痺了而依然清醒。

  「回來了,自是心有所繫。若非掛念皇兄,他何苦兩地奔波。」流君從不懷疑穌浥最在乎的人是皇兄,那樣小心翼翼地不敢得到又害怕失去。

  「我也想問他,何苦呢。」為了鰭鱗會、為了他,都忘了一己冷暖,「以前,我希望穌浥能為自己多點任性,現在他任性了,卻不是為自己。」

  「他是聰明人,自有分寸。」流君倒是擔心,穌浥把分寸握得太緊而失了情份。

  「可是我已經亂了分寸。」再斟酒,這回溢滿了還來不及停手,濡染持杯的指尖,「你知道嗎,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還是兩年多前的穌浥,就離不開這裡。」

  那一個滿身傷痕無能自癒的人,仰賴著他撐開天與地。

  他怎麼能、怎麼能這麼想……

  用穌浥的苦滿他的貪得無厭。

  支著額,皇淵的頭脹疼著,為了寒風吹不散的酒氣,為了理智壓不下的迷妄。

  流君聞言,縱是善辯亦無語能對。

  腦中浮現那一年,為了分別而徬徨的十五歲少年,彼時此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個早該走的人,留住了一次又一次,他的皇兄還能有幾次的幸運?

 

  ※※※      ※※※      ※※※

 

  遊走在兩個極端的世界,穌浥恍然不知哪一個才是真實。前一個時辰車行過餓殍遍野,哀嘆與啜泣不絕於耳。一進皇城,熙來攘往的街市盡是民安物豐的景象,好似蝗災與饑荒從未降臨一樣。

  同在海境,天堂與地獄不過幾里的距離。

  身體的感知被巨大的差異所錯亂,心也因為紊劫刀的話一路拉拔。

  「穌浥,鰭鱗會遷往邊關已勢在必行。北冥無痕將水磷燒的製作重心移至關外,與聚仁莊相隔太遠馳援不及。言鯖忙著莊上的事不能離開,吾一人無法身兼內外,若要調配工坊與礦場的人手幫忙,也是由你出面最為合適。」

  「這件事,父親怎麼說?」摩娑掌中的鑌鐵晶礦,已是穌浥思索時的習慣。低頭凝望,湛藍晶瑩的色澤勾起被刻意忽略的思念。

  他現在,是真的很想很想他。

  「這主意是他提的。」接下來的話,讓紊劫刀不由頓了頓,而後謹慎地開口,「他也說,玄玉府,不是你能長留之處。」

  撫觸的手指像被扎到一樣,怯縮成拳。昏暗的車廂裡,晶礦微微的光芒格外耀眼,甚至刺目。以手遮覆晶礦,穌浥斂眸沉吟半晌,感受到銳角偎在掌心的疼,「我知道了,邊關的事我會設法處理。」

  對話到此算是終了,落下一個不置可否的結果。紊劫刀心裡明白,是走是留不是穌浥說了就能作數,他們誰都不能插手。

  接下來的車程中,穌浥並沒有睜開眼,好像正盤算些什麼,又彷彿是抵不住長時的勞累而小憩著。抵達西門邊的藥鋪時,他下了車卻沒有跟紊劫刀進到鋪中採買和清點,而是站在門口若有所思。

  父親曾暗示過幾次,讓他對離開玄玉府一事早作打算,這是第一回明確要他回鰭鱗會,而且還是到遙遠的邊關。北冥無痕可能早就忘了他,已經夠不上威脅,可離開玄玉府,則意味他和皇淵之間面臨不得不的改變,對他、對皇淵,都不是三言兩語,乃至一朝一夕就能成辦的。

  縱然,他是一個早就該走的人,奈何遲遲邁不開步伐。

  是不能,也是不捨。

  他怎麼開得了口……

  正百轉千迴間,前方忽來的喧鬧打斷穌浥的思慮。

  「客倌,今天真的不好意思,二樓被鰲王殿下包下,正和未家小姐聽戲呢。你看這一樓的座不都滿到街邊了,實在是安排不出位子來,望您大人大量不要怪罪呀!」店小二連忙的鞠躬哈腰賠不是,就怕眼前華服貴客心生不滿鬧起事來。

  抬頭張望,穌浥才驚覺對邊街角便是天醇樓,二樓那個孰悉的位置正坐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與他相對的是一名秀麗但陌生的女子。

  「嘖!難得來此想喝口玉金波,嘗嘗聞名的花雕魚頭,卻沒座!二樓不能騰出個空嗎?」

  「兄弟,我看算了吧!京裡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未將軍這次回京,就是要備辦閨女和鰲王殿下的婚事,人家在樓上濃情蜜意,你也不可能上去礙眼吧?走啦走啦!我帶你到北門街上的得月樓,他們家的松鼠鱖魚也是一絕,包你滿意。」

  「哼!我要是不滿意,這頓就算你的。」

  「還用說?滿不滿意都算我的,走走走!」

  對話的兩人不知何時走遠,再無聲息,穌浥的雙眼怎麼都無法從樓中的身影移開。

  世界變得好安靜、好安靜,唯一響著的只有越來越慢的心跳。

  他從來沒有這麼冷靜過,冷得,連心都要跳不動了。

  父親,一定聽到傳言了,才讓伯父勸他的吧。

  皇子中只餘他尚未娶親,明年生辰便滿十九,逢九不吉,怎麼算婚禮都會在半年內舉行,無論對象是不是未家小姐,即便王不在意,皇后娘娘不可能不掛心。

  不管他們願不願意,若王旨賜婚將是塵埃落定。

  真要留到,親眼見他將王妃迎進府來,才肯罷休嗎?

  他,早該走的……

  不期然地那名女子驀回首,與穌浥視線相對,隨後漫開一抹巧笑倩兮。穌浥悄悄別過臉,裝作不經意的模樣,卻是瞞得了別人,瞞不過自己的狼狽。

  「穌浥,都點好了,我們走吧!」

  匆匆登上車,垂落的車簾掩去真假參半的人世,遮不了心中赤裸裸的現實。

 

  戲台上的水漫金山唱得聲嘶力竭,本該讓人淚如雨下的情節,竟引不起台下兩人的半分共鳴。皇淵奉母后之命不過作陪而已,貌似專注地看向戲台,心思早已遠颺,念念的還是那個不能或忘的人。

  嚷著要聽《白蛇傳》的未玲瓏也沒能入戲,不是戲不好,而是預見了必然的分離,所以不忍投入,時不時張望樓下的車水馬龍,恰好看見一個教她過目難忘的人。

  「難得在京裡遇上金蛸族人,就是如此出彩的人物。」嘴裡喃喃唸著,未玲瓏忍不住發出感嘆。隨父親常駐邊關,見過不少金蛸族人,美則美矣但多是畏畏縮縮的,還真沒一個像這位公子氣質出塵透著清冷,俊美得彷若謫仙人,讓她望著,直到人都走遠了還捨不得收回視線。

  「金蛸族?」未玲瓏的自語引起皇淵的注意,沒來由的慌張起來,朝向她目光凝望處搜尋著,「人在哪裡?」

  「早就走了。」帶了幾分遺憾,未玲瓏將眼神轉回戲台上,突然覺得這個許仙根本不值白素貞的神魂顛倒,「一身紫衣的他可好看呢,那副樣貌在三脈中也找不出幾個可堪比擬的,只可惜是波臣……」

  一身紫衣,是他嗎?是他吧……

  不管是不是他,這一分錯過,讓皇淵滿懷的悵然若失。

  「皇淵哥哥,送我回去吧。」啜了一口金風玉露,未玲瓏噘起嘴,柳眉輕蹙,捧著心好像真的難受極了,「這故事太悲慘,我聽不下去。」

  擺擺手讓戲班退了下去,皇淵被她誇張的神態逗笑,輕輕點了下這個小表妹的鼻尖,「妳吶,聽不聽戲都是妳的主意。」

  「當然是我的主意呀!」未玲瓏俏皮地眨眨眼,起身就拉著她的好表哥下樓,「姑母可說了,今天你都要聽我的喔!」

  未家幾個表親中就屬最年幼的她與皇淵投契,原因很簡單,他倆是一樣的人,任性率真毫不矯作。唯一與他不同的,要算是玲瓏的天真爛漫未曾染憂。

  他只得陪著笑,不忍將自己一腔情愁,擾了她的喜逐顏開。

 

  ※※※      ※※※      ※※※

 

  紊劫刀押著滿車的藥材和什物返回聚仁莊,穌浥則來到玄玉府。

  不是回來了。因為這裡不是他的歸處,他原就是一介過客。

  穌浥並不是要割捨對皇淵的感情,而是他必須要帶著它,走出這座嚴實的堡壘,實踐他理想的道路。耽溺在皇淵給他的愛裡,生活在玄玉府的錦衣玉食裡,只會一再動搖他的決心,最終夭折了理想。而經歷現實的風霜雨露後,這份感情還留不留得住,他並沒有把握。

  坐在榻上,就著炭爐煮了一壺水,沒有喝茶的心思,便一口口飲著溫熱的白水。

  時光在靜謐中奔流不息,斜陽穿過窗櫺將穌浥的影子拉得老長,到達遙遠的彼方。當皇淵回到房間時,爐中的火已滅,餘下的半壺水早就涼透了,習慣性地握了握穌浥的手,比涼水還要冷,轉身重新起了火,將水添滿置於其上。

  從皇淵進門起,穌浥凝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仔細瞧著他的每一個動作,而每一個動作都是他待他的尋常。

  尋常,已是難得。

  「這麼安靜,是累壞了吧?」皇淵坐在另一側,拂開掩住穌浥眉眼的瀏海,「怎麼不上床歇會兒?」

  「想著事,睡不著。」低下頭,穌浥的指尖沿著晶礦的高低起伏而走,盤桓著不知哪裡算是起點,哪裡又是盡頭。

  「可是遇上難處了?」皇淵將燒紅的炭翻出後火舌更旺,周圍的空氣被烘得溫暖起來。

  何止是難處,在他心裡,沒有一件比這還要難的事。

  「鰭鱗會要遷往邊關了。」

  手底的動作稍停,皇淵不願多想地繼續說道,「兩地奔波,紊劫刀怕要忙壞了。」

  「到邊關的人除了伯父,還有我。」

  擱下碳鉗,皇淵蔚藍的眼瞳映出的火光熾烈著,沒有看他,「這次,要多久的時間?」

  「邊關路途遙遠,不比聚仁莊,所以……」一句話如鯁在喉,穌浥艱難地開口,「我必須離開玄玉府,長駐鰭鱗會。」

  「我不同意。」

  「皇淵……」

  「我說了,我不同意。」水滾了,白煙在兩人之間蒸騰,冒出壺口的水澆在火炭上滋滋作響,「以往你來來去去都能兼顧,遷至邊關何必非要你坐鎮不可。」

  「這回我不走不行。」站起身背對皇淵,穌浥將晶礦攥在掌心,「鰭鱗會才是我的歸處,玄玉府不是我該留的地方。」

  「為何不能留在玄玉府?」皇淵上前扳過穌浥的身子,想要看清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卻被他閃避而過。不尋常的態度讓皇淵想起午後在天醇樓的種種,「你是不是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了?我和玲瓏不是你想的那樣……」

  閉上眼深吸口氣,穌浥抬頭迎視皇淵,淺紫帶灰的眼眸平靜得有些冷,「回到鰭鱗會早就是必然如此,和那些都不相干。」

  「這沒道理,穌浥。」將人緊緊擁在胸前,皇淵深怕下一刻他就逃得不見蹤影,「兩年來我們不都好好的?玄玉府和鰭鱗會,不存在衝突。」

  「你和我,對彼此來說就是衝突。」穌浥覺得好累好累,從腳底漫上的忽冷忽熱煎熬著身與心,「你是鯤帝,我是波臣,在海境的階級底下,我們連交集都不被允許。所有牽扯,一紙王令賜婚,都要煙消雲散的……」

  「說到底,你還是因為婚事才要走。」皇淵俯身吻住穌浥冰涼的唇,要他記起那個不斷被重複過的承諾,「我愛你,穌浥。我的心裡只容得下你,你還信不過我嗎?」

  這個吻,似落在雪上的霜,化不了卻凝成了冰。

  「感情並不是問題的根本,現實才是,婚事只是諸多現實之一。」退開半步,穌浥乏力地坐回榻上,聲音虛弱的像在請求,「放我離開吧,皇淵。我們都有不可逃避的身份和責任,如果經歷了這些現實,你我的感情仍在,那才談得到長久。」

  「要經歷現實,何必離開玄玉府?穌浥,這是藉口。」對皇淵而言,一旦穌浥離開,他們就真的不可能長久。不是他對彼此沒有信心,而是走遠了,穌浥就再也回不了頭。

  「哪怕是藉口,我也是不能留的。」穌浥望著那壺沸騰的水,白煙仍不停冒出,滾滾的水泡困在當中跳脫不出,註定了被炙焰燒乾的命運,「留住我,現實會消磨光所有感情。」

  看著他娶妻,看著他生子,看著別人瓜分他的懷抱,他不知道最後會不會恨他。而當他為波臣爭平等、廢階級,乃至與他對抗,甚至利用他傷害他的時候,他又怎麼不會有恨。

  就算不能愛了,也別留下恨。

  他恨過,知道那會如何的傷人傷己,再多的追悔都不能彌補。

  不忍他承擔,自己也承擔不起。

  「我們不會走到這一步,不會!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讓你走。」

  「真的不會嗎?」穌浥自嘲地笑著,纖長的睫毛垂得低低的,教人看不出秋波裡水光是否正淋漓,「我都不能肯定,你強留下我,我會不會開始恨你。」

  這一言一語,敲在皇淵的心上,真正的痛了。

  始終等不到他的一句愛,卻早早迎來,他說的恨。

  原本翻騰的胸臆很快地靜了下來,皇淵想著,這一路行來,他是不是自顧自地走了太遠又太久,他和穌浥見到的,早就是不一樣的風景。

  費盡心思想要給他的,會不會都是枉然地,看不在他的眼底?

  「在你心裡,我算什麼?玄玉府又算什麼?」倒乾那壺剩不了多少的水將火澆滅,竄起的煙模糊皇淵的臉,「與鰭鱗會的那些波臣相比,都不算什麼吧……」

  不是、不是這樣的……

  穌浥想要辯解,卻在幾個念頭周折後,咬緊了唇半個字都吐不出口。

  唯有血緩緩流了下來。

  他的心清楚地決定了,當鰭鱗會與皇淵之間僅有一個選擇,答案會是哪個。

  他欠那些人的是命,只好欠下皇淵的情。

  穌浥的無言以對,皇淵毫不意外。這些日子困擾著他的不安,背後全都有了完整的答案,他不過是不願相信、不敢相信,所以下意識逃避。

  哪怕離穌浥已經那麼那麼的遠,這條路,他也是個回不了頭的人。

 

  「就算你恨我,我也不會放你走。」

 

  留下他、留下這一句話,皇淵走出這裡。

  隔著門扉,聽見他沉聲命令著,沒有他的准許,半步都不能讓穌浥離開。

  一陣冷又是一陣熱,穌浥渾身都在疼,蜷曲在榻上,沒有絲毫力氣。

 

  他從來沒有這麼希望,那個惡劣的諭示成真。

 

  情願是被你辜負了,而不是我辜負了你。

  痛的是我,不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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