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痕》

 

  聽說,他有個孩子?

  他的孩子,這幾個字,著實讓他悵惘好久。

  修道人的清譽、聲名?不曾在意流言蜚語如何揚長,很久很久以前,他秉持的「道」就已不是世人可以描摹的。光潔的長髮、粲然的笑容,都比不得一襲黑長袍足以形容他。華美的,總是這般輕易掩住醜陋的,太陽底下的確沒有什麼新鮮事,因為難有真實可言。

  拆穿別人的不真實,很像是他在江湖行禮如儀的布施,他手中的扶塵似潮浪,幾個揖恭幾個筆劃,消蝕武林中陰謀詭計精砌的沙堡,不得不吐露頹圮的惡容。再累,從不覺得你來我往的周旋可以憔悴了自己,甚或外顯的疲累也只是表相欺敵,他眼前所見是擘畫好的結局,那些已無須爭辯。

  會憔悴的,是那些連爭辯也改變不了的。

  他虧欠不起別人、也容不得別人虧欠。生命掌握在他的手中,可是並不屬於他。虧欠不起別人,始於此生無餘力償還,而來生太遠,遠到不能掂量;容不得別人虧欠,則來自他的一分一毫,由不得奢侈地饋予私人。

  僅管,他還是欠下了。還不起,就任他們如針如灸時刻偎在心膛,痛楚伴著呼吸脈搏緊緊依附每個言行舉止。偎得再深,幾百年後,愛恨情仇、施還報受,終究是身外之物,兩具不相干的屍體。

  血緣呢?

  即便他能平靜的否認,亦掩不得肌骨血肉的鼓譟,糾葛著連虧欠也說不足、夠不上的紛攘。

  含願臺一夜後,他不時由夢迴間醒來,驚異體內深處有著什麼緩緩地在抽長,而讓他心悸醒來的原因是,抽長的樣貌,竟無能想像。

  是他的眼還是她的眼?是他的唇還是她的唇?是他的髮還是她的髮?

  每每他的思慮隨黑夜更深陷入冗長的闃暗,再無睡意。就算一線生曾經比手劃腳地對他敘述孩子的臉蛋與長相,模糊的依舊是模糊,並未因此而完滿。

  空漏的總是像他的那些部份,所以殘缺。

  或許,真正讓他悵惘的是,這個孩子從來不屬於他。

 

 

《雲跡》

 

  悵惘並不是可以輕易遺忘的情緒。

  他並沒有多餘的氣力費心遺忘,只是揚蹄的車馬以光陰為道,將夢寐間的魘影拉得極細極長,在刀光血色的紛紜掩映後,纖微地讓他不再想起。悵惘如是,也在韃韃響馬底踏得細碎。

  他開始能夠沉沉睡去,不分晝夜。

  不分晝夜衍生的,還有他未曾擁有的想像。陽光下,他的孩子,用難以追索的速度醞成燦美的形貌。

  天下第一,有著俊朗的眉目、渾然天成的氣度,超越年齡的能力匹配他超越年齡的外表。如同眾人可以指稱歷歷的,少年有她漆似子夜的長髮、他豔勝血痕的薄唇,身上無一不是揉合他與女子的傑作。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他注視著天下第一鮮黃的羽扇從容地搖晃,雲渡山此時的迷離雲跡彷彿皆自此翻湧,是詭譎、神秘而不可捉摸。

  『孩兒……』

  孩兒?

  『爹親……』

  爹親?

  熟悉的音調唱喚令他生份的稱謂。疾來的朝曦刺目,騰騰翻滾心底的情緒再高昂,燒得他的雙頰透出欣喜若狂般的神色,迷惑的顧盼,居然和為感懷而氤氳的淚眼相仿。

  『孩子……你是續緣……?』

  投於懷中的溫熱軀殼,少年怯怯地交錯雙臂於他的身後,貼上來的心跳,活絡得讓他所有的孔竅一凜。他探出的手僵硬而疏於輕柔,撫過天下第一那好似無盡的長髮,斷斷續續的舉措,如同口中吐露的哽咽一樣。

  應當要為此覺得欣慰才是,他的孩子,如此的具體、而真實。

  真實,恰恰比不真實要讓人陌生幾分。

  相逢的那個晚上,父子兩人間靜默得猶如星月間的無語。天下第一跏趺於白蓮池畔的大石上,流光迤邐的形容端麗無匹。他抬不起自己的腳步,僅能遙遙從遠處庭廊凝望,任夜和著月色在他的孩子的周身暈出邊界。

  半舉手,沿輪廓遊走,他善丹青的肘臂輕顫,比劃的姿態不知是要將那靜坐的他的孩子,嵌入黑幕抑或切割出來而顯得遲疑。才稍頓瞬眼,襲捲來的烏翳已然登臨,抹滅了暈線,灼灼生光的只剩天下第一倏睜的眸子晶亮,比之刀鋒劍口更為極致的閃耀著,讓無所防備的他心驚。

  霎時間,他不明白在天倫布幕被鑲嵌或切割的是他抑是天下第一。

  或者,兩人根本虛無地談不上鑲嵌與切割。

  虛無嗎?兩個真實的人、真實的血緣,所拼湊出來的父子、天倫,會是不真實的存在嗎?

  尋著答案,來到她獨居的山林,目睹女子和少年渾然天成的親膩,從未被時間和空間的阻隔絕斷,兩人眉目的顰笑甚至隱隱相疊。他迷惑更生,獨自立定在陰暗處,任陽光從竹蔭篩落,照得他的道袍斑駁,脫口的沉吟與風梭的竹音一樣,問得瘖啞:

  『若這結果是妳我共生,於妳的真實,於我是否亦復如此?』

  日影頓斜,雲霓在山際旋舞得燦美,是詭譎、神秘而不可捉摸。

 

 

《露印》

 

  疑問終究散逝在風中、而風散逝。

  風靜默了,風背後推遞的手仍不停,在武林洋洋灑灑散播著他的孩子的諸般傳聞,並吹來一綹厲白的雲絲到他的跟前。六聖會的前夕,這一切的一切堆促得濱於臨界,以日光滅頂後的黑幕之姿,把他和白髮和桌案和燈火收束在方寸的狹隘裡,它的縫隙,僅僅是兩個名字之間。

  容不下,他那說來不值一哂的疑惑。

  左手捻起那莖慘白得甚至發出青磷微光的髮,思慮依著右手的撫摸,緩慢且遙迢地順沿而下,不知是太熟稔或太生份,在他的指間長長劃下裂口,搖曳的闌火底綻開張揚的血肉的花、正盛。

  到達極峰的時候,總意味著下一刻的頹萎。

  琢磨著墨,執筆運力於絹紙寫下個「金」字,每個轉折夾帶傷指的刺痛,最末的勒法首尾藏鋒,可也多抹怎麼也藏不住的豔豔血痕沾在劃末,顏色是欲凋蔽的榴花。

  捨棄的,飄零可期。

  真實的東西有年歲有時序,也就沒有所謂永恆不變的神話,現實得不會為任何的疑惑停留。他不再去追究,任真實就像真實般的存在。

  不管那真實是環境所必須、還是他所必須。

  琉璃仙境的上空未夜,就已被鴉群密密覆蓋,噪著預警卻醜惡的梵唄,他仰著頭專注地看,旋繞的烏影越聚越近、越轉越快,漸漸攏成純然的黑色,匍匐出昔日不成面目的暗影。

  不成面目、不成面目……

  他驚悸並感到暈眩,斂下仰得酸疼的頸椎,竄進眼底的卻是一圈猩紅的斷口,失了頭首。歡喜佛懷裡的那具屍體,逝去的不只是生命,還有過去他賴以辨識與安慰的面目。

  琉璃仙境的夜晚悄然降臨,他從夢迴中醒來,再不成寐。

  汲著腳步來到白蓮池畔的棺槨旁,月光下,天下第一的軀殼還是如往日恬靜安詳,他輕輕將之抱起,以記憶所及的跏趺姿態讓他坐在大石上。他的孩子的周身依舊暈出了邊界,他的指尖貼近天下第一身體的邊緣走著,一次又一次,而一次又一次畫不滿那個原本有張臉孔的地方。

  他放棄了視覺,雙手環抱著天下第一的身體。可是他的力道越緊一分、他的孩子的身體就越小一分,一進一退地僵持,十八、七歲的少年兒郎轉瞬如同七、八稚童的大小,他的觸覺竟也期望不著貼近的一刻。

  死的,真的是他的孩子嗎?

  還是該問,他真的有過他的孩子嗎?

  曾經以為死亡能將所有的人、事、物,包括疑問凝定的,然而迎接他的是更具大的變動。

  他的孩子、他的孩子……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從來不告訴我你該是什麼模樣……』

  初夏的澳熱轉成淅零零的雨水,打落兀自火紅的榴花,飛逝。

  六月的白蓮未開,此時的琉璃仙境缺了繁花,空茫而寂然,連早晨初覺的露水也不知要拓印何處。

  當蓮花顫顫化出苞蕊,葬屍江的水流滔滔地告訴他,他的孩子未死。

  夜晚,依然伴隨著不成面目的樣貌。
  而他已不再追問。

 

 

印月
2001/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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