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人們都說劍客有張俊美的臉。

  他並不清楚人云爾爾的究竟是真是假,即便他們倆曾有無數的朝夕相伴,搏命的關頭與共。記不得劍客的模樣,是因為他不相信片面皮相撐起的虛偽,不如就由無可防備的瞳仁,直直戳破所謂真情所謂假意。

  他只依稀記得劍客有著一雙動人的眼,以及一道血路滄桑的疤痕掠過英挺的鼻樑。

  那是一雙好眼,自第一次看到,他就決定要將它記下並好好珍藏。像是琉璃,透明澄淨,隨著心神變換映照各色不同流光點點,它曾經閃爍過愛戀、忿怒、感激、冷漠、忠誠、悲悽等等,每一個都讓人想掬在掌心細細把玩欣賞。有好長一段時間,他總是看著它投射灼燙的殺意,向他而來。水波般盈盈的鮮紅,凝著若靜流,卻隨時都會掀起翻天狂浪。

  好美的顏色,每次見了他都會不住地讚嘆。

  殺意的眼神他看得多了,有的陰蟄伏臥在笑彎的線條背後,有的赤裸裸辣狠狠地鞭笞著他,但這些都太灰澀太混濁,像是一灘死水,呵!最後他們也只能是一灘死水。

  但他的不同。如果可以,終生仰望一雙不摻雜質的殺意是一種幸福──
  可是它最後免不了是死水一窪。

  嘆口氣,帶點惋惜地,他只好為劍客化去豔豔的彤彩,漾成一汪湛藍的深洋,洄漩理想、正義和真摯這些亦虛亦幻的光芒。也很美的,他真心說道,可是越來越令他驚心動魄。

  耀著如許色澤的琉璃他曾擁有過幾個:異佛的、崎路人的,每每與他們相對,武林和平都像是垂手可得的雲淡風輕,雖然對慣於悠遊在浩漫煙塵的他有點刺目,卻刺目得使他閉上心眼,以為累得虛軟時包裹他的還有希望。

  才稍稍想耽溺的依靠,就摔了個粉碎,匡啷匡啷地。
  包裹他的還是掩不盡的江湖悲哀。

  同樣的事再再反覆令人感到厭煩,同樣的悲哀再再搖晃心靈的頻率也讓人暈眩。索性就罷了!劍客美麗的眼已令他不想再沉醉,於是看著劍客時,他的視線總梭巡在那道血路滄桑的疤痕。

  那是條直直的,沒有盡頭的長路,悲壯絕美。

  這才是真實。

 

 

《胭脂》

 

  他和劍客已經偕首道途好久了,沒有人問他倆何時歧路揚鑣。
  那、那就明天吧!看見沒,就在長路前方的是非小徑。

  許是該來個踐別宴的。

  他拎了壺酒來到庭廊,劍客側著的頭,大概不明究理。何必要劍客明白,無知往往會幸福些的。有酒無歌豈能暢懷,不過這仙境已經絕了靡靡絲竹許久....

  一抽手,取了劍客冷冽的劍在握。

  劍客動也不動,不曾戒備。

  他嘴角揚個微弧,譏誚,若是按在自己或他的頸上是怎生模樣?

  嘖,不該讓這等無聊事壞了興致。取下綰髮的簪子,曳落如流的白髮,月光順著它涓涓淌地,款擺間瀲灩,他拿簪子敲擊著劍,細細顫抖的劍身淺淺呵出聲響,長白的金屬銀光也瀲灩,據說,這叫劍吟。

  要赴戰場,這吟恰合劍客應有的壯闊情調吧!

  『明日你我共闖魔域,想來是生死難料。』臉上掛著的,是他習慣性憂憐悲憫的神傷。

  當然,劍客並不知道,這還是他排定的分道戲碼。仰首隨意灌口酒,也酹了長劍一把,算是慶賀。酒沿劍而下,混著幽光,洗亮劍身如鏡,映得他本就單薄的影更瘦,月下的他帶點慘白,讓闃墨的眼和豐紅的唇看來愈觸目。他喜歡琉璃,是因為他的眼裡什麼也反照不出,喜怒哀樂,貪嗔怨癡,都被那永夜的子眸噬滅,而他的唇,恰恰用來嘲諷人世。

  嘲諷著自己也擺脫不掉的癡頑。

  你不會明白有多少人的熱血灑上他的臉龐,為他的唇胭脂。這不是他樂意的,終日終日,他被拱坐在萬骨枯上歷數每一個名字;殺戮殺戮,他徙履而過的長路背景是血色潑灑的大塊文章。當一切都慣了,這些事都像他生之必行的儀式,看見沒?數百年來的光陰未老了他容顏半分,因為再也沒有什麼能泛起他臉上的波紋。

  連微漪都不起,那活個幾十,幾百,乃至幾千載的歲月還剩些什麼?
  人生如夢,世事如空,不也虛妄。

  虛妄也可以有一襲似真實的華裳為嫁。

  也許有一日我也像異佛一樣為你素還真而死──少年是先知。
  我今天終於看清了你──少年是後覺。

  執著是苦,執著的真理是空,他是人們期盼的真理嗎?
  他原不過是虛妄,卻已是標誌真理的碑。

  劍客呢?劍客是不是也堪不破對他的虛妄……

  抬首,看到劍客橫過鼻樑的血痕沒有盡頭。

  所以只好由他排定終途。

 

 

《繾綣》

 

  劍客的命比起許多人堅韌得多。

  幾次劍客險險成了儀式的犧牲,可是當劍客的背影即將在血色中模糊時,總是又踅回頭,到他身邊。

  劍客慢慢孳衍為他的夢魘,怕劍客離開,也怕劍客不離開。

  眼底烙著一抹殘象,是他顫慄地捧著劍客渾血濕淋淋的頭顱供上高塚,片段在電光火石的一瞬刷地冒升又殞落,無論醒著時,睡著時,都會被這突來的心悸驚起。

  他不喜歡無能左右的局面,那麼,若怕留不住,就別再留了,牽連是自己斬截,不是被撕裂,即使是傷與痛也要由自己支配。

  看!是非小徑是他暗藏的刃,就算是割袍,也不為斷義。

  如果素還真消失,劍客或許對武林也就無所眷戀了吧!

  這個皮相不過是他行事的工具,可丟可棄,如今素還真背負太多無可名狀的是是非非,牽累難以計數的情義恩怨,就像個木偶,被交錯的絲線縛住或手或腳,雖然他總是絲線兩頭中掌控的一邊,但他倦了這種似角力的遊戲,厭了囚在寸方天地。

  累了,刻意迴避劍客的眼,和為劍客的擔憂。

  來到魔域之前,魑魅魍魎的呼鳴此起彼落,空氣中瀰漫腥膩的血味,風不大,但是每一縷細如毫末,竄入不經意揚開的衣襟袖口,由毛孔將寒涼的氣息直推心窩。他圈著雙臂,看來這道袍的單衣太薄、太薄……

  劍客的大掌搭在他的肩頭,是他習慣的力道,習慣的溫度,他居然有些不習慣地哆嗦。劍客以為他怯了嗎?他只是想醞釀死生契闊的情緒罷!

  『葉小釵,我們走吧!』

  戰鬥一如預期,癡纏的妖靈不停為刀劍與雙掌更替鮮血,用屍身的堆壘來阻絕他倆前行的路和歸奔的途。劍客撐著遭劇毒侵凌的身子,揮動刀劍的手已麻木。看來,時勢是該收場了!他一掌推出道教天地根,護著劍客往是非小徑而走,一路上的殺伐還是揚揚沸沸地,他數度提運真氣,強烈氣勁衝擊著肉體欲崩碎,他期待的崩碎。

  『快──快走!』在臨界的邊緣,他支力推開劍客扶著的手。

  劍客堅持,還是緊緊地攙住他。

  凝起氣欲再推一掌,卻被劍客搶先圈在臂膀中,若牢固的箍,身子猛然地貼近,他被迫仰首,看到,看到那雙久違的眼。像是琉璃,透明澄淨,漾著一汪湛藍的深洋,洄漩理想、正義和真摯這些亦虛亦幻的光芒,還有……

  五暴魂疾追而上的速度捲來驟風,吹起他和劍客染上斑斕血漬的銀白髮絲,繾綣。

  左手的扶塵一揚,將逼近的妖異肢離,血潑上了他的臉龐,他忽記起,異佛、崎路人都曾是他嫣紅唇色的胭脂。他的身子虛軟地搖晃了下,劍客迅速將他藏到背後,擎立若天神的守護。

  劍客的血痕沒有盡頭。

  不要,他不要。

  七重冥王的獰笑尖銳地戳痛耳膜,隆隆迴響,移身至劍客前頭,掌中的君子風迸射疾出,順勢將氣運升,直衝天靈。

  如果素還真消失,劍客或許對武林也就無所眷戀了吧!

  旋流像脫韁的馬,恣意奔踏,雜遝的諸事迭盪,萬般曾有過的情懷漲滿他的腦海,令他不住暈眩退了數步,背後抵住的是劍客精壯溫熱的身子,卻灼痛他,倏地跳開,轉身面對劍客,用一種陌生的距離劃開楚河漢界。

  夠了,夠了,到此為止吧!只要再半刻,素還真就什麼也不是。

  劍客卻欺近身邊,結實地握住他的手臂,逼他看清劍客堅定的眼,堅定搖著拒絕的臉。

  『琉璃……』他伸出手本想遮起劍客的眼,末了卻只輕撫過濃密的眉。

  琉璃的顏色是死生與共,他知道,他知道那是屬於素還真的眼,不會再是對他,可是為何依舊讓他沉醉?

  那是屬於素還真的眼,為何依舊讓他沉醉?

  他閉上眼,迫在天靈的氣勁突然凝住了,忽歸純然空白的平靜,化為一道清淚垂落眼角。劍客將昏厥的他架上背,他倆的髮絲已繾綣不可分,手中的劍光在血色中瀲灩一如往昔。

  還是捨不得「素還真」啊!

  遠山高崖上觀望的紅衣女郎,在夜色中斂去。

  琉璃是不會自己發光的,它總是靜靜汲取低微的光低微的暖,用各色不同的美麗還諸予它的人。

 

 

印月
2000/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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