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霜》

 

  滿天霜雪誰沒有見過?
  只是沒有色彩的色彩,仍歸不得,太初的起點。

  夜霧,衣在將成枯骨的微熱驅殼上。

  收起方如游龍的冷鋒入鞘,他汗水滑過的,是絲絲一夜翻騰的絹白。若幾莖衰草就可以昭示冬日降臨,這頭越漠橫野換來的連天霜色,又為他舖排些什麼?

  刀劍擊波的鏗鏘、殺手血河的浩蕩、
  愛人淚海的滾燙。

  吞噬他,卻淹沒不了他,難計的驚濤拍岸,人稱的無心之心於焉雕琢。可是刻痕太過繁複,他已無法分辨是環境造就它、還是它作弄環境。不過,何必分辨呢?就如同雪地雜沓的足跡終滅、刀頭舔拭的血味共融,先來後到都失去其意義。

  是的,無,沒什麼不是自己所鑄、也沒什麼是為自己所鑄。他的無心似水如靜如鏡,明晰得不用映照因果、輪迴,只須波漪二十年之約的圈囿。迎向不知未來的未來、背棄不分過去的過去,行履間不容髮、不容得分毫的猶豫、悔恨以及哀傷。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他是這麼信念著的。走出南山離柴扉,就不再有故鄉;割捨燦舌悟無聲,也失卻流淚的滋味。

  有只有,秋冷在他的頰邊、眼前,覆上的霜。

 

 

《凝雪》

 

  殺手不適合有嗜好,那是太脆弱而不可靠的情感,若真要說些什麼、
  他喜歡在下著雪的時候殺人。

  雪是無聲的,也包裹終日沸沸嚷嚷的萬籟,連殺伐的嘶吼,都可以在它的撫慰下得到永恆的安息。雪是無私的,無論你生前大善大惡、大悲大喜,皆用同等的厚度為你殮埋,收納無依的靈魂歇住在你捨不得離去的胸懷。

  它還會為他泯沒薰染上的腥膩、為他的刀劍瀲灩出最聖潔的光輝。

  聽來,真像是一個昇華的國度、救贖的境地。

  殺手當然不需要這樣的慈悲,可是那些刀劍下的亡者渴望。同樣的,殺手也不需要對將死之人慈悲,因此,下雪的日子,他從不強求。

  僅是渴望著。

  這一天,是個大雪紛飛的好天氣。

  沒有去計算是第幾個冬季,雪在飄,他手下的屍首在累疊。當數字超過一這個開端越來越遙遠時,先來後到不但失去根據、名字長相更無須記憶,反正,他也不會為這些死去的人們留下支字片語、半句哀鳴。最多是對兩人兵器交擊時燦爛的火花有些殘存的印象罷了。

  任務完成,他並沒有即刻離開,佇在原處,讓雪浸淫片刻。

  過了好一陣子,地上的血澤都淡成如櫻花的粉紅,抬首的他忽然驚覺,有人在不遠的數尺外,凝視著他。那人看來應該是站了許久許久,自他們還未到來的時刻就在,為何他現在才知道?

  是了,那人讓人探察不到氣息,一點都沒有。

  好像是曉得他已發現自己的存在,那人邁開步伐向他而來。

  滿天霜雪誰沒有見過?

  江湖上的白髮,從沒有停止蔓延,於是乎,他再肯定不過,來人也是江湖游者。黑衣在雪裡如同太極般的共生共榮,男子白髮上的紅色蓮冠、以及晃盪的流蘇,卻太刺眼。

  隨著相隔的距離縮短,白雪隱約遮覆的黑色衣袂越來越鮮明。他手中並沒有任何兵器,僅攜一把未張的傘,仍有說不出危險的危險逸著。

  是一個身形似劍、氣魄如刀的男子。

  握著刀劍的手沒有鬆動,習慣讓他戒備盯著男子,而直覺使他害怕看向男子。男子透露出的體溫很低很低,雪落在他的髮上、肩上不曾消融也不堆積,輕巧地滑過、墜地,是種溫柔的姿態。但他的視線卻燒灼得如要穿透雪、穿透他而來。

  他不是一個可以害怕的人。

  時間在這場角力似的明爭暗鬥無能介入,只能任暮靄由腥紅轉成式微的薄紫,瞬也不瞬,他始終沒有闔眼地與男子對望。

  末了,男子薄揚的唇牽動了:

  『胡不歸?』

  他讀著男子張合的嘴,夕暉太斜,唇影勾勒出的,似劍、如刀,把雪削得更尖更薄,夾著北風的勁力,颼颼鑽入他周身的孔竅。

  原來,冬天是這樣的冷。

  男子最後給他的是一個像笑、像鞘的角度。收抿薄唇,男子撐起手中的傘,旋身背向他,從足跡湮滅的來時路,重新迤邐出漫長的履印。式微式微,男子離去的身影漸模糊,雪在那方天地已經停了,讓拓出腳步不但清楚,還反照著早昇的月,留在他的眼底,瑩瑩。

  酸澀地,閉起雙眸。一定是因為剛才峙立所成就的疲憊,他想。

  胡不歸、胡不歸……

  為什麼,他的雪還沒有停?

  鬱鬱累累,凝在他合該埋劍藏刀的胸懷、
  腸中車輪轉。

 

 

《融冰》

 

  他並沒有再去追究那樣的情懷、那樣一個人,因為不需要。情懷無疑是危險的,那個人想當然也是。他知道男人的名字時,已經是組織需要,不管是殺之、用之。

  清香白蓮素還真。

  初聽聞,這個名字是伴隨歐陽上智而生,對他毫無價值可言。即使在武林中彼此照會過數次,以前一段雪裡的往事,於多年後的今日,早被層層封存為不化的冰晶。素還真只是素還真,不是當日對他說著胡不歸的男子。

  等到名字在心中深深鐫鏤出痕跡,是他學會恨的一個瞬間。生命裡的挫折不算少,早先有怨有悔、後來無喜無悲,他未曾背負起恨如此沉重的字眼。

  恨重返南山的一場等待,釀成不可挽回的遺撼、
  恨如師如父的老者,變為叛他信任的仇寇、
  恨昔日的恩人,失去生前唯一的願望、
  恨二十年安身的指引,轉往未知方向的飄泊。

  聚合的恨字有多重呢?他沒辦法估量,只有切切地叫喊,一聲聲,問天。

  抱著屍體,茫茫走到茫茫大海,潮浪的訊息是規律的往來,他把無數寒暑的歸依投予它,直到消失,它都沒有回答他對於方向的迷惘。

  是不是該自己找到可追尋的道路呢?他想。

  就在落日投射最後一束光茫時,離開了海岸、
  報仇。

  命運的捉弄如影隨形,他找上男子,又是在一番滄桑後。

  『葉小釵,今天是我們了斷的日子嗎?』

  他的頷首是不須多提的答案,手中的秋水與霜刃自會代他承諾。

  不能預料是否絕後,但這場戰役對他,以空前稱說當之無愧。兩個人或近身肉搏廝鬥、或遠距氣力較勁。招來招往迅捷得無法思考,甚者,像是發乎原始本能的競逐。汗水餵濕了他的胸膛、衣襟乃至長髮,仍源源不休地迸出,用生死相拚的姿態,宣洩。

  別問他打多久了,只能說手已經不屬於他、腳不是、連神智也不是。

  或許,陷溺於不由自主,迷亂就會悄悄偎靠。

  男子右掌凌厲直取心窩,才側身閃開,對方的左掌便後發先至。正暗自聚勁好承受此招,男子卻驟緩手勢,打上胸膛的掌毫無力道可言。他有些不置信地看向男子,剎那間對上直勾勾的眼,灼熱,併隨著嗓音穿透他:

  『胡不歸?』

  比心跳更清楚的,是體內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響。

  胡不歸、胡不歸……

  自己正向後傾倒,他知道。
  沒有痛楚,他還看見自己的白髮以飛昇的姿態,慢慢充斥視線。

  沒有色彩的色彩,真能歸得,太初的起點?

  在失去意識之前,好像感覺到冰晶從天紛紜殞落,拂了他滿身。

  這是、
  今年最後一場雪。

  他彷彿死過一遭似的,男子卻是真的到地府踅一趟。

  經歷那場戰役後,應該是宣洩了什麼、埋藏了什麼,在崎路人的勸說下,他竟沒有堅持沒有反駁,原諒得輕易。初癒的雙腳帶他走向琉璃仙境、

  男子的跟前。

  此番重逢,男子有些不同、也說不出哪裡不同。可能是生死的洗鍊使他的白髮更加燦然明亮、也可能是春陽和著他的笑多溫煦了幾分。

  讓他的眼前氤氳著爛漫的水氣,融化後的流盪。

  是怎樣的理由讓他如此甘願的放手呢?是那句胡不歸?還是、
  那個胡不歸的男子、
  認真說的,『天下太平,我的性命就是你的......』

  只不過,原因重要嗎?
  他想,他可以在天下太平這條遙遠的路上慢慢釐清。

 

 

印月
2001/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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