穌浥原本以為,沒有什麼傷害,比那一天的經歷還要痛苦。哪怕要花上很長很長的時間忘懷,它終究是漫長人生裡其中一天發生的事情,就算忘不掉,至少可以藏著不再回顧。可是有些傷口,表面癒合了,卻留下一輩子不可忽視的創痛,時時提醒曾經被怎樣地對待過。

  一個月後,手腕的劍痕已經不見蹤跡,半點疤也無,看著的時候都以為它們完好如初。

  只是再也施不上力。

  歲歲年年練著,穌浥從來不知道他的劍如此地沉,勉強比劃了幾下,走不過五式手便覺得酸麻,甚至開始顫抖,幾乎持不住這柄利刃。嘗試提起內力御招,氣勁行至手腕處就傳來劇烈的刺痛,疼得他不得不收力。

  背倚廊柱,穌浥閉上眼喘著氣,才過一刻已大汗淋漓。一旁的皇淵滿是不捨,拿著手巾想為他拭汗,卻被他一手抓住,「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對嗎?」

  「是。」收回手,皇淵誠實以對。聰明如穌浥,此時瞞他沒有用,也瞞不住。

  雙眼仍闔著,看不見情緒的波濤如何翻湧。穌浥沉默半晌後低低笑了,握劍的手一鬆,落在地上的鏗鏘好似有什麼破碎了的清響,「這一個月,我真是白活了。」

  那一天,他就該死了。

  也許不止這個月,他現在也不明白,將近十五年,活著又是為什麼?未來的路斷了,過去的汲汲營營,一回頭全成了荒唐。就算將來走出另一條路,無論是鑄劍還是練武,到此都是一場空而已。走這一遭,老天爺究竟想要他學會什麼?

  他不怪皇淵瞞他,換作任何人,都會不忍心告訴他真相,畢竟有多少人能夠坦然接受這樣的結果?更何況是他?

  更何況是他──曾經擁有過比他人還要更多更多的東西。

  是否在祂眼中看來,他都不夠格得到那些,所以一一收回,連本帶息地算計。

  「穌浥……穌浥……」有很多話在肚子裡,卻沒有一句適時適意,皇淵只能一次次喚他的名字,想要拉住他與他的牽繫。

  沒有任何的安慰,能夠在此刻對穌浥產生意義。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生不如死時,所謂的希望是一個假象。他很想告訴穌浥,他有多感激老天爺,至少讓他活著,卻又覺得,要他如此痛苦地只為了個人的滿足留下,太過自私又太過殘忍,便怎麼也說不出口。

  笑著,穌浥依舊很低很低的笑著,更像是幽咽,但沒有半滴淚。

  那樣的笑太悲涼,聽在皇淵耳裡,比哭還要難受。

  望著穌浥的模樣,皇淵心裡做了一個決定。俯身撿起地上的劍交到穌浥掌中,與他一同握著,「要生要死,不管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

  笑聲歇止的同時穌浥也睜開眼,垂歛的眉睫蓋住目光,他沒有看向皇淵,歙張的唇齒吐露字句更像是在自語,「為什麼你總是這麼自以為是?我根本,不需要你這麼做……」

  「我的確是自以為是。」另一隻手撐住廊柱,低下頭,換皇淵閉上眼,他是真的覺得疲倦了,「是我,是我需要你這麼做。如果不要我了,推開我,我就永遠從你的生命中消失。」

  在穌浥面前,他什麼都做不到,什麼也不能做。皇淵未曾想過放棄,就算到了此時,也沒有過放棄的念頭,卻分分秒秒體會到穌浥一再被命運逼著自我放棄的絕望。看他掙扎地活又不成活,突然為他覺得累了,如果他選擇絕路,如果他還願意讓他陪,他不介意和他一起走。

  真的不介意,雖然對於那些關愛他的人感到抱歉。

  一雙手撫上皇淵的胸膛,想要使力推時感受到他心的跳動,一下又一下地,穩定又溫熱的存在,讓穌浥不由得停住了力。

  燙貼在掌心,不知何時,那心跳與自己的脈搏同起落,難分彼此。

  是生是死,穌浥可悲地發現他怎麼都捨不得推開這個人。

  這個人,也怎麼都不願意自己離開。

  攤平的手掌漸漸收攏成拳,用僅存的氣力纂著皇淵的衣襟,前傾的額抵在他的心口。穌浥想要大哭一場,竟哭不出聲哭不出淚,「不要逼我……逼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

  「對不起,真的真的對不起。」皇淵俯首吻著穌浥的頭頂,輕柔地滿懷歉意,「但我離不開你。無論生、無論死,都不想離開你……」

  「你會後悔的,有一天,你會後悔的……」穌浥的呢喃繚繞在他的胸膛與他的髮絲圍攏的空間內,一遍又一遍,複誦著逃不出的輪迴。

  皇淵沒有反駁。

  但他比誰都清楚,他不會。

  此生,他生,都不會。

 

  ※※※      ※※※      ※※※

 

  沒有選擇地,穌浥只能活著。

  要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信手拈來都有千百種方法,只要有顆想死的決心就好。若附加條件,他的一條命可能會賠上另外一條皇淵的命,他沒有勇氣去賭千百分之一的機會。

  也說不出,不要皇淵這樣的話,即使是欺騙,他都清楚將會如何傷人。

  哪怕一點點,他最不願意傷害的就是這個人。

  但是,對穌浥而言,活著卻比死還要難上太多太多。

  如果只是這個身體的存續,那太容易了,無論是玄玉府或是本有的豐厚家底,讓他就算廢著都可以優渥過完之後的人生。真正難的,是他真的廢了,而能夠安於此的,就不是穌浥。

  端坐妝台前,穌浥看著鏡中熟悉的輪廓,裡頭裝著陌生的人。

  作為波臣,就算滿腹經綸,如今的手無縛雞之力,真正百無一用是書生。

  穌浥感到迷惑,對於他人而言,他值得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

  一張美麗的,賞心悅目的皮相麼?

  他不是不知道,就連皇淵,對於這副容顏都有著貪戀,總會不知不覺地便望他出了神。當他失去過去的體貼與溫柔,變得尖銳與冷漠,留著這樣的他在身邊,求的又是什麼?

  北冥無痕看上的,也是這一張臉吧……

  鏡中人簇起了眉,連生氣的模樣都惹人愛憐,他不由得生起憤恨來。

  都是為了這張臉……

  拾起剃刀,眼前端嚴秀麗的臉龐,多了一道又一道紅色痕跡交錯。

  啊,還有這金色燦燦的手臂,那個人曾經說過,想要收藏呢。

  刀劃過手臂的時候,麻木地一點都不會覺得疼,當劃滿的時候,抬起手就著燭火,端詳血珠在金色的皮膚上蜿蜒而過,形成一抹奇異的瑰麗的景致。

  穌浥吃吃地笑了起來。

  身殘缺了,心病了,連唯一無瑕的外表都破碎了,再也沒有人會留他了,對嗎?

  連皇淵也不會要他了,對嗎……

  心中邪惡的嘲弄又響起,一個毫無價值的波臣,在鯤帝眼中都是可丟可棄。

  那個人也說過,要讓他看看皇淵鄙夷的眼。

  等他看過了就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可以徹底死心了吧。

  可以徹底的死了……

  「你在做什麼?!」進房後看到滿手滿臉是血的穌浥,連忙上前搶下刀子丟得遠遠的,皇淵的心就像血路縱橫的手臂,被割得七零八落,「穌浥,不要這樣折磨自己……不要……」

  「折磨嗎?我就是不想再折磨了呀……」抬起頭望向皇淵,穌浥眼神裡有著迷惑,「還是,你捨不得這張臉了?這樣,你就可以把我丟了,不好嗎?」

  「我捨不得的是你!」緊緊抓住穌浥的一雙手,皇淵咬著牙,所有悲慟化為哽咽沙啞,「我想你活著,但不要你這樣痛苦的活法!」

  「活著,就忘不掉的。」俯首審視自己的六臂金肢,現在這樣算是裡裡外外都相應了吧,「除了痛苦,我還能怎麼活著?」

  「我想你快樂起來,穌浥……」皇淵拉著穌浥的手貼上自己的臉,想要讓他感受到自己的溫度,「如果你願意活著,就不要放棄,我們一起把屬於你的快樂找回來。」

  他其實不知道,自己還願不願意活著,只是不願意讓皇淵為他而死。

  穌浥抽回手,臉龐覆上面具一樣冷然無波,雙眼空靈,血汩汩從刀痕流過雙頰,緩慢得,猶如淚水。慢慢張開嘴,話說得很輕很輕,連雙唇的開闔都如此微細,「快樂嗎?我已經記不得該怎麼笑了。」

  皇淵急切道,「天下之大,怎麼可能找不到讓你快樂的辦法?我以鯤帝之名起誓,只要你說得出,我就做得到!」

  「鯤帝」兩個字似平地驚雷,轉眼間讓穌浥的臉風雲變色,一分分扭曲,越見猙獰。再開口,沒了先前的平穩,咬牙切齒地說:「身為鯤帝,就可以為所欲為嗎?做為波臣,難道就只能等待你們的慈悲和施捨?」

  面對穌浥突來的憤怒,皇淵不由得感到驚愕。在他反應過來之前,穌浥忽然欺近,將他壓在床上。

  「如果是這樣,王爺也做得到嗎?」

  穌浥粗暴地扯開彼此的衣衫,滿床滿地零落,與皇淵此刻的思緒一併,無從整理。血從穌浥的掌間滲了出來,濡染鯤鱗,濯濯了鱗片的七彩流光,添上妖異的艷色,令人目眩神迷。

  「穌──呃──」

  他從背後覆住了他,如瀑亦如流的青絲繞上他的頸,趁著全身孔隙撐張的時刻,鑽進血肉裡,融為一體。

  皇淵不懂,穌浥這瘋狂的舉動所為何來。看不到穌浥的表情,只聽見他低鳴著喘息著,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那樣,想要掙脫綑綁著他的枷鎖,可是一聲一息間透出的,卻是更深更重地,無以逃脫的悲涼。皇淵的身體承受著被強力撐張的痛楚,卻疼不過那絲絲縷縷揪著心,快要被割裂的感受。

  有一股熱燙的液體滑落,淌進了皇淵的嘴裡,那樣苦,那樣地鹹。他咬住自己的手背,將欲脫口的嗚咽吞落喉底。

  原來是、這樣的苦。你為什麼,要自己默默忍受?

  穌浥把最後一絲氣力消耗殆盡時,身體被抽乾一樣,只能趴在皇淵的背上喘息。他原以為會有種報復的快感,原以為被壓抑的痛苦能得到解脫,從心裡散逝而去。可是並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感到自己可悲透頂,他報復的並不是那個傷害他的人,而是牽掛著照顧著他的皇淵。

  他痛恨現在這個,懦弱而卑鄙的自己。

  那天過後緊束而收的眼淚,此刻卻停都停不了,一滴一滴,洗刷著染上鯤鱗的漫漫血色,把汙濁褪為晶瑩。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滴一滴,透涼的,沁過皇淵的背,沁入他的心。勻開了發澀的苦,卻酸得讓人不忍。穌浥想要將他抱得很緊很緊,可又是這樣柔弱無力。皇淵欲開口,心頭的那股酸在張嘴的當下翻湧而上,硬生生梗住喉頭,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長長吐出一口氣。拾起穌浥的手,柔柔地把血漬吻去,留下一道道淡淡的粉紅。

  良久,直至案頭的燭火已盡,餘紅淚蕭索,連煙硝的氣味都在暗室裡漫無所蹤。一句句含著歉意的呢喃越來越低,皇淵感覺到抱著自己的手微微顫抖。

  夜深露重,入秋之後少了火光,那股子寒氣更如霜似雪。

  皇淵輕輕挪開環住他腰間的手,反身拉過棉被,攬人入懷。穌浥掙扎了一下,又乏力地只能將頭倚在他的胸口。

  「為什麼要道歉呢?我說了,只要你說得出,我便做得到。這若是你衷心所求,我便心甘情願。」

  他的話,穌浥聽得並不真切,唯一清楚的是一聲又一聲平穩的心跳,像低鳴的鼓,震動著,異常堅定,彷彿天荒地老,這樣的節奏都不會亂,不會停。

  可是,穌浥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衷心所求、皇淵又是不是真的心甘情願……

  穌浥想要回應,卻身已殆心亦倦,連意識都開始模糊,慢慢化為均勻的氣息吞吐。

  這是來到玄玉府之後,穌浥首次的一夜好眠,皇淵卻再難成眠。

  穌浥,這是恨嗎?這樣的恨在你的心底,有多深、又有多濃?

  此時此刻,皇淵比之前的任何一夜都要恐懼。這場繚亂過後,他窺見了一隅,卻又感知在這一隅之外是不見根底的黑暗。他突然覺得誇下海口的自己太不自量力,以前要穌浥快樂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極其溫柔的他,從不忍掠取別人分毫,怎會如今夜噬血狂亂?到底是怎麼樣的強取豪奪,讓他的心落下一個比黑洞還深邃的窟窿?

  皇淵第一次覺得自己何其貧乏,他總是在求索著,不,甚至不必求索,需要的不需要的就堆到眼前──除了那個他曾經深切渴望如今已經絕望的冀求。數算著,在這副身體以外,竟沒有真正屬於他的東西可以拿得出手。

  比諸那黑洞,這皮囊再尊貴,都是滄海一粟。

  然而,他知道,穌浥要的並不是它。

  思及此,他心燒火燎似,略顯焦躁地抹了抹自己的臉。一低頭,看到淚水細細密密附在穌浥的睫毛上。小時候他跟流君跑得不見人影時,小小的人兒總是哭哭啼啼尋他,鬧夠時溜到身後一拍他的肩膀,纔轉身,破涕為笑的臉龐,最燦爛閃耀的就是那兩排綴雨簾。

  他不曾見過雨,僅在詩書裡想像著關於雨的婀娜多姿,可是沒有一種想像,美過穌浥的雨,以及雨後時晴。

  今覺著,他只為了那個雨後時晴。

  彼時這樣的風景唾手可得,一場哭又一場笑,只要他在,他也在。

  他還在,那個雨後時晴的穌浥,而今安在?

  一個月來試過無數的方法都只證明了徒勞無功,他是真心的願意拿任何東西來換。

  甚至是這顆真心來換。

 

  穌浥,如果是這顆真心,你會要嗎?

  如果是這顆真心,填不填得了,你心裡陷落的窟窿?

  換一場雨,以及雨後時晴。

 

  ※※※      ※※※      ※※※

 

  王爺,你在哪裡?在哪裡……

  周圍一片闃黑,他只能盲目前行。走著走著,身子越變越小,過大的衣裳迤邐著,笨重的外袍落下,只剩下白色中單,但衣擺已被濕軟的海泥浸濡,攀上灰褐顏色。海泥太軟了,每走一步,都讓自己的腳越陷越深。

  遠遠地,有一陣低而微的鼓聲傳來。

  是你嗎?

  著急地想加快腳步朝聲音尋去,卻一個踉蹌跌趴在地,沾了滿身滿臉的泥。

  提袖想把臉上的汙垢拭去,卻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衣袖盡染半分無淨,如何能淨?

  膝蓋陷在泥地裡,他連爬起來的氣力都沒有。

  王爺,我在這裡,你在哪裡?

  為什麼,不來尋我?

  一抹淒冷孤寂在心底渲染開,化成啜啜的淚,簌簌地流……

 

  肩頭有股溫暖悄悄地覆上,原有的闃黑翻成刺眼的白光。

  「怎麼又哭了?」

  穌浥睜開眼,慢慢習慣了光線,看清近在咫尺的輪廓。下意識地用手背朝臉頰抹去,一剎那的溫熱感,很快就變成了清冷的水漬。

  「呃──」

  想坐起身,腰背間的酸疼讓他不得不伏回床上。皇淵翻身下床,彎下腰,隨意拾起兩件衣裳。穌浥望著他的背影,看到了他腿間緩緩流出的濁白痕跡,一瞬間從頭到腳的溫度都被抽去,瞥過眼,不住地顫抖。

  穌浥覺得,此刻比被北冥無痕凌辱的那一日,還要可恥。

  還要絕望。

  皇淵回身把內袍套上,而後將另一件中單披上他。觸及穌浥瑟縮的身子,心頭一動,便抱起他往側間的門走去。背倚門,輕轉身順勢推開,裡頭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氤氳的中心是一座溫泉池子。

  穌浥很安靜,安靜的過了份。像走了神,又像沒了靈魂的偶人。

  皇淵有些不安,顧不上先褪去兩人的衣裳,一階階走入水池中央。

  他看怕了穌浥面無表情的模樣,哪怕是哭著瘋著都好。

  「別這樣,穌浥,別這樣……」

 

  誰在喚他呢?

  穌浥抬起頭,望向皇淵的臉,雙眉輕擰著,好似疑惑,又彷彿陌生。

  夢是真的,現實是假的。是吧……

  他情願這樣溫柔的王爺是假的。

  不該,來尋他的……

 

  而現實是,逃無可逃的,真的。

 

  斂下眼,穌浥低聲道:「讓我下來吧。」

  忐忑地放下穌浥,讓他在池中站穩,皇淵開始覺得池水有些地冷。穌浥轉過身,將肩頭的中單一拂,滑了下來沒入水裡。朝前游移了幾步,他原本纏繞在皇淵頸側的髮,一寸寸毫無所遺地抽離,再翻落,便是掩住皇淵觸目可及的身影。

  越來、越遠,倏地全部沒入水裡,只餘青絲飄散。

  「穌浥!」

  那一瞬間皇淵的心被重擊的痛了,張惶趨前將穌浥的身子拉起,只見他睜開眼,目光靜定,唇邊揚起一彎淺淺,卻不算是笑。

  「吾只是覺得冷而已。」

  因為那彎淺淺,皇淵怔愣地放開手。眼前人有了表情,他卻覺得生份,不敢接近。

  穌浥沒有再理會他,側過身,撥開貼在雙頰的髮,露出淺淺的刀痕,掬了水將血汙洗去,而後細細擦拭過六臂金肢,神態平常,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也不存在一樣。

  攏了攏髮,把繚亂理盡,轉身朝他走來,將要錯身時停下腳步,一手搭上他的臂膀,輕聲道:「我沒事的。」

  皇淵與他抬首的目光對上,是許久不見的澄澈,伴隨著一彎淺淺,這回,像笑。

  「謝謝。」

  搭著他的手鬆了,皇淵懵懂了,甚至不知道他何時離開的。

 

  ※※※      ※※※      ※※※

 

  那天之後,皇淵一直想,他是不是錯過了什麼。是不是,該在他鬆手的時候抱住他,將他留下?可是心底又有一個聲音叫嚷著說,他怎麼都留不住。

  眼前的穌浥,熟悉,又帶點陌生。

  半身斜倚靠在臥榻的小几上,單手持書看得專注,對於皇淵凝睇的目光彷彿毫無所覺。

  但皇淵知道,穌浥一直清楚他在看他。以前往往不到一刻,穌浥就會赧紅著臉換個姿勢躲避視線,現在半個多時辰過去了,直到把手中的孫子兵法讀完,他才擱下書走到皇淵身前,拉起他的一隻手貼著自己臉頰說道,「看得這麽緊,怕我丟了嗎?我不就在這?」

  「是呀,你在,幸好你還在……」臉上的刀痕已經沒了痕跡,用拇指指腹輕輕摩娑著,想起半個月前的觸目驚心,皇淵仍然覺得痛楚。雙手環著穌浥將他拉近,頭枕在他的胸前傾聽規律的心跳,藉以確知他是真實的存在,「我是真怕你把我丟了。」

  「不在這,還能去那兒。」一手撫著皇淵的頸後,寬慰他的不安,可後一句,不知如何言對,便以默然。望向庭中的楓木褪去蘢蔥,紅艷漸深,是經了風霜的顏色。

  當滿樹紅透,最美的是繽紛零落時。

  又該是,為何零落,為誰零落?

  仰頭,皇淵看著穌浥望外出神的臉,雙瞳剪秋水,明明在跟前,盈盈地照不見他的身影,油然生起了落寞。纔記起,過去,找到穌浥的人,在他的眼底就找得到自己的模樣。不自覺地將手臂收攏,讓懷裡的人兒更為靠近,「想些什麼呢?」

  收回視線,一低頭就瞧見不甘孤寂的眉間折了幾番,抬手為他拂去,「庭中的楓葉轉紅,讓我想起去年萬丹山上的事。」

  萬丹山即是以萬株楓樹在秋日裡染紅山頭聞名,楓樹之王主幹需十人合抱才能圍攏,長在山巔一處高崖,無路可走只能徒手攀過崖壁才能瞧見。華蓋亭亭,秋末時一陣風來,紅葉如雨落得人滿身嫣然,他倆貪看這絕麗的景致,躺在樹下過了一宿,險險被埋在落葉底不得起身。

  「若是想念了,今年我們再去可好?」皇淵拉下穌浥流連在自己眉間冰涼的手指,幫他暖著。手腕經傷血路凝滯,一入秋後便沒了半分熱度,待到冬日,該為他備上手爐才是。

  緩緩將手抽回,穌浥沒忘了給皇淵一弧笑。轉身走到廳門邊倚著,向晚餘暉灑上楓樹,替未至嬌嬈的丰姿添了幾筆胭脂,卻明媚不了他眼中的黯淡。開口的語音一貫清亮,完美藏住憂悒,「那裡太遠了,我看這庭中楓紅,並不比萬丹山上的遜色。」

  最想念的那一株,今生,已是無緣再見吧,又何必迢迢山水依舊相思。

  日暮西山,徐來的風缺了暖陽照拂,愈發冷冽。

  藏著,卻遮不住皇淵的心眼,他暗暗惱著一時嘴快的未能留意。拿起披風走到穌浥身後蓋上他單薄的肩頭,深怕不夠暖似的,將他攏在身前貼著自己,「那我們到皇城東山上的金熙寺看銀杏樹王如何?去年錯過了,我還一直惦念著。」

  「但憑王爺安排。」閉上眼,穌浥向後偎入皇淵的胸膛,他是真覺得這個風來得太早吹得太冷。唯一該慶幸的是,那夜過後,這懷抱不再讓他恐懼,哪怕代價太大他無力償還。

  穌浥已經不再想,不去想,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如果這副殘驅還能讓這個人眷戀,給他一絲絲滿足,那麼便留著吧,為他留著。

  他想見他笑,他便會笑著,一滴淚都不會再有。

  怕了自己,再傷了他分毫。

  「穌浥……」懷裡的人是如此的寧靜沉穩,乖巧安順,皇淵不懂,為何心底總會沒有來由的惶恐,不知所依,「不要遷就我,我想你被寵得任性妄為。」

  「這十年,我任性得夠多了……」穌浥想著過去的片段,卻因滄桑而模糊。

  「你哪裡任性了?」皇淵低低笑了,閉目枕在穌浥頸邊汲著氣息,念起幼年的少年的他,無不清晰美好,「就算是任性,十年,二十年,吾都由著你。」

  穌浥無語。

  夠了,真的已經太夠了。

  再多的,他要不起。

 

  ※※※      ※※※      ※※※

 

  這是穌浥第一個,沒有父親母親相伴的中秋。

  為了十日後的鱗王壽誕,父親仍在北冥無痕的工坊趕製進獻的壽禮,無法抽身。皇淵也不能在,宮裡的中秋家宴,是怎麼都不可推卻的。不忍穌浥在團圓的日子裡孤寂,他特地留下鉛照應,還找來紊劫刀相聚。

  兩個月裡,紊劫刀來看過穌浥幾回,不擅言詞的他見著這個讓人心疼的孩子,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起,便碎碎叮嚀要多添衣服多加餐飯,無話可說的時候,就是一逕幫穌浥夾菜。穌浥沒有推拒,笑笑地迭聲謝,溫文淡漠,卻沒真的吃上幾口。

  比起前一陣子情緒不穩,眼前貌似如常的少年,反倒讓紊劫刀更擔心。他把自己藏住,好的壞的,都是也無風雨也無晴。對周遭一切極其生疏,沒有任何人走得到心裡。

  想起他的遭遇,要說要罵都只能吞肚子裡,紊劫刀便鬱悶得想喝酒。

  「難得佳節,陪我喝幾杯可好?」

  「伯父想喝,穌浥當然奉陪。」

  幾杯黃湯下肚,紊劫刀的話匣子倒是開了,天南地北說起十多年行走江湖的趣事,或是刀光劍影裡的驚險一瞬。話是越說越起勁,酒也越喝越大碗,反觀穌浥,始終是一小杯一小杯斟著淺酌,唇畔維持一彎笑相對,偶爾點頭應和,並沒有答話。

  一個時辰後,喝大了的紊劫刀已然醉倒,委請鉛十三鱗將人送到客房安頓後,穌浥攜上一壺一杯,獨身回到東院,還是在水榭落座,而對岸的樓房暗著,沒有那個人。

  沒有那個人,還是不由自主朝那邊望著。

  怎麼,才幾個時辰而已,想起他的模樣,就帶著刺痛的思念,揮之不去。他根本沒有自以為的堅強,總念著要他離開,現在人不過是走開幾步遠,就心神惶惶地以為他不再回頭。

  玉蟾東昇,高懸一年當中無可比擬的圓滿絕倫。

  太圓滿了,教著不能圓滿的人只能落下一地的傷心無數。

  還是小杯小杯斟著淺酌,想醉,又害怕醉了。不醉,忘不了被遺留下的空虛的感覺。怕醉了,就會記起醉過的那一夜,他的吻,他的許諾,而他的不該當真。

  「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還是得放下我的,對不對……」

  他現在只能為他而活。他卻永遠不可能只為他而活。

  用手臂遮覆雙眼,擋不住潸然雨下濕了衣襟。

  為什麼要去奢望本來就不屬於他的東西?他討厭這樣的自己,好討厭、好討厭……

  就把記掛都隨這次的淚流完,再也、再也不要想起。

  可是在哭乾之前,那個人的懷抱擁了上來,穌浥以為,他醉得夢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留你一個人。」皇淵惱著,明知道穌浥的心沒有外表看來的穩定,在這種日子放下他,怎麼可能不會胡思亂想。

  穌浥在他懷中掙扎,掙扎不開便抵在胸膛哭著捶打著,「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回來,我就快要忘了……你的吻,你說的不離開,你不記得的那些,都該忘了……」

  那日醉後的記憶,原來不是夢。他卻讓穌浥孤獨地藏著惦著,變成不能言說的痛苦。

  就算以為是夢,他從來都不能忘的。

  「我沒忘。」皇淵抬起穌浥的臉,抹去頰邊的淚,抹不去雙眼的已然矇矓,「所以,我也不准你忘……」

  低下頭,皇淵輕啄著穌浥的唇,柔軟的甜美的和記憶裡相仿,教他耽著得越吮越深,探入舌與他的繾綣,攪擾馥郁的酒香在唇齒間瀰漫,讓兩個情難自已的人都酣醉了,還是不罷不休地,直到呼吸都快要停止。

  「穌浥……」喘息著,皇淵不忍分離地倚著穌浥的額,鼻間依舊盈滿他的氣息,「你聽到沒,我不准,不准你忘了我的吻,也不准你離開……」

 

  穌浥覺得,自己,已經不可救藥了吧。

  不能貪戀的,想忘越是忘不掉,連夢裡的那個人都不許他忘了。

  哪怕不可救贖地,痛著,他還是甘願,癡著。

 

  ※※※      ※※※      ※※※

 

  穌浥宿醉未醒,皇淵醒了但不捨離開。

  怕動了身便擾了穌浥。

  那一夜過後,穌浥就很少再夢魘,可是睡著睡著總是習慣找到他的胸膛依偎,尋他的心跳尋他的溫暖,此時的他眉目恬然,臉上的線條都是柔和放鬆的,像以前那樣。

  皇淵多希望,在他清醒的時候,也像以前那樣。

  不會張惶不安,也不會平靜地滿是戒備。

  所有的平靜只是苦苦壓抑換來的,躲在心底深處的那個穌浥還是哭泣著不安著甚至自我厭棄著,怎麼都不肯出來讓他陪伴讓他安慰。不管皇淵說過多少保證的話,似乎都不能使穌浥坦然相信,他的付出不勉強、不委屈,也不會後悔。

  過了許久,闔著的眼動了動,穌浥纖長的睫毛羽扇一樣搧了兩下,緩緩掀開來,堪比秋水的雙眸被霧氣氤氳,帶著矇矓的美,而後慢慢散去,顯露出朝曦的明亮。原本纂著皇淵衣襟的手鬆開,身子往後退了些,抬眼發現皇淵一直看他,臉頰酡紅著避開視線。

  「醒了?頭會痛嗎?」穌浥的酒量不算好,皇淵的手撫上他的額,不禁擔心醉後的不適令他受罪。

  穌浥的表情頓了頓,而後像是調整好思緒,拿下皇淵擱在額間的手,重新望向他,恢復一貫淡然的笑,「我沒事,謝謝王爺關心。」

  屬於真正的穌浥的表情,只在方方甦醒的那一刻間出現,便又被嚴嚴實實藏起。皇淵看著嘆息著也挫折著,不願眼前人總是戴上一副完美的面具笑著為了使他安心,寧可看他醉後哭著鬧著,讓他憂愁讓他心疼,至少是一個真實的穌浥。

  坐起身,僅著中衣的穌浥隨意搭上內袍,一身酒氣令人記起醉夢中的繚亂與癡迷,他想盡快地洗滌而去。離床赤腳踩在地上,深秋的寒意從腳心竄入,凜冽徹骨,只能清醒,取了乾淨的衣袍便往浴間的方向走去。

  「穌浥,這樣的你,活得太累。」

  聞言,穌浥不由得停下腳步,心底有些明白又不是很確定,這句話所指為何。回過身,皇淵已拿著披風走到他跟前,幫他繫上,「我要你真心快樂,不是要你裝著快樂的模樣哄我。」

  一隻手搭著皇淵的腰,穌浥抬頭笑得更深些,比方才那一個還要甜,「現在這樣的日子,我哪裡不快樂了?」

  「這裡。」皇淵的手掌貼在穌浥的心口,沒有錯過它漏跳一拍的雜沓,勾在腰際的手也鬆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在我面前只剩下言不由衷了?」

  「實話往往最是傷人,就算這樣也無所謂嗎?」斂了眉目,穌浥的心在他的掌中,逃無可逃的,微微顫抖。

  「我寧可你用實話傷我,也不想你用謊言自傷。」用雙臂將穌浥圍攏,皇淵不願他再逃回看不見的角落,「你騙不了我,更騙不了自己。」

  「至少,你不會因此受傷……」

  「你以為,看你藏住心思地瞞我騙我,我就不會難過嗎?」

  抿著唇,穌浥再不發一語。他不知道,除了現在這個樣子,他還能怎麼在皇淵面前好好活著,難道真的像他說的,任性地揮霍憤恨與悲慟,弄得彼此兩敗俱傷嗎?

  他怎麼有辦法承受,再出現一次如同上回的情況。怎麼有辦法……

  再一次,他連活著都做不到。

  「穌浥,我沒有這麼脆弱,不要總是怕傷了我。」他的躊躇,皇淵唯有嘆息。

  維持不了表面的平靜,穌浥只能推開皇淵轉身背對他,「脆弱的不是你,是我。」

  看他的表情與神態變了,皇淵明白應該適可而止。可是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該在今天和他說清楚,「穌浥,對不起……」

  突來的道歉讓穌浥摸不著頭緒,疑惑地轉過身,同時被拉入皇淵的懷中,接著便是深深的一吻,穌浥的腦中轟然,甚至無法分辨,此時該刷白了臉還是赧紅著。

  吻畢後,察覺懷裡的人兒被嚇得不輕,幾乎不能站穩,皇淵索性將人橫抱往浴間走去。

  「為什麼……」怔愣地單手撫唇,穌浥不能理解這個吻代表什麼,又與那句歉意何干。

  「我忘了告訴你,我一直記得,那個吻,還有永遠不放你離開的承諾。」將人放在浴間的長椅坐下,皇淵跪在穌浥的面前拉下他撫著唇的手,戀戀地趨前用嘴汲了難捨的甘芳,「不許忘,所以,我也不許你把它們給忘了。」

  「可是……」這回穌浥是真的羞紅了臉,他沒想到皇淵居然記得。那麼昨晚的一切就不是夢,而是真實,一遍又一遍的吻直到他沉沉入睡。

  「沒有可是。」目光炯炯望著穌浥,皇淵將他的一雙手包覆在自己的掌中,「你該記得,我對你的承諾,從來沒有失約過。」

  穌浥悄悄撇開臉,不敢看向皇淵,心裡的擔憂蹙起疏眉皺折。

  不願逼他太緊,他有太多事情需要時間消化。皇淵放開手,拂去他頰邊的髮絲道,「你先沐浴吧。我會讓鉛把早膳移到房中花廳,我在那裏等你。」

  穌浥呆坐在長椅上,良久。

 

  可是,這個吻、這個承諾,若變成現實,你知道將意味著什麼?

  有些感情,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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