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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瑯琊之蘇凰篇
──繫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下)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他深深嘆息著。

    衛陵,終究還是太近、太近,不足以遠離擾攘風雲。

    他並不是氣她,而是惱著自己。

    景琰定是希望能多保獵宮眾人一分生機,所以才派人求援於她。畢竟景琰很清楚她的能耐,以她的身手及御兵之法,久處安逸的慶曆軍根本擋不住她,要直入中軍斬將奪帥又有何難?縱然只有一千兵,只要能先行支援殿前,即便不能立時解圍,也足以拖延至紀城軍趕到。

    他也知道,但這是他絕不會走的一步棋。因為他承受不起她有半分的傷。

    見到她匆匆進殿而血染盔甲,他的心就像被重擊一樣,一時忘了呼吸。腦中浮現她在千軍萬馬間一步一險,處處殺機。如果這是她的血、如果她受傷……不敢再想也不忍再看她,於是他只得逃到殿外去。

    他應該堅持讓她回雲南,而不是到衛陵,就不會被捲入今日危局之中。

    而他又怎麼捨得怪她?她的擔憂她的恐懼,他都看在眼底,而這卻是他不知該如何面對的。他一直想當那個能護佑她一輩子的林殊哥哥,卻一次又一次讓她身處險境,還要累她為他擔心不已,而悵然的是,他發現她其實,不需要他的保護。

    他常常忘了,她不再是那個要他背著回家的小霓凰。這十二年來,她獨自一個人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不需倚靠任何人就能支撐起南境。

    這不是他希望的嗎?即使沒有他,她也能過得很好。

    那心頭空落落的,又是什麼?

    雜亂的心緒難以理清,但她依依地走向他,絮絮訴說對他的傾仰、對他的掛念,他的心被她溫熱的感情慢慢撫平,漸漸鬆軟了下來,失落也被一一填滿。可是聽她問起宮羽,他卻不由得緊張起來。他可以坦蕩以對,卻怕她誤會而徒惹心傷,只是他竟笨拙得不知該如何應對,還是讓她難過。

    他不是真的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麼。

    京中的局勢漸定,如果,這真是她衷心所求,他是否,可以用餘生如她所願……

    還不由他細思清楚,另一個人的出現,佔去他所有的心思。

    他萬萬沒有想到,聶鋒大哥還活著。身負火寒毒熬過了十三年,他經歷過,所以很清楚那樣的痛生不如死,怎生地摧折人的心志。有了藥丸、有了他的血還不夠,為了讓他的毒症能夠壓制下來,不得不求助於靜妃娘娘的醫術,引得景琰疑心大作。

    從譽王謀反起,他鎮日思慮未止,輾轉難眠。再見舊人心緒更是難平,安撫聶大哥睡下後,他坐在床沿,發覺一股寒氣如風捲殘雲般向胸口聚攏,一陣又一陣的咳襲來,一次又一次抽去他所剩不多的氣力。

    甄平發現藥瓶內空無一物,不禁慌張起來,將他扶上床,急叫飛流去喊人來幫忙。

    趁著意識還清楚,他趕忙向甄平交待:
  「甄平,別告訴霓凰。別讓她過來。」

    她要是知道了,定會傷心不已。更會知道,她的林殊哥哥再也不在了。連他也難留。

    若是她控制不了情緒,景琰就更瞞不住了……



    林殊哥哥到底怎麼了?

    一早到他的住所去,就被甄平擋在門外不得而入。甄平只說昨晚宗主疲憊,今日起得晚了,還在休息,不讓人打擾。但他神情閃爍,一旁的飛流也皺著眉不甚開心,她知道他一定有事。轉身離去向守院的衛士打探,便聽說靜妃娘娘昨夜裡來這為蘇先生診脈。

    看不到他的人,心焦如焚的她匆匆趕至靜妃娘娘的寢殿。

    「娘娘、娘娘,蘇先生昨晚怎麼樣了?」

    一見靜妃,未及請安她便急急地問出口,才發現自己已然失態,緩了口氣低頭解釋道:

    「蘇先生曾經救過我一次,我是聽列戰英說……」

    語未竟,抬頭看向娘娘平靜的臉,是一副瞭然於胸的神情,向她點點頭。

    「您知道了?」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的心有些發慌。

    靜妃娘娘嘆口氣,緩緩道,語氣中有理解有不捨,還有憂傷,「是。我知道。」

    她的偽裝再也撐不住,一時潰散而淚崩落,難以成言。長久以來,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顯現她的擔憂,在他的面前更是。靜妃娘娘表露出的理解和不捨,就像一把鑰匙,將她鎖在內心深處的情緒盡數釋放,是從不曾示人的無助與軟弱。

    「我知道他怕我擔心,我知道他一定病得很重。」

    她的信心與希望在一次次波折中被恐懼蠶食鯨吞,觸目驚心得讓她手足無措。

    見她淚流不止,娘娘拍著她的手安慰著。

    「郡主,他身邊有好大夫,但還需要慢慢休養才行。來。」

    牽著她落坐於榻上,娘娘的手溫柔地撫著她的背,一次又一次,像是哄著一個傷心極的孩子,那樣疼惜地。

    「我能夠想到,當年他傷得有多厲害,
   我不敢追問他,怕他難過。」

    她抽噎著,情緒稍緩但淚還是簌簌地流。她知道那裡關著的是一直愛著仰望著林殊哥哥的小霓凰,不是面對萬千敵兵不懼,威震南境的郡主,她害怕再次失去他。    

    「你現在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了,
   他又何嘗不是怕你難過。」

    是的。她一直知道,他怕她難過,所以總對她藏著關於病況的種種。於是她也藏著她的擔憂,忍著不去看他的病,也不問起。自欺欺人地,彼此假裝著對方都不明瞭。

    然而事實是,遠遠超過她的想像。

    當藺公子解說著聶大哥的火寒毒,每多聽一分她便越心驚,說到徹底解毒的方式時,她才發現,原來,她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削皮挫骨,將火寒毒碎骨重塑而出,
   至少要臥床一年多,用於骨肌再生……」
    「容顏與常人無異,只是相貌會與以前大不一樣……」
    「從此多傷多病,時時復發寒疾,不能再享常人之壽……」

    每字每句,都敲打在她的心上。疼得讓她幾乎站身不住,她只能抓著他的手臂撐著。他沉默地握住她,但他的手卻是這樣的虛軟無力,冰涼異常。

    「如果好好保養的話,活到四十歲應該沒什麼問題……」

    痛苦地閉上眼,她腦中浮現這一年多來他如何地耗盡心血,漏夜點燈。

    蒙大哥憤怒而又痛心地咆叫著,質問他和衛崢。

    而她還是一句也問不出口,連淚也流不出來。

    「別說了。」他打斷蒙大哥的話,站起身深深望著她後說道:

    「霓凰,蒙大哥,你們跟我來,我解釋給你們聽。」

    他領著他們兩人來到主屋,她倚著門默默地看向庭中。一年多了,庭中翠竹長得越發茂密,碧色沉鬱,一節節的竹身看來這樣的堅實,而裡面的心卻是空的。她記得,小時候常常看族中耆老將竹子做成排簫,一口氣吹透這些空心的竹節,吐露出哀婉的如泣如訴。

    剛剛她還問起他的病,他笑著說:「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冬姐與聶大哥相認時,她摟著他的手而他握著她,她才正慶幸他們已重逢。

    都還是方才的事,頃刻就翻天覆地變了調。

    一想到他經歷了那些,削皮挫骨,一刀一刀都像在她心裡刨,鮮血淋漓。

    她聽他對蒙大哥解釋著。

    「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你們對我的情義,很多時候都會成為我的負擔。」
    「赤燄中人要清白,就一定要徹徹底底的清白。」

    他說的,她都明白。只是這些擲地鏗鏘的理由,聽進耳裡,在她被掏空的心中化成一道又一道的嘆息,吹奏出一聲又一聲的如泣如訴。

    沒有人拗得過他。蒙大哥聽完只能莫可奈何地離開。

    他走近望著她,剛剛對蒙大哥的滔滔不絕,於今對她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喃喃地,她仍是看向庭中像在自語。

    「削皮挫骨,錐心之痛,
   在你經歷這些痛苦和折磨的時候,我在哪裡?
      為什麼我沒能在你身邊陪著你……」

    「霓凰,我──其實這麼多年……」

    「不用解釋。」轉身望著他,她已經聽了太多太多,「我只想知道,你還有多久?」

    深深地吸了口氣又艱難地吐出,別開眼,他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你之前瞞我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不在乎,
   但這件事,你一定要告訴我。」

    嚅喃著,他看向她瘖啞說道:「十年。」

    她深深望著他。即使這唯一的事,他還是堅持瞞她……

    低下頭,她的心已如荒漠,哀婉盡而欲哭無淚,深吸口氣說:「夠了。」

    那麼,她也只能繼續假裝著。抬頭,她想要擠出一抹笑對他,卻更淒楚,只得走近他擁抱著。在他的背後,她的手緊緊攥拳,指甲都陷入肉中,語氣卻輕柔地說:

    「答應我,這十年,別再離開我了。」



    他的心裡很清楚,她知道,她是知道的。可他還是不忍心說出口。

    伸手輕輕摟著懷中的她,他能給她的,竟只剩這樣虛無的擁抱。
    
    此刻抱著她的自己,是如此空洞而貧乏。那個有能力愛她的林殊,在當年就已經碎了,梅長蘇這個破敗的軀殼,承不住林殊的心也裝不了她的愛,就這麼辜負盡。他想要傷心,才發現不知何時,心就丟失了。

    是在太奶奶大喪後,她哭著不願離開他時嗎?
    還是在她,不得不回雲南,廊下淚眼婆娑時?
    亦或者,城外長亭上,他們相認的那一刻起?

    是怎麼樣一步步的不忍心,走到現在於心不忍的境地。他們走過相守也嚐過相思,後來發現無論是相守或相思都不可得,都痛徹心扉。

    強支著送走她與蒙大哥,他發覺自己的氣力都在那個痛極的擁抱中耗完,身體空蕩蕩地不住搖晃,扶著廊柱都無法撐持。藺晨在一旁叨叨地說些什麼他都聽不清楚。

    「藺晨,我現在……感覺真的不太好……」

    昏迷中,他的思緒飛到好遠好遠的,他們都還那麼小小的時候。

    他隨父帥拜訪穆王府,在校場上看到小小的她舞著劍,神采飛揚,雙頰被陽光照得紅撲撲地,襯著她滿身紅衣,一個飛躍,逆著光,他彷彿看到鳳翔九天。

    當時他覺得,天地間,唯有他當得起這隻鳳凰的梧桐。

    是否此生最初,就不該相濡以沫,應當相忘於江湖?

    但他與她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他無悔,只是累她幾多。

    最近他越來越容易感到疲倦,時值夏日體內卻不時發寒,有時又熱得火燎油煎似的,一日總要發作個幾回。他的身體,近兩年的耗損,恐怕已拖不了太久了。

    十年……其實他連自己能不能走過十個月都沒有把握。

    再捨不得放手的,還是必須要托付。

    「冬姐,你是霓凰最好的朋友,如果將來有一天,
      她能夠再遇到有緣人,你能幫我勸勸她嗎?」

    他願她,有朝一日能忘他於江湖。

    「小殊,你──」

    聞言,冬姐訝異著他突來的托付,睜著眼有些不知所以。

    「其實我的身體狀況,並沒有看上去這麼好,
      即使藺晨陪在我的身邊,我的日子也不長久了。
      雖然我對霓凰的心,從來都沒有變過,
   可是這輩子,我沒有辦法再和她廝守了。」

    冬姐的淚不住地流,而他卻必須要再說。

    「這些話我不忍心告訴她,我怕她接受不了,
      世事無常,人力難為,你明白的。
      冬姐,你是她的知己,你應該比任何人都在意她是否開心吧。
      我走了之後,把霓凰托付給你,可以嗎?」

    哽咽不成言,冬姐只能模糊的應了聲。但他知道,這已是最深重的承諾。



    夏冬走出主宅,淚不知該如何停。

    自過去到現在,霓凰等的有緣人,從來只有一個。

    梧桐若成灰,鳳凰便這麼高高盤桓著,揀盡寒枝不肯棲。

    十三年前如是,如今亦然。



    她不再等著她的林殊哥哥。她只要守著現在的他,不去想還有多久,多一日便是一日。

    藺公子為聶大哥解毒後,便著手為他進行診治調養,常常一治就是大半天過去,他不再拒絕讓她陪著,但她卻怕影響他的情緒,總是坐在廊外靜靜地等。

    有時見到聶大哥在庭中練練拳腳,渾身白毛無法盡褪但他不以為意。為冬姐熬過了十三年,只要能相守,迎視他人奇異的眼光,他熬過一輩子也不算什麼。因為冬姐看他從未改變,一如初嫁時的繾綣無盡。

    十三年前造成的悲劇太多,至少聶大哥和冬姐,能走回幸福的結局,就好。

    外頭的時間流逝得飛快,在蘇宅內光陰卻走得很慢。

    自九安山歸來之後,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靖王。六月冊封。接著監國。七月大婚。他的心願一步步實現,他們等著謝玉的死訊入京。等著赤燄案昭雪的時機到來。

    奪嫡好像是一件非常非常地遙遠的事,那些陰謀詭譎彷彿不曾盤繞過這座宅院,很多時候,主宅中只聞他輕翻書頁的聲音,一逕無語的靜默。他精神好時,她為他泡上一盞茶,聽他說著翔地記上所載各地風土名物,趣事軼聞。她聽著心神嚮往,而他說,有朝一日,要帶她五湖四海共遊。她微微地笑,要他不許食言。

    光陰走得慢,只因他們都刻意忘記,消逝的生命在指間無息地流走。

    危機也是,就在平靜底慢慢醞釀,直至爆發。唯一的懸念,是夏江的翻雲覆雨手未停。

    這日萬里晴空無風也無雲,她陪青兒在校場練兵。黎綱來報,瞬時間她的心風雲已變色。

    陛下召他入宮,而靜妃娘娘傳訊阻止不及。

    聞得消息,她一身戎裝便急急趕往東宮,才下馬就見蒙大哥疾行而來,他被強制休沐,顯見陛下此舉是有所準備。眾人尋思半天都無頭緒,養居殿內也無半點消息。

    「無論是當年衛崢劫囚一案,
   還是後來的譽王逆案,都已塵埃落定,
      陛下還想在蘇先生身上挖出什麼秘密呢?」

    太子殿下不得其解,她的心卻不由得一驚。

    難道、難道他的身份已經被揭穿了?如此一來,陛下必定會痛下殺手……

    當傳旨太監來報,陛下召見太子,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憤怒與恐懼。

    「蘇先生為你殫精竭慮,太子殿下可願為他一戰?」

    「難道郡主是今日才認識景琰嗎?」

    太子堅定的神情,一如她所知解的他,不曾改變。即便他不知情,但蘇先生對他扶助的情義,足已讓他涉險也再所不辭。

    「好!東宮、穆王府還有巡防營,劍指宮城並非不可能,
      皇帝成天懷疑這個反那個反的,咱們就反給他看。」

    十三年前是這樣,一腔赤誠換得翻臉無情,忠義之心卻被污成謀逆犯上。為了這樣毫無情義可言的主君守忠而枉送性命,有何意趣?

    「好!有郡主在外面領兵,我就放心了。」

    「什麼意思?你還是要進宮?」

    「從陛下的行事來看,還不至於是伏兵宮城要誘殺我,
      若是此時就急著進軍宮城,
   裡面的母妃和蘇先生無人護衛,怎麼辦?
      所以唯今之計,是我照常奉旨入宮,
   設法先見到母妃和蘇先生,至少可以暫時先護住他們。」

    太子殿下的一番話讓她的情緒冷靜下來。是的,冒然率兵直闖宮城,在突圍前他與靜妃娘娘恐怕就已遇害,眼前局勢未明,還是必須先進宮確認兩人安危才能有後手。只是──

    「可是宮中戒備森嚴,
   如果我們無法傳遞消息,我們怎麼知道你們的安危?」

    「午時。如果到午時我們還沒有出來,起兵進宮。」

    回王府整飭完所有府兵,在大廳上等著,滿室寂寂只聞銅漏滴水之音。

    那一滴一滴地,卻像是她煎熬出的心血,煎熬至府兵來報,太子與他都已平安出宮。

    心還是懸著,卸下甲冑她便策馬趕至蘇宅,正見甄平護送他回來,扶他下車。

    她急急上前,他一臉淒楚地望著她,突然放開甄平的手擁住她,將頭靠在她肩上,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喃喃地說著:

    「他知道了,他還是知道了……」

    語音未畢,他身子便虛軟地昏厥過去了,甄平急忙幫她托住他免於倒下。

    將他扶進內室安頓好,跪在床沿,她抓著他的手冰冷透,和這盛夏時節如此地不相襯。耳邊晏大夫和藺公子討論著他的病況,她聽不明白他們說什麼,但知道凶險異常。

    自入京以來,他提心吊膽地就是不讓靖王知道他真實的身份,就算蒙大哥再再地勸再再地說,都不能動搖他半分。她能夠想像,於他而言,靖王,以及靖王心中那個明亮飛揚的總角之交,是如此燦爛的存在。他將自己的赤子之心寄託於他們,唯恐梅長蘇的陰暗將這點光明都吞噬殆盡。在揭開真相的剎那,便如同再次墜入深不見底的地獄深淵。

    他的心再堅強,也無法面對這心中最大的恐懼。

    她握緊他的手依在頰邊流著淚,才發現,在他的恐懼面前,她的愛其實支撐不了他。



    他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久到他以為自己已重回地獄。

    在他倆都還沒有站穩時,他們就已經在地上打滾玩鬧,一起在祁王兄下受教,一起讀書一起練武,他只要一挑眉一擺手,他都知道他在想什麼,而他的每個動作,也逃不過他的眼,話不必說盡他馬上就能理解他要表達什麼。即便有了霓凰,他們的心中,彼此的身影還是佔著記憶中絕大多數的領地。在夢裡,他每記起一點點,便發現這些記憶又黯淡一些些,灰濛濛地,再也看不清楚。即便他依然能描述出他們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當年的身影已經模糊。

    那日金殿外,他不敢看景琰的表情。但夢裡卻越來越清楚,是這樣地痛苦……

    就在一切未至全然漆黑前,他醒了過來。

    他是地獄歸來,不可久留。如今,他沒有力氣為他心中的林殊憑弔。

    還有未完成的事,他只能前行不能回顧了。

    夏江一事,清掃滑族的腳步只能更快,他催促藺晨加緊著辦。也許是心頭不安,才從天牢脫出的宮羽心懷惴惴地向她坦承滑族的身份。當初收留她便已知此事,他平淡地說著平淡地問著,便遣她退下,有人卻看不過他的冷淡,嗔怪著他的不知安慰,不懂憐香惜玉。

    「既然不會怎麼樣,我又何必去招惹她呢?
      我現在給她希望,將來她就會更失望。對不對?」

    藺晨痞痞地露出一抹嘲弄的笑說道:

    「你還真懂女人心哪!」

    不再理會藺晨,他逕自入內取了本書坐下,翻閱著,心思卻遠。

    對她,他卻做不到。明知道將來她會更失望,還是一次又一次堆砌著空虛的希望。他對宮羽的傷心難過無動於衷,可是忍受不了她的悲愁半分半縷。所以他總是哄著她,也哄著自己,編織出兩個人都瞭然於胸的謊言。

    其實每一個謊言,都是他衷心的希望。

    他想要當回她的林殊哥哥。
    他想要帶她五湖四海共遊。
    他想要陪她十年甚至更久。

    在冬姐面前他侃侃說著現實,但面對霓凰,他只想與她一起做著一個又一個的夢。

    就讓他最後自私一回,陪著她走到夢的盡頭,再道別。

    即使他知道,無論夢與現實、過去與現在,甚至未來,她都不願離去。

    陛下壽宴上,蒞陽長公主顫抖卻堅持地將謝玉五大罪狀一一陳述完畢後,她率先走了出來,跪落帝前金階,面對陛下毫無所懼地說道:

    「陛下,當年承蒙太皇太后賜婚,將我許配予林殊,
      十三年過去了,此約未廢,
   霓凰以林氏遺屬的身份懇求陛下,重審當年赤燄之案。」

    此生此世、是生是死,此約未廢。

    他想起當年,在傾頹的林府門前,他要她別再逗留,而她拾級而上。

    「有些人,有些事,依舊深藏在心裡,不會被時間抹去。」

    這是她即便刀斧加身、就算軟言相慰都不可更改的執拗。

    當藺晨計劃著天南地北時,他想,至少還有一個夢是可圓的,償她的癡心無悔。

    與她攜手,於山水間,走到生命的盡頭。



    赤燄案重審畢,終是在史書上還亡者一個清名。

    他不恢復林殊的身份,但至少,可以用林氏的後人之姿,在祠堂中告慰先靈。

    就在朝堂之爭走向終點時,邊城的戰鼓已響,烽火連天起。

    報!大渝興兵十萬,越境突襲,袞州失守。
    報!東海水師侵擾臨海諸州。
    報!南楚增兵青冥關外,與南境守軍對峙。
    報!夜秦叛亂,地方督撫被殺,請朝廷派兵速勦。
    報!北燕鐵騎五萬,已破陰山口,直入河套,逼近潭州,告急。

    東宮中眾人商議應對之策,兵員不是問題、甲冑可以補齊、錢糧不難籌措,難就難在,滿屋子的軍侯,已無人能領兵再戰。太子意欲親出,卻是下下之策,朝中初定尚須他坐鎮京中,否則難保外患未除內亂便起。他粗粗排略,東海有衛崢,夜秦地方軍足矣,南境須她親自回去,北燕以聶鋒對之,只餘最頭疼的大渝十萬軍。

    他說,他要出征。他說他身體無虞。

    她心裡著急卻不能當面說破,在藺公子調養下,他的身體雖是略有起色,但只能養著禁不起折騰。養病尚不能阻止他身體一日耗過一日,更何況是邊塞苦寒,行軍勞頓。

    太子殿下也是不信,要讓藺公子親自向他說分明。

    青兒與老魏接獲軍情時已先行起程,回王府交待出征事宜後,她趕往蘇宅要問他所計為何,在迴廊的一頭卻聽見他與藺公子爭執不下的聲音。

    「這不是放棄,而是選擇。
      我已經當了整整十三年的梅長蘇了,
   如果到最後,我可以回到林殊的結局,
      回到北境,回到戰場,那對我來說是一件幸事!」

    「梅長蘇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可是林殊還有他的職責。
      如今北境烽火正熾,朝中無將,
   作為林氏後人,我豈能坐視不理,
      既然你們千辛萬苦找到了冰續草,就許我三個月吧!」

    「我畢竟是林殊,雖然十三年過去了,
   可我還是赤燄軍的少帥林殊。
      我要回去,回到赤燄軍當年的戰場,
   我要回去,那才是屬於我的地方。」

    她的淚流著,就這麼地流著,不知悲喜。

    藺公子離開後,她緩緩地走出迴廊,靜靜地望著院中的他,給他一抹帶淚的笑。

    他望著,悲喜難訴,唯有無語。

    林殊哥哥回來了,她終於等到他,但不是重逢,而是要再次分離。

    他要回到屬於他的地方,而那裡,沒有她。

    林殊還有三個月,他要奔赴北境的戰場,她要守護南境的家園。

    她終於懂得,他與她,都是喬木,可以並肩卻不可能相依。他們參天聳立著,伸張出的華蓋亭亭,各自有各自需要蔭蔽的天空,只有在倒落塵埃後才能相融。



    少了他與藺公子的蘇宅,在闃黑的夜裡隔外冷清。

    飛流坐於廊下把玩匕首,他知道將要出征,但只要和蘇哥哥一起,離開金陵,哪裡都好。她走近,他轉頭便對她笑著,天真而無憂。

    她羨慕著他的單純,世間再難的事看來都再簡單不過。

    也曾經,她是那樣的單純,不識朝堂險惡、不懂沙場無情。

    「上一次看他出征梅嶺,我也就你這麼大。
      那時候我以為我的林殊哥哥,是一個往來不敗的少年將軍。
      他很快就會回來,會陪在我身邊,等我長大,娶我過門。
      沒想到這一分離,竟是十三年。」

    十三年前的小霓凰,一直在等著她的林殊哥哥,住在她心裡的一個角落不肯長大。

    那個角落裡,還有他。

    「其實在很多人眼裡,他重回京城,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可是在我心裡,他永遠是金陵城內,最明亮的那個少年,
      永遠有著一顆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
      我願意支持他,聽從他,讓他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淚再度盈滿眼眶,在濛濛的視線底浮起當年神采飛揚的白衣少年,走在前頭回首望她。

    「你明白嗎?」

    飛流看著她,很認真地點點頭:「明白!」

    她看著他,他的眼神澄澈,還倒映著星光以及她的淚光,卻不泛憂傷。

    「你明白什麼?」她浮起淡淡的笑在嘴角,他看不懂她的笑,嘟著嘴臉上滿是困惑。

    少年不識愁滋味的……而她也只能將愁緒予這不識滋味的人盡說。

    誰人能懂呢,唯一懂的人卻也不能說。

    「這次出征,請你一定要在他身邊照顧好他,一定!」

    「嗯!」少年慎而重之地點頭,像是許下千斤萬斤的承諾。

    今夜的月色盡掩,牛郎織女星不知所蹤,只餘滿天星河如銀漢迢迢,空自流。



    軍旅由金陵城行列而出,風烈烈,旌旗蔽空。

    他與她年少時無數次齊策馬,依依相隨。這一回,他們卻要奔赴各自的戰場。

    「兄長不要忘了,你答應過我,
   要帶我一起寄情山水,周遊天下。
      待戰事終了,你一定要先來雲南。」

    最後的訣別,他再不忍心只剩謊言,於是只能沉默。

    他與她之間最終的一個夢也落空。

    「我知道,兄長胸懷家國,
      只要天下還有狼煙紛爭未了,
   你我就不能像平常兒女般廝守。」

    她繫他一生心,他負她千行淚。因為他是林殊、因為她是穆霓凰,此生此世,他們都有比兒女情長更重的擔子在肩上。情深幾許,只能寄情來世,許諾他生。
    
    「都說緣許三生,希望來世我們都可以生在平常人家,
   可以平淡安穩地攜手終老。」

    「兄長此諾,來世也一定要記得。」

    「此生一諾,來世必踐。」

    他堅定地說著,深深凝望她的眉眼,要刻在三生石上、要刻入三魂七魄中,再不能忘。



    十三年後,她再一次看他出征,他策馬的身影已遠。

    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是生離、亦是死別。



    冬日將盡,對峙數月的南楚軍漸次而退。

    宮羽千里奔來,攜著書信一封。

    墨色仍新,是林殊哥哥的字,蒼勁著,不再病弱無骨。

    吾妹、霓凰,親啟。

    她接過手,氤氳的眼裡字跡漸迷離。

    詞有窮,此情已無可書盡,縱費魚雁,亦無處可寄。

    天涯海角、上窮碧落下黃泉。



    春草生,梅嶺的雪已消融。嶺上巍峨立著一個高大的青石碑,未書半字只鐫上一枚赤燄標誌於頂端。七萬男兒,天地為墓。當年的人與事,蒼茫於天地間,任後世人自評說,無須半字註解。

    蒙大哥說,他的骨灰遍散於嶺上,伴當年烈火燒盡的父親與同袍,共此長眠。

    他真正地走回了林殊的結局。

    她在石碑旁種下一株梅樹,將一抔土裝入小瓷瓶中,隨身繫著。

    戰事終,林殊的責任已了,穆霓凰也該卸下重擔,與他寄情山水。

    他說的十年之約,她來為他實踐。
    他說的五湖四海,她要陪他走遍。



    林殊哥哥,我們再也不需要分離。

    請記得,在來生,等我。



  (完)

下-霓凰與飛流談心-2-2.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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