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旨既頒,皇淵便選定穌浥所居的莊外三里處建府。從興建到落成都有鉛十三鱗照應,皇淵只管當個富貴閒人,但比起過去的三人為伴,流君在宮裡忙他的日課,穌浥也是工坊及陶窯兩邊奔波,白日裡他這個落單的閒人當的有些沒滋沒味。從藏書閣搬了整屋子的書打發時間,找來三五個府兵在校場陪練半天,日子還是太過漫長,只好拉著鉛陪他走遍皇城內外知名的酒館茶樓將美酒珍饈一一嚐盡。

  可就算旬休,也不見得能與母妃和流君相聚。兩個月前麗妃一曲《鳳求凰》讓行經華申宮的鱗王憶起往日恩愛,她娟麗無匹的容顏依舊令君王深眷,朝事之外竟日夜都流連宮中,被冷落許久的流君亦得到北冥宣的關心與照拂,常於午後召他在御書房隨侍一旁學習政務。

  母妃與弟弟能夠重獲父王寵幸,皇淵真心感到高興,這本就是他們應得的,不過是被他牽累所以蹉跎至今。多年長情的陪伴,如今偶爾不得相見,也算不上什麼。

  那一點點的寂寞悄來,有穌浥在,便可遣懷。

  不願過份叨擾穌浥的生活,皇淵想他時,便在近晚時分派人到義鋒堂稍上一句話,人就在西門邊的天醇樓二樓包廂憑欄坐下,或是聽曲,或是翻看一本書候他。穌浥的腳步在酉時後的一刻間就不急不徐,輕而穩地拾級而上,皇淵會在他推門前,斟上一盞溫好的酒。

  穌浥並不好酒,卻從不推卻他的心意。淺淺的一杯入喉,天邊向晚的瑰雲便染上雙頰,餘暉斜照如碎金灑下,襯著他持杯的金臂燦然,意態慵懶。這道風景,總是看醉了皇淵。

  這一日,皇淵纔上樓坐定,便聽得一陣匆忙的腳步疾至,小廝回覆穌浥已經離開工坊,帶著貴客到陶窯去。

  「蕩堂主不在?」

  「是,聽說昨日便往邊關,明日才會回來。」

  穌浥家雖有陶窯,並不以此營生,怎麼會需要待客前往?何況穌浥仍未接手堂務,招待貴客也輪不到這個少主出面才對。皇淵從不過問義鋒堂的事,穌浥也不會主動提起,可是此舉總是有別尋常,讓皇淵心底莫名的生起一股不安。

  「備車,到義鋒堂祖宅。」

 

  「殿下,陶窯在院後,這邊請。」

  領著北冥無痕前行,背後的壓迫感令穌浥格外不自在。壓迫感並不是來自尊貴的身份,而是凝視的目光,即便北冥無痕的臉上帶笑,都讓穌浥覺得陰冷。

  水磷燒是蕩世劍將黑星燒中的墨汁改用魚血研製出來的新手法,渾身通透帶著淺紅,原本只圖個新鮮,沒想到東西輾轉傳到北冥無痕手中深受喜愛。這位殿下偏好收藏精緻華美的器物,合眼緣的向來是不擇手段也要得到,五天前派人拿了整疊圖樣到義鋒堂,指定要以水磷燒製作一批擺件和器皿,父親不敢得罪只能勉為其難接受。

  今日北冥無痕突然親往義鋒堂,說是對水磷燒的製作甚感興趣,要參觀陶窯。蕩世劍剛巧到關外取胚土,義鋒堂上下唯穌浥孰知此事,自然只有他能帶路。

  為了能在期限內完工,蕩世劍找來三位師傅在前院幫忙塑胚,燒製手法牽涉到水火石控制火溫的秘術,窯室僅他們父子二人得以進入。窯室又分為裡外二間,裡間正在進行一個晝夜的燒焙,自然是不得入內,外間則擺放等待入窯的胚體和燒製好的成品。

  北冥無痕在外間漫步,賞玩羅列的成品和半成品,最後指著高架上的一對酒樽說道,「把那酒樽取下來讓我看看。」

  酒樽擺在木架的最高處,穌浥尚要踮了腳才可以拿到。才剛剛取下還沒站穩,穌浥忽覺一隻手臂攬上腰間,耳後有股灼熱的氣息貼近,「小心啊!」

  突來的親暱讓穌浥心驚,一失手酒樽便落在地上,碎了。

  「是你打碎了我的水磷燒。」腰間的手鬆開,北冥無痕轉而抓住穌浥方才持樽的手。他的語氣中沒有半絲怒氣,帶上調笑的輕浮,令穌浥更為毛骨悚然。

  「我不是故意的,殿下赦罪。」穌浥掙扎著又不敢過於激烈,怕惹怒養尊處優的皇子。與北冥無痕初見,對他的脾性一無所知,面對這種狀況要怎麼拿捏分寸,一時間沒有頭緒。

  「就是這雙手,犯下了大錯。」北冥無痕得寸進尺將人拉近,另一手輕撫手背,猥狎的語態讓穌浥的背脊發涼,「好美的一雙手,值得收藏。」

  北冥無痕曾經見過好幾個金蛸族的美人兒,但沒有一個像眼前的少年一樣,精緻秀麗如同瓷製的娃娃,玲瓏剔透,眉眼間那抹清冷與傲氣,更讓他生起征服的欲望。

  「別、別這樣……殿下……」使勁想擺脫手腕的箝制反被扣得更緊,穌浥再不知世事也能察覺眼前人的不懷好意。後院除了他倆並無旁人,當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時,一道高大的人影突然出現在他與北冥無痕之間。

  「三皇兄放開他。」皇淵揮開北冥無痕的手,隨即將人護到身後,「如果穌浥有得罪三皇兄之處,皇淵願代他向您賠罪。」

  皇淵揖手狀似賠禮,可目光中的怒意與不退讓的氣勢擺得明明白白。北冥無痕並不懼怕這個向來生份的弟弟,但也不願意與之當面衝突。一瞬擰眉後便換了個神情,對他的無禮表現得不以為意,還笑著說道,「既然皇弟開口了,再大的過錯都不值一提,何必賠罪。」

  「皇淵謝過三皇兄的寬宏大量。」皇淵見狀收斂了怒氣,可語調仍是冷淡,戒備也絲毫不敢放鬆,一隻手不自覺探向身後抓緊穌浥的手,唯恐有失。

  眼神輕輕掃過兩人交握的手,北冥無痕揚起心領神會的笑揖禮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擾你們,先行告退。」

  北冥無痕一離開視線範圍,皇淵急忙確認穌浥無恙後,懸著的心才放下,不禁摟著穌浥在懷中,是安撫他的受驚,也安撫著自己的惶恐,「抱歉,吾來得太遲了。」

  由皇城匆匆趕到,看到穌浥被三皇兄抓住一臉慌亂的模樣,皇淵憤怒著也害怕著,同時還慶幸他決定追到此地一探究竟,若是他沒有到或是太晚到,後果是他不願想也不敢想的。

  「沒事的,這不是你的錯。」閉上眼,穌浥允許自己耽溺一下下,汲取這個懷抱的溫暖,穩下雜沓的心緒。

  「穌浥,跟我回玄玉府好嗎?我不想留你一個人。」皇淵現在滿腦子只想把穌浥藏起來,不讓人看見就不會被傷害被掠奪。

  「我不能離開。」穌浥輕輕推開皇淵,轉身往窯室走去,「再過一個時辰這批物件就要出窯,另一批還等著燒焙,怎麼走得了。」

  皇淵幾個大步追上,伸手一拽又把穌浥帶回懷裡,「我等你,等你一起回去。」

  「你自個兒回去吧,明晚父親返家後我再去玄玉府找你。」

  「那就一個時辰,陪我吃個飯。」

  這個人退了一步,仍有些堅持不願再讓,穌浥只能無謂抵抗,「一個時辰只夠我們在村口小店用些粗茶淡飯,可沒有玄玉府的山珍海味。」

  「只要你在,吃什麼都可以,不吃也抵得上佳餚美饌。」見穌浥鬆口,皇淵牽著他毫不遲疑地往村口走去。

  「貧嘴。」穌浥被他逗得笑了出聲,皇淵回首看了一眼,那個笑很淺,卻透著真心的快樂,十足的甜。

  只這一笑,夠他饜足。

 

  ※※※      ※※※      ※※※

 

  皇淵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見到穌浥真心的笑。

  更沒料到,一日夜後等來的,是傷痕累累的人。

  接到鉛的通報,皇淵從內院直奔大門,玄玉府外停著一輛車駕,蕩世劍面帶憂傷地站在車旁。掀開車簾,躺在車內的穌浥臉色虛弱蒼白,嘴角帶傷,六臂都纏上紗布,觸目所見讓嗔忿的潮浪在皇淵體內狂湧,他回頭厲聲質問蕩世劍,「怎麼一回事?是誰傷了他?」

  蕩世劍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跪了下來重重磕頭一拜道,「是吾無能護子,但求殿下念在與小兒多年情誼,收留他在玄玉府養傷。」

  皇淵拉著蕩世劍的衣襟讓他抬頭直視他,「到底是誰傷了穌浥?」

  「王爺……」穌浥掙扎地坐起身,拂開簾子吃力喚著,皇淵聞聲連忙上前扶住他,「若你非要問,那我現在就走……」

  「不行!」緊緊將他摟住,皇淵的心正被撕裂著,「我絕對不放你走。」

  「那就別問別查。如你知曉,我情願去死。」咬緊牙根忍住痛,穌浥堅持把這句話說明白,沒有任何轉圜,「我說到做到……」

  「不要!不要……你不說,我不問便是。」沒有人比皇淵更懂得穌浥骨子裡的執拗,承受不起試探的後果,讓步的只能是自己。將人抱離車廂,皇淵轉身往府內走去,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句話,「穌浥此後就留在玄玉府,沒人能帶走他──包括你。」

  「蕩世劍謝過王爺大恩。」

  一揖禮,蕩世劍心中的大石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唯有自己能面對。

 

  「鉛,請太醫到我房中。」皇淵邊走邊吩咐著,低頭望向懷中的穌浥,後者雙眸緊閉,額間不停冒出冷汗,似乎極力隱忍。皇淵的心沉到無底洞中,連該怎麼痛都不知道。

  輕著力將穌浥放上床,皇淵深吸了氣梳理情緒後柔聲問道,「現在哪裡疼著?」

  穌浥睜開眼,卻別過臉看向床內,一逕沉默。皇淵不敢逼他,拿出手巾幫他拭汗,見到兩邊唇角擦裂的傷口滲出一絲絲的血,持巾的手不由得微微顫抖。皇淵無法分辨顫抖由何而來,是憤怒,是恐懼,是悲慟,又或者是交相雜揉。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

  府上三位太醫拆開紗布後仔細查看,穌浥的六臂手腕各有一道帶著燒灼跡象的劃口,沒有半點血,特殊的傷痕讓皇淵立時心間一窒。確認完脈象,穌浥卻拒絕他們檢查身上其他傷勢,皇淵唯恐他再受刺激只得作罷。

  留著鉛十三鱗在房內照顧穌浥,皇淵與三名太醫來到房外後問道,「說吧,筋脈復原的機會有多少?」

  太醫們交換眼神,那樣的傷會造成怎樣的結果,根本沒有討論的餘地,靜了半晌後由資歷最深的午太醫開口,「六肢筋脈全斷,雖然可以勉強接續,但炙熱劍氣造成的切口,使筋脈血路壞死,就算之後能提筆持物,也是柔弱無力,練武更是再無可能。」

  緊握的指尖掐入掌心,窒悶感攫住皇淵胸口,「吾明白了。稍後就勞煩你們為他接脈。」

  怕驚擾太醫診治,皇淵獨自來到院中涼亭,四下無人的鬆懈感,讓苦苦壓抑的情緒瞬時爆開,連連猛捶亭中石柱直到鮮血淋漓,滿腔的憤恨化做眼淚縱橫。心頭肉被人用鈍刀一片片刨去,連撕帶扯的讓疼痛延拉著,彷彿沒有盡頭,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也不能麻痺,多少血多少淚都不足以宣洩。哪怕被父王徹底放棄時,都比不上此刻千萬分之一的苦。

  昨夜,他該帶穌浥走的,該不顧一切帶他走的……

  皇淵恨那個人,更恨自己。他察覺不對勁,甚至有機會可以阻止,又輕放了錯過了,使傷害無可挽回。不能鑄劍不能練武,近乎全殘的手,穌浥這麼驕傲怎能接受?他寧死也不願洩漏半句的來龍去脈,又藏著多少不堪回首?

  穌浥當時的神情,想死的那份心是真實存在的,深刻而絕望的存在。

  倚柱坐下,無法遏止地掩面痛哭,血與淚匯流,沿頰邊汩汩而下,染紅了領口和前襟,漫成一片怵目驚心。即使留下穌浥,時刻守著他,那股即將失去的恐懼也無法消減半分,因為有一部份的穌浥正快速死去,誰都不能救。闔眼依憑回憶描摹出穌浥昨日沁心的甜笑,一稍縱,就被悲傷的輪廓疊上,邊際模糊。

  「王爺,請保重身體。穌浥不會願意看到您為他如此神傷。」

  放下掩面的手,皇淵看到鉛十三鱗站在亭外一臉憂心忡忡。他望著自己滿佈傷痕的手掌並不覺得疼,若讓穌浥見著他這副模樣,免不得多添煩憂。隨意抹去臉上的血漬,皇淵起身走到鉛的面前,「走吧!吾要沐浴更衣。」

  走了幾步想到一事,轉頭交代著,「派人傳訊師尊,請他明日午後過府一趟,我要請他確認穌浥的傷勢。」

  鉛招來僕役殷殷囑咐。夜如墨染,消蝕了園內花草的五彩紛呈歸於晦澀,皇淵抬頭看向不遠處燈火明晃的淵雨樓,不由得沉重,那裡有顆心,比庭中夜色闃暗。

 

  ※※※      ※※※      ※※※

 

  也許,他不該來玄玉府的。

  不忍父親承擔今夜帶來的麻煩,還要顧及他的安危,所以他來了。來了之後,發覺只是讓自己陷入下一個窘迫,想要逃卻無路可退。

  若是遠走天涯,那他至少,可以永遠留住他以為的美好的夢。

  來了,是否就只能等著被驗證、等著它殘破,等著那惡劣的諭示成真呢?

  穌浥明明是相信的,急切地想要相信,卻又恐懼,曾經的相信捧得太高摔得更重。

  曾經,那麼溫暖的懷抱將他圍攏,已被灼身的殘暴的指痕抓破。

  曾經,柔情似水的吻滋潤過他的唇,現在附著了黏膩的情欲的味道。

  腦海充斥著那個人嘲弄的笑,刺耳的,蓋過了總是在他耳畔呢噥的軟語。

  太多的曾經,都再也找不到、找不到了……

 

  洗漱後的皇淵端著湯藥回到房中時,穌浥就窩在床角抱膝而坐,雙眼呆望前方出神。將藥放在一邊的矮几上,皇淵坐在床沿伸手喚他,「穌浥……」

  突來的叫喚讓穌浥一驚,身體向內瑟縮,抱頭躲開他的手喊著,「不要過來!不要……」

  「穌浥,是我。」將手收回身側握成拳,胸口一陣陣抽疼,「該喝藥了。」

  穌浥緩緩抬起頭看他,目光終於聚焦,原本僵硬的四肢放鬆了些,「是你……」

  「我餵你吧。」皇淵端過藥拌著湯吹涼,穌浥的唇歙張著欲言又止,落下沉默作為句讀,片刻後才挪動身體坐到床沿讓他餵藥,低頭歛眉不再看他。

  餵完藥,兩人並肩坐著不發一語,他與他相隔唯有寸許,皇淵卻不敢跨越。多麼想要像以前那樣擁著哄著,又意識到今夜過後一切都被改變,往昔的點滴化為陳跡再不可覓。穌浥的平靜是立在絲線上的脆弱飄搖,經不起晃蕩,一驚一顫就掉進谷底粉身碎骨,容不得他的輕舉妄動。

  皇淵低頭看著手中的空碗,試探的勇氣就像這碗藥,已經被舀盡了,剩下殘漬,甚至擔心自己的存在是個打擾,「早點歇著吧。今晚我會睡在偏房,你……」

  「我不想……不想一個人……」穌浥縮起腳蜷著身體,聲音透出怯懦,卑微地不敢請求,只能輕輕吐露。

  「那我陪你,好嗎?」穌浥的眼神閃避著沒有答話。皇淵嘆息,搭上他的一隻手背,那隻手縮了一下但未躲開,皇淵便柔柔地將之握住,「穌浥……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對你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即使再也拿不出回報,甚至開始傷害自他,都不會改變嗎?

  現在這個模樣,是連穌浥自己都感到懼怕的,內心有許多陌生的情緒發芽,像瘋了一樣增長,努力維持表面的理智和平穩,卻被這些不受控制的毒苗撐張,單薄得隨時會被捅破,他不知道還可以遮覆這醜惡的面目到什麼時候。

  如果他變得醜陋了,他還會要他嗎?還會嗎……

  穌浥真的好累好累,身與心都好痛好痛。

  索性讓這副身心支離破碎,徹徹底底敗壞了,就不必承擔這許多。這個念頭不止一次在腦中迴盪,可是,他捨不得眼前的這個人,如果他消失了,該有多難過?怎麼能夠辜負他的付出和期待?

  一個低賤的波臣,沒三五日,他就會忘得一乾二淨的……

  憑什麼認為他會傷心?你不過是個玩伴,他的憐惜是他的施捨,不會更多。

  別自作多情了,沒有你,還有無數的人可以替代你在他心裡的位置。

  心頭每每冒出了一些善良與光明想要安慰自己,卻更快地被殘忍和黑暗吞沒,不停叫囂著他們的勝利,他所受到的每一分痛苦,都成為反駁不了的證據,要他投降。腦海中的紛紛擾擾令穌浥生疼,不知道怎麼回應皇淵的示好才是適切的,只得逃開。

  慢慢收回被握住的手,小聲應道,「我想睡了。」

  皇淵將抽空的掌心握成拳,卻依舊虛無著。穌浥的徬徨和猶疑皇淵都看在眼底,想要讓他相信、讓他依賴,進了一步欲證明決心,穌浥便退了兩步怕他靠近,愈行愈遠。

  穌浥和衣而臥,蜷在床鋪的深處背對著他,用棉被掩去所有情感的肢體的震顫,叫人不能捉摸。皇淵從偏房取來另一副枕被,睡在外側,寬廣的床鋪中,他們兩個人之間甚至能容得下第三個人介入。吹滅了燭火,他們看不到彼此的身影,感覺不到對方的溫度,甚至連氣息都被清冷的空氣沖刷得稀微不過。

  依依相伴,仍是兩心寥落。

  皇淵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寂寞過。

  他不曉得,是穌浥迷失了,還是他迷失了,咫尺之內竟找不到一條能夠相會的路。

  「要怎麼做,才能把你找回來……」

  這一夜還很漫長,皇淵早就注定無眠。

 

  穌浥卻不曉得,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在夢裡還是在現實裡。

  攬在腰間的手霸道有力,下顎被緊緊扣住,吮吻他的唇既貪婪又蠻橫,掙扎著偷了個空隙咬上一口,嘴裡挹注血腥的味道,不比方才探入的舌令他感到噁心。

  箝制身體的力道鬆了,迎來左臉熱辣辣的疼。

 

  『一介波臣,做人玩物還裝什麼清高?』

  我是王爺的伴讀,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以為伴讀比伴床尊貴嗎?他現在還沒玩夠,上他的床是早晚的事。』

  王爺不是這樣的人,他真心當我是朋友……

  『真心?低賤的波臣根本配不上鯤帝的真心,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不是的,王爺和你不一樣、不一樣……

  『認清現實吧,等你被玩破了,就知道他和我沒有不同。』

  不要!不要……

 

  奮力抵抗換來一次次燒灼的痛,再也無力可施。裸裎的肌膚觸上微涼的空氣,身體瑟縮著無處可躲,壓上來的胸膛熾熱滾燙,卻讓他徹頭徹尾的冷,下身傳來一陣又一陣撕裂的痛,在心尖割上一道又一道絕望的傷。

  這樣的羞辱,寧可不要活……

  欲咬斷舌根的齒被撬開來,衣帶塞入兩齒之間繫在腦後,再不能合。

  除了眼淚,他發現自己的一切全不由自主,連生死都被這個可憎可惡的人擺弄。

  『這樣的你,死了就太可惜了,我還要讓你看看皇淵眼裡的鄙夷呢……』

  不要、他不要看,他不要!

  為什麼要讓他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他?為什麼……

 

  除了眼淚,皇淵不知道,面對穌浥的痛苦,他還能做什麼?

  穌浥正夢魘著,嘴裡喃喃的囈語模糊,聽不真切,雙手揮舞著身體扭動著,閉著眼淚水不住地流。皇淵喚他不醒,嘗試抱住他安撫,反倒讓他掙扎得更兇,對穌浥的每一個觸碰彷彿都像火烙一樣令他痛楚。

  只能這樣眼睜睜看著,眼睜睜看著……

  察覺穌浥將牙根咬得死緊,怕他傷了自己,皇淵想也不想便將手掌伸入口中讓他齧住,痛驀然蔓延周身,心底的苦稍減。

  是不是體會了和他一樣的痛,就可以找到他的立足點,將他帶回?

  「穌浥……穌浥……告訴我,你究竟受了怎樣的罪?告訴我……」

  咬著的牙鬆了,穌浥抿著唇開始抽咽,連在夢裡都如此壓抑,不能哭出聲。皇淵深怕驚了他,不敢用手貼近,俯身用唇很輕很慢地汲,啄去漣漣的似雨晶瑩,卻不是甘露,每一滴,都苦得教人不可忘懷。

  這淚,遠比那一次夢裡的還要鹹還要苦,皇淵卻沒了當時苦盡的甜味。

  穌浥的唇抿著,像落了鎖,關上的心門。

  門裡門外,都困了愁城。

 

  ※※※      ※※※      ※※※

 

  穌浥整個晚上反覆地夢魘,彷彿陷入沒有出口的輪迴,一次又一次期望事情能重頭來過,可是每回由原點起走,無論怎麼周折,路都只有一條,結果也只有一個。

  醒來之後,穌浥不停地乾嘔,好似想吐盡體內汙穢不堪的東西,直到脫力了方才停止。長時的虛耗,讓穌浥像丟了三魂走了七魄,反應和知覺都異常遲鈍,甚至連驚恐的氣力都沒有,格外地溫順。皇淵餵他吃飯喝藥時,都乖巧極了,即使拉他入懷,也沒有一絲絲的反抗。

  他的情狀,讓皇淵害怕,很怕很怕神識是不是就此丟失了。

  請太醫看過,說是夜不成眠的疲憊令神思不屬,開了一方安神藥,讓他好好休息。

  當定海扇與流君來到玄玉府時,穌浥正沉沉地睡著。

  拆了一隻手臂的包紮查看,瞥見傷痕,定海扇心裡已有了底,細細把過脈,一如所料的低微凝滯,嘗試輸入內力也無法使氣脈通透。

  將紗布重新包紮好,定海扇站起身道,「我們到外面談吧。」

  三人來到屋外,首先按耐不住的卻是流君,「皇兄,這傷口分明是……」

  全海境,只有一個人會使這種劍氣,以此招傷人無疑昭告天下,擺明是挑釁。

  「穌浥說了,吾若知曉他寧願去死。所以,我不知道。」皇淵表面平靜,甚至是麻木的。他明白穌浥的用意,不單是不願他追究過程,也是不想他惹禍上身。皇淵庇護穌浥不成問題,要報仇,恐怕拚個魚死網破都不見得能夠遂意。

  嘆了口氣,其中道理流君怎會不知。但穌浥所受的傷害難以彌補,他擔心皇兄該忍卻是不能忍,「你現在有何打算?」

  「什麼都不打算,我只想穌浥好起來。」靠著牆借力撐持身體,皇淵整宿未歇陪穌浥經受一次又一次的夢迴無數,身心已疲,「師尊,經脈還有恢復的可能嗎?」

  定海扇搖了搖頭,他何嘗不想有一線機會,「若只是經脈凝滯,尚可以內力打通。可是他的經脈受損,若強輸內力將使脆弱的經脈爆裂,就不止六肢盡廢,連命都保不住。」

  皇淵滑坐在地,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拿來憤恨。他的心涼透了,反而特別特別的清醒與冷靜,「所以十年功力煙消雲散,同時失去繼承義鋒堂的資格。」

  事實如是,在場的卻無一敢應承,不忍應承。

  已經不可挽回的就無須再戀顧,他們仍有很多事該做。皇淵站起身對流君說道,「這些日子我無暇分身,要請你多關顧蕩世劍,我不想穌浥再受打擊。」

  「我會留心的,皇兄請放心。」面對北冥無痕可能的怒氣,蕩世劍要承擔的不僅是穌浥的性命,義鋒堂上下百餘口人以及千年基業,才是真正不可推卻的重責大任。玄玉府既是庇蔭也是藉口,把人送到玄玉府,才能兩全穌浥與義鋒堂。

  「還有一事要拜託你們。暫時……暫時不要再來探望穌浥,我怕他承受不住。」想起穌浥早上的魂不附體,好似薄脆的空殼,愛與恨,都可以輕易將之壓碎。

  「皇兄……」流君看著皇淵心力憔悴的模樣,極其不捨,「這不是你的錯,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

  「真的不是我的錯嗎……」皇淵隨意抹了一把臉,抹不去如影隨形的愧疚,「不管是不是我的錯,都必須陪穌浥走過這個坎,我不會讓自己倒下的。」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定海扇拍拍皇淵的肩,這個孩子對穌浥的執著讓他同時沉溺在兩個人的痛苦裡,「傷害帶來的不盡然是毀滅,有可能是重生。不要想著已經失去什麼,仍然擁有的才是必須珍惜的。」

  擁有……是啊,至少穌浥還活著,他還有機會能夠做些什麼。

  但是皇淵不確定,穌浥眼中是否還看得到自己所擁有的點滴?

  又或者,是否還能相信,自己仍然值得擁有些什麼?

 

  送走師尊與流君後,皇淵回到房中,穌浥依舊睡著。脫下外掛躺在穌浥身邊,皇淵望著沉靜的容顏,恍惚間回到過去,穌浥在他凝睇中醒來,總是報以一抹恬然的笑,惺忪的雙眼添了幾分疏懶的意味,縱使悄悄無語,便都是歲月靜好。

  現在卻怕他醒來,睜開的眼化成一灘死水,空洞地無法聚焦。

  拂開掩住穌浥臉頰的青絲撥到頸後,嘴角的傷已經癒合不再滲血,留下淺紅擦痕。光陰會撫平身體的創口,心頭的能否也隨時間淡去?

  「這個坎,哪怕要多年才能走得過,都讓我陪你,好嗎?」趁著他熟睡不會被驚擾,皇淵小心貼近穌浥耳邊,低聲呢喃,「我知道你不會甘願一生受人庇佑,但不要在這種時候,把我從你的心中趕走。」

  我絕望的時候,你在。

  你絕望的時候,讓我也在。

 

  穌浥已經醒了。只是默默地,一無所動。

  突然發現,這些過去會讓他溫暖的話語,如今聽來,只覺虛幻。

  這個坎,不是能否跨過的問題,而是它就是現實,他不過是被打回原形,看清一切罷了。無論有沒有人陪、或是誰來陪,鯤帝與波臣的天壤差別,都不會因著幾年情份改變。

  被鯤帝所傷,被鯤帝所救,波臣在他們指掌間或生或死,全不由己。

 

  如果,不把你趕走。

  我怕,當我把你捲了進來,當我再也不願意放你走,甚至因為不平開始折磨你的時候。

  你會恨我。

  而你終於選擇逃避,我也會,恨你。

 

  ※※※      ※※※      ※※※

 

  養足精神,穌浥清醒後,沒了早上行屍走肉的情狀,仍是靜極。

  不是發呆,就只是靜著,看著人來人往各自忙碌,看著與他說話的人們,聽著想著,甚少回應。皇淵的心裡有些無所適從,和昨天時不時的驚恐大不相同,眼前的穌浥平和得像是什麼事情都不曾有過,沒有笑沒有哭,倒像是看破紅塵,心遊物外的老僧,無動於衷。

  穌浥的筋脈雖已接續,仍無法持物,喝水吃飯都要仰賴他人協助。怕攪擾了他,房中並無任何僕役留侍,一應所需都由皇淵親自動手。當婢女在房內花廳中佈上晚膳時,穌浥緩緩地開口說道,「王爺,讓下人協助我用膳即可,不須勞煩。」

  「照顧你,我不想假手他人。」餐食已備,皇淵遣退一眾人等,房中依然只有兩人相對。

  「何必紆尊降貴呢?我不值得你討好。」這句話,穌浥說來並不帶情緒,聲線平穩得沒有高低,連溫度都付之闕如。

  盛飯的手一頓,皇淵對穌浥的冷淡並非真的毫不在意,可是選擇不去介意,「在你面前,我就是我,無謂尊卑。做些什麼,都是想做便做了,不為討好。」

  穌浥的眼底閃過一絲痛,被低下的眉目完整遮覆,不被察覺。

  想做便做嗎?是啊,他是鯤帝,根本不需要討好他……

  這一頓飯,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什麼。廳中只剩下杯盤碗筷細碎的聲響,穌浥懨懨地,用了半碗飯便不肯再吃,起身說要到庭中散步。皇淵沒有攔,亦沒有理由好攔,偌大的屋子剩下一人,空寂而清冷,有些情緒梗在心間教他難受,連向來喜愛的糕點也沒了胃口。

  信步走著,穌浥的腦袋空蕩蕩的,並無方向,不知不覺行至另一頭的水榭。

  皇淵是念舊的,新的玄玉府,除了增添校場和府兵的居所,其他都與皇城內的府邸相同,這座水榭一樣可以遙望綠池對岸的樓房。伴讀的那些時日,他常常在水榭等著,等著皇淵午憩醒來,等著他沐浴更衣,等著他打開房門,匆匆來尋他。如今坐著,卻沒了當時的情致,即便一屋一景再怎麼相同,那些等待間的百轉千迴,都留在過去的宅邸裡,不是現在。

  今夜是這個夏季最後一個月圓日,幾縷早來的秋風偕上凜冽的寒意,吹在衣衫單薄的穌浥身上,是抵不住的刺骨。他倚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凝視映照池中一輪水月,被拂過的風碎了一回又一回,風平浪靜時仍是絲毫無損。

  只有虛假的東西,才不懼傷害。

  如果這個軀殼是假的,那就不必在意這麼多,連傷害都不復存在。

  如果是假的,他還在期望什麼?

 

  腳步躊躇著,皇淵仍是來尋他。

  穌浥過腰的黑髮並未綰起,任意散在身後,只著深黑內袍的他,整個人就融在夜色當中。若不是依循過去的習性找到此處,路經的人們根本不會注意裏頭有個人在。

  皇淵在一旁憑欄坐下,穌浥並沒有搭理,自顧自望著池中若有所思。眼前人未著外掛,皇淵擔心地抓過他的一隻手掌探探體溫,冰涼的,比夜裡的空氣冷了幾分,「外面風大,我們回屋吧,這樣會受涼的。」

  穌浥動也不動,連視線都沒有改變,皇淵的這句話,似乎不曾在他的世界裡出現。

  又或者,水榭中僅有一個人存在,另一個人是錯覺。

  這個念頭讓皇淵害怕,趨前將人攬在懷裡,貼著他冰冷的臉,感受到他呼出輕暖的氣息拂在耳畔,才確知他並非虛幻。

  忽來的擁抱,穌浥沒有絲毫反應,任皇淵抱住,靜得不像活著。

  「我是不是哪裡錯了,所以讓你難過?」手掌平貼在穌浥的背後,皇淵察覺衣服底下細微的顫抖,語調喑啞,「還是,連你,都厭棄我了?」

  那一句厭棄,穌浥還是忍不住,為他疼著。

  該被厭棄的從來不是他……

  將手輕輕搭上皇淵的腰際,似有似無地勾著。

  原以為是冷了,可是當身體慢慢暖和,取而代之的顫抖卻是由恐懼而生。有些片段從腦海深處浮出,從模糊漸至清晰。趕在畫面拼湊完整前,穌浥急忙掙開皇淵的懷抱,退了幾步,聲音裡帶著懊惱,「我不是……不是討厭你。」

  他的驚慌失措,皇淵並沒有錯過。不管原因是那個人或是自己,都令皇淵痛苦。

  穌浥也痛苦,雖不該再耽溺,但身體連這人的懷抱都接受不了,又是何其絕望。不管這個軀殼是不是假的,都不再是過去的穌浥的。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紛至沓來的回憶,好的壞的,都令穌浥的頭疼了起來,作嘔的感覺同時翻湧而上。起身倚靠廊柱站著,躲開皇淵的視線強撐地說,「不要對我這麼好,以後,你會後悔的。」

  穌浥的不適皇淵都看在眼裡,上前直接將人抱起,往樓房的方向快步疾行,對懷抱中的掙扎視若無睹,直到將人放在床上,才退開半步道,「關於你,我後悔的事情很多。可是對你好,我一輩子都不後悔。」

  穌浥蜷屈身體坐在床榻背對他,仍舊是顫抖著,不發一語。皇淵明白,必須給他時間和空間平復,「你休息吧,我就在外面花廳守著。」

  臨出門前,皇淵回過頭遠遠望著他的背影說,「只要你不討厭我,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我都不會走。」

  身後傳來門扉輕闔的聲音,穌浥知道,皇淵已經不在這裡。

  他也知道,自己決定要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是皇淵的錯,卻要他承受,太不公平。可是這個已然顛倒的身心,要他面臨未來種種不可預料、不可控制的結果,對他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哪怕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沒有公平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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