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不再是天子腳下,失去了冠蓋滿京華的輝煌,長安做為十三朝古都,千年來的繁華似錦已是卸不掉的紅妝,車如流水馬如龍並同時光長河在街頭巷尾奔馳過,從不止息。

  身著白袍繡藍邊的華服青年從藥鋪中走了出來,頎長的身姿與俊朗的容貌一時間吸引無數行人視線,前額與耳側的湛藍鱗片標誌著他是來自海境的貴客,讓欣賞的目光中添入些許好奇的成分,使人不由得循著他的去向多看幾眼。

  行經酒招下,青年似是正思考什麼而佇足片刻,隨後轉向步入酒館中,朝迎上來的店小二吩咐道:「幫我打上三斤的菊花清釀帶走。」

  「好,客官請稍候。」菊花清釀不是平日裡常飲的酒種,小二麻利地往後院奔去。

  終歸不是帝都,朝堂風雲如何總是天高皇帝遠。館中酒客們的談資十有八九是江湖逸事或地方傳聞,只要站上半晌就能夠聽了一耳朵。其中最熱絡的必屬四年前天下風雲碑開啟的天下第一之爭,哪怕時過境遷,名動一時的對戰和從中衍生的愛恨情仇,仍舊為人津津樂道。

  接過小二提來的酒,不管身後的英雄故事正說到精采處,皇淵毫不留戀的離去。

  無論是江湖還是朝堂,都離他們很遠很遠。

  輕車熟路的穿過街坊巷弄來到城南一處僻靜小院,才推開院門,火侯將至的何首烏雞湯飄來誘人的氣味。皇淵並沒有依著香氣往後廚而去,反倒走向東邊廂房,一轉過屋角,就在迴廊望見正在躺椅上看書的人兒。

  屋前垂掛的風鈴傳來清越的聲響,伴隨鳥語和花香,連同廊下的那個人,構成一幀歲月靜好的畫面,足慰皇淵平生。

  五年來行遍千山萬水,能令他魂牽夢縈的始終唯有這道景致。

  將手邊的東西擱在石桌,皇淵走近的腳步雖然放輕了,還是被向來敏銳的穌浥察覺。他闔上書本站起身子,笑吟吟的迎接溫暖的懷抱,習慣性的枕上來人的肩,鼻尖繚繞定神香似有若無的味道,剎那間安撫穌浥的心,滌蕩所有紛擾。

  「乏了嗎?要不要進房歇歇?」皇淵執起他的手把脈,探得一切如常後鬆了口氣,順勢與之指掌交扣著,本本分分的幫他暖手。

  自曉得施術的後遺症,皇淵遍覽醫書藥典,每到一處便尋找名醫請教養生之道。又是食補又是湯藥,精心調理好些年才將穌浥養得豐腴點,氣色也紅潤了,比當年離開海境時還好。

  「不累。但是餓了。」昨夜糾纏得太晚,早上雖然睡足了,起身後卻厭厭的沒有胃口,參山藥粥只吃半碗就停了,眼下飢腸轆轆正向他討要短少的另一半。

  皇淵無聲地笑開,心想幾年下來總算把這人慣得嬌氣些,滿溢的幸福感讓他忍不住在穌浥髮頂印下一吻,隨即牽著人往後廚行去。

  小貝正按著他出門前的吩咐備料,遠遠的就能聽到刀板相擊的篤篤聲。皇淵不捨穌浥沾上煙火氣,引他在棚架下的石椅入座後,獨自進到廚房端來一碗剛剛熬好的雞湯,小心用湯勺撥弄吹涼才遞給穌浥道:「先喝湯,等吾一刻即能用膳。」

  鉛十三鱗掛念昔蒼白,中秋後就帶著小螺回海境一趟,院中只剩三人。在穌浥喝湯的工夫裡三菜一湯就擺弄好了,加上清早做好的棗沙花點,整桌菜餚看似簡單卻無不講究。

  「聽說觀音禪寺的銀杏樹已然黃透,先休息半個時辰,我們再驅車終南山。」

  一行人從中秋前就落腳長安,曾經走訪驪山晚照,閒步在文廟聳立的石碑間,攀上西嶽華山的絕壁峽谷,仰望慈恩寺大雁塔,但兩人心心念念執意在這個時節遊歷到此,還是為了那株佇立人間九百年的銀杏樹。

  據說,海境東山上的銀杏,便是取自它的種子長成。

  對於穌浥來說,那一年銀杏樹下的種種回憶,遙遠的好似隔世舊夢。海境,恐怕是回不去了,縱使回去,也不可能到金熙寺瞧上一眼。於是乎,兩株銀杏之間一點點微妙的連繫,彷彿寄託了他們遺落在故里的念想。

  馬車不疾不徐的駛出南門,等他們抵達終南山下時,日頭半斜,已近向晚時分。

  車行至半路,皇淵拿出藏在懷裡的小酒瓶遞給穌浥,「山上冷,入夜更是寒氣逼人,喝點菊花清釀暖暖身。」

  原本看向窗外的穌浥回首瞅了他一眼,哭笑不得的說道:「佛門清淨地禁酒,吾帶著滿身酒氣怕是要被龍天護法轟出來。」

  「佛門高僧也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只要你足夠虔誠,觀音大士定不會跟你計較。」語畢,好似要親自證成這句話的可信度,皇淵一抬手,率先啜了口酒。

  「我看不是觀音不與你計較,是你肚裡的酒蟲和你計較了。」兩人遊山玩水的小日子過得挺愜意的,就是漫長的旅途偶爾枯燥。皇淵在他面前向來是情話渾話都口無遮攔,穌浥也學會了和他逗嘴,信手拈來就可以來上一段。

  「嘖,這話說得讓人傷心了。」皇淵挨近,摀著心口一歪頭就靠到穌浥胸前,表情到位的將眉一皺,「菊花清釀有祛病益壽之效,是專程為你準備的,你竟誤會是我的私心作祟?」

  「為我好,不也是你的私心?」

  穌浥笑著要將人推開,被皇淵反手拉進懷裡,「你這不是明知故問?該罰!」

  眼尾餘光瞥見山門已到跟前,皇淵含了一口酒,低下頭,相接的四瓣溫軟被酒液浸染,此刻過後穌浥便與他同醉亦同罪。

  下車後,穌浥酡紅的雙頰就快趕上天邊漸漸暈開的晚霞,也不知是醉的還是氣的。一對美目瞪著身側得意的笑臉,只是被握住的手還捨不得甩開,就這麼被皇淵一路往寺裡帶。

  時候不早,大部分的香客都已下山,常住僧眾皆在大殿做晚課,小貝正打點今夜留宿的事,偌大的寺庭除了彷彿能夠參天的銀杏樹外,唯有樹下捧著淨瓶拈指微笑的觀音與他們倆相對。

  從未認真當過善男信女,也不好意思臨時抱佛腳,皇淵與穌浥二人在菩薩像前恭敬一拜算是打過招呼,便相偕在院牆邊的大石坐下,靜靜享受這一期一會的美景。

  往事不甘寂寞的浮了上來,與穌浥眼前的畫面錯落交疊。被金黃樹蔭如華蓋籠罩的觀音、與銀杏遙遙相對不可相親的石佛,此景彼景,恍惚是他的心的此時彼時。輪迴被無來由的謬想顛倒,這身肉體凡胎、與石佛、與觀音、與兩株形態情狀各異的銀杏樹,分不清這縷遊曳人間的神識,正附在何者之上度過此時此分。

  佛說,萬物本無自性,諸事皆由緣起。

  穌浥轉頭看向皇淵,夕照餘暉穿透葉縫打在白牆迤邐出一片金黃斑駁的光影,也細碎的撒了一些在英挺的輪廓之上熠熠生輝,攫住他所有的注目。

  勘不破性空這般高深的義理,但他殷切的祈求與身邊這人生生世世的緣分。

  不在乎自己究竟是誰或誰,只要與皇淵相伴就好。

  忽地想起當時兩人銀杏樹下的對話,如今他的心已經安住,不再感到害怕。

  被人凝望許久還不言不語的,皇淵縱然習慣了穌浥的眼光也略覺不尋常,忍不住輕咳一聲後開口問道:「想什麼這麼入神?」

  「我想,金熙寺的銀杏樹,某天一定能搆著石佛的臉。」

  「喔?為何突然這麼肯定?」

  收回視線,穌浥雙手攬住皇淵的左臂,一傾身,兩人的頭微微靠攏,服貼在身側的體溫讓他從心底暖到了四肢百骸,暖上了眉目嘴角都笑得彎彎的。

  這抹笑映入胸前的鑌鐵晶礦,流光溢美,在經歷了火燒水淬之後,亙古不滅。

 

  「因為我,碰到了你。」

 

  (完)

二零一九年一月二十一日完稿

 

【註】

十方太太的跨頁圖稿完成在本篇番外結束之前,最後的這個場景是我向她致敬。敬這讓人打從心底感到溫暖幸福的畫面,完滿了我對穌浥與皇淵最美好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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