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遠呀……
  
  
  有人說,心到哪裡,腳就到哪裡。

  當他的心還不敢想望,踅音已經一路由江湖越嶺,踏破深峻。

  是江南了嗎?是江南了吧!

  
  『在江南,有等你的人,你等的人。』眉目清瞿的僧者如是說。

  

  步汲過山林、溪澗,風是暖的,水是暖的,就連眼前的少婦,唱起小調的音色,也是暖的。

  是江南了嗎?是江南了吧!

  他停起腳步,隱約立在密林深處,聽如風如水的歌謠,讓篩落的日頭映出自己幽微的影,從西到東。她的臉有些模糊呀,但穿梭的身影,還透露著少女的神態,連聲音都是,可是……

  抬手摩搓著自己喉頭。母親──他的唇讀了這樣的一句,他聽著,一時間滿腹的言語無從投遞。

  天色暗了,快看不見了啊!他該怎麼著?
  
  
  
  如追逐地走近她。

  『小公子,你怎麼了?』

  攙起他的手,她的手,也是暖的。

  『無妨,你我一見如故……』

  連笑起來的樣子也是。
  
  
  
  屋子不大,只有他和她兩人。她在灶臺間奔忙,看她熟稔地淘洗,專注守著小爐的背影,他不想眨眼,便任它酸澀、浮上氤氳,支著下顎坐在桌前,他等待這樣等待的心情好久好久了……

  『鄉間野地,沒有什麼好東西,就這相思子權且填填肚子。』

  『相思子?』聞言,他好奇地走向她的身旁探看。少婦仔細烹煮的,是一盅暗紅色澤的湯品,她的臉頰被小小的爐火薰陶出淡淡的粉色,連說話的唇也泛上光澤:『是紅豆。江南地方稱另一種紅豆叫相思子。』

  火邊的溫度高升,他執起扇子輕輕為兩人煽風趨熱,卻翻飛起醉人的味道,『不過,這紅豆好像別有一股馥郁的香氣。』

  『我加了新鮮百合。』

  百合?他緊緊握住手中的羽扇,原本蓬鬆的羽毛糾結起來,『若是百合,又何須相思呢?』

  側首看了他一眼,少婦沒有再答話,嘴角揚起的是道不深不淺的弧度。低頭斂下長長的睫毛,目光瞬也不瞬守住陶盅,手中烹調的杓子不停地勻勻拌著,粒粒清楚的豆子,如今已經細如纏綿的沙,稠密得無可分辨。

  空氣也微微凝滯,沒有流動。

  他有些懊惱自己的言語傷風景,正尋思重開話頭,少婦已盛好一碗紅豆沙遞到他眼前:『小公子,你嘗嘗吧!』

  『謝謝您。』帶著歉意笑了笑,他勺起一匙淺嘗,入口的是濃的化不開的甜蜜。他抬起頭看向她,少婦拂開頰畔的髮擱在耳際,露出了笑。那味道,就像她的唇邊洩露的心事一樣。

  為什麼?三年五載,或許是一生一世,為什麼妳不悔、亦不怨?

  沒有人告訴他,相思也可以是甜的。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手中熱呼呼的湯碗蒸騰出霧簾,半掩住她的臉,他的臉。

  落到頷下的,他也不懂,究竟是淚是汗……
  
  
  
  恍惚間醒來,他坐起身,卻仍將頭埋在棉被裡,任它吮吸自己臉上他不想釐清的水氣。從無盡天涯遇劫歸來,他就一直反反覆覆夢著以往曾有的深刻回憶。褪下不知名的僧袍,他平凡地學會了相思,想著再無緣見面的母親。

  反反覆覆地溫習著,反反覆覆卻釀不成甜蜜。

  『續緣,你醒啦?』一線生端著兩碗東西走進房間,『正好,也該是吃藥的時候。』將其中的一碗擱在桌上,端著藥來到了床畔。

  一線生正要餵藥,他便接手過湯碗,『前輩,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也好,快趁熱喝吧。這藥苦,我還為你準備一碗甜品當消夜。』

  聞言,素續緣險險將入口的藥全數吐出來,咽下後苦笑道:『前輩,我不是孩子了。』

  看了他的反應,一線生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一時間還不習慣,我總記著你只是不知名那七八歲點大而已……』說著,還支手比了比那矮他半截的身長。

  續緣感到溫暖地笑了笑,起身下床擱下空碗,看到桌上的一碗甜品,是暗紅的色澤,『相思子……』

  『是紅豆沙,不喜歡嗎?』

  他搖了搖頭,端起來嘗了一口。竟然微微地苦澀的,好像少了什麼?拌著碗裡的紅沙,嗅不到獨有的香氣。是了,少了百合,『前輩,如果方便,以後能不能加上百合呢?』

  『百合?好主意,花瓣總染上花心的芳香與甜蜜。』

  花心?原來甜的是心呵!母親守著的不是相思……

  身是有窮,情可無際。

  『謝謝前輩。』

  將碗中的紅豆沙一一飲盡,如今他釀起的不是相思,是百合的心。

 

 

印月
2000/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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