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明臺對曼麗的情感定義
明臺是個怕寂寞的人,他總會找伴,卻不會是一個固定的伴,因為如果只有一個,他便深陷在得到全部和失去所有的徬徨之中,他已經受得夠多了。所以他對於群體是嚮往的,在群體中他可以獨來獨往但具備歸屬,失去一個隨時有另一個補上,所以他對共產主義的傾向並不難理解,既可以排解寂寞又能找到歸屬,甚至還有一個明確的方向指引自己。
王天風代表的雖然不是他早年接觸的左派思想,但形式上有幾分相似。為了國家、身為軍統之一,是個多麼冠冕堂皇又目標明確的歸屬。一開始明臺有過掙扎,但經過王天風的暴力與威權相向,他更快地投入這個新的歸屬。之後明樓曾經對他分析過這段心理轉折:
明 樓:「是你從心底裡就想跟他去,
如果你是一個麻木的人,
當初在飛機上又何必強出頭呢?
是你骨子裡本身就有一腔熱血想去保家衛國,
王天風只是給你製造了一個極好的藉口,
讓你從心底裡認定是他綁架你去了軍校,
同時也抹去了你對家庭的愧疚。」
原則上,明樓這樣的說法並沒有錯,明臺的確懷有一腔熱血,可是「愛國」這頂大帽子,卻不是他離開明家保護投身軍統的唯一理由。曼麗成為明臺的生死搭檔之後,他們有這麼一段對話:
于曼麗:「我只是在想,
像你這樣的世家少爺,自有大好的前程,
為什麼要學我們,在刀尖上討生活呢?」
明 臺:「我啊?我愛國呀!」
于曼麗:「我也想愛國,就看國家給不給我這個機會了。」
當明臺說著自己愛國的時候,他的態度並不是口頭上那樣理直氣壯,反倒像是敷衍曼麗的藉口。因為他自己心裡清楚,這是理由之一,卻不是主要的原因,而曼麗後頭接的那句話,同樣可以放在明臺身上講。
愛國這件事,為什麼還需要等國家給不給機會,不是個人內心認定就好嗎?同樣的,愛國的方式千萬種,不一定要投身軍統,對家庭也不一定有妨礙,為什麼要等王天風出現,明臺才決定行動?
無論是明臺還是曼麗,因為過往的經歷,一直等待被接受/被救贖,他們不是為了討生活才留在軍統,而是王天風把兩人從牢籠拉出來,重新為他們安上一個新的歸屬。
明家是牢籠嗎?「牢」和「家」,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頂,有歸屬的是家,沒有歸屬的便是牢,不是這個家的人住在這房子裡,就像牛住到豬窩裡一樣彆扭。只不過明家對明臺,與其說困住了身體,不如說他和明家姐弟的情感牽絆讓他離不開。曼麗失去了于老闆,為他報完仇之後人生就無所歸依。人生實難,死如之何?便毅然自首投身死地,沒有歸屬,哪裡都牢籠。
明臺與曼麗兩個人都是幼失依怙,只是明臺很幸運,明家姐弟為了報恩收養他,當寶貝一樣捧在手心。曼麗被繼父賣到妓院從此開啟悲慘的人生,雖然中間遇上于老闆搭救,卻只幸福了那麼一小段光陰便復失去。
可是曼麗和明臺不一樣,她的身分一直讓她遭受群體的暴力,所以她不會對群體產生嚮往,王天風將她帶到軍統,無異是另一個牢籠,直到明臺出現,她才真正有了歸屬。這也是為什麼,她的能力明明可以畢業了,王天風卻遲遲不讓她離開。沒有歸屬的她一旦走出軍校,便可能消失無蹤,因此他等著一個能夠綁住她的人出現,曼麗才能被他掌握。
為什麼王天風會選擇明臺和曼麗作為生死搭檔,以便綁住這兩個計畫中的死棋?
第三集的時候,兩個軍校生的交談中說明選擇生死搭檔,是按學員的履歷來分。學生的理解是學歷,但根本上,所謂的履歷應該是包含人生經驗的同理感,不僅僅是知識層面而已。明臺與于曼麗,他們既有共同處又有互補處,共同處讓他們對彼此黑暗的那一面能夠理解且包容,而明臺的開朗活潑可以帶給曼麗希望,曼麗的悲慘遭遇會滿足明臺的保護欲還有責任感,更重要的是,他們兩個對彼此都是不可逃避的致命吸引力。
明臺和曼麗第一次見面是在澡堂裡,那是一個人人都需要袒裎相見的地方,也意味彼此的防備最少,越接近真心。明臺哼著歌進入澡堂,才推開門就見曼麗洗完澡背對他,白皙的皮膚襯著烏黑的頭髮,明臺怔忡著下意識地噎了下口水。緊接著她雙手撥開微濕的髮,如瀑亦如流,盈了明臺的滿眼,三千情絲繞上他的心,不由得驚嘆出聲。
曼麗發現他之後即刻展開連番暴擊,明臺只是用雙手護住頭,嘴裡喊叫著但一點也沒有還手的意思,直到被曼麗踹出了門才憤憤地嚷著唸著。曼麗整裝完畢推開了門,她脫俗清麗的臉蛋,眼底浮上幾分憂傷,楚楚可憐地,一瞬間就讓明臺看呆了,痴痴地跟在她身後追問著,只差沒有整個人貼上去。
澡堂的門裡門外,內心與外表,曼麗都讓明臺無力還擊又深深著迷,他唯一的反擊就是那張嘴罵咧咧地,嘴硬地言不由衷。
光是這場戲就足以詮釋這兩個人屬於天性的關係,基本上也主導了明臺對曼麗的態度,如果沒有外力的干預,曼麗對明臺是具備支配能力的,我想明臺就算被曼麗打死也心甘情願。
這可不是王天風的打算,他要的是綁住兩個人,而不是僅用曼麗控制明臺。若明臺拉不住曼麗,只會讓明臺跟著曼麗跑。所以他必須將目前的主導權顛倒過來,因為明臺對軍統具有歸屬感,由明臺做主,才能確保曼麗能為他所用。
雖然曼麗對明臺具有主導能力,但她也有弱點,為了愛人/恩人成為殺人兇手也在所不惜,便注定她的情關難過,她殺人不眨眼不是無情,正因為太多情致使如斯。在分配生死搭檔時,王天風提醒曼麗要成為一件武器,心不能太溫暖。這段話同時反向提醒曼麗,她的心太暖裝的情太多,讓于曼麗記起她從來就不是個無情的人。
她曾經以為自己該是無情的,殺了那三個盜匪心都麻木了,關在牢裡時她的眼中平靜得像一灘死水,可是眼前這個人卻說她的心還太溫暖。她不由得捫心想著問著,便發現自己對感情還是有奢求有依戀。
為什麼需要提起曼麗對「情」的記憶呢?如果無情,她便沒有弱點,明臺就沒有缺口可以攻破她。
明臺,會想攻破她嗎?或者我們來看看,明臺對曼麗的想法是什麼。王天風將兩人配成生死搭檔之後,與明臺在食堂中有段對話:
王天風:「明臺,對你的搭檔有什麼期待?」
明 臺:「沒期待。」
王天風:「違心話。她可是個美人胚子。」
明 臺:「您是在給我找女朋友,還是找搭檔啊?
要是女朋友就免了,我可不缺。」
王天風:「這是組織的決定,是命令。」
明 臺:「我習慣了獨來獨往,
不喜歡有個拖油瓶跟在後面拖泥帶水的。」
王天風:「說實話,錄取你,我是冒了風險的。
不錯,你身上確有過人之處,不可多得。
但即便是塊上佳的璞玉,也需要琢而成器。
你不懂得規則和利弊,說白了,也就是塊頑石。
給你找個搭檔,
就是為了讓你們之間互相約束和磨合,
這對你來說,不是什麼壞事。」
明 臺:「談戀愛不也是兩個人互相約束和磨合嗎?」
王天風:「為什麼叫生死搭檔,你知道它的含意嗎?」
明 臺:「兩個人一條命?」
王天風:「你不選她,或許她會沒命。」
(聞言明臺回頭看著曼麗半晌後,回頭對王天風說道)
明 臺:「你可別嚇唬我啊!她以前是幹嘛的?」
王天風:「今天晚上學校舉辦舞會,你自己問她好了。」
基本上,明臺對搭檔的確沒有太大的期待,前面說過了,與其一對一,在群體裡更有安全感,他寧願歸屬群體但獨來獨往,沒有得到就沒有失去。他早先對王天風提出要漂亮的女伴,不過是將搭檔定位在那些過去陪他的伴一樣。但緊接著王天風將這個搭檔明確指向于曼麗,明臺心底的警鐘響起了,他的句句帶刺同時也暗示出他內心所想。曼麗這麼漂亮,照理說不正符合他的要求嗎?而王天風明明形容著生死搭檔的關係,他卻怎麼想怎麼繞,焦點都在「女朋友」、「戀愛」上面。
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明臺都對曼麗心動,所以一提起她便想到了女朋友、戀愛這些事情。可是他又嘴硬地不願承認,不願意承認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他對王天風仍有防備,不肯讓王天風知道他心中所向。其二是,他對曼麗心動,但不想將曼麗定位為女朋友,不願和曼麗只是談戀愛。
明臺不缺的女朋友是哪些?各式各樣的女伴,調劑他的生活排遣他的寂寞,可他對曼麗的感覺和對這些女伴們不同。至於談戀愛,他覺得愛情脆弱又易逝,下意識地不願意,和曼麗只是這麼短暫的關係而已。
但應該是怎麼樣的關係,明臺心裡既無法釐清又舉棋不定,怕得到又怕失去。王天風可不會由得他這樣磨磨蹭蹭地,他直接了當下了兩步棋:
第一,生死搭檔兩個人一條命。
第二,你不選她她會沒命。
第一步王天風為他定義出一個永恆(至少此生結束前)的關係,第二步讓他沒有猶豫的機會。明臺既然對曼麗有感覺,不可能捨得讓她死,就會義無反顧地接受她成為生死搭檔。
關係確認之後,就讓明臺有動力去留住曼麗。但怎麼才留得住?更重要的是,要如何扭轉兩人主次地位,這才是王天風真正關心的。心理的問題需要慢慢解決,但必須先改變表面上的關係,明臺與曼麗在能力上是伯仲之間,一退一進才能夠分出勝負。確認關係後增加明臺對曼麗的積極度,會讓他進一步,而兩人對話將引出曼麗的過往,這是她的死穴,足以讓她退一步。
軍校的舞會,正是體現兩人主次關係的轉變。一開始的進門兩人勢均力敵,誰都不肯讓,明臺和曼麗跳著聊著,無論是肢體還是語言都正進行角力。要分勝負何必在舞會上,在操場直接打一架不直接了當些?因為這是王天風排的局,當然,他還附帶和郭騎雲賭了一把:
王天風:「你賭誰?」
郭騎雲:「從他們的資歷和以往的戰績來看,
肯定是于曼麗了。」
王天風:「有道理,那這次咱倆賭不了了。明臺,二十塊。」
郭騎雲:「處長可不能作弊啊!」
王天風:「只要能贏,作不作弊有什麼關係?」
所以王天風在這裡作弊,他作弊的點有兩個:首先,在跳舞中主要是男伴帶女伴,所以讓明臺有先一步的主導優勢。其次,他勾起明臺對曼麗過往的興趣,更直接暗示明臺要在舞會中探問,正是等著讓曼麗為此退縮。可憐郭騎雲嘴裡說著處長不能作弊,而王天風早就動完手腳,這場賭他一開始就已輸定。
跳舞時,明臺刻意拉近曼麗的身體,顯示他不畏挑戰的決心,與前兩次互動時的退讓與被動大不相同,讓曼麗暗暗吃驚。其後明臺問起她的過去,挑動她的心神恍惚。曼麗在驚疑不定的心緒下與勢在必得的明臺動手,在氣場上就先弱了三分,如何能不輸呢?
表面上的主次底定了,最難的還是心理上的問題。就算使手腳讓明臺在任務上具有主導權,如果不能讓于曼麗心悅誠服,出了軍校的門,該逃的她還是會逃。而王天風又怎麼肯定于曼麗會喜歡上明臺?
一個人會對怎麼樣的人動心,就算沒有設定條件,也有跡可循。于曼麗第一個動心的對象是于老闆,于老闆是什麼形象呢?富家子弟,有正義感且悲天憫人,對曼麗百般照顧可是不求回報。明臺和于老闆有相似的家世,正義感和悲天憫人也不缺,他勝過于老闆的地方在於他對曼麗動心了,對她的殷勤與溫柔,只會多不會少。曼麗愛上明臺,是早晚的問題。王天風的時間有限,等不了曼麗慢慢地愛上明臺,必然要想方設法加速進程。
王天風伺機而動時,明臺當然沒有閒著,只是他沒有王天風這麼複雜的心思,他的表現就像是喜歡一個女孩的男孩那樣:她在房裡繡花,他便坐在窗台看書,伴著聊著想要讀懂她多一點。見她眉頭深鎖自己也心下戚然,盤算著要帶她到維也納度假解懷。為了討她歡心,就到行李箱偷來明家香送她。
明臺就算沒承認過喜歡,他的一門心思都在曼麗身上,明眼人都看得到。至於曼麗呢,她覷著明家香時浮起的那抹笑,分明是女兒嬌俏,王天風便曉得曼麗對明臺開了心門,只差著讓明臺堂皇而入。王天風知道時候到了,他的一番話,不明所以的明臺是聽不懂的,心知肚明的曼麗卻不可能不明白。
王天風:「有的人外表看上去很純潔,其實,她並不純潔,
只是,她利用了純潔。」
王天風:「可是偽裝畢竟只是偽裝,
無論你的技術有多高超,它也改變不了妳的本質,
總有一天,它會顯現出來。」
她的過去她說不出口,又怕不堪的一切將來會傷了彼此的一腔情衷,現在的美好都會變成將來的痛苦,不由得悲從中來。那夜,黑暗而血腥的往事再度入夢,她為此驚醒。
于曼麗不再心如古井水,只要有機會便不會安於這座牢籠。正因為知道她會逃,所以王天風才給了出行重慶的任務,為的是欲擒故縱,他要于曼麗逃出軍校,卻永遠栓在明臺身上逃無可逃。她與明臺到重慶執行任務,兩人的身分是夫妻,郭騎雲拿來兩套衣服讓他們換上,明臺叨唸著手裡的衣服他不喜歡,一旁的曼麗轉頭對他說:「假的,別當真。」
他們兩人之間,明臺一直很認真,別人強加給他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反過來說,他接受的又如何不喜歡?但曼麗沒有自信,卻總是告訴自己別當真。
她當不起真。
但她真的沒一點真嗎?不當真就不在意,若不在意就不會想逃。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越來越在意明臺,藏著祕密的她惶恐著,當入住南方酒店後,明臺提起王天風的叮嚀:「誰都別信。」她第一個反應,卻是明臺不信她,表情有一些驚訝幾分受傷。
無論有沒有日軍空襲,曼麗原本就想在任務中趁機逃跑,這是王天風算準了,所以在事前就警告明臺,也做好佈置。當明臺說著誰都不信的時候,她的驚訝是因為心虛,怕逃跑的打算被明臺看穿。誤以為明臺對她產生懷疑而忍不住心傷,則來自她要自己別當真的,從來都不是真。
王天風的提醒除了要明臺記著他不能走,另一層用意便是間接暗示曼麗有必須要逃的動機。按明臺對曼麗的心思來看,他臨事時若想通了這一點,自然會認為,她的不快樂全部源自於此,定然會成全曼麗。
王天風正是要他放走曼麗,明臺若放走了她,她便再也離不開明臺。
明 臺:「我知道妳一直有秘密沒有告訴我,
妳不想說,我也不會問。
跟著妳的人,我都已經處理掉了,
妳可以放心的走了。
但是軍校的東西,妳得留下來。」
明臺脫下了曼麗的戒指,曼麗卻永遠被明臺套住。心中的冰霜消融,化成淚水橫溢,從那人死後她原以為淚再也不會流。
明 臺:「妳這一走就別再回頭了,千萬別讓王天風抓到妳,
槍留著防身吧。」
顫抖著,伸手向後搆,搆不到那抹孰悉的溫度,空蕩蕩的,曼麗才知道自己的心也空了。她留下軍校的東西,更留下了心,沒了心又該怎麼放心的走?她轉身尋眸,通往彼岸的船已揚帆,洶湧的人潮錯身而過,她便是一動也不動,此後的歸向只有一個。
空曠的街道上明臺默默獨行,驀回首,是曼麗與他,相視而笑。
此刻開始他們才是真正的生死搭檔,彼此的半條命。
他們是綁住彼此了,可是對王天風來說,真正的麻煩才剛要開始。明臺對群體的憧憬,讓他暫時安於此處,但事實並不如想像中美好,總會有幻滅的一日,明臺又是自由慣的性子,哪裡拘得住他?而且,他對曼麗太在意了,願意為她不顧法紀,現在明臺還沒有意識到這就是愛,等他意識到又對軍統心灰意冷,那便不是曼麗帶跑明臺,而是曼麗跟著明臺雙宿雙飛。
於是他早早備好一根釘子,要契在明臺和曼麗之間,定在軍統這塊地上。
趕走明臺,還是那齣欲擒故縱的戲。
在這裡會出現一個問題,若明臺對軍統有歸屬感、對曼麗有依戀,為什麼輕而易舉地就順了王天風的意思離開?
我們可以從自他兩個方面來談:
由明臺這方面來看,他的性格並不如表面上充滿自信,如前所云,他一直等待被接受/被救贖,可又有很強的自尊心,今天王天風當面說他不適合軍統,他就算捨不得也不會厚著臉留下來。
從王天風及于曼麗那一面看,一入軍統那頓打與威脅,王天風就已經對明臺進行初步馴養的動作,雖然他會對王天風頂嘴和反抗,那是王天風包容他的時候他才能夠囂張,可是若王天風一用暴力/威權對待他,他就不會再反抗。他雖對曼麗有依戀,一則他尚且無法界定這份感情,不知深淺,又怎麼堅持?二則他既不能留又不能帶曼麗走,依戀再多也無能為力。
而且,曼麗正是這根釘最銳利的針尖。
離開的前一晚,王天風囑咐于曼麗將她的身世告知明臺,以便留住他,不出意料地被曼麗拒絕了。一個願意捨命殺人的,又怎麼會為了一己之私把明臺留下?王天風這個人,明面上的話背後往往藏著相反的意味,他要曼麗留明臺,正是要曼麗催明臺走。比起愛國,曼麗更想明臺一世安穩遠離戰場,如今他有機會走,她縱然不捨,也必定捨盡所欲送明臺離開,哪怕要拿自己的命來換。
可是願意捨,並沒有辦法連永訣的憂傷都捐棄了。她的情之所向本該默默深藏,臨著生死永別卻是情難自抑,向明臺索了那一吻,他別開臉,她才知道原來奢望的從來不會成真。
確無半點真嗎?
因為太真,明臺才無法在此時此刻,應她那一吻。他帶不走她,就不能困住她,他始終是那個一心想要她快樂的明臺,即便曼麗說著不會再遇到像他一樣的人,即便說她就死心了,可他還是盼望有一個比他更好的人,帶她離開這個地方。
如若不真,他怎麼不敢回擁曼麗的抱,凝望她的眉眼也不會擰得那麼深,又怎會不忍曼麗那串清淚,溫柔地拭去後在額間落下那個且輕且重的吻。
不吻她,不是因為她不好,是覺得自己不夠好。
有一種愛是,越疼惜越不敢擁在懷裡,越不捨越不敢留。
越是愛,越不知道那是愛,越不能承認就是愛。
當林參謀在女死囚牢中絮絮訴說曼麗悲慘的身世,點出曼麗即將面臨的歸宿,他一轉頭凝視著照片中的她冷然復淒然的笑,如此決絕,急急抄出曼麗給他的錦囊打開,裡頭的紙條字跡娟秀地寫著:「往前看 別回頭」。
以針代筆,字格簪花。是針針入心,字字血淚。
她說這不是純絲,只是棉線。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無絲。無思。她要他絕念、也要他別忘了她。
他毫不猶豫地回頭奔去,前方縱是錦繡山河,卻再也沒有她。
她不惜為他死,他不能讓她死。
山下晴日當空,山上大雨傾盆,心焦如焚的明臺縱然騎術甚精,趕到刑場時不由得馬失前蹄,跌落王天風為他設好的泥淖裡。
王天風:「明少爺,你今天回來,
如果是為了道義,你可以走了。
日軍轟炸重慶,
滿街同胞的鮮血都沒能喚醒你的鬥志,
一個妓女的生死,卻引發了你的同情心,可恥!
我這裡需要的是戰士,不是多情的浪子。」
曼麗在雨中嘶吼著要他走,他搖了搖頭。他的半條命在這裡,能往哪裡走?
明 臺:「我錯了!以前的事都是我錯了,
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只要你讓她活著,不讓她死,
我可以接受任何的懲罰。」
四個靶換一條命。明臺俐落的槍法讓三支靶應聲而倒,最後的那一支遲遲無法下手,天不怕地不怕的明少爺,在那一刻是顫抖的,那一瞬間是軟弱的。走偏的子彈擦破曼麗的耳際,撕裂他的心。
王天風:「任何情況下,都能平靜的應對,
才是一個特工應有的素質。
早跟你說過,你還差得遠呢!」
風雨過後,曼麗的命留下了,明臺的人也留下了。看似與過去的實習操練無什不同,他們甚至更有默契,可是有些東西,在兩人之間已經不太一樣。王天風無情的嘲弄,在平靜過後像無數的刺,反覆扎在他們的心裡。王天風直接了當地將明臺的不顧一切定義成:他是為了道義趕回來,他對曼麗只是同情,他重小愛而輕大愛是可恥的,他若要留下來,只能當無情的戰士不能是多情的浪子。然而對明臺最大的痛苦是他的能力不足以保護曼麗,他要強大,就必須遵循王天風告訴他的道路走。
從此他成了王天風的信徒。
曼麗的心裡亦苦,她沒有辦法忘記一身的殘花敗柳,覺悟著明臺對她不過是同情,她的生死不值得他拿自由來換,她對明臺的愛不再奢求,只剩絕望。
如何不絕望?不能愛,也不能不愛。
王天風這一著棋,將兩人走向彼此的腳步給封死了,在明臺還懵懂的時候就扼殺他釐清感情的機會。於是當王天風問他是不是愛上曼麗時,他們是這麼對話著:
明 臺:「愛上她?我為什麼要愛上她?」
王天風:「在重慶,你把她找回來。
為了她,你又返回了軍校。我當然這麼以為。」
明 臺:「您身為一個教官,這麼理解也太狹礙了。
難道拋開男女之情,我就不該做這些嗎?
我這麼做,是因為她是我的生死搭檔。
在您的眼裡,我的抗日愛國之心,就這麼淺薄?」
明臺永遠記得,那一顆偏了的子彈險些讓她喪命,他前一刻跳得如此猛烈的心在那個瞬間驟然而止。
如果愛她會害死她,為什麼要愛上她?
為什麼要愛上她?
明臺也許早就問過自己無數回,但從來都沒有答案。
不說愛,也說不出不愛。
於是他不想愛與不愛的問題,兩個人便是一條命,她生他就生、她死他也死。假若她恨她的養父入骨要殺之而後快,他就幫她抹上那一刀。如果他們倆只能活一個,他便朝自己的腦門扣下板機,求她一線生機。
我嘆戲中的他們癡迷,也嘆看戲的自己癡迷。為她殺人為她死,如果只把它當成男女之情來理解,的確狹隘,甚至愛國之心在它的跟前都顯得如此淺薄。
他為她捨得犧牲、她因他懂得釋恨。
到此,王天風才終於將兩顆死棋都給安好了。
人生實難,死如之何?
愛在生死面前終究渺小,他們是生死搭檔,攜手走出軍校大門,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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