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髮》

 

  『素還真,』
  走到這裡,他知道有個女子會背負起他的名字。

  沒有堂皇的理由,不過是他的敵人期盼,他的同志意料,而他需要一個軟弱的藉口,她,就恰恰站在那樣的一個當口。

  『這一半是你的。』
  遞來的是只慣書琴的蔥玉素手。

  女子垂落襟前的綹絲如緞,整齊不紊地織起髮辮,縝密且不漏分毫。燈蝶是個貼心的獵手,連羅雀的網,都編裁得嵌合他的輪廓。

  覷了眼琉璃杯盞,不染纖瑕的汁液,盛釀的是微醺地天真爛漫,還是苦澀地詭弔陰謀,他從不想分辨。習慣透徹事物的目光在鏡般杯面上,除了闇紅與鮮黑的色澤如蛇影交纏,他連他的、她的輪廓的邊緣都無法勾勒,眼前清楚的只有枚她胭脂留印的半唇。

  渲開成墮了一翅的染血蝴蝶。

  犧牲與成就皆習於完整,他便扣下,另個半翅。

  當晚唯一的酒溫,僅於雙翅間飛揚,薰陶著不被薰陶的人們,女子對組織的殘念在揮發,翩翩的只有彼此追逐的腳步。兩人循蹈的是他與修萬年合計,卻無法均分成果的道途。燈蝶忘了,太相近的東西,無論造就它的是什麼,由聚首那一刻起,就會被當中的強者牽引,這不是背叛,不過是天性。

  女子頓住的腳步和僵凝門上的十指,已是他容不得的遲疑。

  舒開輕擰的眉頭,由女子後頭將她包納在自己懷中,雙掌覆上她的,側首抵上女子的肩低低在耳畔說道:『走到這裡,就不該回頭。』

  女子回首,對上他一貫溫文的笑容,同樣的瞬間,他與她推了未落栓的房門,咿呀一聲,門帶點顫抖緩緩張開。

  不夜天懸燈絢爛,門內幽幽微微地,連流轉的眸光都太閃爍。

  他抱起了女子走入。

  『啊!罪過……』他說。
  不是抱歉。

  那夜的結果一如所期,過程卻不是他腦海該包容,雖然如此,總有些片斷糾纏著不肯離去。他的指尖記憶著曾滑過的柔婉的肌理,尖峭的骨絡,都是他曾熟稔不過的痕跡;他的眼眸記憶著在泛著暈黃的銅鏡裡所見,女子似曾相識的落寞背影;他的唇瓣記憶著那張言不能由衷的檀口,甜膩卻又苦澀的味道。

  所有的都是不完整的,但是棲附著的記憶在他身上,都是完整不過,像是找回了些他未曾細想過的感覺,發自於他對於自己的一部份。到頭來究竟是那些記憶不想被遺忘,還是他不想遺忘記憶,也模糊了。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會由女子成就這段故事的原因,相似,所以才能背負。

  於是,那晚他執起女子散漫的髮織成糾結的辮,以白髮為纓。

 

 

《截髮》

 

  走過的年歲太長,以致悲歡聚散演來只似朝暮,稍縱後落幕。

  就這麼地,倆人同時被棄置在過去。死生迷離,女子徘徊於永世徘徊不盡的浮樓及浮樓之外,於武林的浪潮底凐滅。魂夢糾纏,他輪迴在此生輪迴無數的昨日與昨日之前,在別人的記憶裡蒙塵。

  然而,人還活著就沒什麼是真正過去的事。

  孩子的哭聲,提醒世人他們曾有一夜露水,不到散盡時沸沸揚揚的事端就不會止息,不會放過。百年計略更迭得太快,他撐張的羽翼只來得及飛逐,停不下來護庇、遮覆。

  『快帶她離開,她配不上我素還真。』

  語調,其實和大洪山的嘶啞無有分別,一般沁人心肺。望著女子怵目的臉蛋,她靜闇的瞳仁和昔年相仿,掌不滅的慧光熒熒。風裡的她顛躓,笑綻,如同每個相談若歡的七日不夜,這轉瞬的片刻,卻比接著落下的串串淚水來得真實。

  眼中紅溶溶的背影,生蓮的腳步雜遝在江湖的水道、他眉間的寸田,拓了一坳又一坳的深深淺淺。風無休,紛紛的落葉填不平已深耕的悵然,回身向仙境底的長亭走去,一線生憤懣得拔高音調吞沒了他的低噫:

  『怎麼不恨我?這樣妳會快樂些的……』
  如果她恨,他是不是也會快樂些?

  不管他是否願意去細想這樣的問題,鬼王棺都已經等不及。

  遞來的是只慣書琴的蔥玉素手。

  不甚平整的斷面,看得出是瞬間的大力硬生生扯落,太猝太急,那手還像帶有生氣般,指尖似乎微微動了,驀地琉璃仙境流洩起不夜天的曲調。

  啊!那是首陰謀的序曲。

  抑揚頓挫間,眼光梭巡到她小指上圈圈纏繞的黑白髮絲,被血澤洗得發亮。

  她真捨得……

  對於女子的巧通靈犀,一時間,不知該酬以淚水還是微笑,冷冷熱熱的交雜,在他的臉上反倒聚成不冷不熱的面目,微揚的嘴角僅是習慣的溫文角度。

  女子左手的,右手的,就在往來間,摧起的不是他心的音律,而是江湖萬頃煙波。是怒目、是嗔罵,都劈頭向他而來,表情各色,卻不外乎是一種肇因於期望的崩解,那還包括了少年的。

  『冷靜點。』

  他對少年如水的音色,是酹上火的油。

  『冷靜點……』

  遠颺的話語只能在風中稀微,留不住的人亦然。少年不懂的,無法呈現的情感並非不曾存在,是表象不得詮釋罷了,於是割捨不代表失去、攫獲不等於擁有,捨得,是並連的詞語,一體的兩面。

  他只不過,截斷了屬於女子的一部份。

 

 

《解髮》

 

  他不是有意的,不是,不是……

  天地間的耳語竊竊地說,他私藏著女子,在如隱如晦的角落。但天地又何曾容得下他私藏,只是女子不經意地被人們從記憶遺落,不經意地被他拾起。她,就恰恰在那樣的一個當口。

  一樣的山,一樣的水,一樣的竹林幽篁裡。

  他與女子之間,從來是不言不語,在那七天之外,他倆已不是言語能捉摸的。每次見面,他總是梳通梳亮女子一頭漆如子夜的長髮,任它散逸在朱紅的大氅上,漾成互噬的陰謀與犧牲,當指尖熟悉過每絲每縷,估量著,在女子兩頰畔織落長長的髮辮。而鏡前的女子,斂著長長的睫羽,未曾睜眼看他為她巧扮起的模樣。

  這天,他依舊攬了滿身的風霜而來,女子端坐鏡前,靜默的姿態,一如過往那些無謂等與不等的日子。他走至妝臺畔,取了伏手的雲篦,細細為女子解髮。

  『續緣他……』她漾漾的語音,還是水鄉的潤澤。

  『一頁書,不久後會來找妳。』

  凝思半晌,女子不輕不重的一句:『我厭了。』

  蔥玉素手拈起幾近封塵的胭脂輕含,女子的唇瓣抿成一道堅毅的幅度,驀地漫開血色。他竟握不住未及掌心大的雲篦,喀啦響透寂寂的屋室,在蒼茫的地沒有轉圜,碎了。

  無從綰起,流麗的髮如水竄過他的指縫,奔騰東去。

  緩緩底吸口氣,他嗅著燈蝶未寒的骨游離腐屍的陰霾,猶惻惻地潛藏在吐納間,此一著,才是他不得吞忍的毒。

  換血,女子要換的從來不是血。

  他忘了,太相近的東西也太瞭解,所以無法長聚,這不是背叛,不過是天性。不為著一頁書,不為著鬼王棺,甚至不為著素續緣,他都明白不過,這是女子唯一會走的路。是如此堅持地,女子要由他的名字剝離,那麼,他合該是怎樣的情狀?

  於是他咆哮,他顛狂,乃至於瀕死的絕境,從來就沒有堂皇的理由,只是他的敵人期盼,他的同志意料,而他,需要咆哮、顛狂以及瀕死的感受。

  然後在深山的闃默裡,等待或生或死的交錯。

  就著慘澹的月光,他攤開的手朝上,低頭審視一路路縱橫的起點與終點,用指尖細細走過,這是少年、這是僧人、這是女子,數算的同時點點漾開的光澤晶瑩剔透覆滿薄薄的一層,巡曳未末已是一團糾結,掌中滴水珠潤,收握的手勢卻著實刺痛了起來。

  他所能支配與左右的,從來不會成為他所擁有的,就算淚匯流成一段回憶的長河,裡頭的倒影也只有他一個。早該慣了遺世、獨立的生涯,卻還是離不了水豢的習性。

  交融地,分不清誰或誰,就算他真想記得些什麼。

  『風采鈴嗎?』

  女子卸下了,他於今開始背負。

 

 

印月
2000/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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