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會》

 

  他隨意地撢去袖擺的塵埃,卻拂不落如芒刺的窺探在背。

  這是一場鴻門之會,他知道,但太清楚的理由與太明白的答案,並不能激起他胸臆間的半分波瀾。

  然而,菩提學院莊肅的大堂,隱隱泛出濤湧前的潮訊。

  巡曳過堂上每張凝望於他的臉龐,無論是猙獰或祥穆,都不及男子那雙蟄鷹俟獵的眼來得驚心動魄。

  縱使男子面對他的注目時,還報以雲淡風清的微笑。

  雲淡風清麼……

  風揚起男子的髮,髮色如燄,擺蕩的姿態,與男子瞳中影映的燭火,一般炫耀,彷彿能將世間萬物吞滅。

  如此驕傲的神采並非未曾逢遇過,只是它們總是尖銳而躁進,那種極欲攻城掠地的急切,讓驕傲在接受眼前勝利的奉承時,忽略背後被逐步蠶食的河山。

  得,是必然的快樂;失,是難免的痛楚。
  驕傲的人們吶,追求快樂的極致,是否也懂得品嘗痛楚的極致呢?

  男子輕揚的唇是一種無可疑惑的雍容,如此自得,如此悠然。

  火明滅無定,燎原的張狂蓄勢待發。
  燎原是慣見的戲碼,他想看的,是將滅前的掙扎。

  望著,他忽然笑起,笑裡的欣喜連他自己都有幾分的莫名。

  眼神一轉,順了順手底下扶塵的千絲萬縷,他已經不急著將芒刺抹去。

  這樣,其實也挺有趣的,不是嗎?

 

 

《試探》

 

  該從哪裡開始呢?

  這個問題,其實無須他多費思量。武林陰謀的巧妙處,便是在他尚未舖排之時,即悄悄偎近。

  總有人是這麼迫不及待……

  按規矩,他自然不會辜負別人的好意。男子與他,在儒園這精砌的陷阱中,和矯扮脆弱的雪態女子,相結金蘭。

  英雄美人共聚,晴天平地響的厄雷隆隆,是一曲完美的序幕。

  他對於陰謀向來寬容而溫柔,理所當然地,待女子亦復如是。因為太了解其最終結局,微蹙的眉頭乃至垂斂的嘴角,都憐憫著陰謀在他身上付出的犧牲。

  不知為何,男子的寬容與溫柔,甚至比他更顯真切。

  『二哥……』她輕喚,女子蒼白的面孔透出些微的潮紅,顧盼流轉間,在男子的身上投注情深無限,便把這場虛應故事,演得益真、益切,直至義無反顧,連生死都要纏綿。

  立在儒園萬紫千紅中的不再是女子的娉婷與婀娜,是一方淒絕的青石碑。

  青石冷,他背後的殺機更冷。

  他為女子嘆息著。溫柔鄉,英雄卻不為美人心折。不令人意外的結果,能馳騁千軍萬馬的胸懷,從來不被情場狹隘的範疇所圈囿。何況,男子並沒有輸。

  並沒有輸……

  他笑了,笑得極淡極淡。搬演此番周折,這才是源頭。看向身旁男子,俊毅的眉目如昔,執道扇的手,隨時要揚起萬里煙波。

  利箭都對準他的心窩,期待疾飛的一刻。

  這場勝負到此,談定論,還太早、太早。

  『三妹……』思慮定,他提擺雙膝落,清淚滴苦酒,亂了酒面的圓月影,讓人無法分辨黃土長眠的是他或是男子的愛人卿卿。

  突如其來的悲傷難抑,男子的雙眸閃過疑惑,在他長篇累牘的幽幽咽咽中,漸次浮上一抹了覺,遂放鬆持道扇的手。

  『啊!三妹……』男子眼睫半闔,透露出的神色竟比早前多幾分憔悴。兩人舉杯,琉璃盞互擊的鏗鏘,清亮得如同彼此眼底真正的光采。

  傾盡的酒,像宣示,卻與棺槨中的女子無涉。

  男子按下了烽火連天,他踏著輕快的腳步離開儒園。

  這一回,男子沒有輸,而他沒有贏。

  若美人不著於心,那有什麼能令英雄難捨?
  天下、權勢、可成就一切慾望的利器……

  無敵戰龍,男子心繫數十載歲月的想望。

  有意無意地,他為男子將所有要素都堆疊至眼前,匯成一場大勢將成的春秋之夢,這場夢中,還佈滿瀟湘與風塵的計略處處,愈發真實。

  看,那偉岸的外殼,壯麗如斯,怕是一碰就要給碎了。

  是的,它必須碎。

  他與男子來到一處高崖,遙望血道天宮。月色下,戰龍的鎧甲爍亮,昂首的姿態像是等待許久的伏龍,迎接破天時分。

  男子手中的楓岩紅豔,似是龍兒已難按耐的心血湧動。

  他的悲憫總在殘忍的前一瞬發效,帶點惋惜的口吻,卻又無比平靜地對男子訴說這個天下理想必然破敗的堂皇理由。

  它必須碎,他說。

  雲翳黯淡了月光,楓岩也失卻顏色,男子閉起雙眼,神情無什改變。

  『青陽明白,一切隨大哥的意思。』男子說,沒有睜眸。

  口氣,是慣有的雲淡風清。

  就這樣?

  他有些不滿足地擰了下眉頭,不過更快地,又換回習於憂憫傷懷的臉孔。

  月復明,男子睜眼,楓岩在掌間依舊紅豔,甚至更為閃耀。

  果然如此……

  此番了覺的是他,而他開始為戰龍將有的殘落覺得可惜起來。

  但它仍必須碎。

  轟隆巨響,怒燄代飛龍竄天,燒盡多少人的山河夢滅。

  他與男子站在高崖上,凝目注視一切。
  這一回,他沒有贏,而男子沒有輸。

 

 

《交鋒》

 

  涉入江湖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無論是恩怨情仇、名利權勢,乃至理想抱負,皆能作為武林風塵路的起點。留戀江湖的理由卻是可多可少,哪怕是一個人、一樁事或一項物品,都足以令人執迷不悔,甚而顛覆久遠前的初衷,成為全副生命的信仰所在。

  情愛不染,對於權勢的冀求,男子更有十足的耐性等待。那麼,在這蕩蕩狼煙裡,男子堅持停留的原由究竟為何?

  他靜立池畔思索,直至星月沉落,朝陽射破晨霧氤氳,皓白的蓮色漸露。

  棋逢對手麼……

  心思動,若有所悟的他一揚手,金葉緩緩飄墜後人跡亦杳。
  偌大的琉璃仙境,只餘白蓮清香與金葉燦亮。

  其後,翠環山中的茶香飄,笑語又鬧,白蓮青陽共話江山。
  其後,歐陽重振戰鼓再擂,無極殿內,毒酒三杯還真魂斷。
  其後,聖龍口旌旗翩連,青陽信誓旦旦,不報兄仇不願還。

  站在山崗上,他捻了捻新植的灰白長髯看向綿亙的血河漫漫,殺伐聲還在山徑中迴響,但林內橫陳的屍首,聲息已絕。

  嘖嘖嘖……

  一瓢清泉可濯的白蓮,何必費盡萬骨枯血供養?

  他心中默默數算著,該為下頭的枉死冤魂擔上多少罪過。然而,與男子敵友難辨的曖昧,一時間竟無法釐清該額手稱慶還是灑淚伏祭來面對此般景況。寧拋千軍萬馬與顯赫輝煌,男子真如此捨得?

  而他,又真如此值得?

  他將視界放得更遠,孑然的男子髮飄散,與滿天紅霞共融,夕陽拖曳出男子過去意氣風發此刻寂寥落寞的背影,伴著男子步往落日終點的儒園舊景。

  庭園依然,故人墓字尚未斑駁,如今再添一抔新土蒼茫。

  展閱天理老人遺書,手中的藍圖已被渲染上片片血漬。未知是夜風太寒還是男子的心太絕,佇足墓前的男子,靜默得連一絲嘆息也無,冷然的雙眼凝視插立於地的長劍。

  月輝不減,流光在風擺的劍身上來回往復,似在探尋與追索些什麼,漸次映照出男子火紅的身姿,及另一道遙遠而模糊的人影。

  眉目稍斂,男子的笑容卻暗暗泛開,唇齒幾個張闔,讀著新碑上的名字。

  男子舉劍橫吻的手沒有遲疑。

  他有那麼一霎的驚愕,但脫手的木杖疾射,容不得遲疑。

  勝負到此,不該這樣結束。

  儘管,他居然無法解釋為什麼不該結束。縱然口中的刻薄言語及譏諷嘲弄更甚平日銳利,思慮卻陷入更深的迷惑之中。

  這芒刺,他分明已經留得太久、太久。

  男子任他洋洋灑灑地長篇累述,回應的口吻抑揚頓挫有之,但臉上的表情平靜太過,蟄鷹俟獵的眼神,專注於他深邃的幽瞳與額間的一點豔色。

  他與之對望,看見彼此眼中那抹熟悉復相似的神采。

  棋逢,對手麼……

  這個人,是故意的。
  嘴角淡淡掀起,一切迷惑在他的胸中已有了答案。

  『如今青陽六神無主,不知去向。』男子問,不帶絲毫徬徨。
  『你往何處來,便往何處去。』他答,沒有任何躊躇。

  當故事再回到原點,一個新的迴圈成形,必然與過往大相同。
  這樣,其實也挺有趣的……

  男子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天地門之後,他到儒園取出空棺內的道扇。
  這一回,他與男子,無須輸贏論斷。

  他們的交鋒,才要開始。

 

 

印月
2003/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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